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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交叉路口

安赫拉搖晃戴維的肩膀,直到他醒來。戴維看向四周,腦袋還一片混沌。早晨已經過了一大半,強烈的陽光從窗戶照射進來。安赫拉看著他說:「戴維,你看到托馬斯了嗎?」

「啊?」

「你知道托馬斯在哪裡?」

「你找不到他?」

「他不在家。我起床後,發現他不在床上。」

戴維試著推測他會跑哪兒去,但是腦中一片空白。或許喝杯咖啡之後他會比較清醒,但是沒那個時間。

「也許他受到創傷;這是他第一次參加葬禮。」

「我也是這麼想,所以想跟他談談。我打過電話給埃斯特萬,可是他沒接電話。」安赫拉緊張地說。

「他們可能在一起。」

「我不知道。我要去他幾個朋友家看看。你去……我也不知道,去找他吧,拜託。」

「不要擔心,我們會找到他的。」

安赫拉踩著急促的步伐離開了。戴維叫住她。她轉過身。戴維用低沉緩慢的語調再說一遍:「安赫拉,不要擔心,我們會找到他的。」

她露出微笑,急匆匆地走了。戴維換衣服。如果找到托馬斯,或許也能找到埃斯特萬,到時他就能安靜地跟他談談。可是他不去想這件事,這一刻托馬斯的事才是優先。

他翻遍整座村莊。他到過廣場、商店、街道,以及烏梅內哈。他慢了半拍才想起小孩想獨處時,不會一個人坐在咖啡館裡喝咖啡。孩子的思考方式不同。小孩若是碰到長凳沒空位,會去坐在地上,不會像大人一樣站著,害怕弄髒褲子。他試著想像一下孩子會怎麼做,於是托馬斯會去的地方在他心頭浮現。

他走進森林,尋找安赫拉替他蓋的小屋。他爬上樹幹的階梯,來到平台。他在狹小的空間坐下來,縮起雙腿。托馬斯就在另一頭,正在讀《說不完的故事》。

戴維悄悄地靠近他,而小男孩抬起頭,注視他的眼睛。他看起來很悲傷,臉龐還有淚水殘留的痕跡。

「托馬斯,你媽媽找了你一整天。你得回家去。」

「我不想回家。」小男孩回答,成熟的語氣嚇了戴維一跳。他想這種語氣大約就是,你發現四周的人都會死去,而當下生活的安穩畫面只是暫時。

「為什麼?」

「我不想要媽媽看見我哭。」

「托馬斯,哭沒什麼大不了。每個人都會哭。」

「為什麼?」

「有很多原因。」戴維回答,雖然他清楚知道原因只有一個:痛苦。可能是身體上或情感上的。

「媽媽哭的時候,她會躲進她的房間,不讓我看到。」

「這是因為她不想要你難過。」

「所以我離開家裡。我不想要媽媽難過。」

聽到這麼純真的離家理由,戴維不由得感動:媽媽擔心他,他們倆找他找遍整座村莊,但是他的舉止就像大人對待小孩那樣。戴維想對他解釋,父母與子女之間的舉動不是對等的,不過他忍住了。

這是一種在長大時會慢慢發覺的事情,托馬斯以後有小孩,也會這麼做。究竟純真是在幾歲時失去?他不知道,但是想到所有人都曾經如此,實在美妙,這時毫無羞恥的競爭還沒把我們變成現在模樣的大人。

「媽媽在擔心嗎?」托馬斯問。

「對。因為你一聲不響就離開家裡。」

「對不起。」

「托馬斯,她不是在生氣。她只是擔心。」

小男孩點點頭。戴維看著他手裡的書一會兒,也就是阿莉西亞在他生日那天送來的書。他不由得想她甚至預見了這一幕。

「阿莉西亞死了。」托馬斯猛然說。

「對。」

「人為什麼會死?」

「托馬斯,這件事沒有簡單的答案。」

「死真是他媽可惡的東西。」

他沒為自己說粗話道歉。這是個大人小孩都有的相同感受。沒有其他比這還簡單的表達方式。

「對,托馬斯。真是他媽可惡的東西。」

「我記得她躺在床上的樣子,臉上的皮膚鬆鬆的,變得非常瘦。不像是她。」

「那是因為生病。」

「她以前很漂亮。每個人都這麼說。」

戴維不知該說什麼,但這一次他不能不說。如果對象是大人,或許可以用沉默代替回答,讓他自己得出結論;但對小孩來說,會讓他沒安全感。他得回答什麼,讓他感覺好一點。

「你怕想起她生病的樣子?」

「對。」托馬斯肯定地說。

「不是這樣的。當一個人死了,你會想著他最後的樣子。可是等時間過去,當悲傷被所有你和這個人相處的回憶取代,只會留下美好。」

「我不懂。」

「你曾經和朋友打架嗎?」

「當然。」

「當你想起這個朋友的時候,你想的不會是打架那幾次,而是你們在一起很開心的時刻。」

「沒錯。」

「那麼你對阿莉西亞的回憶差不多也會是這樣。」

戴維想起他曾參加的幾場葬禮,以及他對這些人的回憶。他想起祖母,當她還健康時,曾告訴他在她小時候居住的村莊是怎麼燒菜煮飯的;他想起馬塞洛伯父,他曾瞞著戴維的父親邀他喝杯啤酒。他想起在車禍中喪命的前女友,和她在一起的夜晚,她笑起來鼻子會皺成一團。在他的回憶裡,沒有贍養中心、癌症,或是打破的玻璃。

「阿莉西亞教我識字。」

「噢?」

「我是班上唯一一個第一天上課會識字的人。這讓我很特別。」

「阿莉西亞擅長挖掘某些人的特質。」戴維說,想起她怎麼處理埃斯特萬的作品。

他們兩個從小屋爬下去,踏上回家的路。托馬斯似乎感覺好一點了,戴維很開心自己幫得上忙。

當走到石磚路街道時,戴維想起埃斯特萬。

「托馬斯,你在葬禮結束後,見過埃斯特萬嗎?」

「沒有。」

「啊。」

「也許他和我一樣想自己一個人待著。」

「如果是這樣,不會有人知道他在哪裡。大家也在找他。」

「我知道埃斯特萬想要一個人的時候會去哪裡。」

戴維停下腳步。

「哪裡?」

「他帶我去看過。他說他想要想事情的時候,就會去那裡。」

「哪裡?托馬斯?」

小男孩似乎考慮了一下。

「地下室。」

「地下室?」戴維咀嚼一遍他的話。

「對。他家的地下室,要從菜園後面進去。那邊有一扇木門。」

戴維回想埃斯特萬家後花園的菜園,但那裡並沒有什麼門。

「我們應該要告訴他,哭沒什麼大不了的,不會讓其他人難過。」托馬斯說。

「對,要這樣跟他說。回家吧,托馬斯。你媽媽正在等你。」

***

他在菜園的蔬菜後面找了好一會兒,終於找到藏在屋子地基牆面鑲板上的活板門。那鎖鏈上滿佈銹痕。他抓起兩個小把手,雙開小門伴隨著嘎吱聲打開。他瞧了瞧裡面。太陽開始西斜,只照亮一座陡峭樓梯的前面幾級階梯,再下去是一片漆黑。

戴維帶著深入陌生地方的恐懼,踩下一級,然後開始往下走。往下十幾級之後,一抹淡淡的燈光照亮了廳堂。

戴維心想,乍看像是個相當寬廣、但也籠罩憂傷的地方。裡面大概有六十平方米,四面牆壁都是書架。戴維估算,架上的書應該有好幾千冊。雖然並不像從前的書房,是皮革封面和燙金字體的藏書。這兒有各式各樣尺寸和種類的書籍:精裝書、平裝書、口袋書、系列叢書、已消失的出版社的書,還有其他出版社在幾十年前改變風格前的書。他的視線掃過書架後,看見書本的排列雜亂無章,數以百計的作者,有世界知名的,也有戴維連聽都沒聽過的,全部擺放在一起。

這裡就像是微型的亞歷山大圖書館,由一位兼容並蓄的圖書館員掌管。這裡看不到任何秩序,許多書本甚至橫放在為了利用空間、擠在一起的其他書本上頭,把隔板壓成了微笑形。

在廳堂中央,是掌控這片書海的一張辦公室風格的老舊書桌,上面擺放整理到一半的紙堆,和一台裝上紙張的打字機。一台奧林匹亞SG 3S/33,白色機身,黑色鍵盤,側面印有商標。他把這台打字機當作鐵證,找遍整座村莊,終於在這裡看到了;不過事情發展至此,他已不需要再歸咎任何人。

書桌後面,有一張幾乎靠著盡頭書架的扶手椅,伴著檯燈灑落的光線,椅身看得出縫縫補補過千百次。埃斯特萬坐在椅子上,膝蓋擱著一本書,正看著他穿過廳堂。

戴維踩著猶豫的步伐,朝他走去。檯燈的光線加深了他臉上悲傷疲倦的神情。

「托馬斯告訴我,你可能會在這裡。」戴維說。

「我想獨處時,就會來這裡。每個人都對我非常溫柔。可是我需要幾個小時安靜地思考。我整個下午都聽到有人在上面,他們按電鈴,在屋子附近叫喊;知道這座地下室的人很少。」

戴維感覺自己沒有權利出現在這裡,但是他對自己說就是現在,他找了那麼久,就是在等這一刻。

「你在這裡的書真多。」戴維說。

「沒錯。」

埃斯特萬嘴角上揚,視線掃過四週一圈。

「你應該花了很多年時間收集所有這些書。」

「法國作家保羅·瓦萊裡在彌留之際,躺在床上、看著滿室的書籍歎道:這一切比不上好看的臀部!」

如果是在其他場合,戴維聽了這笑話或許會發笑。但是葬禮才剛結束,替他的笑話添上一種黑色的幽默。

「我不知道你喜歡讀書。你完全沒跟我提過這件事。」

「我想,我們根本還不瞭解彼此,對吧?」

戴維在他身旁蹲下來,一隻手搭著椅子的扶手。就是現在,否則就沒機會了。

「這是阿莉西亞讀書時坐的椅子,」埃斯特萬打斷他,「上面還留著她的氣味。」他吸一口氣。

「我想,這些會是我從現在開始會懷念的東西。每個人都說,這樣的細節能讓你清楚想起每個人。你知道嗎?我喜歡寫東西。我總是坐在這張書桌前,而她會在這裡看書,聆聽按鍵敲打紙張的聲音。我喜歡她在我後面的感覺。聽著她呼吸和翻頁的聲音,我們就這樣度過許多時光:我寫,她讀。有些夫婦看電視打發夜晚時光,我們則是這樣。她的笑聲和我敲打鍵盤的聲音就是幸福。我想,幸福就是享受日常生活。總之……除了和另一半度過的重要時刻,即使什麼都不做也能感到幸福。現在她已經不在,我只能想念她。」

「埃斯特萬,如果你想獨處……我不想打擾你,畢竟我是不請自來。」

「戴維,放心,我這輩子剩下的時光,還有的是時間。」

這時,戴維決定守住秘密。阿莉西亞的決定比較妥當。埃斯特萬並不需要知道,這樣他才能快樂。他需要的是妻子。而她已經離開。他不知道這樣做是否公平,是否不違背良心,但這一刻,他靠在埃斯特萬身邊,知道自己正在做正確的事。

「你現在打算做什麼?」

「我要離開。該是說說自己真正故事的時候了。阿莉西亞繼承了一筆錢,如果我省吃儉用的話,可以撐一段時間沒問題。之後我再看看吧。」

「你不擔心陌生的生活嗎?」

「當然擔心!而且我希望自己擔心。我不想留在村裡,變成可憐的喪妻老頭。我要把傢俱蓋上白布、把東西收進箱子裡,以免積灰塵;然後我要去看看世界,看看自己會有什麼奇遇。」

「村裡的人會想念你。」

「我也會想念他們。可是我的家已經在昨天消失了。阿莉西亞臥病時,我們反覆思考過這件事很多遍。我要住在這裡,一定要有她在身邊,不然就換個生活方式。我要把所有的書捐給圖書館;我不知道你看過那座圖書館沒,那裡真的鬧書荒。」

「我看過。」

「所以,如果有一天我回來了,還是可以辦張借書證借書來讀。書本來就是要讓人讀的。不然的話,書會感到悲傷,你知道嗎?」

「不,我不知道。」

「戴維,發現了嗎?我們不是什麼都知道。」

他們一起走向樓梯,出去菜園後面的花園。黃昏降臨,天氣涼爽許多。

「起風了。」戴維看著沒帶外套的埃斯特萬說。

埃斯特萬抬起頭,看向夕陽餘暉。他的雙眸透露著疲憊。

「對我來說,永遠都將是寒冷的。」他回答。

戴維已經得知一切。埃斯特萬沒寫完完結篇,故事將會這樣懸著。對作者或他的作品來說最重要的是什麼,以及另一個已經有答案的問題:哪一個重要,是人還是書?——是人,永遠都會是人。

***

兩天過後,弗蘭和雷克納坐在公交站的長凳上。他們的車應該早上八點半到,但是延遲了二十分鐘。這兩個朋友想要慢慢來,所以一大早起床。告別前,他們還有許多相處時間。

最後這兩天,兩人忙著打包、封好雷克納的一箱箱家當。在最後時刻,雷克納發現他的人生即將轉一個大彎,不知道是好還是壞,他得收拾多年來堆積的雜物,決定哪些比較重要,哪些不重要,哪些東西該扔,哪些值得保留。

他找到求學時的筆記,已經泛黃的一頁頁上面留有當時的塗鴉,他用不同的檔案夾分類後堆在自己的床底下。扣眼已經磨損的舊牛仔褲,以及邦喬維與萬聖節樂隊的T恤,被丟在某個冬季衣物箱底。他花了好幾個小時回憶使用這些東西的時光,並決定新生活只需要哪些東西。他把他收集的漫威漫畫寄放在弗蘭這裡,等需要時再來找他拿。

而前一天下午,他在一個裝滿大學預科班書籍的箱子裡,找到某樣好多年沒看到的東西。

他也跟房東談過,提前支付兩個月房租,並向他表示會匯另外三個月的房租。他告訴弗蘭他支付的月份,這樣一來弗蘭可以享受這幾個月,利用這段時間找份工作,繼續付以後的房租。

後來瑪爾塔聽完弗蘭坦承他曾經吸毒,並沒有拋棄他。他們談了很久,彼此傾訴內心的恐懼和不安。瑪爾塔擔心他會再落入毒品的陷阱,決定盡一切力量幫他遠離那種可能。雷克納知道以後,鬆了一大口氣;他把朋友留在馬德里,幸好和朋友在一起的人能在他遇到低潮時支持他。

雷克納的雙腿間放著一個裝衣服的簡單包裹,足夠五天換洗,他需要在這段時間辦理報到、處理一下新住處的事。這段時間過後,他再回來搬走其他箱子。

巴士再過幾分鐘就要到了,這兩個自重逢開始便聊個不停的朋友安靜了幾分鐘,不知道這次重大的分別之前,該說些什麼。

弗蘭開始講話支支吾吾,顯得笨拙又緊張。

「嘿,雷克納,我想……嗯,你知道的……跟你說聲謝謝,感謝你這陣子為我做的一切。如果沒有你,我可能還在街上,非常有可能又回到毒品的懷抱。我知道已經謝過你了,可是我真的不希望你在離開前,不知道我這幾天過得真的很快樂,連往日時光都比不上。」

「我也過得很快樂。該死,我已經好幾個月沒這樣開懷大笑了。」

「你還把車子送我,公寓讓我住。我欠你這筆錢,將來有一天,等一切穩定下來,我會想辦法還你的。」

這時,瑪爾塔出現在人群中,她避開其他旅客的行李,朝他們跑過來。她傷口的結痂已經開始剝落,皮膚科醫生說不會留下明顯的疤痕。她走近長凳,坐在他們之間,還氣喘吁吁。

「我以為來不及了!」

「還好巴士遲到二十分鐘。不然你會眼睜睜看車子離開。」弗蘭責備她。

「好啦,準時不是我的強項。」

「謝謝你來送我。」雷克納說。

「我想要、也覺得一定要來告別。」

說完這句,她彎下腰,在雷克納的唇邊印下一枚響亮的吻。

雷克納刷地臉紅了起來。

「謝謝你,瑪爾塔。」

巴士靠站,在長凳前停下來。所有車上旅客慢慢下車,從放置行李處拿走他們的包。雷克納把他的塞進去。

「雷克納,我帶了一樣東西讓你在路上讀。」弗蘭說。

他從背包裡拿出一本《螺旋之謎》,頁緣已經被翻到捲起。

「我說過要留給你讀的。」

「嗯,其實我也帶了一樣東西給你。我在裝大學預科班筆記的那個箱子找到的。」

雷克納打開他的包,拿出一小本筆記,遞給弗蘭。

「見鬼……我以為不見了。」

「有一天你忘在教室裡,所以我拿起來,放進背包裡。」

「什麼時候?」

「某天早上,我們為了……吵架之後,你就離開了。」

「知道了,知道了。」

他們知道吵架是因為弗蘭開始吸毒,但是兩人都不想回憶當時。那是弗蘭的筆記,他在上面記下想到的字句和想法。

「這就像找回過去的一塊碎片。」他說。

「弗蘭,這遠比你想像的還值得。這本筆記會證實。我們很多人都知道,現在看你信不信而已。」

他倆用力抱住對方。弗蘭忍不住眼眶泛紅。

「雷克納,謝謝你做的一切。不只是在這幾天……該死,就是感謝這一切。」

「嘿,老兄,放開吧,否則瑪爾塔會以為我們是同志。」

瑪爾塔輕撫雷克納的臉頰,上面還殘留還快掉下來的淚水痕跡。

「到了以後,打個電話給我們?」她說。

雷克納爬上巴士。巴士駛離時,他看見兩人還在月台上緊緊相擁。

***

安赫拉、戴維和埃斯特萬為傢俱蓋上床單,接著把家裡的物品收進衣櫃和櫥櫃的抽屜。裝不下的就放進紙箱子裡。戴維前一天看到的擺滿裝飾的屋子,此刻已嗅不到有人生活的氣息。旅遊書籍和他跟阿莉西亞的合照已經收好,而原本仔細鋪上地毯的地面,現在一片裸露。戴維找到機會把《螺旋之謎》的原稿放到某個書架上。那是埃斯特萬送阿莉西亞的禮物,他要是留著,會覺得良心不安。

埃斯特萬留下兩副鑰匙分別給安赫拉跟霍恩。托馬斯答應埃斯特萬會照顧菜園,要向他證明自己上過的種菜課不是白上的。

阿莉西亞那張病床是一樓他們的房間裡唯一留下的東西。埃斯特萬鎖起房間,並堅持病床不需要防塵。他希望出發旅行後,他跟阿莉西亞分享過無數親密時刻的地方能保持原狀,成為記憶裡永恆不變的一幅畫面。

他們三個望著空蕩蕩的屋內。該是關上大門、等待埃斯特萬重回佈雷達戈斯的時刻了,儘管他們不知道那會是什麼時候。

「我會想念這間屋子。」埃斯特萬說。

「我們會想念你。」安赫拉回答。

埃斯特萬伸出手繞過她的肩膀,將她拉過來,緊緊地抱住,一如戴維已看過非常多次的畫面。

「我和阿莉西亞在這裡度過非常美好的時光。」

埃斯特萬靠近桌子,打開其中一個抽屜,拿出一個相框。裡頭的照片是安赫拉、阿莉西亞、托馬斯和埃斯特萬自己,正在花園裡烤肉。托馬斯差不多是三歲,一張笑臉沾滿了菜園的泥巴。

「我記得那天。」安赫拉說。

「那是我們一起度過的其中一個快樂日子。收下這張照片吧。當你想著阿莉西亞時,看看這張照片,永遠不要忘記她。」

「埃斯特萬,阿莉西亞令人難忘。你也是。」

她在吐出最後一個字時,聲音哽咽。為了掩飾,她在他的臉頰印下一吻。

「我去接托馬斯,然後我們載你到車站。」

「好,」埃斯特萬說,「我在這裡等你。可別遲到,火車兩個小時後就出發了。」

「我不會遲到的。待會兒見。」

安赫拉從大門出去,留下他們兩個獨處。

「待在佈雷達戈斯的最後兩個小時。」埃斯特萬低喃。他在喃喃自語,不過戴維聽得一清二楚。

戴維不禁疑惑,他這一走是否是永遠離開。而埃斯特萬彷彿聽到他的問題,繼續說:「至少一陣子不會在了。」

「我也會想念這一切。不只是村莊,還有安赫拉、托馬斯,你……和阿莉西亞。」戴維說。

埃斯特萬轉過頭,露出微笑。

「你知道阿莉西亞想要什麼嗎?」

「什麼?」

埃斯特萬一如剛剛拿東西給安赫拉那樣,他走近一個餐具櫃打開抽屜,翻開好幾張紙,然後拿出七本用皮革裝訂的書稿。

「她想要自己讀完我為她寫的最後這些東西。最後這一年,我把打字機搬到上頭,在她的房間裡寫作。她聽到敲打鍵盤的聲音會放鬆,她形容那就像是音樂。但是當我寫完,她已經病得太重,我只能念給她聽。」

他把書稿遞了過來,戴維拿在手裡掂掂重量,同時試著閉緊嘴巴。

「我告訴過你我喜歡寫東西,但是我猜,你沒想到是這種程度。」

埃斯特萬發出挖苦似的笑聲,往他背上拍了一下,差點害他書稿掉滿地。

「你要讓我讀?」戴維問。

「當然!所以我把書稿給你。我考慮過,既然你在出版社工作,或許能給我一個客觀的評價。不論如何,你是編輯,我想知道你的評論。但是,聽好,不勉強,我知道你們接到的書非常多。我從來不是用專業的方式寫作,但如果你喜歡我的作品,對我來說會是莫大的恭維。而且你很幸運,本來第一部已經好幾年不見蹤影,這次清掃書房,我在其中一個書架上找到了。不然的話,你沒辦法從頭看起!而且如果你喜歡的話,誰知道呢,或許你的出版社……嗯?」

埃斯特萬意有所指,用手肘頂了他一下。

「非常榮幸有機會大飽眼福。」戴維語氣堅定,雖然埃斯特萬不會知道,他的話隱含著內心的深信不疑。

「能幫我一個忙嗎?」

「當然。」

「拷貝最後兩冊給耶萊。我念給阿莉西亞聽的時候,他也在場,可是他還是要求給他一本。」

「相信我,埃斯特萬。我讀完以後,會把稿子還給你。」

埃斯特萬打了一個手勢,戴維不確定那是表示他不急,還是沒那個必要。

「來吧,來關門。安赫拉應該快到了。」

戴維停住。他忍不住問了一個事先想好的問題,那是他以為會和托馬斯·莫德面對面開會所擬的其中一個問題。

「埃斯特萬,你的靈感是從哪裡來的?」

埃斯特萬身子一僵,冷靜地思索了一番才回答。他回答時,眼睛盯著戴維,語氣相當慎重。

「或許你不信吧,可是我有時會感覺靈感乍現。那就像是一種觸感,通知我靈感快出現了,如果我不快點捉住就會消失無蹤。那是一種有點怪異的東西,像是感覺暴風雨就要降臨。」

戴維心想,所以這就是經過。他一直以來創作不輟,但是阿莉西亞生病了,耶萊沒有副本可以寄給出版社。

他倆走到屋外,關上大門,把所有秘密都留在裡面。

法國巴涅爾-德呂雄火車站月台,古色古香的氣息百年來不曾改變。車站漆成一層暗淡的黃色,柱子巧奪天工的雕紋柱頭支撐著屋頂。他們從佈雷達戈斯開了二十公里,穿過法國邊境來到這座離村莊比較近的火車站。火車沿著鐵軌,拖著老邁笨重的腳步抵達。車身的油漆斑白脫落,窗框滿是銹斑。有那麼一瞬間,金屬嘎吱聲漫天震響,小托馬斯不得不舉起手摀住耳朵。埃斯特萬逐一和一起前來送行的所有鄰居告別:霍恩、耶萊、裡瓦斯神父、埃米莉亞、安赫拉、戴維……他擁抱每一個人,給他們離別的吻,知道下次再見到他們應該會是很久以後的事。他抱住戴維好一會兒,戴維則試著記住這一刻的氣味和觸感。埃斯特萬要離開了,戴維雖然完成任務,卻感覺內心有種小小的空虛。

埃斯特萬爬上火車,從車窗凝視他們。火車開始駛離,再一次發出嘎吱聲。他的雙眼閃爍淚光,揮手道別。接著,他坐下來,大家只看得到他逐漸遠去的身影。安赫拉和戴維默默地交換目光,他們知道月台在有人離去時總是瀰漫悲傷的氛圍。

***

佈雷達戈斯公交站實在很難稱得上是公交站,只有一張木板凳,和擋風的玻璃雨棚。一旁有根柱子,上面貼著巴士時刻表,經過日曬雨淋後已經變得破破爛爛。戴維、安赫拉和托馬斯坐在一起,不知該說些什麼。離別的時刻逐漸接近。

「我在今天失去很多朋友。」安赫拉說。

「朋友有時會分開,但這不代表從此不再是朋友,對吧?」

「我想是吧。」

戴維有種感覺,在這座村莊的經歷將會永遠烙印在他的記憶裡。

「關於那天發生的事……」安赫拉做了個手勢,彷彿兩人心知肚明,「我想當時我們都有點情緒低落。」

「我們一時昏頭,沒考慮後果,」戴維說,「太不小心。」

「沒錯。我不想要你到時因為這件事,和西爾維婭有什麼不愉快,那真是愚蠢的意外……」

托馬斯瞪著兩個大人,完全不知道他們在講什麼。他猜可能是媽媽常說的「大人的問題」。

「……我想你不要告訴她比較好。」安赫拉繼續說。

戴維壓根兒沒想過要做這件事,但他仍回答:「這樣比較好。我們的事已經夠複雜了。」

安赫拉等了半晌,接著說:「真可惜,你已經結婚了。」

戴維聽到如此赤裸裸的告白,嚇了一大跳。她認為若不是這樣,會有其他發展……戴維把這句話當成恭維,忍不住問自己,否則會有怎樣的結局。總之,安赫拉是個絕世美女,她有種野性美,不由自主地散發魅力。因此,他不知該回答什麼,只能傻笑以對,彷彿自己又回到了十五歲。

巴士到了,旅客開始陸續下車。

「好吧,我們就送到這裡。」

「很高興認識你們,」戴維說,「我會非常想念你們。」

安赫拉抱住他,在他臉頰印下純潔的一吻。

「一路順風。偶爾寫個信或打電話回來。」

「或者來看我們。」托馬斯說。

他告別他們母子倆,拿起行李放進巴士底部,手提著一個隨身包。他想爬上去,不過有個拖著背包的年輕人正從車門下來。

「從後門下。」戴維告訴他。

「放心,老兄,巴士不會丟下你開走的,不要急。」年輕人回答。

「不是急的問題,而是要從正確的地方下去。」

年輕人拿開他的背包,讓出門口的路。

「可以進來了,著急先生。」

戴維露出微笑,開始爬上樓梯,並大聲說:「年輕人,你真傻。」

「蠢蛋。」另一個也大聲罵回去。

托馬斯和他媽媽在雨棚下看著他們倆像受到挑撥的貓。托馬斯瞄了一眼媽媽,問她:「媽,他們為什麼要罵來罵去?」

「因為他們是馬德里人。」安赫拉回答,彷彿這句話能解釋一切。

戴維找了兩個空位的座位坐下來,這樣子比較舒服。他從車窗看著站在外面的安赫拉和托馬斯,等待巴士發動。戴維心想,她說的沒錯;他們原本的小團體,隨著阿莉西亞的死,在今天早上分崩離析。

那個搞錯出口的年輕人此刻經過安赫拉身邊。巴士發動後,輪胎揚起堆積在人行道旁的灰塵。母子倆正在揮手道別,戴維也響應他們。安赫拉送上一個戴維最愛的微笑。這天早上的陽光,照得她紅銅色的髮絲閃閃發亮。戴維對自己說,能追到她的人會是個非常幸運的傢伙。

「不好意思,」年輕人說,「村莊離這裡很遠嗎?」

「沿著這條路下去,不會迷路。」

「用走的可以到?」

「可以。但是我們要開車過去,我們可以載你到任何地方下車。」

「噢,非常感謝。」他說,並拿起包。

戴維坐在巴士裡,讚歎著窗外這幾個禮拜以來散步過無數次的群山。他拿出第六部書稿,懷著敬重的心情,伸手撫過第一頁。他是第一個讀到這本書的人,而再過幾個月,書本就會出現在大半個世界的書店架子上。

當窗外景色慢慢變得陌生,戴維開始回憶在村裡經歷的一切;他停在報紙刊登的那篇不幸的報道、自己被埃德娜掃地出門,以及孩子們對他扔石頭的那一幕,不由得哈哈大笑,惹得其他旅客紛紛回頭。

***

安赫拉開車載著年輕人前往村莊。

「我叫安赫拉,這個是我兒子托馬斯。放心,他不會咬人。」

「我叫胡安·雷克納,不過大家都叫我雷克納。」

「叫你的姓?太正經了吧!我可不是這樣的人。你介意我叫你胡安嗎?」

雷克納瞅了她一眼,凝視她散發出的野性美。

「一點也不會。」他回答。

「那麼,胡安,你來佈雷達戈斯做什麼?」

「我移居到這兒。」

「移居?為什麼?」

「我是新上任的圖書館館員。」胡安告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