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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她已經不再回答我了

電話鈴聲就像消防警報那樣響起。戴維跳下床,不太確定自己身在何方。他尋找發出巨響的機器。

找到電話時,他才想起自己睡在安赫拉家的沙發上,而他此刻握在手裡的並不是他家的話筒;不可能有人打來找他。既然已經做錯事,他決定至少要拿到口信。

「喂?」

「安赫拉·阿德亞在嗎?」

「她現在不在。」

戴維試著掩飾剛睡醒的粗啞聲音,但他想對方不可能沒發現。就算發現了,也會基於禮貌不過問。

「呃,這是從托馬斯學校打來的電話。他出了點小意外,我們希望有人來接他。我們很想送他回家,可是現在是上班時間,我們沒辦法派人送他一程。」

「怎麼了?希望不是太嚴重。」

「不,托馬斯很好。他和另外一個孩子打架,處理這種狀況,我們希望他們能回家等情緒冷靜下來。以免發生更多衝突。」

「噢,天啊!嗯,我等一下會過去。」

「您是哪一位?」

「噢,我是……戴維,托馬斯的伯父。我會去接他,不用急。」

他不是托馬斯的伯父,但最嚴重的還不是這個,而是他不知道怎麼去接他。西爾維婭開走了他的車,如果安赫拉也開走她的本田,那麼他就沒有交通工具了。或許他可以向埃斯特萬借雷諾汽車。

沒有必要。本田汽車的鑰匙就掛在門口。不管安赫拉在哪裡,她應該是走路出門的。

他在托馬斯導師的辦公室接到他。他的導師以為戴維真是托馬斯的伯父,跟他解釋了狀況。托馬斯在操場跟另一個塊頭大他很多的孩子打架,不過兩個人都不願意告訴他們原因。托馬斯沒事,只有在水泥地面扭打時的一點擦傷,但跟他打架的孩子嘴唇有撕裂傷,得送進醫務室。學校認為這不是太嚴重,尤其是托馬斯從沒惹過麻煩,不過依照校規,這天兩人都得被趕回家。

他接走了依舊不願意開口的托馬斯。

他們坐上車,回安赫拉家,但戴維不知該怎麼辦。他不是托馬斯的誰,自覺沒有權利對他訓話。

另一方面,他也不算是陌生人,他已經跟這一家人熟稔起來,雖說是在特殊的情況下。最後他決定跟他談談,不算是對他訓話。

「老師說那個孩子比你塊頭大。」

「他是個白癡。」托馬斯回答。

「噢,但是要跟那麼高大的人打架要很有勇氣。」

「我本來不想打他,但是他一直惹我。然後我覺得心裡開始不舒服了。不知道。我就撲到他身上,他摔倒在地。我想他沒料到我會這麼做吧。」

「那叫生氣。應該經常發生。」

「他是個混蛋。」

「托馬斯,別罵人!」戴維責備他。

「嗯,那我不說了。但他的確是。」

他不再多說,只盯著窗外的風景。他臉上掛著大人般憂愁的苦笑。

「托馬斯,你不必跟我說到底是出了什麼事。可是有時候你擔心,找個人談談會有幫助。」

「幫助什麼?」

「就是當你跟人說話,問題似乎會變小。所以有人會去看心理醫生。不要問我為什麼。」

「看什麼?」

「嗯,有個人能聽聽你的問題、試著幫助你。」

「我沒問題。那是因為馬科斯一直說我沒爸爸。我跟他說不要煩我,但是他一直說,一直說。然後我非常生氣、撲到他身上,沒有多想就往他嘴巴揍了一拳。」

戴維不知道托馬斯是不是知道他爸爸的事。或許他媽媽跟他講的是另一種版本。或許她說他爸爸死了什麼的。或許戴維看了太多連續劇。

「插手管其他人爸爸媽媽的事不太好。我不會跟你說不該對他這樣,因為我同意他的確活該。不過你不該打他。而且你有爸爸,我們每個人都有,只是不一定會在我們身邊。」

「不對,媽媽對我說過。她說她和爸爸不是一對,他們很愛彼此,所以生下我,但是時間一久他們不再愛對方了。她對我說或許我會有另外一個爸爸,一個能非常愛我們的爸爸。」

戴維暗暗對自己說,噢,這比起不小心懷孕,算是個美麗的說法。此外,她沒對兒子說謊,不用擔心以後得推翻先前的說辭。他覺得跟托馬斯談這個有點不太自在,但這不是他一開始能預期的。至少他沒料到自己得給點建議,而這令他害怕。

當他想回答些什麼,車子開始失去動力。他踩了幾次油門,可是速度沒加快,引擎轉速也沒增加。最後他把車子開到路邊,停好車,打開車燈警示。

他下車打開引擎蓋。托馬斯在他身邊,雙手靠著車身。

「小心,托馬斯,那會燙。」

托馬斯沒退開。他定定地看著他說:「戴維,你要當我爸爸嗎?」

戴維抬起頭,差幾厘米就一頭撞上引擎蓋。這是個要求回答的直接了當問題。

「你怎麼會這麼想,托馬斯?」

「我媽喜歡你。」

「你媽喜歡我?你從哪兒聽來的?」

「我問她的。」

「她告訴你她喜歡我?」

「沒有。但是她臉紅了,就像我說謊時也會臉紅那樣。我不知道大人也會。」

戴維告訴自己,這是小孩的想法,以為只要長大事情就會好轉。

「托馬斯,我不會當你的新爸爸。我很想,可是我已經結婚了,」他給托馬斯看他的婚戒,「看到沒?這是我和太太結婚那天,她給我的戒指,意思是我們會白頭偕老。」

「可是你們現在沒有在一起,」托馬斯回答,「你得再找一個太太。」

他是指他們兩人這時沒在一起,還是說他們不久前感情生變?或許安赫拉跟他說了戴維和西爾維婭吵架的事。真該死。跟孩子談某些話題怎麼這麼難?

「嗯,沒錯,我太太現在的確不在我身邊,但是回家以後我們就會碰面了。」

「所以你要回家?」

「對,我不能留在這裡。」

「那我媽媽怎麼辦?」

「托馬斯,我不覺得你媽媽喜歡我。她很迷人,我相信她到現在還沒找到新的爸爸,是因為還沒找到適合你的好爸爸。托馬斯,你是個非常特別的孩子。並不是隨便一個人都適合你。」

托馬斯露出微笑,很開心聽到戴維這麼說。

「而且,雖然你沒有爸爸,但不必太擔心。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你有個很愛你的媽媽,你比世界上非常多的孩子都更富有。她幫你打造了小屋,對吧?」

「對!」

「所以你不必擔心,擔心是大人的事。來,回到車上,不要燙傷了。這個還非常燙。」

托馬斯的問題解決了,現在他似乎很滿意。戴維想著安赫拉。她長得很漂亮;當然,她還單身,也不缺乏魅力。一定只是因為這樣。

他看著引擎。引擎不只發燙,上面還有一層半根手指那麼厚的髒污,夾雜著灰塵和油脂覆蓋了整個引擎,包括零件在內。他試著檢查一個個零件,按照埃斯特萬在酒館跟他解釋的辦法。但這可不是鍋爐,他也不是埃斯特萬。戴維對機械的瞭解還處在以為汽車靠魔術移動的程度。他知道汽車是靠燃燒汽油前進,但是怎麼燃燒,以及踩下油門後輪子如何轉動,對他來說是個謎團。戴維只看了電纜線、管線和裝液體的箱子一眼,他只會看雨刷箱的水容量剩多少,而且他也檢查了,沒問題。他們在公路旁,唯一能做的只有確定擋風玻璃很乾淨。

等等!引擎裡面似乎有什麼在動。有個車軸掉在下面。他的視線順著往下到車輪,發現車輪正在左右移動。他探出頭,看見托馬斯坐在駕駛座上轉方向盤,嘴裡發出模仿開車的聲音。

「托馬斯,你嚇死我了。」

「對不起。可以繼續玩嗎?」

「可以。」他心想,至少他們兩個有一個可以很開心。

他們是失去動力後慢慢停下來的,所以應該是……誰知道。引擎中央有個白亮的反光。他仔細瞧。有個零件正在前後移動,旁邊還連著一條金屬線。

「托馬斯,你在做什麼?」

「什麼都沒做!」

「我不是要罵你,托馬斯,」他再一次探出引擎蓋,站到他旁邊,「再做一遍剛剛的動作。」

托馬斯再做一遍剛才的動作。他轉動方向盤,專注地發出一樣的聲響,不過比較刻意一點。戴維看著他的腳。腳尖一下一下踩著油門。

「繼續再踩一會兒,」戴維說,「我要看一個東西。」

所以剛剛那個是油門。車子停下之前,戴維踩了油門想增加速度,但沒有反應。現在那個零件的插銷是空的,一條金屬線的兩端都連接在其他地方。他拿起一端,這時零件卡住他一根手指。

「噢!停!托馬斯!」

「對不起!」

其實這不是他的錯。是戴維自己沒叫他先停下來。

「沒事!」

戴維把金屬線的兩端接好,儘管弄傷了手指頭。他把線材放在插銷上面,但是很緊,卡不進去。

他得再解開,把一端先放到插銷上面,再重新接好。弄好之後,他的手指上留下輕微的紅色印記。他關上引擎蓋,然後和托馬斯一起坐好。

「低下頭。」他指示小男孩。

「會爆炸嗎?」

「老天!我連想都沒想過會那樣!來吧,低下頭,不要多問。」

引擎發動了。他踏下去,接著緩緩地踩油門。

於是引擎發動了。汽車搖晃了兩下,戴維再踩下油門。

「你修好了!太棒了!」

他修好了。他不想在托馬斯旁邊手舞足蹈,但他感覺像個高高在上的國王。他不敢相信自己讓汽車重新發動起來。這是他來到這座村莊之後第一次成功做到的事。

「我不知道你會修引擎。」

「我也不知道。」戴維回答。

「我們回家嗎?」

「不,要去修車廠。希望車子不會真的爆炸。」

這一次他成功了,而他不想再碰運氣。

***

到了晚上,安赫拉、托馬斯和戴維在飯廳裡安靜地吃飯。戴維答應托馬斯不要把這天早上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訴安赫拉。他們只告訴她托馬斯在籃球比賽時,因為搶球和其他孩子發生衝突並挨了打。安赫拉似乎很滿意。

講完托馬斯的事,戴維一直偷瞄安赫拉,想看她是不是也在看自己。他們的目光只對上幾次,安赫拉一臉扭曲,不解為什麼一直感覺到戴維的視線。接著換托馬斯講到汽車拋錨,並拿著餐具有些誇張但仔細地模仿戴維,於是戴維自信滿滿,抬頭挺胸。而托馬斯發現似乎沒人看他表演,感覺自己像在演鬧劇。

他們晚餐吃得有些遲,之後托馬斯回房間做功課,然後就上床睡覺了,一如安赫拉口中有教養的好孩子。

等到剩下他們兩個,手裡各拿著一杯酒,兩人開始看電視播放的比賽。當安赫拉認為托馬斯已經睡了,便轉向戴維。

「好了,可以告訴我了嗎?」

「啊?」

「托馬斯在學校發生的事。謝謝你去接他,但你還是得把事情從頭到尾告訴我。」

「我已經在晚餐時說過了。他和一個孩子為了球打架。看來他整場都在搶球。」

「對,」安赫拉笑著說,「我就這麼相信了。戴維,托馬斯是我兒子,我從生下他以後就開始養他。你以為我沒發現他在說謊?你說謊的技巧也不是太高明。」

戴維聽了有種被冒犯的感覺,但是從抵達佈雷達戈斯後發生的一切,確實證實了安赫拉對他的評語。

「嗯,好吧。托馬斯跟人打架,因為那個孩子說他沒爸爸。」

安赫拉從沙發站起來,開始焦慮地在門口和窗簾之間走來走去。

「該死,」她咒罵,「我就知道這種事遲早會發生。總是會有那麼一個沒教養的笨蛋喜歡嘲笑別人。」

「那個人沒嘲笑太久,」戴維說,「托馬斯朝他嘴上揍了一拳。」

「真的嗎?我不支持這件事,但是那個孩子活該。總之,這是成長的必經之路。我已經對他解釋過他爸爸的事,他似乎能夠瞭解。」

「噢!他瞭解。他今天早上和我解釋過。」

「沒錯,但是他今天和其他孩子為了這件事打架,代表他應該感覺沒爸爸不太好。當然,他所有的朋友都有爸爸。而他的爸爸跟我不只是分手,而是從他離開村莊後,我再也不知道他的下落。或許托馬斯以為這都要怪他。」

「我不這麼認為。」

「或者要怪我,」安赫拉說,沒理會戴維的評語,「不管如何,這兩件事都不好。不應該怪任何人。這是已經發生而且存在的事實。有一段時間,我努力想幫孩子找個爸爸,但是沒遇到適合的人,不論是適合我,還是適合托馬斯。後來時間過去,我也不再強求。我交過一次男朋友。但不是認真的,而且當然要瞞著托馬斯。我得找機會跟他談談。戴維,你沒孩子,對吧?」

「沒有。」戴維回答。

「怎麼了?」

「沒什麼特別原因。我和西爾維婭一直在找機會,但我的工作讓我沒時間,而且我們不希望生了孩子以後,父親老是不在身邊。如果我得到陞遷,就不用一直出差,那麼我們就可以計劃生小孩。」

「你該不會是工程師吧?」

「不,我不是。」

「是她丟下你?」安赫拉問。

「誰?西爾維婭?」

「當然是西爾維婭!不然是你在那邊的某個女人嗎?」

「嗯……很難解釋……是……」

「她生氣了,然後走了。」

「呃……沒錯。我不想隱瞞了。你怎麼會知道?」

「太突然。我們女人不會這樣。我們會考慮多一點。如果是太過突然離開,那麼一定是因為對某件事生氣。」

「沒錯,她把我丟在這裡。」

「為什麼?」

安赫拉不知道在戴維脫口而出「嘿,這不關你事吧」之前能問到多少。安赫拉對他坦白過,應該換他回答這間屋子女主人的問題。

「我騙了她。」

「你騙了她?」

「不是你想像的那種欺騙,我並沒有對她不忠。我跟她說我們要來這裡度假,騙她來這裡,而其實我是為了工作。我得找到一個人。所以才會在報社發生那個烏龍事件;還有質問村裡的人。」

「你找到人了嗎?」

「還沒。這是最糟的。我的婚姻都發生了危機,卻毫無所獲。我以為掌握了不錯的線索,但是事情似乎並非如此。我原本計劃來這裡兩天,找到人後,和西爾維婭享受剩下的假期。結果事情不如預期。其實是一直不如預期。我開始思考或許這個人根本不存在。」

這是個戴維開始反覆思考的可能。根本沒人寫過《螺旋之謎》。小說存在只是因為必須存在,為了讓數以千計的人生充滿希望。或許一切只是計劃的一部分,而他是這個計劃當中格格不入的角色。

「如果不存在,你為什麼不離開呢?」

「我要離開了。」

安赫拉轉過頭。

「戴維,我不是在趕你。那只是好奇。」

「我不知道,但我在這座村莊有很奇怪的感覺,彷彿不知道自己是誰、在這裡找什麼。我在這裡發現許多有關我人生的事。我完成了我以為自己辦不到的事。」

「哪些事?」

「嗯,今天我修好你的車。」

戴維陪著安赫拉走到樓梯口。她站在比戴維還高一階的位置,然後轉過身面對他。

「謝謝你去接托馬斯,還跟他導師談過。」

「那沒什麼。」

「還有修好車子。替我省了一大筆錢。我可沒有道路救援服務。」

「很開心我能派上用場。」

安赫拉低下頭,在他的臉頰上印下一吻。她刻意停留比需要還久一點的時間。戴維轉過頭,嘴唇湊了過去。半晌過後,兩人已經在樓梯下吻了起來。戴維感覺她的舌頭輕輕地刷過他的,一股冷戰竄過他的背。

安赫拉離開他,雙手抱頭,抓亂了頭髮。

「該死,不能這樣。該死。」

「對不起,安赫拉,都是我的錯。」戴維道歉。

「不是,這不只是一個人的錯。如果發生了,是因為我們兩個都喜歡對方。但不能這樣。你是個好男人。結了婚的。而且你是愛太太的少數男人之一!或許我還沒給托馬斯找到爸爸,但是一個已婚人士不會是個明智的選擇。」

「安赫拉,我因為找不到那個人,一時間有點心情低落,讓自己太隨著情緒起舞。對不起。」

「這不應該再發生了,同意嗎?」

「完全同意。我再對你說一聲對不起。」

「睡覺吧。老天。希望托馬斯沒被吵醒。」

托馬斯的確沒被吵醒。戴維也沒試著睡覺。他坐著一會兒思考剛發生的事,並認為該是向外界求援的時刻了。埃斯特萬那奇妙的哲學,正是他此刻需要的東西。

***

他一路上依舊在思考。他不敢相信今晚發生的事。他的婚姻已岌岌可危,現在又對老婆不忠。這根本是毀了自己。他不知道吻其他女人算不算不忠。可以算有一點不忠嗎?他不這麼想,這就像是有一點點死心了吧。當然,要是西爾維婭知道了,她可能會結束這段婚姻關係。她不會對不忠手下留情。她可能會毫不猶豫地將他掃地出門。而且她並沒有錯。他不認為安赫拉會聯絡西爾維婭、告訴她經過,但是儘管他稍感安心,走在了石磚街道上,他還是擺脫不了罪惡感。

他從後花園抵達埃斯特萬家。這時還沒到晚上十一點半。他不想在這個時間按門鈴,也打算若是沒燈光就要離開。不過他連敲玻璃都沒必要,後門是開的。

他躡手躡腳走進客廳,感覺自己像個賊。他希望趕快看到埃斯特萬,解釋自己為什麼在這時間非法闖進他家。他輕聲呼喚埃斯特萬,但是沒人應聲。有個聲音從走廊盡頭阿莉西亞的房間傳來。他心裡有種怪異的感覺,於是從房門口的縫隙探進去。

埃斯特萬、耶萊和一位醫生在裡面,醫生雖然沒穿白袍,但脖子上掛著聽筒。醫生轉向埃斯特萬,伸出手搭住他的肩。

「埃斯特萬,她呼吸越來越困難。發生呼吸併發症只是遲早的問題,情況會很嚴重,連機器都幫不上忙。」

埃斯特萬的回答,就只是看了看坐在病床邊、捧著阿莉西亞的手的耶萊。

「終點到了。你應該準備好告別。」

「好。謝謝你做的一切,醫生。」

「我明天一大早會來看她的狀況。但我已經愛莫能助。其實誰都幫不了,阿莉西亞也幫不了自己。明天見。」

「我送你。」埃斯特萬說。

他們走了幾步,遇到站在房門口的戴維。戴維因為覺得太丟臉,無法移動半步,或者解釋他為何出現,於是自告奮勇送醫生到大門口,幫埃斯特萬盡主人的責任。關上大門後,他到房間去道別,以免打擾他的私密時間。

正當他要踏進房間,卻看到一個不久前見過,但還不是太明白的事情:耶萊透過某種凡人無法得知的連接方式,與阿莉西亞溝通。

埃斯特萬透過耶萊的翻譯,與垂死的阿莉西亞對談。戴維躡手躡腳回到客廳。他覺得自己無權聆聽埃斯特萬跟他妻子在這輩子最後的對話。

戴維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到外面的花園,來回踱步,就像只關在牢籠裡的狗兒。他望著埃斯特萬菜園的蔬果。都長得很高。

他們夫妻正在談必須要說的話。他們講了幾分鐘,而這是他們人生最甜蜜也最苦澀的幾分鐘。埃斯特萬試著記住耶萊給他翻譯的一字一句,阿莉西亞充滿寧靜,一如那些已跨過通往新世界之門的人,不再懼怕任何未知。房裡的兩個男人臉龐滾落淚水,而她卻和幾個禮拜前一樣,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這時,某句話只講到一半,耶萊轉過身,睜著一雙熬夜沒睡的眼睛對埃斯特萬說:「她已經不再回答我了。」

現在他們只能等待呼吸危急的狀況到來,帶走那具軀體;而她的靈魂早已離去,前往一個未知的地方了。

緊張的等待過後,埃斯特萬走到外面的花園。而戴維還在那兒來回踱步,不知道該做什麼。於是他走向埃斯特萬。

「她……?」戴維不知該怎麼說。

「還沒,但只是時間遲早的問題。」

「埃斯特萬,我想我該走了。我知道你在這種時刻會想要獨處。我只是想要告別。我像個賊那樣闖進你家,不想也悄悄地離開。」

埃斯特萬露出一抹苦笑。

「戴維,別走,陪我喝一杯。」

「埃斯特萬,我說真的,如果你想獨處……」

「戴維,我不想。」

他們拿著兩個裝冰塊的杯子和一瓶威士忌,坐在花園的台階上。外面吹著冷風,但是家裡的氣氛令人無法忍受。耶萊還在阿莉西亞的房間。

過了好一會兒,他們誰都沒開口。他們只是安靜地啜飲,享受彼此的陪伴。埃斯特萬凝視著森林,看向幾千公里外的地方。突然間,他像是從那裡神遊回來,喉嚨發出粗啞的幾句話。

「很多人都說,人要到失去快樂時,才知道自己曾經快樂,但這句話並不正確。我一直知道自己和阿莉西亞在一起很快樂。一直。這麼多年來,我只希望我們不會遇到任何意外。而我幸運了很久。我知道某些事不可能永遠不變,快樂是其中最脆弱的一樣。」

「很抱歉,埃斯特萬,事實就是如此。我知道我並不認識阿莉西亞,但我聽過許多人說她有多特別。」

埃斯特萬和他聊起他們一同度過的時光,那些順遂和不順的時刻,直到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找上門。

「五年前的某天晚上,她要我拍拍她的腿。她感覺肌肉痙攣。起先,我們以為那是肌肉拉傷。

「那只是初期症狀。她沒太擔心。等她感覺肢體無力慢慢延伸開來,她的家庭醫生送她去看神經專科醫生。經過判斷,其中一個可能性是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他們給她做了肌動電流圖,檢測神經和肌肉之間的信號。結果不太樂觀。接著他們給她做各種檢查,慢慢地確診:脊髓和大腦核磁共振、腰椎穿刺、肌肉切片檢查、基因和血液研究。到這裡,他們已經知道這是某種肌肉營養失調。可能是嚴重的重肌無力症,或者一種脊椎肌肉萎縮。研究各種可能性過後,我們求診的第六位神經專科醫生診斷出她得了可怕的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

「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是一種以駭人面貌出現的病症。會發作並不是因為飲食或是否規律運動,也不是因為遺傳。這種病會在五十歲左右出現,讓病人只剩五年的壽命。這種病無藥可醫,只能僱請護士照顧,讓患者能活得有尊嚴,直到生命的終點。沒有任何仙丹妙藥可以阻擋肌肉的退化;神經專科醫生只能開給利魯唑,增加一丁點她活下去的機會。

「沒錯,有數不盡的發明可以補足阿莉西亞缺少的肌肉力量,從助行器到腳踝和腳的支架,或者幫助她說話的上顎提升術。但阿莉西亞都不喜歡。她是個驕傲的女人。她說她擁有比萬能探長還多的機器。看到了沒,即使在那個時候,她還是能保持幽默感。她不讓自己被打倒,不想讓我傷心,而我為了她一直忍耐著。我想,我們就是這樣顧及禮節,浪費了太多時間。因為提前到來的悲傷,要比悲傷本身還要糟糕。

「我們把這場病納入我們的日常生活,當作是再尋常不過的東西。然而她慢慢地失去行動力。起先她只能坐著。後來只能臥床,到喉嚨肌肉失去力氣,再也沒辦法講話。這時,我們發現耶萊可以繼續跟她對話。

「他真是個好孩子。村裡的人都關心他,但阿莉西亞是少數幾個將他當作一般人對待的,而不是當他心智發展遲緩。她委託他一些工作,他都做得很好。我相信他們因此變得很親密。我猜溝通其實非常簡單,智力卻會造成阻撓。耶萊用某種方式發現跟她溝通的途徑,我不由得嫉妒有人能聽到阿莉西亞內心的遺言。

「戴維,你知道她的遺言是什麼嗎?她說不要急著見她;她不怕等待。」

埃斯特萬哭出聲來。戴維得努力忍住,以免跟著一起哭;他不讓他人的悲傷填滿自己,即使難過,也要安慰另一個悲傷的男人。他覺得阿莉西亞的悲傷就像他自己的悲傷。於是他明白了一個人的偉大,不能用他一生的成就來評斷,而是要依據他從其他人那兒得到的愛。

而戴維在這個狀況下,做了所有該做的事。他和埃斯特萬一起小酌,分擔他的痛苦。在阿莉西亞去世之前,他們在佈雷達戈斯灑落的淚水,是那只放在花園台階上的空酒瓶也裝不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