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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螺旋之謎

(八個月後)

戴維手裡捧著第一本剛從印刷廠送來、萊奧·巴埃拉熱騰騰出爐的小說《古鋼琴》。陽光從他在可汗出版社新辦公室的大片玻璃落地窗照進來,溫暖了他的背。他輕輕地撫摸平裝版封面,手指滑過凸起的作者姓名。他看過印刷校樣的電子版本,但那永遠都比不上剛出爐的紙本。他看見自己的名字出現在謝辭裡:感謝我的編輯戴維·佩拉爾塔,在我嘔吐時扶著我的頭。戴維嘴角上揚。這本書是獻給伊內斯的。看來,他從里斯本機場打的那個電話,產生了想要的效果。真不可思議,有時,兩個人之間的問題只要靠一個電話就能化解。

萊奧的經紀人,也就是戴維定時交流的對象,已經在倫敦書展介紹了這本書。此時,他們賣出了荷蘭、匈牙利、意大利和巴西的版權;在西班牙上市的首印賣出兩萬五千本,這是出版社完成的一次成功賭注。戴維為萊奧深感驕傲。

他想念獲得出版社主管新職位後、必須放下的與作家的周旋。此刻,他的工作是計劃出版、擬定營銷活動,擴散一本書的影響力。但是他還是整天與書為伍,還擁有更多時間與西爾維婭相處,這是他最重視的兩件事。要讓西爾維婭回心轉意可不簡單,不過他有小姨子埃萊娜替他說話,想辦法讓她看清楚戴維得到的好處,把焦點從他的錯誤移開。他們沒買一間比較大的房子,也沒買第二輛車,至少到目前為止是這樣。西爾維婭需要用車的日子,他就搭地鐵到塞拉諾街。他說他討厭車廂的擁擠,可是看到有人讀他們出版社的書,立刻被愉悅的心情包圍。

戴維升職後,把埃爾莎搶過來當他的秘書。此刻她正送他的信過來。她換了髮型,選擇比較短、低調的淺栗色頭發來襯托她的臉蛋。她現在看起來比較漂亮,也經常笑臉迎人。他的建議沒錯。這個禮拜六,她即將嫁給一個在烹飪課認識的男人。戴維和西爾維婭都受邀參加婚禮。

「你有一封秘魯寄來的明信片。」埃爾莎告訴他。

「秘魯?」

「對,熱水鎮。我不知道我們有作家住在那邊。」

「我也不知道……」

戴維看著明信片。那其實是一張貼在硬紙板上的照片,上面還貼了郵票,埃斯特萬坐在一片翠綠的草皮上,遠處是印加人的建築。那是天清氣朗的一天,陽光似乎一掃最後一絲悲傷的氣息;他戴著墨鏡,對著鏡頭微笑。他留了鬍子,頭髮比以往要長。戴維翻過明信片開始讀。

馬丘比丘的意思是古老的山。如果你轉過頭、瞇起眼睛,可以看到一張臉。送上擁抱。埃斯特萬。

戴維忍不住嘴角上揚。埃斯特萬即使遠在另一個大陸,仍在繼續教他道理。如果你想看清楚什麼,有時就是要轉過頭、瞇起眼睛仔細瞧。

他從佈雷達戈斯回來以後,不得不在可汗先生面前編了一個故事,好隱瞞埃斯特萬與阿莉西亞的秘密。戴維告訴他,要離開旅舍那天早上,有人留下一個包裹給他,結果裡面是小說的最後兩部,還有一張和前幾次一樣附上的紙條。或許很難說服人,不過可汗先生也沒有追根究底。他大大鬆了一口氣,就沒有多問。既然完整的故事已經到手,無法和托馬斯·莫德說話,相形之下也不是太糟糕。

可汗先生終於能履行出版社對外的所有承諾。此刻,他正在洛杉磯和某個高層製作人洽談《螺旋之謎》的角色分派,電影再過短短幾個月就要開拍。戴維很想和老闆分享關於托馬斯·莫德的一切,但老闆自己說過,三個人要想保密,要訣是……

他把埃斯特萬的明信片放進西爾維婭的相框裡,把萊奧·巴埃拉的小說擱在桌上,接著從衣架拿下他的夾克,離開辦公室。

「你要走了嗎?戴維?」埃爾莎問他。

「吃完午餐就回來。」

「如果有人打電話來,要特別向對方解釋嗎?說您在開會?」

「不用,埃爾莎。跟對方講實話就好,我正陪老婆在婦產科,看我們孩子的第一張超聲波圖像。」

***

弗蘭和瑪爾塔花了一個下午逛減價商店,尋找參加埃爾莎婚禮的禮服。弗蘭默默地幫她過濾走廊上滿滿的陳列櫃、超過二十個模特兒身上的衣服。

「我穿這件真的好嗎?」

「親愛的,你穿起來很漂亮。」

「唔,我想這件穿起來臀部會很好看。」

「對,我也這麼覺得。」

弗蘭很想買禮服給她,不過憑他在街區超市當補貨員的微薄薪水,無法如此揮霍。反倒是瑪爾塔開始在一家小公司當半日班行政人員,貼補自己讀心理學五年級的花費。這讓她有足夠的收入可以偶爾買個想要的小東西,或者當弗蘭手頭太緊時,幫他付某張賬單。她努力勸他找個比較好的工作,弗蘭試過,但他的工作能力不太強。不論如何,他很開心自己的戒毒療程進展順利,看起來很明顯已經康復。他沒注意到這件事,不過他已經有兩天只喝柳橙汁了。

他在其中一家商店盯著一套男士西裝。瑪爾塔看著他輕撫那領子柔軟的毛料,便鼓勵他試穿看看,儘管價格高得他們負擔不起。瑪爾塔繼續鼓勵,終於讓他點頭答應試穿。他在走廊上晃了一圈,看著自己在鏡中的模樣。瑪爾塔想買下送他,但弗蘭拒絕了。他已經決定穿雷克納留下的一套舊西裝參加婚禮。他脫掉衣服,把它掛回架上。

買完衣服後,他們搭地鐵回家。他們計劃上弗蘭家做一頓兩人晚餐,然後看部電影。這天花太多錢了。瑪爾塔把她新買的禮服放在其中一個袋子裡。

他們搭的是六號線環狀地鐵,兩人就坐在相鄰的位置。

「你大可讓我送你的。」

「我不需要。」弗蘭替自己辯解。

「你不想穿那套西裝在我的家族前面亮相?」

弗蘭凝視著她,彷彿車廂裡只有他們兩人。

「我的計劃是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讓焦點不在我身上。」

她靠過去,嘴唇貼在他的耳邊說:「我們到家以後,看我怎麼催眠你。」

她的嘴唇貼上了他的,吻了他,不在意其他乘客是否在看他們。

車廂另一頭,有個洪亮的嗓音傳來:「各位先生女士,求求您們幫幫忙。我是個可憐的毒癮者,得靠行乞買毒。有的人是用偷用搶的,我求求您們可憐我這個有問題、想辦法要擺脫問題的人。非常感謝。」

那個乞丐睜著一雙悲傷的眼眸,慢慢地靠近每個人,嘴裡同時說著:「幫幫忙?」然後不管有沒有給他錢,都說聲感謝。

當他來到他們面前,弗蘭早在那聲音響起之際就警覺起來。他直視那人的眼睛,認出是他昔日的朋友拉科。他們倆默默地打量彼此。弗蘭拿出皮夾,遞給他三張十歐元紙幣,拉科接過去收在口袋裡,並送給他一個微笑:「謝謝。」

他繼續前往下一個座位問:「幫幫忙?謝謝。」

當他離開車廂,瑪爾塔認為她應該懂剛剛那一幕,便看著她的男友問:「是朋友嗎?」

弗蘭看著她,用一種心酸的語氣說:「我不知道。你得問他。」

***

有個小男孩試圖保持冷靜,以免心虛提前露出馬腳。他拿著學校要他們讀的書走近櫃檯。雷克納向他詢問名字,在計算機鍵盤上敲了幾下。不到一秒,他挑起眉毛。

「哎呀!哎呀!恩裡克·坎塔萊霍想從圖書館借新書。可是,聽著,我想你知道規則是不能同時借兩本,而且你已經有兩本書逾期了。」

「我需要借書做功課!」恩裡克大叫,「學校要我們看這本書!」

「我覺得你想看書非常棒,」雷克納說,「我只是要你盡快把另外兩本書拿來還。」

「我不知道放到哪裡去了。」

「那麼你花時間找了嗎?」

「如果不還呢?會怎樣?」小男孩再一次大叫。

雷克納敲打幾個鍵盤,看了看屏幕上叫出來的結果。

「那麼我只能打電話給你媽媽,峽谷街二十七號,通知她,你延遲還書的罰金已經增加到兩歐元四十分,讓她從你的零用錢裡扣。」

「我媽媽從來不在家。她在工作。」

「我知道,」雷克納回答,「她在博魯埃爾百貨商店工作,從早上九點到下午六點十五分。她辦公室的電話是……」

「該死!」恩裡克說。他把書丟在櫃檯,一邊低聲咒罵一邊走出去。

「對了,還有你爸爸!」雷克納說,「他可能會看到……」

這時安赫拉出現在門口。

「哈囉,親愛的,」她說,並俯身越過櫃檯,給他一個吻,「怎麼了?」

「呃!有個小孩想借走超出規定數量的書。他想耍小聰明。」

「你真嚴格。」她笑著說。

雷克納來到佈雷達戈斯以後,把埃斯特萬捐贈的新書添加進計算機系統,將所有使用者建立成一個數據庫;如果是未成年讀者,就連家人的數據一起加進去。

「我制住他們了。」雷克納說。

「托馬斯在哪裡?」

「在角落,他在讀《三劍客》。」

「是你建議他看的嗎?」安赫拉問。

「對。」

「我看他很認真聽你的建議。或許你會是個好的影響。不過我喜歡看你對小孩嚴格。」

「你會覺得興奮?」

「有一點。」

這一次換雷克納越過櫃檯吻她——但安赫拉往後退了一步,露出狡猾的微笑看著他。

這一刻,有孩子拿著一本書出現在他們之間。他是貢薩洛,一個十三歲的早熟讀者,他已經吞噬了圖書館大半的書。雷克納說他有一天會寫一本書,讓佈雷達戈斯變成全世界最有名的地方,並要他在謝辭提起自己:感謝胡安·雷克納,要不是他的建議,我也不可能有今天的成就……

「我要借這本。」貢薩洛用有些尖細的嗓音說。

「很好,」他說,並轉向安赫拉,「看到沒?只有他沒逾期不還。他可以借書,沒問題。」

他打開書的第一頁,鍵入他在所有書本貼上的條形碼。

「貢薩洛,拿去。祝你讀得開心。」

貢薩洛沒多說什麼就離開了。雷克納試著回憶剛剛跟安赫拉講到一半的事,但那個孩子返回,又打斷他們。

「哎!不是這本書!」

「什麼?」雷克納問。

「書封和書本對不上。」貢薩洛抗議道。

他把書遞給雷克納,讓他檢查。事實上,書封是何塞·曼努埃爾·埃利斯的《茉莉花時刻》,包在裡面的卻是托馬斯·莫德的《螺旋之謎》第一版。

「啊。錯了。」

「是你放錯的嗎?」安赫拉問他。

「不是!我不會換封面。是送來這裡時就這樣了。」

「真奇怪!」安赫拉嘟噥,「埃斯特萬為什麼有一本其用他封面包起來的書?一點道理也沒有。」

霎時,一個答案出現在雷克納腦海,彷彿暴風雨乍臨。

但是又和來的時候一樣,消失無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