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螺旋之謎 > 第十五章 發顫 >

第十五章 發顫

這天早上弗蘭碰上瓶頸。他像以往一樣在清晨五點半醒來,身體渴望來一劑海洛因,而且不只是想想而已。他花了幾秒回憶注射工具跑哪兒去了,直到他想起自己正在接受美沙酮治療,不再注射毒品。儘管身體的癮頭已經靠每天下午服用的替代品安撫,心理層面的癮頭卻變得強烈,他的血管飢腸轆轆。他凝視前臂的青色靜脈,感覺毛孔都張開了,乞求著針筒的撫慰。

他的脈搏加速一直持續到早上九點,這時他決定做點事。他滿頭大汗,走到了一家中國人開的雜貨店,用前一晚收集紙箱的工錢買了一瓶伏特加和半打啤酒。

就這樣,他在早上九點二十分空腹灌下伏特加,喝到喉嚨開始像是有把火燒過。他停頓一下,吸口空氣,再繼續喝,希望酒精盡快發揮作用,讓他倒在地上昏睡。哪個比較慘?是毒蟲還是酒鬼?什麼都比當毒蟲好。

當他失去知覺倒在充當床鋪的墊子上,瓶底已經朝天。

他睡到吃午飯時間,遇到準備和馬努到藥莊買毒的莎拉。她靠過來,在他還沒刮鬍茬的臉頰印下一個吻,在他耳邊說今晚有個驚喜要給他。弗蘭試著套話,但只換來一句:「晚上就知道了。」

她沒對他邋遢的外表、浮腫的雙眼、黑眼圈,以及宿醉做任何猜想。或許是出於尊重。或許在這個世上,這樣的事是可以被接受的。或許對她而言一點也不重要。

弗蘭按照計劃的作息度過一天。吃點麥片果腹、去小巴士那兒,帶半打啤酒到公園裡坐在每天報到的同一張長凳上。早上喝下的伏特加作用還沒消失,他感覺胃部一陣劇烈絞痛。酒精輕柔的低喃,根本掩蓋不了海洛因癮發作時的尖叫聲,但至少讓他有這個聲音能專注。

這時,早上的宿醉、午飯後的美沙酮以及下午的啤酒混在一起,在弗蘭的身上產生影響。每一種都吶喊著要佔據一小部分的他,奪去他的尊嚴。這天下午,他寫在筆記本上的字句彷彿出自一個站在深淵邊緣的人。而他會繼續努力熬過新的一天,相信一切如倒吃甘蔗,終將有所回報。

日子會這樣一天天過去,直到有一刻,他從戒毒服務的人口中聽到他已經好幾天只服用果汁。

但是離那一天還有一大段路……

***

晚上,他跟著奇克和他的同伴收集紙箱。結果有輛警車出現,他們不得不趕緊離開,所以這一晚他們沒賺到什麼錢。一個人差不多分到八塊,弗蘭拿到錢以後放進髒兮兮的牛仔褲後口袋。他準備回家,吃點罐頭填飽肚子後上床睡覺,祈禱不要跟這天清晨一樣醒來,受到戒斷症狀的折磨。

他根本忘了莎拉說的驚喜。他打開門,看到她站著,彷彿正在等他。她送上和前晚一樣的微笑,這時他想起來了。她牽起他的手,要他閉上眼睛,帶著他到沙發旁。當他睜開雙眼,他的面前出現一台差不多有二十年歷史的電視。應該是莎拉出生那年出廠的吧。電視有著仿木的塑料外殼,按鈕已經褪色到看不清楚。在這個平面電視的年代,弗蘭看到一台破舊的老電視,很受觸動。

「這能看嗎?」他問。

「當然!用譯碼器設定過後已經能看了。」

「從那兒弄來的?」

「有人丟掉的,你相信嗎?」

「相信。」

「既然你不願意說說睡前故事,我考慮我們或許該看部電影。」

「我不是不願意,而是……」

弗蘭看見莎拉的表情,安靜下來,沒把話講完。

「開玩笑的,弗蘭。」

「瞭解。」

「而且,看看我在同一個垃圾箱找到了什麼。」

她讓他瞧瞧電視後面。電視用一條鋼製粗鎖鏈綁著小桌子。

「這是防止卡洛斯又盤算賣掉電視。」

弗蘭原本想說:「誰會買這麼老舊的電視?都丟進垃圾箱裡了!」但他反而稱讚:「真是個聰明的辦法。」

他們坐在廚房的凳子上,一起吃掉兩個即食罐頭,接著愉快地看電視。這種可以放空腦袋的機器,非常適合他們這樣的人。他們越是能逃避思考現狀越好。這件事讓別人去做吧。其他人想什麼與他們無關,他們可以省下思考的力氣。

他們不知該看什麼節目,過了一會兒,找到了一個專播舊電影的頻道,正好要開始播這一晚的電影。

莎拉起身拿來弗蘭睡覺時蓋的毯子,蓋著蜷曲在沙發上的兩人。

他們看的是《日瓦戈醫生》。兩人都不知道片長,以為就是平常的一個半小時。每個淡出的黑色畫面,他們都以為是片尾字幕,但卻是過了幾個月或幾年,故事繼續演下去。過了五六次淡出畫面,莎拉開始抱怨,說這是欺騙觀眾,但是弗蘭挺喜歡的。他喜歡一邊欣賞著一部有關俄羅斯寒冷的電影,一邊感覺莎拉依偎在身旁的溫熱。她在某個時候睡著了,他繼續看最後兩個淡出畫面。當她醒來時,已經播到片尾字幕。

「後來過了多久?」她問。

「二十年。」弗蘭回答。

「噢,在我夢裡似乎沒這麼久。真令人難過,弄來電視竟然讓自己睡著了。」

「這就是電視的功用。讓你省下安眠藥。」

莎拉聽了他的笑話笑出來,接著兩人發現他們正在接吻。弗蘭起先嚇了一跳,但很快地跟上節奏,她一路吻下他沒刮掉胡茬的脖子,舌頭在咽喉附近留下細小濕痕。

很快地,弗蘭的雙手也加入遊戲,嘗到了卡洛斯讚頌的胸部。那對乳房恍若岩石般緊實堅挺,其他形容詞都不足比擬。莎拉把手伸進他的褲襠,以為那裡已勃起如直布羅陀半島,沒想到卻是一灘爛泥。

弗蘭驚慌地看著莎拉逗弄他癱軟的生殖器,試著讓它勃起卻徒勞無功。多逗弄了幾分鐘放棄後,弗蘭不得不解釋。

「海洛因沒有壯陽功效。」

「嗯,沒關係,」莎拉說,但幾乎掩不住她的失落,「我還有一個節目。」

她離開客廳,留下弗蘭一個人待在沙發上。一分鐘後她回來,兩隻手各拿一根針筒。

「我請客。」她說,然後遞給他一根。

弗蘭不知道該怎麼反應。他想來一針想得要命,當然,他也想和她上床。一件是他想但是辦不到的事,另一件是他辦得到但是不應該的事。他望著那兩根針筒,遲遲未下決定。

「莎拉,謝謝你,可是我不要。」

「怎麼?你想當史上第一個瞧不起來一針的毒蟲不成?」

他討厭那個稱呼。毒蟲。她的語氣流露輕鄙,屬於弗蘭厭惡而她不能自己而淪落的某個社會階層。

「我不能,莎拉。別強迫我。」

「為什麼不能?難道你媽禁止?」

「莎拉,我在服用美沙酮。我已經一個禮拜沒碰毒了。」

莎拉瞠目結舌,彷彿她早該瞧出端倪,卻疏忽了。

「那你癱倒在那兒是怎麼一回事?比方說今天早上。是因為服用美沙酮又注射海洛因?」

「我喝掛了。我知道那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但是能幫我別碰海洛因。今天早上我幾乎灌下一整瓶伏特加。」

「老天。」她只擠得出這句回答。

「對,老天。還有,謝謝請客。我知道請客背後的意義。」

他們沉默了一分鐘。講清楚這件事後,他們也就沒什麼可吵的。

「可以幫我一個忙嗎?」莎拉問。

「當然。」

「你能幫我注射嗎?」

弗蘭嚇了一跳。他知道很多情侶會彼此注射,當作是性愛的代替品,可是令他驚嚇的是莎拉要求的是一個剛剛說自己正在戒毒的人。這一點也不妥當。

弗蘭不吭一聲,比她還熟練地拿起了針筒(幾年下來經驗的累積結果)。他像個外科醫生,熟知該拿手術刀切開哪個部位——綁好止血帶後,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一條靜脈。她的手臂纖細,一下就看到留下針孔的靜脈。他開始注射,在莎拉的注視下推進針筒活塞。弗蘭感覺到她那雙像發情母貓的眼睛,牢牢地看進他眼裡,彷彿一種懲罰,責怪他的不舉。接著她的瞳孔放大,身體倒臥在沙發上,仰躺在那兒,一隻手及時擺在大腿上。

弗蘭要離開客廳時,他聽到莎拉說:「弗蘭,你有錢嗎?今天我口袋空空了。」

弗蘭的牛仔褲後口袋裡還有收集紙箱賺的八歐元。他的手伸向那裡時打住了。

「抱歉。我手頭很緊。」

莎拉沒回答。她的頭放鬆,沉浸在吸毒後的世界裡。

***

埃斯特萬幫他們把木頭組件搬上他那輛老舊的雷諾汽車。安赫拉沒算好車子的空間,最後得卸下兩塊木板、拆掉一些木頭,放到後面和其他組件擺在一起。她帶了一個工具箱,裡面有一切要在森林裡組裝小屋的工具:鐵錘、手套、延長線插座、金屬曲尺,木頭黏膠……

戴維要把一大堆材料扛到森林的一處空地。車子避震器生銹,每次駛過坑洞,腿上的木材就跟著彈跳並刺中他。車子不是四輪傳動,森林裡也沒有平坦的柏油路。抵達目的地時,已經有一些木屑刺進戴維的皮肉。

安赫拉先讓他們看要拼裝堡壘小屋的樹木,總共五棵山毛櫸,除了中間那棵,都是中型大小。中間的應該是其他小樹的父親,底部佈滿苔蘚,樹根粗厚,很容易就能打造通往樹冠的最底下幾級台階。安赫拉將樹枝交錯在一起,好支撐木材,然後將樹枝用螺栓固定在地面,增加穩固性。她已事先告訴他們,不會使用任何鐵釘或螺絲,以免傷害樹木。埃斯特萬從車裡拿出一小組加滿汽油的發電機,好在森林裡提供足夠的照明,免得工作起來太危險。安赫拉拿出幾張平面圖,攤開在車子的擋風玻璃上。平面圖是用尺和馬克筆繪製的,四邊有比例與刻度。在這裡沒有AutoCAD繪圖工具查看立體架構,也無法放大檢視細節。安赫拉猶如老練的建築師,指揮他們組裝,而他們就像知識不足但是能發揮想像力的工人。

這晚,戴維化身為精通組裝和木工的大師。他開始固定安赫拉的梯子,接著把她要的木頭搬過去,再用繩索綁好架在樹身的梯子;天亮前,他吊著一根樹枝,調整安赫拉夜夜打造的木頭組件。其實,對於一個曾經把櫃架外包給木匠、自己出差五天和住在圖盧茲的作家工作的人來說,這是不錯的主意。

第一道曙光劃破天空,照亮他們最後的收尾工作。三人筋疲力盡,睜著一雙睡眼,欣賞著剛剛完成的小屋,雖然不習慣這樣長時間的勞動,身體疲累,心情卻很歡欣。儘管接下來幾天,要忍受肌肉酸疼、碰撞的皮肉疼以及木屑扎肉的疼,但是此刻的情景將長伴他們,提醒他們採取行動並沒有那麼困難。

離地面兩米高處,有個大概六平方米的平台,四周圍著欄杆,讓小孩抵禦想像中的怪獸;兩座階梯和三條打結的繩索,能讓勇者攀爬到兩座高台上。而一座小樹屋在其中一個平台下面,貼著地面,作為一座可以擬定作戰計劃的總指揮部。

戴維感覺那個童稚的自己甦醒過來,一個從未擁有過這樣禮物的孩子,他曾玩過最類似的東西只是馬德里公園裡的金屬攀爬架。在一個都是柏油路的城市,在那兒娛樂地點都經過仔細規劃,不可能看到這種東西。樹木是市政府的財產,沒有人能拿來打造任何東西。城市裡的綠地不多,而且需要維護。他想像自己和朋友睡在小屋裡,拿著手電筒看恐怖故事集,以及吃軟糖吃到肚子疼。刮傷變成他的偽裝,對抗一個他不想要的世界,因為他擁有自己的小天地,就在離地面兩米高的小小几平方米中,在這裡,假想的野獸抓不到他。這是一個抵抗現實世界的庇護所,只有孩子能躲在這裡。

戴維瞥了一眼身旁的安赫拉。她雙眼疲憊,手臂滿是刮痕,一臉滿意。一開始,戴維覺得為了一個生日蓋這種東西未免太過鋪張,但此刻他明白了其中的意義;他從安赫拉的眼神預見隔天托馬斯會有多高興。

「好啦,各位,你們覺得如何?」安赫拉問。

「非常棒。」戴維回答。

埃斯特萬沒搭腔。他盯著小屋堡壘看,彷彿攻讀藝術的學生在博物館裡欣賞一幅畫作。

「埃斯特萬,你喜歡嗎?」安赫拉對著他再問了一遍。

「托馬斯能在好多年裡好好地享受這個小天地。我也想要一個這樣的東西,可是我的父母手不夠巧。真希望有個媽媽為我親手打造東西。這不只是個漂亮的堡壘,而是一個孩子所能收到最棒的禮物:爸媽花時間打造的心血結晶。」

埃斯特萬搭著安赫拉的肩,面對她,繼續說下去。

「我預見這座堡壘會熬過歲月的摧殘。托馬斯會長大,而這座堡壘會繼續在這裡,等你的孫子到了年紀來這裡玩。當他們問爸爸是誰打造了小屋,他會轉過頭告訴他們:是安赫拉奶奶在爸爸十歲那年替我打造的。然後你的孫子會看著你,屆時你不再只是他們眼中那個在孫子來訪時烤餅乾給他們吃的女人,而是現在的你,好像時間不曾過去。我們總有一天會離開,而我們在這晚蓋的東西卻會屹立不搖。」

安赫拉伸手環住他寬廣的腰,兩人擁抱。

戴維突然感到醋意翻騰。他也想到這些話,也想這樣告訴她,但是他怕自己鬧笑話或是過於感性,才不敢說出來。

他看過像埃斯特萬這種擅長利用言語力量的人。他一直想變成這種人,只是真正到了該表達的時刻,他反倒舌頭打結,不知該說什麼。他覺得自己有種特殊能力,懂得這類特質。他相信幫人挖掘特質,能磨亮自己這項被其他人特質的光芒蓋過的特殊能力。否則他這種小魚會被大魚吃掉。

他靜靜地凝視擁抱著的埃斯特萬與安赫拉。一陣冷風穿透他的外套。他試著告訴自己這是因為天快亮了。

***

弗蘭一整晚讀著《螺旋之謎》沒合眼。留下莎拉在她的世界神遊後,他就拿起小說,啃掉了剩下的一百五十頁。讀完之後,他又花了兩個小時重溫他最喜歡的幾個場景。最後他合上小說,把書本壓在額頭上,想像書中角色穿透他的毛孔,與他合而為一,陪伴他尋找;於是他決定繼續讀第二部。

他睡得安穩,天亮的戒斷症狀不再找上門,當他睜開眼睛,太陽已經高掛,而且棉被裡有個驚喜。

他往下看,發現了一頂小帳篷。他已經忘記起床時勃起的感覺好久一段時間了。當他會意過來那是什麼,他立刻想起前一晚,很高興今晚不會再淪落到同樣下場。那是他想再重溫一次的感覺。他的癮頭進化了也不錯:從海洛因到酒精,再從酒精到性愛。

他的性慾回來了。他不知道會持續多久,但他期望能延續到這晚。

一整天他都在想像晚上約會的情景。他愉快地服用美沙酮,嚇了小巴士工作人員一大跳。他想和勞爾或瑪麗亞聊聊,但他不想上藥莊去,生怕自己再度淪陷。等他戒毒之後,他會好好和他們促膝長談,謝謝他們為他做的一切。這是他開始接受療程以來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康復之路是真實的東西,不只是空想。他試著冷靜下來,離完全戒除還有一大段路,但他就是忍不住嘴角上揚。

這一晚,他和奇克坐在卡車的座位上,底下是一堆紙箱,奇克對他說:「弗蘭,我看你今晚眉開眼笑的。」

「沒錯。」

「怎麼回事?」

「因為今晚我要創紀錄,我要大戰一場。」

「你要打炮!是這樣說吧!」

他們兩個放聲大笑,然後擊掌。他們開心的叫聲在馬德里空蕩蕩的街道迴盪。

***

他開心地回到公寓。他買了一些食物想給莎拉一頓豐盛的晚餐。他已經一段時間沒和人上床了,想盡可能地延長歡愛的前戲,好好享受一番。他要享受包括晚餐在內的序曲。他甚至買了一些吃的給拉科,以免他打斷他們。

他到了廚房,把袋子放在那裡。家裡似乎沒人。客廳空無一人,電視還綁著小桌子。

走廊傳來陣陣的呻吟聲。他走到卡洛斯房門口。看來他自己不是今晚唯一要享受性愛的人。他把耳朵貼在門板上,聽見室友滿足的粗啞呻吟聲,像個飛航管制員指揮:「對,就是這樣,繼續,現在左邊,快一點,對,非常好……」他覺得詫異,格洛麗亞竟然願意來這裡,畢竟她有個舒適的公寓。

他從袋子裡拿出要給拉科的晚餐,敲了敲他的房門。起先沒人應門。他又敲了第二次。奇怪,拉科怎麼會不在。於是他打開門。

拉科坐在椅子上,手臂綁著止血帶,牙齒正咬著帶子一端。他瞄了弗蘭一眼,要他進來並把門關上。

「怎麼了?」

「我不想讓卡洛斯看到。」

「為什麼?」

拉科不喜歡有人看到他注射。

「我們從卡洛斯那裡偷了一劑。」他嘴角上揚,告訴弗蘭。這是弗蘭看到他微笑的少數幾次之一。

「瘋了嘛!怎麼辦到的?」

「是莎拉幫我拿到的。」他解釋的樣子彷彿這是一次學校考試,而這一科之後一定能拿高分;語氣是忍不住的興奮。

「莎拉知道卡洛斯把海洛因藏在哪兒?」

這間公寓裡,大家紛紛猜測的一個秘密是:卡洛斯從大家一起買的海洛因裡搜刮走的部分藏在哪裡。有一次,大家甚至趁他不在,把公寓搜過一遍,想找到東西。

「我也不知道。莎拉拿到一劑,然後她離開前,把給我的另外一劑放在玄關的小桌子上。她肯定是對他耍了什麼花招。」

「為什麼卡洛斯會給莎拉一劑?」弗蘭問。

「他們做了一個交易。」

「什麼交易?」

他已經猜到了。而且他願意給錢拜託拉科不要說。但是他既然問出口,代表他已經準備好聽答案了。

「卡洛斯給她一劑交換上她。她半毛錢都沒有,整天都沒注射毒品。」

弗蘭感到一股椎心之痛。他能體會十個小時沒碰毒那種啃噬心理和身體的兩種痛苦,能想像戒斷二十二個小時過後是什麼滋味。他很難過,她竟然屈服於不到六歐元那點少得可憐的量。他很痛苦,她竟然是和卡洛斯,不是和他。他感到心碎,她因為前一晚沒從他這兒拿到錢,不得不這麼做。他感到受傷,覺得自己在淌血;他決定打斷他們,親眼目睹一切。

他走到卡洛斯房間,打開房門。

卡洛斯懸在莎拉一動也不動的身軀上。他那黝黑的臀部正在她的腿間衝刺,每次前進都伴隨一次喘息,還有嘴裡逸出似乎痛苦多於快樂的低聲呻吟。莎拉彷彿若無其事,躺在那兒盯著窗戶看。弗蘭不知道她是否正神遊物外,或者試著看著別的地方想其他事。她轉過頭,看見他。那雙半閉的眼沒有悲傷也不見歡欣。她的目光裡沒有羞恥或挑釁。瞳孔只有對注定無法逃避的事默然的屈服。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太專注眼前,盡快咬牙撐過去。然而,有那麼一瞬間,只有那麼短短一秒,弗蘭相信他看到在那個世界的她眼珠轉動,而且清楚正在發生的事。於是她感到一點疑惑,一種難堪和羞恥,轉過了頭,不想繼續看他。

卡洛斯遲了一點才發現弗蘭闖進來,他暫停一秒,一邊喘氣一邊對他說:「該死,給我滾!連搞女人也不讓我安靜!」

他打算再囉嗦幾句,但停住了。他發現弗蘭頂著一張壓抑著怒氣、瀕臨爆炸的臉,那眼神似乎恨得想從櫃子裡拿出獵槍,把所有人打成蜂窩。房間裡籠罩著一股惶惶不安的氛圍,沒人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連弗蘭自己也不知道。

他握著喇叭鎖,往後退兩步。他飽含怒氣的眼神仍緊盯著卡洛斯不放,並撂話。

「卡洛斯,總有一天你會得到報應。但是不配由我來做。」

他離開房間,並非常慢地拉上了門,讓人想念砰的關門聲。

卡洛斯的吼聲穿透門板出來。

「弗蘭,老兄!我們沒必要為這隻母狐狸吵架!」

弗蘭知道自己還有時間行動,因為卡洛斯不是那種事情做一半的人,他會繼續被打斷的性愛。不管如何,他可是付出兩劑的代價。

千刀萬剮狗娘養的兒子,弗蘭想。那傢伙明知道自己染上了艾滋病,還沒戴套子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