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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致編輯

電話響了兩聲,安赫拉接起電話。戴維瞄一眼時鐘:清晨五點四十二分。隔著窗玻璃的鳥鳴顯得微弱,太陽還躲在山巒後面,曙光尚未灑落在樹冠上。天沒完全變亮,安赫拉只講了不到一分鐘。她掛上電話後,臉上掛著掩不住的平靜。

「阿莉西亞一個小時前走了。早上十點,會在聖托馬斯教堂設立靈堂。」

戴維沒搭腔。他沒什麼可以說的,沒有任何能讓她感覺好一點的話。他只是默默地注視著她,點了點頭。

「我要去沖個澡。」安赫拉說。她離開客廳,獨留戴維在沙發上。

這一晚,戴維沒睡太多,而且睡得不好。前一晚的發現後,他不斷想著阿莉西亞,以及她是托馬斯·莫德的可能性。他躺在沙發上翻來覆去,腦子沸騰不已。而太晚得到這個結論讓他感到沮喪,一顆心揪成一團。他感覺自己像個在委託人中彈後才站到前面的保鏢。或是撲了空沒踢中球的足球運動員。

他竟然不懂得解讀所有早已擺在他眼前的線索。或許可汗先生應該派私家偵探過來,而不是一個被高估的編輯。

只找到線索不夠,因為這就像只擁有拼圖所有的碎塊;還要知道如何把它們拼好。阿莉西亞四年前罹患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發病之後她無法繼續創作:後來她無法拿筆、使用鍵盤或者念出來讓人幫忙謄寫。埃斯特萬說過,他從某個時刻開始就無法和妻子用言語或書寫溝通。只有那個阿莉西亞喜歡的怪孩子耶萊,知道如何與她對話,但是這已超出人類所能理解的範圍。

戴維錯以為托馬斯·莫德是個男人。因為她選了一個男性假名,出版社自然也就認為他是男人(和可汗先生在馬德里的那場談話也這麼透露)。這是個會誤導所有人的簡單陷阱。戴維儘管遍讀柯南·道爾、愛倫·坡和阿加莎·克裡斯蒂,卻忘記多次讀過從福爾摩斯、杜邦以及波羅口中吐出的不同字句,都是出自簡單的規則:我們要先確認我們找的目標是男人還是女人。

他從沙發站起來,出門去散步。破曉時刻的寒氣讓他不得不豎起衣領。街上空無一人,他的腳步聲在屋舍間迴盪,彷彿佈雷達戈斯只有他還醒著。

但現實並非如此。每間屋子紛紛響起電話聲,電燈也隨即亮起。阿莉西亞去世的消息,讓大家在日出時刻同時起床。

這一次的破曉並沒有帶來希望的曙光。明天將是新的一天,埃斯特萬變成鰥夫,而托馬斯·莫德已然長眠。

戴維往樹林漫步而去。他腦袋裡有數十種想法在盤旋,每一個都想抓住他的注意力:阿莉西亞的死,埃斯特萬的孤獨,可汗先生的怒氣,西爾維婭的悲傷,安赫拉的堅強……以及他自己的未來。陞官加薪已經破滅,與安赫拉的吻已成事實,埃斯特萬則失去了另一半。只是他尤其想著小說沒有完結篇,那可是文學界的重大損失。他心頭繚繞著沮喪,知道自己無計可施,已全盤皆輸。人死了,也就無法談判。這就是民主:無論貧或富,優秀或平庸,想闖一番大事業或只求溫飽,一律平等。

不管是誰都一樣。大家全無計可施。

他走在樹林間,聆聽遠處傳來的聲響。那是一連串有節奏的撞擊聲,摻雜了由強轉弱的颯颯風聲。戴維循著那聲響,被山毛櫸的樹根絆倒,在長滿野草和露水的山坡滑一跤,抵達曾經和西爾維婭造訪、如今卻孤零零到來的地方。

棺材樹林。

遠處傳來埃斯特萬伐木的聲音。每一次砍伐,木屑便伴隨著噴上空中,在他四周劃出拋物線。

他正在砍阿莉西亞的樹。

埃斯特萬抬起頭,兩人望著彼此。雖然清晨寒冷,埃斯特萬的額頭依然有一層汗水,襯衫兩側的腋下也濕透了。幾秒過後,他回到工作中,伐木聲再一次響徹樹林。

埃斯特萬沒要他幫忙。戴維也沒主動提議。這是他必須獨立完成的工作。

經過半個小時吃力的砍伐後,樹終於倒在地上。埃斯特萬清除樹枝,最後放下斧頭,伸展後背呻吟一聲。

他抬起樹幹的一頭,試著想搬到推車上,但顯然搬不動。於是戴維靠過去,準備幫他。埃斯特萬看了一眼四周的木屑,對他開口了,他的聲音流露一種恍若淹沒了樹林的平靜。

「我整晚握著她的手,對她說話。我對她說了所有該傾訴的,享受上帝賜給我們在這世上最後的相聚時光。到了早上五點,醫生測量她的脈搏,告訴我她已經過世一個小時。她手上的餘溫,其實是我雙手的溫度。我沒發現她是什麼時候停止呼吸的,所以我相信除了生前受過的病痛,她沒再多受苦。」

戴維不知該回答什麼,一如之前和安赫拉的聊天一樣,他想說什麼都不恰當,乾脆保持安靜。

「阿莉西亞愛這棵樹。她說這棵樹像她一樣堅毅,樹幹佈滿樹節。她喜歡撫摸它的樹皮。」

埃斯特萬伸出手,邊說邊撫摸樹幹。戴維看見為了砍樹磨出又磨破的水泡,雙手和樹皮都留下斑斑血痕。

「戴維,想幫我嗎?把樹搬到安赫拉家。」

「好啊。」

戴維知道安赫拉是村裡的木匠,所以是由她來打造棺木。包括朋友的棺木在內。

他們抬起樹幹放到推車上。戴維覺得重得不得了,但他不能吐出任何抱怨。他們肌肉緊繃,氣喘吁吁,努力保持樹幹平衡,走出了樹林。

走了幾百米之後,埃斯特萬突然放慢腳步,然後停下。戴維問他怎麼了,而埃斯特萬隻是舉起手指著。

在大約五十米外,有只母熊帶著三隻小熊平靜地走在樹林裡。太陽已經出來了,勾勒出地平線那端的輪廓。它們正在回巢穴吧。

「熊回到阿蘭谷了。」埃斯特萬說。

那四隻熊的身影消失在樹林間。戴維和埃斯特萬在到安赫拉家的路上,都沒再說一句話。

***

雷克納與弗蘭從萊加斯皮廣場時間之屋的小巴士漫步回家。雷克納以為應該不會太愉快,他想像那是一個候診室,擠滿眼神渙散的毒癮者。然而那裡只有一輛小巴士,側邊開了一扇小窗,就像大學裡的秘書處。到了那裡,報上名字,他們會給你一小杯摻柳橙汁的美沙酮,這樣就結束了。不用排隊,不必驗血確定你是不是還在吸毒。談話也不是太重要。有點快速、冷漠,不囉嗦。

他沒注意到弗蘭離開時出現的焦慮,但他的確在回家路上比較沉默。他的步伐比較大也比較亂,彷彿踩著空氣墊。

「你今天想碰嗎?」雷克納問。

弗蘭繼續走著。他對雷克納一笑,當他是個未經世事的小孩,問了一個答案再明顯不過的問題。

「雷克納,我一直都很想。」

「一直?」

「對。」

「那要怎麼忍受?」

弗蘭舉起拇指,往後指指他們離開的地方。

「靠美沙酮。」

「這樣可以止癮?」

「不能,但是能消除焦慮,也就是戒斷症狀。」

「我看你很不舒服。」

「最難受的時間是清晨。我還是會在大概五點鐘醒來,幸好我已經不用靠喝酒來壓制了。我聽說第一階段最難熬,但也是最短的階段,而且對我來說快過去了。接下來的階段要盡可能恢復正常生活。我的意思不是開始工作,但我得做些事,讓自己保持忙碌。」

「什麼事?」

「我也不知道,就是得做點事。很多人就是在回到規律的日常生活時失敗的。」

「為什麼?不是已經沒有戒斷症狀了嗎?」

「因為放鬆。你做完最困難的部分,以為接下來輕而易舉。有一天,當你感到無聊,隨意晃了一圈,回過神的時候又來到了藥莊。你碰見昔日朋友,來上一點,回憶往日時光。於是毒癮又回來了,那個像是象徵光榮滋味的『來上一點』,只會讓你想再碰一次,然後再一次。最後你回到起點。」

「可是你沒那樣。」

「因為我以前沒試過戒毒。」

「那你怎麼會知道?」雷克納問。

「因為我看過上千次。當你聽說有人戒了,總會有人說,他會回來的。一般而言這句話並沒有錯。幾個禮拜之後會再看到那個人,儘管胖了幾公斤,氣色比較好,但他會像你一樣陷在裡面。要擺脫不容易。我們都想,做到的人卻少之又少。」

他們繼續安靜地走著,弗蘭失神地望著某處,正在思索什麼。雷克納斜睨他的朋友,納悶他在想什麼。

「沒有人喜歡吸毒。一開始或許喜歡吧,因為一開始一切只是玩笑,只是作樂,偶爾來一點,快樂似神仙。但是等你失控了,就知道自己完了。你知道,那就像狠狠被擺了一道,而你無從抵抗,只能繼續與毒共舞。

「等你吸了一陣子毒之後,會開始討厭自己,恨自己為什麼當初要碰,離不開。然後你變成大家眼中的垃圾,沒人瞧得起你。最糟糕的是你以為自己活該。一切的一切都是屎:你的生活是屎,你吸毒是屎,別人把你當屎。但是,媽的!或許我們全都是屎,或許大家沒錯,我們一文不值,但我們也是人,聽到別人羞辱,還是會覺得難過。

「我認識許多我認為生不如死的人,也離棄了許多以前的朋友。我的一個室友說,只要有毒品,就沒有所謂的朋友,他說的並沒有錯。但是你認識一些在其他時候……嗯,不會在意的人。當你想要戒毒,你就得自私,雷克納,若是想一起拉他們一把,他們會像壓艙石,拖著你再一次回到那個世界。

「當你躺在床上,想著你的同伴在街上受凍,想辦法賺錢買毒,你會再一次覺得自己像坨屎。你感到痛苦。你離開後,會為自己、為還沒離開的人、為即將踏入泥沼無法脫身的人感到痛苦。你滿腦子只想著一件事:人生是坨屎,你還是來一點,忘掉一切吧!」

「見鬼,老兄,你讓我好無力。」過了幾秒,雷克納說。

弗蘭露出微笑,輕輕拍他的肩膀。

「抱歉,這些話不是說給你聽的。我只是不經意把想的說出來而已。總之,你們是得忍受我們的,朋友。」

「放心,沒問題。這是我們這些同伴存在的目的。」

「我從不談某些話題,但是一旦說出口,就像洪水停不下來。不過我現在自在多了。來吧,請我吃點東西,看可不可以把嘴裡的苦味趕跑。」

他們一起在雷克納家旁邊的露天廣場吃冰淇淋,弗蘭在他們一起住的那幾年從沒去過。他從回來之後恢復了一些體重,原本凹陷的雙頰現在圓潤了一些。這一點也不令人意外,尤其是看到他吃掉一個兩球巧克力豆的甜筒冰淇淋之後。雷克納決定不點低咖啡因咖啡,改嘗鋪滿厚厚一層鮮奶油的卡布奇諾。

弗蘭停下吃冰淇淋並問:「所以你決定了?」

這一次換雷克納露出微笑:「沒錯。可能很瘋狂吧,或許兩個月後我就會後悔、回到馬德里,但至少我試過。」

「我倒不覺得那很瘋狂。有一點不可思議倒是。但是何妨!偶爾要做一點不可思議的事。」

「我這輩子做的都是我認為該做的事:讀書、拿學位,像大家一樣工作。可是看看我,孤單又失業,和一個鼾聲跟河馬一樣大的朋友住在一起。」

「我才沒有打呼。」弗蘭回答,覺得自己被嚴重侮辱。

「越是解釋,越是自曝其短。我想換換空氣,試試自己是不是適合那份新工作,試著找到喜歡我的人。」

「雷克納,我們都值得去試。你想找到什麼樣的女孩?」

「不知道。但是別喊我雷克納了。」

「為什麼?」

「我不喜歡。」

「真的嗎?我們一直以來都這樣叫你?」

「不是一直。那是讀中學的某一天,巴勃羅·貝奧塔斯這樣叫我。當時我很生氣,他卻到處這樣大聲喊我。從那一天開始,你們所有人就開始喊我雷克納。但如果我找到夢中情人,我會要她叫我胡安。只允許她叫我的名字。」

「真可愛。」

「我不知道算不算可愛,但我想要這樣。我希望有人能抱著我,在我耳邊呼喚我胡安。」

弗蘭笑了出來。雷克納一起跟著笑了。

「那你呢?你決定了嗎?」雷克納問。

「決定什麼?」

「和我一起走。我們也可以在那裡分租公寓。你可以遠離毒品。你說過離得越遠越好。」

「雷克納,別說服我。」

「來嘛,弗蘭!」

「我想我沒辦法。我若要克服,會留在馬德里克服。你知道我這個人,我是個城市佬。要是離開這裡,就活不下去了。而且,那邊沒有發美沙酮的小巴士。」

「我會查看有沒有。不過,弗蘭,少糊弄我了。你是為了瑪爾塔想留下來。」

「沒錯。」

「你們才約會沒幾次。還不算是太認真的交往。」

「我知道,可是我想要和她在一起。」

「你還沒跟她說,對吧?」

「還沒。」

「你會跟她說嗎?」

「我再過不久就會告訴她。沒辦法,我至少想真的想坦白。我已經受夠了欺騙和謊言;和她在一起,讓我想洗心革面。」

「要是她拋棄你呢?」

弗蘭臉色一沉,但很快又恢復精神。

「那麼就只能忍耐。看到沒?這也是要趕緊坦白的另一個理由。如果她拋棄我,至少我還沒陷得太深。」

「你覺得她會嗎?」

「我不知道。不要以為我沒想過。我可以理解這個可能。」

「如果事情不順利,你還是可以來找我。」

「謝謝,我會馬上衝過去。」

他們吃完冰淇淋和卡布奇諾,要來了賬單。

「這幾天真是奇妙,不是嗎?」雷克納說。

「對。我們都改變了生活。」

「就在我們相遇之後。」

「或許我們是碰在一起會發酵的元素。」

「或許吧。如果你要留在馬德里,我要給你一樣東西。」

雷克納把手伸進口袋,掏出鑰匙。

「你要把車送我?」

「沒錯。」

「那輛跑了二十四萬公里的車?」

「沒錯,就是那輛。」

「謝謝!老兄!我的媽呀,一輛汽車呢!」

「嗯,車子非常舊了。你可以用到壞,然後當破銅爛鐵賣掉。」

「你不要車了?真的嗎?」

「不要了,我想我的新工作用不到車。車子給你開比較好。但是你得幫我一個忙。」

「什麼忙?」

「幫我打包所有家當。」

賬單送來了。雷克納準備買單,但弗蘭搶先一步。

「不,這次讓我請客。」

「謝了,老兄。」

「你出車子,我付咖啡。這樣很公平。」

***

戴維幫埃斯特萬把山毛櫸搬到安赫拉的車庫,而她馬上開始動工。埃斯特萬去休息。戴維不知該怎麼打發時間,又不想一個人留在屋裡,於是上酒館去吃早餐。

那兒已經聚集了很多村民,大夥兒得知消息後都難過不已。他們默默喝著咖啡,望向窗外,幾乎沒有人交談。

戴維也神情沮喪,不過是另有原因。他只能透過她創作的作品和角色,認識她這個人,但是他和其他人一樣感到哀傷,甚至比他們更心碎。即將下葬的不只是阿莉西亞,還有他的未來、可汗出版社的希望,還非常可能包括他的婚姻。

《螺旋之謎》不會有完結篇。可汗出版社或許賣掉了不可能會擁有的小說版權。戴維不會升上出版社的高層。他很可能在可汗出版社倒閉後另謀高就。如果他和西爾維婭破鏡重圓,會多花點時間關心她。他會試著找多點空閒時間的工作,如果薪水比較少,他會降低生活質量。這時,他只想做兩件事:首先,和西爾維婭重修舊好,向她道歉,好好抱她久一點;再來,和埃斯特萬聊聊。

因為阿莉西亞如果是托馬斯·莫德,埃斯特萬應該知道這件事。戴維啜飲一口咖啡,回想他問埃斯特萬,是不是他寄了稿子到可汗出版社,而當然,他否認了。稿子不是他寄的。是阿莉西亞。他沒說謊,但他當然也隱瞞了真相。如果他那天就離開佈雷達戈斯,將永遠不可能知道他隱瞞了什麼。他只想和埃斯特萬談談,對他說自己發現了阿莉西亞的秘密。雖然這已經失去價值,塵歸塵土歸土,他並不想沒說出口就離開;他要告訴埃斯特萬,他可以理解,埃斯特萬並沒有騙他,是他來得太遲了。他是可汗先生派來的,因為莫德停止創作,而停止創作是由於生了重病、撒手人寰,戴維絕對不可能來得及趕到。但他終究成功了。他找到了作家。

突然間,酒館的門打開,耶萊跨過大門,進來找人。他左顧右盼。當他的視線與戴維交匯,立刻跑到了他面前坐下。耶菜抱著一個厚實的棕色包裹。吧檯的霍恩問他要不要吃早餐,但耶萊彷彿沒聽見他的問題,繼續盯著戴維瞧。他開始用一種帶著信任的平靜語氣跟他說話,只是帶有輕微的口吃。

「你到佈雷達戈斯來找人?」

戴維狐疑地看著他。那是他聽過耶菜說的最長的一句話。他不知道這場新的對話會把他帶往何處;他點點頭。

「找托馬斯·莫德?」耶萊問。

他從桌子底下拿出那個厚實的棕色包裹,雙手抱得死緊。

「對。」戴維回答。

「那麼這是要給你的。」

他把包裹遞過去。戴維詫異到甚至沒伸手接過來。耶萊已經把東西放在桌上了,臉上掛著完成任務的微笑。他正準備起身,戴維一把捉住他的手臂。

「等一下,」戴維大叫,「這是誰的東西?」

「現在是你的。阿莉西亞要我交給你。」

「什麼時候?」

「三年前她交給我一個包裹,吩咐我在她死後,把包裹交給一個到這裡來找托馬斯·莫德的人。四天前她跟我說那個人就是你。現在她過世了,包裹是你的了。我做得很好,對不對?」

「對,你做得很好。」

耶萊露出微笑。這是戴維第一次看到他笑。他掙脫戴維的手,走向門口。戴維從他的桌位叫他。

「怎麼了?」耶萊問。

「她真的能跟你說話?」戴維想知道。

「當然。她是我朋友。」

他離開,留下拿著包裹的戴維。

他看了一會兒包裹才打開。裡面寫著:致編輯。

打開包裹後,他找到一本厚重的書,標題是《追尋》,整本用皮革裝訂。這本書翻到都破爛了,書脊半是脫線。還有一封和外面同一個收件人的信。戴維打開信封,開始讀裡面的信。

親愛的編輯:

如果您正在讀這封信,那應該是您不聽我的請求,調查了稿子的寄出地點。不要擔心,我不怪您。

感謝您到今天為止,一直遵照我的指示。此刻,當您讀這封信時,我非常可能已不在人世,所以我試著把我無法說出的事寫給您。

我想,到了這個時候,您應該已經發現托馬斯·莫德的身份,但我想向您交代一些數據。

我的先生埃斯特萬一直很享受寫作。他喜歡坐在打字機前,把腦中的想像寫出來。他只為了興趣寫作,不尋求任何回報。即使他這輩子寫不出一個字,我也一樣愛他,但寫作是他的一部分。

在我五十一歲生日那晚,埃斯特萬送我一個超乎想像的美妙禮物。他交給我包在牛皮紙裡的一篇故事的第一部,書名是《追尋》。他告訴我:「我只有這唯一的一本。現在是你的了。」

我不需要對你描述我的讀後感,但我的立場讓我陷入兩難:選擇獨享我先生的禮物,還是跟世界分享。

他是出於興趣寫作,一如他這輩子因為興趣而閱讀。當他成為成功作家那天,他的興趣會變成工作。

知道自己寫下的每一個句子會遭到幾百萬人分析與評論,可能會帶給他壓力,剝奪他的興趣。因為強迫,他不會再享受一樣的感覺——我可以向您保證,他真的很享受寫作。成功會帶來很多改變,我們不想要的改變。而我們很快樂,不需要其他東西。

所以我不打算把我的計劃告訴埃斯特萬。

我認為獨享小說太過自私,但是直接寄給出版社又太冒險。

所以我決定換掉埃斯特萬小說的書名,改成《螺旋之謎》,並瞞著他偷偷簽下假名托馬斯·莫德,透過一項有點特別的快遞服務,寄給一家位於馬德里的出版社;如果您在這裡,一定是證實清楚了。

您或許不懂為什麼我挑中貴出版社。這是因為一本埃斯特萬讀過、推薦給我的書:何塞·曼努埃爾·埃利斯的《茉莉花時刻》。那是一本美麗的小說,幾乎不打廣告就上架販賣,我們很喜歡它。後來換了阿蘭達出版社打廣告,獲得該有的迴響。當我要寄出書稿時,我認為鸚鵡螺出版社是個好選擇。而的確如此。這些年來,到今天為止,貴社一直遵守我在信裡的指示,所以我非常感激您們。

但是小說的成功超乎我的預期。我告訴埃斯特萬,我從父系家族的某支旁系繼承了一筆錢,再加上我們的努力,日子可以過得優渥一些。直到今年。

他總是有本領讓我驚喜不斷,兩年後他再一次辦到了。他在我五十三歲生日宴會上送給我第二部。我唯一能做的是按照我第一次的處理方式:附上同樣的信、寄給同一家出版社。

第二部再度獲得成功。

每隔兩年,他就送我下一本續集,像時鐘一樣準時。當我知道自己再也無法寄出書稿以後,我把任務委託給耶萊,他是村裡一個非常特殊的孩子,我先生也給他讀他寫的東西;慢慢地,我交給他埃斯特萬的創作。很多人以為耶萊連簡單的工作都無法完成,但他們錯了。他的善良與他的遲緩一樣很明顯,而我相信他不會辜負我給的指令。

所以,我先生不知道他就是托馬斯·莫德。我知道我不能替另一個人做決定,任何人都不能這麼做。

我只是去做我認為正確的事,保護我們的幸福。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最好的決定。或許哪個比我聰明的人能找到在兩件事之間取得平衡的辦法,雖然我做不到。我向您保證我為了找其他辦法,失眠了很多個夜晚。

不論如何,我和我先生因此過了很多年幸福快樂的日子,所以我不由得想自己是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而即便遭逢病痛,我依然感謝我們共同度過的每一天。我敢拍胸脯保證的是,財富與名聲並不會讓我們比較幸福美滿。隨著這些年過去,埃斯特萬向我證實,快樂能夠感染;他越是快樂,我們越能把這份快樂帶給其他人。

拜託您,不要向埃斯特萬透露這封信的隻言片語,因為我怕會破壞他對我的回憶。我想,若真是這樣,我無法原諒自己。

感謝您們在這些年來讓我們有享受的時光。若是我的決定引起不便,在此深感抱歉。

摯愛的

阿莉西亞·魯伊塞克

戴維一開始讀信就認出字跡。那位筆跡學家說得沒錯:這種字跡是出自一個有教養、思緒清晰、冷靜,為他人著想,而且具有豐富想像力的人。

這是阿莉西亞的筆跡。

戴維望著這本名為《追尋》的書,外切口看得到作者的名字:埃斯特萬·帕尼亞瓜。

他打開第一頁。這裡有句手寫的獻詞,字跡彎曲而凌亂:阿莉西亞,你不只讓我活下去。你就是生命。

戴維捧著《螺旋之謎》的原稿。這是只有一本的版本。像這樣的東西,在收藏家眼中可能價值幾百萬歐元,但是對戴維來說價值在於寫小說的人。儘管整座村莊的人不知說過幾遍,戴維卻是經過了重重困難,才發現阿莉西亞是多麼不平凡的女人。

***

他外出散步。他需要思考。阿莉西亞的話還在他的腦海裡迴盪。他試著擬出計劃。她希望不要告訴埃斯特萬,讓他陷入一種非常為難的處境。他不由得一直想,沒人能否認埃斯特萬的成就,他的小說如何激勵了幾百萬人。作家一輩子都在努力奮鬥,就是希望作品被傳閱、送達讀者的手中,而她卻替他下決定,讓他無法為自己這麼精彩的作品感到驕傲,在戴維看來,這對埃斯特萬太不公平。他要是說了,並不會破壞他對阿莉西亞的回憶。他是編輯,一輩子都在和作家並肩奮戰。他無法想像有哪一個作家不想受到認同。她保密十四年,讓她的先生可以繼續寫作。他有可能知道自己的作品成功,依然寫作不輟嗎?會有什麼不同嗎?

最重要的是哪一個?是作家還是他的作品?作者終究會離開人世,但是他的作品會永垂不朽。這是最接近永生的一種方式。

耶萊沒再寄任何書稿到出版社,這意味埃斯特萬從那時開始便不再寫作。故事沒有完結篇。阿莉西亞的大計劃失敗了,但即使她已不在人世,她還是又多做了一些事。她丟過來一個球要他接招。或許他跟埃斯特萬談談,能鼓勵他寫完故事。他會當埃斯特萬的編輯、幫助他。他會給埃斯特萬平靜和方向,讓他完成作品。他會引導埃斯特萬抵達終點,一如他也指引了萊奧·巴埃拉和其他作家。可是除非跟他談過,不然不會知道該怎麼做。戴維還抱著小小的希望。

他腋下夾著包裹,繼續走著,他從打開的那端撫摸書本的外切口,這本埃斯特萬在妻子生日當天送她的《螺旋之謎》原稿。她今天就要下葬,不過沒有讓秘密一同陪葬。她不可思議的計劃甚至預見了自己的死亡。

大街上有幾個村民靠著牆壁抽煙,聊著似乎是這天唯一的消息。他們聊著對阿莉西亞的回憶、跟她之間的小故事。戴維經過他們身邊時,不自覺地豎起耳朵。

「她很漂亮。」其中一個說。

「漂亮極了!」另一個人回答。

「結果情定埃斯特萬。」

「她可以和中學裡的任何人交往——任何人!她卻選了他。嘿,過了這麼多年,我還是不敢相信。」

「我也不敢相信!和那個全校最害羞的傢伙!講話甚至會口吃的傢伙!你記得他們公開交往時有多轟動嗎?」

「當然記得!」

戴維停下腳步聽著街道另一頭的談話,接著走向他們。這時那些人安靜下來,讓戴維像是闖入他們的聊天。

「很抱歉打斷你們,」他說,「你們說埃斯特萬和阿莉西亞從中學時就開始交往了?」

他們詫異地對望,不知該怎麼回答他。

「對,是那樣。」比較大膽的那個說。

「波索特那所中學?」戴維問。

「當然。」

「那麼……」戴維開始計算,「埃斯特萬去當水手前,他們分手了嗎?之後才重新交往?還是說發生了什麼事?」

他們交換目光半晌,然後笑了出來。他們哈哈大笑好一會兒,必須靠著對方,以免笑倒在地上。

其中一個一邊笑一邊問他:「你這樣問,是因為他那些當水手的故事?」

「呃……對呀。」戴維回答。

他們再一次哈哈大笑。戴維站在那兒等他們笑完,感覺自己正因為不知道某件事而被人羞辱。

「老天,他說當水手是講給小孩聽的,為了讓故事聽起來逼真。但是連小朋友都知道那是假的。埃斯特萬和阿莉西亞一樣,一輩子都住在這裡。和我們一樣!他母親曾經經營魚鋪!我們班上的人都說他身上有一股鯛魚發酸的氣味;你真的以為他是水手?」

「對。」

他們又開始嘻嘻哈哈。於是戴維大步離開那裡。

「噢,朋友!別生氣嘛!」

但是戴維繼續走。他為自己相信埃斯特萬的故事而生氣,以為只是稍微添油加醋罷了。

埃斯特萬不是水手,那麼,他故事的靈感來自哪兒?

***

阿莉西亞的守靈彌撒於下午最後一個小時在聖托馬斯教堂舉行。戴維獨自前往,想起曾跟著西爾維婭一起走過同樣的路。此刻,她人在馬德里,他則幾乎完成任務。儘管有佈雷達戈斯幾十名居民相伴,他每踩在碎石上一步,只覺得比之前更加孤單。他身邊的每個人都默不吭聲地走著。到教堂的路上只聽見鄰近樹上傳來的鳥啼聲。

戴維坐在上次坐過的板凳上。打開的棺木放置在廳堂中央,裡面是阿莉西亞的遺體。他掃視四周,但沒看到埃斯特萬或是安赫拉。他不知道當他看見剛暴露身份的作家,會有什麼感受。經過這幾個小時發生的所有事情後,他其實不太知道要怎麼去想。有時,當人花了那麼長的一段時間想像某樣事物,而它真的出現、卻不符合自己的想像時,會不自覺感到失望。戴維想像阿莉西亞的棺木應該是粗製的,像是用鐵釘釘好的箱子,結果卻相當精緻。他幾乎不敢相信這是出自一棵他們今天早上才用推車載運的樹。安赫拉在裡面鋪置了一層緞布,彷彿這是她送給阿莉西亞的最後一個禮物;而阿莉西亞是那個寄出書稿並在信封上留下六根手指指紋的人。

當裡瓦斯神父和埃斯特萬進來時,大夥兒的目光都落在他們身上。埃斯特萬一套黑色西裝,腳上踩著一雙沒擦亮的鞋。他後面跟著來參加儀式的所有村民。他們當中有許多人站在外面,忍受比利牛斯山區的強風,參加儀式。安赫拉帶著托馬斯在門邊。小男孩牽著母親的手,幾乎忍不住淚水。

裡瓦斯神父開始說話。

「感謝大家前來。我們要開始彌撒。」

大家低下頭,表達敬意,裡瓦斯神父朗誦禱文,並拿著聖水祝福棺木。現場只有幾個人吸鼻子的聲音,努力不嗚咽出聲。戴維仔細觀察埃斯特萬,他站在那兒,專注地看著妻子安息的棺木。他寫下了《螺旋之謎》,卻不知道自己的作品在全世界引起迴響。此時此刻,他只是個告別妻子的男人。阿莉西亞在信裡請托戴維,不要透露隻字詞組,但他實在不知道這麼做對不對。他得好好思索,給自己一點時間恢復平靜。埃斯特萬拿出手帕擦乾眼淚,戴維費了好大的力氣才不讓自己也跟著掉淚。

彌撒結束,戴維走向門口,這時他看見霍恩、埃德娜、安赫拉,和所有他來到這裡期間認識的人都拿出蠟燭,從聖人托馬斯雕像旁的大蠟燭借火點燃,接著把手中的蠟燭逐一放在構成教堂的岩石的突出部分。一如他們在獻給聖人彌撒那次一樣,只是這一次,對像換成阿莉西亞。幾分鐘過後,教堂的門廊在黃昏降臨的阿蘭谷間發亮。這是屬於佈雷達戈斯的一種方式,用來表達阿莉西亞或許已經離開,但她的光芒將持續照亮。

戴維來到木頭雕像前面,這座雕像似乎凝視著這座位於比利牛斯山區村莊的歷史。他閉上雙眼,默默地為阿莉西亞的靈魂禱告。除了中學時強制參加的彌撒外,他不曾禱告過,此刻他從心底挖出那些字句,重溫回憶。禱告結束後,他抬起頭,目光與裡瓦斯神父交匯。神父朝他走來,手按在他的肩上。

「戴維,我以為你不是信徒。」

「我相信的不是上帝,而是阿莉西亞,」戴維說,「這完全是兩碼事。」

裡瓦斯神父露出微笑。門廊的燭光照亮了他臉上的所有皺紋。

「不對,戴維。這是同一件事。」

***

兩隻驢子拉著放置棺木的車子,踩著緩慢慎重的碎步走過街道。大家步行跟在後頭,於是驢子的腳步聲還加入了將近八百隻腳的聲音,形成一種綿綿不斷的低喃,包圍了一切,好似佈雷達戈斯獨自沉溺在憂傷中。

墓園小而老舊。外圍仍用金屬柵欄圍起,花崗岩墓碑上頭是雕刻上去的名字。埃斯特萬和安赫拉站在墓穴旁,兩位村民利用繩索,把靈柩放到墓穴底部。站在他們後面守候的是耶萊和托馬斯。裡瓦斯神父走到前面,誦念簡短的禱文。他再一次將聖水灑在棺木上,接著看了埃斯特萬一眼,向他請求繼續進行。埃斯特萬拿起紗布手帕,擦乾最後的眼淚,然後扔在今天早上才砍伐的木頭上面。神父指示可以覆蓋泥土了。

村民埋葬了阿莉西亞,而戴維還埋葬了另外一個人。他知道托馬斯·莫德的一部分將永遠長眠在這片地底下,那個隨著阿莉西亞死去的部分。

人群開始散去。許多人把花放置在墓碑下方。戴維覺得自己非得和埃斯特萬說阿莉西亞的秘密不可,但不是今天;不是在她屍骨未寒的時候。

在巴爾的摩愛倫·坡的墳前,每年1月19日,都會放上三朵玫瑰和半瓶白蘭地。在阿莉西亞的墳前,在她下葬的這天下午,有幾十束鮮花,而鮮花上還有一朵已經枯萎的馬纓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