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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觸底

弗蘭前往駐紮在阿甘蘇埃拉區政府的小巴士領取他的美沙酮,那個地方叫作時間之屋,位於萊加斯皮地鐵站出口附近。他到一扇小車窗前報上名字,說是勞爾介紹的,不過對方似乎不太在乎。他在名單上,對方一個乾淨利落的專業動作,遞來他的杯子。

他說完謝謝然後離開。警車就停在附近,車上的警察從後視鏡監視小巴士附近的所有動靜,或許是想認出通緝犯吧,彷彿獵人正在等獵物自投羅網。名單負責人自有一套辦法應付通緝中的毒蟲,但警察也有自己的一套花招找到他們。

剛開始幾天,弗蘭拿出吃奶力氣對抗戒斷症狀,甚至把自己關起來、銬住自己,但內心還是有一股吶喊:「給我一針,你知道你需要一針,你會感覺很舒服……」最難受的時刻是凌晨,他習慣在五點半醒來,注射一針。此刻,他沒有睡意,輾轉難眠,努力不要去想注射海洛因。這個時間靜悄悄的,街上也聽不見車子經過,內心的聲音於是顯得格外清晰。

到了下午,服用美沙酮後,情緒比較平穩,他習慣到街上繞一圈,他總是走相反方向,遠離藥莊和那裡的違禁品。第一天他走太多路,腳酸得發疼,但是很快就恢復,現在他滿享受散步時光,就像有人享受上瑜伽課那樣。運動對他好處多多,讓他想起還有其他的小區、居民和環境,一些雖然沒有熟識太久,但一直埋在記憶裡的東西。

他通常每天下午花兩個小時待在公園,帶上半打啤酒,坐在長凳上曬太陽。酒精不是海洛因,但是總比頭腦保持清醒要好。開始療程的第二天,他到一家中國商店買了一本記事本和兩支筆。

他看著情侶手牽手散步,或單身男子遛狗,希望碰上迷路的女孩,並在筆記本裡寫下當下的想法。

他任憑自己沉溺在酒精發酵的靈感中,腦子時而湧出一個個沒太大意義或不連貫的句子。句子不需要合乎邏輯,只要能讓他愉快地度過午後時光,把其他負面的想法趕出腦海。

他開始服用美沙酮的同一天早上,在街上巧遇奇克,一個從前經常混在一起的同伴。他們已經失聯兩年,偶爾還會想起對方。現在,奇克有時晚上會開一輛紙類回收車,不過不是幫市政府工作,而是專門偷竊政府回收箱的紙張,再一公斤一公斤賣給回收工廠。那兒按每公斤賤價收購,不過他們載來滿滿一卡車,還利用金屬床架做成圍欄,擴充載運量。

奇克和他的同伴們需要人手負責監視警車,所以他很高興能介紹工作給兩年沒見面的朋友。弗蘭沒跟他提到自己正在戒毒,而奇克也沒問他是不是在吸毒。他們是朋友,清楚有些事最好別探究太多。如果非說不可,也會用比較自然的方式。他知道他那票卡車的同伴可能不願意找個毒蟲來接這份工作,而他也不是真的想知道。弗蘭給人的印象就是個浪費生命的人,這個理由就夠了。在街頭世界沒有什麼可靠的履歷,工作經驗要比大學文憑有用。

於是弗蘭晚上忙著東張西望,好讓卡車四人組用滑輪吊起回收箱,讓大量的紙張、紙箱、廣告單和雜誌傾瀉而下。他們戴著手套,拿著鏟雪鍬,把紙類鏟進卡車裡、壓扁,再進攻下一個回收箱。他們與區政府去同樣的地點回收,交給同樣的回收商,只是他們收錢,裝作熱愛生態環境。回收場的人也不過問——在街道非法生意構建成的小型地下世界,問得越少越好,儘管這樣大量的紙堆從哪裡來是個公開的秘密。運來超過十六公斤的衛生紙捲筒一定令人起疑。

快天亮時,他雙腿疲累,口袋裡多了差不多十四歐元,足以買點吃的和隔天要喝的半打啤酒。

這不是坐辦公室的工作,他也不是習慣西裝筆挺的人。

這天晚上,他踏進大門,撞見了正要出門的卡洛斯。對方嘴角上揚,靠過來,伸出一隻手搭在他肩上。

「見鬼,弗蘭,看見馬努的表妹沒?那對奶子!迷死我了,老兄,我要上她。我現在要去格洛麗亞家,都怪那個表妹讓我心癢癢。聽著,反正她最後也會流落街頭,被其他人搞。說真的。」

卡洛斯帶著一抹匆促的笑,和總是硬挺的下半身離開了。進到公寓,他遇見正在煮東西的莎拉,鍋子裡似乎是意大利面加炒蛋。他穿過大門,與莎拉視線交匯,她一看到是他,目光不再那麼緊張。

「呼!」她歎道,「我以為卡洛斯又上樓了。我覺得他好像隨時可能強暴我。他盯著我的樣子好像是我充氣娃娃什麼的。」

「卡洛斯看每一個女人的眼神都是那個樣子,不是特別針對你。對他來說,女人和充氣娃娃的唯一不同是女人會跟他要錢。」

莎拉露出微笑,並開玩笑。

「可是照我看來,你們這間公寓裡不是每個人都像他。要不要吃點東西?我做了一堆。」

「太好了,謝謝。」

這不是一頓親密的燭光晚餐。他們一面狼吞虎嚥意大利面,一面聊過得如何。

他們前幾天不太常碰面,而弗蘭發現她第一天的自信全是裝出來的。莎拉鉅細靡遺地告訴他,馬努怎麼陪她去藥莊,到他的藥頭面前,而對方怎麼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一遍,評估她願意拿什麼交換毒品,以及願意這麼做多少次。表哥和她仔細解釋哪些事得小心:注意海洛因的顏色、質地,不要向陌生人買,盡量不要信任人。之後他們表兄妹各自注射需要的量,馬努去做他的「生意」,她溜進地鐵站,直接回家。

弗蘭反而對他的生活輕描淡寫。他告訴她,他成天忙幾件拖延很久的事,完全沒提到他在進行戒毒療程。他希望盡可能保密,萬一失敗了,也省得覺得丟臉,不必聽他同伴的訕笑;如果成功了,他有的是時間讓其他人知道。到目前為止,他忍受了上癮的折磨,但他聽過警告,知道這是一場長程比賽。

自從卡洛斯為了買可卡因而賣掉電視,到了夜晚,公寓裡都瀰漫著有點哀傷寂寥的氛圍。馬努不是特別愛說話,拉科滿腹苦水,不敢跟任何人說心事,至於卡洛斯,聽他聊東西,還不如讓他閉上嘴比較好。

為了填滿到睡覺前的時間,莎拉告訴他自己是怎麼淪落到這般田地的。她的故事並不獨特。她跟許多人走過同一條路,從中學的下課時間跟朋友一邊抽零賣的煙,一邊說笑、聊男生,到後來在學校裡改抽大麻煙,下課後泡舞廳。她利用爸媽規定的門禁時間之前去喝幾杯、抽根大麻,偶爾偷嘗迷幻藥;她們看到同伴迷昏會大笑,而平常聽了一點也不好笑的笑話則變得有趣極了,以及過去在她們眼裡平凡乏味的男生突然間變得幽默風趣。就這樣,她在嗑藥後飄飄欲仙,倒在舞廳裡隨便一張沙發上。她是朋友中第一個到男生打開的褲襠裡摸有什麼的女生,而她找到的東西馬上就探索了可以進入她的地方。

很長一段時間裡,毒品和性愛是她在床上的密友。她覺得性愛是有點具體的東西,她不會考慮把自己全心奉獻給一起上床的男生。如果她是在嗑昏頭後上床,性愛會給她全新、不同的感受,不再只是具體的行為。在新的世界裡,沒有人能命令她,她感覺她能當原本的自己。

很快地,所有能給她藥物的人,都能得到她張開腿作為回報。她不要固定的男伴,只要男伴給她的感覺。有兩年半時間,她不用一分錢就能拿到迷幻藥,也不用卷大麻煙,但她的毒癮比一起的許多女性朋友都深。

過不了多久,莎拉在所有男生眼裡不再有趣大膽,他們不再認為和她在汽車後座度過開心的一晚,隔天不會悔恨交加。

之後她上大學預科班,換了學校,捨棄了原本那一所。這時迷幻藥已經是小孩的遊戲。吞下迷幻藥上床有點不夠,完全比不上吸食可卡因。男生會變得更加精力充沛,她則放得更開。高潮似乎無邊無際地延伸下去,在她腿間留下歡喜的感覺,讓她渴求更多:多一點性愛,多一點可卡因。

那一年,她一本書都沒翻開過。到了六月,她四科沒過;九月,她只救回一科。她的父母一直認為她是個好學生,是個有責任心的女兒,這時開始問自己女兒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是分心了?或是把和朋友參加派對看得比學業還重要?他們一向教導女兒以學業為重。很快地,他們找到了原因:有一晚他們提早回家,發現女兒和一個男生躺在他們的床上,正在把可卡因粉末塞進她的肛門裡。

後來莎拉重念了一次大學預科班,但和父母並未重修舊好,學校成績也沒進步。第二年她又掛科了,於是放棄念大學,開始到小區的一家超市工作。在那兒她碰到從前中學的女同學,她們在如火如荼準備大學課業的空當,偷閒陪媽媽出門買菜。

她的父母選擇相信她,認為女兒能扭轉生活,莎拉也試過了,但冷淡的家庭生活和缺乏工作熱情,讓她和那些不曾從電話簿刪除的朋友繼續上床並吸毒,他們知道莎拉能給他們一段銷魂時光。之後她開始投向海洛因的懷抱,海洛因能為她提供避風港,讓她遊蕩在陌生的迷幻世界。這個新發現,讓她不必再和那幫混賬上床,任憑他們對她做女朋友不願意配合的事。她的新朋友是海洛因,她成為自己人生故事的女英豪。她不必再把這個角色拱手讓人。

又過了兩年,家裡的狀況變得難以忍受,莎拉決定在無法挽回之前離家。她透過表哥出手援救,搬到這間公寓,和三個她不認識的毒蟲住在一起。

弗蘭專注地聽她的故事。他完全沒提出半句批評。他不覺得有這個權利。他自己在十九歲那年就和一個看對眼的妓女嘗試過在她的大腿吸食粉末。

「所以,看到了吧,事情就是這樣。那你呢?有什麼故事?」

「嗯,女孩,我現在提不起勁跟你聊我的人生故事。或許改天晚上吧。我們不要一口氣把力氣都用完。」

「嗯,既然你不跟我說故事,那我要去睡了。但是記住你欠我一個故事。」

接著她對弗蘭送上一個微笑。已經好久沒有女孩對他這樣笑了。如此真誠、自然和友善的微笑。

這一陣子,他想起好多已經許久不曾有過的東西。他從戒毒開始發現,回憶慢慢地浮現腦海,比如某次同學會見到的朋友。而女孩子的微笑也是他想念的事物。或許生活能沒有這些,但是會比較平淡無味。

***

他只剩下兩個選擇可以試試。托馬斯·莫德要不是鄰村的文學老師(佈雷達戈斯沒有自己的中學),就是從事能滿足某種嗜好的某種生意。他要試試第一個選擇,就得跟波索特的喬瑟夫普拉中學的文學老師約時間見面,那裡是離佈雷達戈斯的孩子最近的一所學校。

戴維無精打采,提不起勁兒,也幾乎不抱希望。一開始就應該要小心謹慎、循序漸進的偉大任務,到現在一敗塗地,他只能問不認識的人他們不知道的東西,又沒辦法清楚解釋。他尋找可能讓人選洩漏身份的蛛絲馬跡,但其實不需要,他從跟《阿蘭之聲》報社社長見面後便學到了教訓。他根本是在大海撈針,只是大海是這座村莊。現在還擴大到了鄰村。

他出發前先做了一些調查。那間波索特中學的文學老師非常著迷創意寫作課程。他會依據年級分派簡單的作文,比如在假期做了哪些事,或者給出某篇故事的第一頁,要學生接下去完成。在後段的課程,會分析比較具原創性的文本。看來,這座中學在一些全國性文學比賽中累積了不少獎項。

誰知道呢?或許他最後沒找到托馬斯·莫德,但是遇到了《春風化雨》裡那樣的老師約翰·基廷。他坐在這位老師辦公室外的椅子上等待,像個學生。他最後一次坐在這種椅子上已是許多年前的事。那時,大家在黑板上畫了一個點,只要老師一經過,大家就會同時衝向椅子,製造震耳欲聾的聲響,淹沒老師的聲音。戴維是笑得最大聲的一個,這也讓他得到校長室一趟,坐在一張和此刻屁股下相似的椅子上。為什麼人不管幾歲,只要踏進一所中學,就會感覺自己像學生呢?

他旁邊的門打開了,有個媽媽出來並向拉蒙·卡薩多道別,也就是戴維約見面的老師。他對戴維比手勢,要他進去,然後請他坐下。

他的辦公室像是雜物間改造的,讓人有一種幽閉恐懼感。戴維覺得彷彿伸長手就能摸到老師辦公桌後面的窗戶。拉蒙·卡薩多穿著一件燈芯絨外套,繫著過時的寬大領帶。他年約五十歲,除了嘴邊因為微笑形成的細紋,保養得不錯。他旁邊的地板上擺了一個老舊的皮革公文包。

「噢,佩拉爾塔先生,請說吧。」

「是這樣的,我剛到隔壁的佈雷達戈斯。」

「瞭解。」

「我不久前才搬來,正在找工作,想當中學老師。我在巴拉多利德,也就是兩個禮拜前還住著的城市,是中學語文老師。現在試著在這一帶村莊找工作,看看哪邊有適合的職缺。當公務員最糟糕,多數時候,只能住在找得到工作的地方。」

拉蒙·卡薩多往前俯身,思索著他的話。

「您該不會想搶我的位置吧?」

「當然不是!搶您的位置?要贏過所有您獲得的獎項?還有您在這裡的名聲?沒有人會棄您而僱用我的。校長先生對您的教學成就很滿意。」

「校長女士。」老師更正他。

「噢,我剛是用概稱,」戴維解釋,「她說,學校僱用員工是由部長決定的,而不是源於意見或投票,但若要找消息靈通的人,那一定非您莫屬,您的人脈這麼廣。我知道我們不認識,可是您應該是教書戰友當中,可以給我指示的人。」

「佩拉爾塔先生,聽起來您是個厲害人物。我對長相向來過目不忘,可是我不太記得您是哪一位。」

「噢,我是大眾臉,」戴維說,「我老是在街上遇到人說,『您是哪位?是帕斯誇爾嗎?』我老是被認錯。」

「那麼讓我想一下。老實說,當語文老師比其他學科的老師不容易。現在大家重視科學,尤其是一堆工程師的工作出現以後。人們以為傻瓜才會念語言學之類的……」

的確沒錯,戴維暗暗對自己說。我就是讀了西班牙語言學,瞧我現在淪落什麼田地。

「我教書不會只照教學手冊。但無法上創意文學那樣的課。我愛看書,但無法寫作。我熟稔所有的技巧和要訣,但缺少火花、組織對話的能力,以及不拖泥帶水的筆法……」

「我覺得您很眼熟,不知道是在那兒見過。而且是不久前,剛剛看過的。」

卡薩多盯著他,一手托腮,手肘撐在桌面。對他來說,感覺在那兒看過眼前的人似乎變得很重要。與此同時,戴維繼續他編好的對話。

「當我閱讀,不知道,或許是像托馬斯·莫德那樣格局的作品,會滿心羞愧。像我第一次讀《螺旋之謎》,有一種眼前的東西比我還偉大的感覺。我想要教創意寫作課程,但我要是寫不出東西,要怎麼教課?既然講到托馬斯·莫德,讓我來打個比方,您知道沒有人認識他嗎?這個人在家裡寫作,再把作品寄給出版社發行。至少聽說是這樣。不求名也不求利,只為了興趣而寫作,這樣的事實在叫人難以置信。就是要把這樣的模範教給學生。誰知道呢?或許您的課堂上就有下一位托馬斯·莫德。您認識他嗎?」

「認識誰?」

「當然是托馬斯·莫德。」戴維說,彷彿在這間狹小的辦公室提出這樣的問題並不恰當。

「您不是說沒人認識他?」拉蒙·卡薩多回答,臉色沒有絲毫變化。

「嗯,我是說一般人不認識他,可是他應該和每個人一樣,有朋友或鄰居。」

「那我怎麼會認識他?我連他的書都沒看過!」

「噢?沒看過?那麼您應該拜讀一下。那是本偉大的小說。在全世界銷售超過九千萬冊,翻成超過七十種語言,得過雨果獎、星雲獎、軌跡獎……發行了幾十版……」

「我知道了!」

「您知道了?」戴維問,身體往前,「知道什麼?」

「好不容易!從您踏進這裡,我就覺得怪怪的,我看過的是照片上平面的你,所以對不上。我只回想最近幾天看過的人!」

「您在說什麼?」戴維問他。

「當您在跟我講那些無聊事時,我也這樣問自己!最後您終於洩漏線索。感謝老天!不然我還真想不起來呢!您知道嗎?您在報紙上看起來比較矮胖。」

「什麼報紙?」

拉蒙·卡薩多往前俯身,把戴維進門那時看到的公文包放在桌上。他打開公文包,從裡面拿出一份《阿蘭之聲》。他翻了兩頁,給戴維看中間幾頁地方新聞的部分。在那兒的左下方,有一張他的照片,他一手叉腰、一手摸著臀部,痛得半旋過身子。他因為疼痛和丟臉,頂著一張扭曲的臉。照片底下的報道標題寫著:「奇怪的遊客騷擾本村莊。」

下面大約幾十行解釋了戴維怎麼接近村民,並問他們可笑的問題。他問佈雷達戈斯的居民有幾根手指,或者拿書本短句騷擾他們。看來,報社的人似乎採訪過廚師何塞,拿到一些資料,再加上和報社老闆那場丟人的鬧劇,在中間幾頁刊登了一篇簡短的報道。報道甚至猜測他可能是從比利牛斯山某家瘋人院逃跑的患者。

最讓他印象深刻的是他們竟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拍了照。現在他發現他那時看到的閃光不是疼痛的幻覺,而是相機的閃光穿過辦公室的落地窗。

拉蒙·卡薩多對他露出微笑,等待某個認出他但不會領到的獎品。戴維站起身,拿起報紙,夾在腋下,不發一語地離開那裡。

當他跨出門口那一刻,他下定決心要結束這趟尋人之旅。

***

戴維提著行李箱。他感到肩膀的肌肉僵硬,得換手拿行李,空著的手懸在身側,每踩一步路,身體就搖搖晃晃,毫無節奏或風格可言。他內心的疲累讓他駝著背,而行李箱(這是西爾維婭在一次大特價時和她那隻大行李箱一起採購的)金屬凸邊摩擦地面發出嘎吱聲,震動也讓他覺得發麻。

他穿過花園,瞥見車庫燈還亮著,決定到大門叫門。他花了半分鐘試著整理思緒,編一套能清楚解釋現在這副模樣的說法,而大門打開了,站在門口的是小托馬斯。他將戴維從上到下打量一遍,發出童稚的嬉笑聲,然後扯開喉嚨大喊:「媽!瘋子來了。」

他跑回屋裡,沒邀請戴維進去。戴維提著行李站在原地,若是得比預期中還快逃離這裡,就不會浪費時間。當安赫拉出現在幾分鐘前兒子站著的位置時,她對戴維說:「戴維,你這副模樣讓人看了很心酸。」

「安赫拉,因為我就是讓人覺得心酸。」戴維說,附和她的說法。

「來吧,進來喝杯咖啡,」她的視線再次回到他身上,「順便補充一點維生素。」

當他們沿著走廊前進時,她不禁偷偷笑了出來。

安赫拉和戴維坐在廚房的餐桌前,咖啡壺發出有趣的汽笛聲和滾沸的咕嚕聲。安赫拉瞅了一眼她的訪客緊拉不放的行李箱。

「那是怎麼一回事?」

「埃德娜把我趕出了她家。」

安赫拉嚇了一跳,差點把手中的咖啡杯掉到地上。

「真的嗎?」

「拜託,別笑。這一點也不好笑。我回旅舍時,發現我的行李箱被丟在門口。我喊埃德娜,想知道發生什麼事,但她拒絕替我開門。她隔著大門對我大吼大叫,說她不想留宿一個危險的瘋子。看來她已經看過報紙了。她說她年事已高,沒力氣抵抗一個神經病的攻擊。我試著告訴她這一切是場誤會,說她要是不開門讓我進去,等於讓我白白浪費兩天住宿費,可是她說我再不離開,就要報警,讓他們趕走我。而且這不是我來到這裡以後第一次聽到這句話。

「所以我拿起行李,在街道上遊蕩,思考該怎麼做,要去哪裡。可是我發現有群孩子跟著我,想知道瘋子被趕跑以後會做什麼。西班牙孩子那麼多,好像我遇到的是唯一一群會讀報紙的。他們越聚越多,突然變成一個軍團。其中一個拿彈弓射我。剩下的開始鼓噪,也攻擊我。我整片後背都是淤青。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最後我做了剛剛做的事:來到你家,想或許你願意可憐我,留我到明天。我已經找到要去的地方了。」

戴維講完之後抬起頭;安赫拉的椅子是空的。她倒在地上哈哈大笑,邊笑邊抽搐,試著呼吸讓空氣進入肺部。她控制不了大笑了半分鐘後,開始能夠控制自己,坐回廚房的椅子上。這時她還是掩不住笑意。

「戴維,你差點讓我笑死了。抱歉,因為我太久沒好好地笑了,實在忍不住。如果你仔細想想,你會知道這太搞笑了。」她對他說。

「或許等時間過去,我會那樣覺得吧,」戴維怏怏地回答,「能讓我留在這裡嗎?」

「當然可以,老兄。把我家沙發當你家沙發吧。」

她說要去洗手間,離開了廚房,留下戴維獨自喝咖啡,和依舊迴盪在家裡每個角落的哈哈笑聲。

他們三個一塊兒用晚餐。托馬斯老實告訴戴維他下午在學校聽說的傳聞。安赫拉的兒子和所有貝雷達戈斯的孩子一樣,在波索特讀書。那場和拉蒙·卡薩多的會面結束後,消息就像野火燎原蔓延開來,燒到了一年級上課的大樓。很快地,每個班級都拿到一份報紙。沒人知道報紙打哪裡來,但就是出現在課堂上。當托馬斯告訴同學他認識戴維,所有人都圍過來,拿問題轟炸他。他遭到一群根本不認識的孩子問東問西,立刻變成學校注目的焦點。現在他變成了「瘋子的朋友」。然而,他跟下午貝雷達戈斯的孩子丟石頭的舉動無關。

戴維告訴他們母子倆這完全是一場誤會,是記者過度渲染,企圖報道一個違背真相的消息。他只是告訴他們,他跟村裡的幾個人講過話,引起「文化隔閡」的誤會,就這樣罷了。他保留了尋找作家這件事。

安赫拉家的沙發太小而且不舒服。戴維的雙腿懸空,不得不穿回襪子,以免腳趾凍僵。這真是丟人現眼又漫長的一天。他輾轉難眠,身體疲累再加上內心倦怠,而車庫傳來的叮叮咚咚敲擊聲更是讓情況雪上加霜。他不想再思考,但是失眠,只能盯著屋頂,無法再做其他事。他努力別想前幾天的事。他也不想再重擬尋找托馬斯·莫德的計劃。他開始恨他,如果他是個普通的作家,這一切就不會發生。

他想著西爾維婭。她睡著了嗎?或者盯著屋頂在想念他嗎?他在她妹妹的錄音機留了幾次話,但是沒得到任何回復。儘管如此,他有把握她都聽了。西爾維婭會聽錄音機的留言,看看聽到什麼,再決定回話還是不回話。

戴維卻想著她。這幾天他滿腦子只有老婆和托馬斯·莫德。這兩段碰壁的關係。他想要在馬德里、在他的家,抱著老婆,閉上眼睛睡覺和睜開眼睛起床。他希望一切趕快過去,希望這一場鬧劇能一次解決他的問題,給他幸福快樂的日子,照計劃生個孩子,有個愛他的老婆。

他要求不多。他為了想要的東西努力不懈,雖然他距離終點只有一步,這一步卻可能讓他全盤皆輸。

他從沙發站起來。他知道自己不停回想著這條走來的路,已經想了無數遍。他垂頭喪氣。所以他寧願起來在屋裡閒晃,找點事情做。

此刻,他要阻止那個快讓他發瘋的敲擊聲。

***

安赫拉嘴裡咬著鐵釘,彷彿裁縫師咬著縫針。她左手扶著鐵釘,然後猛然一敲,準確地把釘子打進去。她的動作精準,幾乎不用刻意專心。戴維先看著她釘完兩根鐵釘,才打斷她。

「這麼吵,托馬斯睡得著嗎?」

安赫拉轉過身,拿下嘴裡剩下的釘子。

「小孩子在哪兒都能睡。我吵醒你了嗎?」

「沒有。這點聲音我還睡得著。」

「抱歉,是沙發不太舒服。」

「不是沙發。是我不停胡思亂想。這是托馬斯的小木屋嗎?」

「對,」她回答,「後天就是他的生日了。我要開始組裝木板。我只需要在前一晚全部裝好。我盡量用組裝的方式來做。」

「他會很喜歡。」

「真的嗎?希望如此,我花了一個半月在晚上動手。不是一整夜,可是都在晚上抽空……」

「我爸媽最多送我一套軌道車或類似的東西。我沒有任何抱怨,我愛軌道車。但是小樹屋需要更多心血。光是架上去就是天大的工程。」

「你想幫我架上去嗎?我打算明天晚上到森林裡去架。」

「沒問題。我也沒什麼事要忙,現在我是個無可救藥的人。但我警告你,我對木工一點也不在行。」

「放心,很簡單。你只要根據我的指示。我會分派簡單的工作給你。」

「嗯,這可以抵住宿吧。算是交易。」

「埃斯特萬也會來。所以我們一共三個人。人越多,工作越少。」

戴維往前走幾步,瞧瞧組裝到一半的材料。他努力回想從前在技術製圖課所學,睜大眼辨別出小樓梯和地面木板。

「我懂了,」他邊走邊說,「驕傲讓我吃盡苦頭,要是懂得謙虛……」

他歪著頭,再回想一遍最近幾天的事。

「嘿,這是窗戶!托馬斯應該非常驕傲有個花這麼多時間幫他建造這樣東西的媽媽。」

「嗯,我努力想用某種方式補償他。」

「補償?怎麼說?」

「托馬斯是個沒有爸爸陪伴長大的孩子。我知道這不是我的錯,但有時我也注意到,若是再多一個人,我們會是個比較完整的家庭。當然,他適應得很好。他是個乖孩子。我看過他嫉妒地盯著某一家人看;我討厭自己沒辦法滿足他。為了補償,我想為他蓋間小屋。」

「單親媽媽沒什麼不好。」

「當然!我沒說不好。不要誤會,但你知道孩子是怎麼想的。他們看到其他人都有爸爸,自己沒有,可能會覺得自己少了什麼。如果他們是嫉妒同班同學有耐克運動鞋就簡單多了!我不希望托馬斯感到自卑,因為他不該自卑。他會有一番成就的。」

「他現在有個其他人沒有的:一個會蓋小屋的媽媽。」

他指著放在車庫地面的木板。安赫拉一個眼神掃過去,疑惑他說的是否是真心話。是真的。

「我在二十二歲那年懷了托馬斯。老實說,這不在計劃中。但就是發生了。裡瓦斯神父或許會說那是上帝賜給我們的,可是當然選錯了家庭。至少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是個笨蛋。

「我沒工作,也沒唸書。我不想嫁給孩子的爹,一開始打算墮胎。現在想起來那真是個醜陋的想法,可是我發誓,在當時那是個比較明智的選擇。埃斯特萬和阿莉西亞來找我,尤其是阿莉西亞,她說服我把孩子留下來,她和托馬斯會在我懷孕時和孩子出生後幾個月照顧我。埃斯特萬跟阿莉西亞年紀比我大,然而從那時開始,我們的關係變得親密,就像親戚。其實現在幾乎像是一家人。

「他們努力想生孩子,但沒有成功。我起先以為他們想在托馬斯出生後帶走他,把我當作代理孕母之類的。他們對我太好了,不求任何回報。不過我錯了。現在我知道的確有這樣的人。阿莉西亞跟我說她不孕,為此很悲傷。看來,她認識埃斯特萬以後,兩人有共識要組個大家庭。而我肚子裡已經有個孩子卻不想要,讓她很難過。她不是反對墮胎或是否決我的決定,只是覺得很悲傷,因為自己生不出孩子。所以,她說她願意幫我,不管是在經濟上還是身心上。

「於是我生下孩子。現在我的人生不能沒有他。他們兩個援助我,後來阿莉西亞變成我的朋友,可靠的朋友。你可能無從想像,她是個非常棒的女人。她是那種當你無所適從時會去投靠的人,因為你相信她一定有解決辦法。只要有辦法,阿莉西亞一定找得到。她和埃斯特萬是我見過最棒的神仙眷侶。他們夫唱婦隨,用眼神就能知道對方的想法。某種化學物質讓他們能猜透彼此在想什麼。我從沒看過他們吵架。一次也沒有。

「生下托馬斯後,很自然地,我請求他們當孩子的教父母。不然要找誰呢?我知道萬一我遭逢意外,他們會把他當作從未有過的孩子那樣照顧。我從沒想過是阿莉西亞出了事,就像孩子從沒想過爸媽會過世。那是一種身體上的疼痛,我光想就覺得痛苦,想搖頭把那樣的想法甩掉。四年前,意外砰一聲降臨,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現在阿莉西亞臥病在床,等待生命結束的那天。我知道或許這樣說很老套,但真的都是好人先離開。你得看看埃斯特萬。他夜晚都睡在她身邊的沙發上,牽著她的手。那種對待她的溫柔會讓你心碎。」

安赫拉淚光閃爍,淚珠滾落她的臉龐。

「你知道最糟糕的是什麼嗎?如果反過來,是我得這種病,我會去找阿莉西亞。我相信她會找到解決辦法。但事實不是如此。是她病了,而我只能看著她日漸憔悴。真希望阿莉西亞有個分身能告訴我該怎麼做。而這沒有可能。她快走了,我得替她的教子打造堅固的堡壘。」

戴維上前兩步抱住她。他沒多想,只是靠過去這麼做了。安赫拉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繼續哭泣,戴維則輕撫她的後背。她應該很久沒靠在其他人的肩膀哭泣了。她不能找埃斯特萬,至於其他人,她總是偽裝出堅強的模樣。他想說些什麼安慰她,腦中卻一片空白。於是他繼續抱著她,直到她的啜泣聲止住。

安赫拉抬起頭,凝視他。他們離得很近。他們的視線交匯,戴維感覺這一刻只要主動,一定能親到對方嘴唇。

安赫拉也感覺到了。他們就這樣停住動作,持續了彷彿永恆的三秒。接著兩人同時分開。

「夜深了。」安赫拉吐出一句老掉牙的台詞。

「是呀。」戴維點點頭。

「明天托馬斯上學的時候,我就能完成這個東西。」

「太好了。」

他們倆離開車庫。安赫拉回她的房間,戴維回他的沙發旁。

這一晚,他們都沒睡太多。突然間,戴維又有一堆該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