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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莎拉

《阿蘭之聲》報社的正面門牆,一點也沒辦法和歷史悠久的報社大樓相比,比如《紐約時報》。

這棟俯瞰整座村莊的花崗岩建築也是。入口太低,板岩屋頂又舊又髒。從側面的一扇大落地窗,可以窺見裡面擺放三張桌子,地板滿是一堆堆雜亂無章的文件。

戴維和報社老闆有約。前一晚和埃斯特萬聊過之後,他做了一個清單,上面列出一些托馬斯·曼德可能在本地從事的工作。像他那樣不用擔心錢也不在乎名聲的人,應該是從事最愛的工作,他心想,當地報社的高階職位是個相當可以接受的選擇。這是亂槍打鳥,但他要求自己有方法、有條理地執行任務。報社的人應當認識這些村民,或許和老闆談過之後,能找到什麼蛛絲馬跡也說不定。

對方稱自己非常忙碌,不過只考慮幾分鐘就答應見他。

戴維穿越大廳,經過三個用懷疑眼神盯著他看的編輯。盡頭就是總編的辦公室。他敲了敲門,走進去。胡利安·貝尼托正在打電話,但請他就座,並加快速度結束談話。戴維於是有一點時間仔細打量這間堆滿雜物的小辦公室。四面牆壁掛滿了照片,上面都是他不認識的人,可能是村民或某個鄉代表吧。報社總編掛上電話,伸出手給他堅定有力的一握。他大約四十歲,一雙冰冷的眼眸四周只有幾條細紋。

「很榮幸認識您,貝尼托先生。」

「請叫我胡利安。這裡不是《國家報》報社。不介意的話,我想叫你戴維,聽起來比較親切一點。」

「好。」

「嗯,戴維,告訴我是什麼風把你吹來報社。」

戴維已經準備好問題,也編了一個小故事。他做來不費吹灰之力,這是他從來到這裡以後一直在做的事。

「是這樣的,胡利安,我在馬德里的一家小報社《多一點消息》工作。我們每天會在地鐵分發兩萬份報紙。」

「喲,真棒。」總編說。

「聽著,我和太太來這裡度假幾天,剛好讀了貴社的報紙;內容很不錯,沒必要嫉妒首都發行的。我想多認識一位同行。這是你的報社嗎?」

「很高興你喜歡這份報紙,戴維。這並不是完全是我的報社。我之前創立了一家報社,不過規模太小;幾年前,《阿蘭之聲》邀我們加入,報道當地新聞。我們維持中立,然而力量更強大、更能專注在自己的土地上。」

「你當時應該很年輕。」

「沒錯,小毛頭一個。那時我二十五歲,正在決定該到大城市投效比較有前途的工作,還是自己當老闆。嗯,後來我決定留下。」

「為什麼?」戴維問,「你是個才華洋溢的人。」

胡利安倚著椅子,對他投去一抹打量的目光。

「戴維,你在試探我嗎?」

「不,老天,不是。純粹是記者的好奇心。像你這樣的人大可在其他地方賺很多錢。」

「我對錢不感興趣,」胡利安回答,「我知道或許聽來有點老套,但我對自己不得不坦白以對;不管是在工作還是在私生活方面。」

「老天,聽起來真棒。在現代社會這樣的全力以赴已經很少見。你怎麼會想創立自己的報紙?」

「在那個年紀,我知道所下的決定會影響接下來的人生。我喜歡這裡,而這裡沒有報紙。我太太和我的家人都住在這裡,我待在這裡很自在;為什麼要走?我想要報道真實、有趣和有人味的新聞,不用受出版社高層的限制。」

「這是一種美麗的人生哲學。」戴維說。

「沒錯。很多人以為我瘋了,但我總是說,只有尋找真相的人有資格找到真相。」

戴維動彈不得。那是句引語!是《螺旋之謎》的引語!他是故意說出來的嗎?彷彿他知道戴維的身份,知道戴維是為了什麼而來。好似這是兩個老友之間私下的笑話。戴維不動聲色地打量他,評估他的反應,等著他的一個動作,擠眼或是點頭同意,不再隱藏身份。但對方只是杵在原地,盯著他看,什麼也沒說。戴維開始流汗。這不可能只是個巧合。他的運氣沒那麼背。

「你還好嗎?戴維。」報社總編輯問他。

戴維俯身向前,用一種拿了紙牌所有點的自信,凝視他的雙眼。

「好多了,胡利安。你可能難以想在這之前有多糟糕。你喜歡寫作嗎,胡利安?」

「當然喜歡。」

「你寫過什麼嗎?」戴維問,他的身子越來越往前。

「當然寫過,」胡利安有些不解地回答,「我創辦過報紙。那個時候都是由我操刀所有報道。」

「噢,當然,只有報道。你從沒寫過故事、小說之類虛構的東西嗎?」

「寫過,嗯,我寫過一些故事,但是那是年輕的時候。現在我的時間不多。」

「所以你寫過東西。你從沒想過要出版?」

「沒怎麼想過。寫作只是個興趣,不用經過出版獲得認同。」

「所以你不需要認同。這一點我倒是非常有把握,」戴維自以為講了個笑話,並露出微笑,「你覺得自己寫的故事精彩嗎?」

「可以說還不賴吧。但是距離出版,還有一大段……」

「噢,當然,當然。讓我們假設一下你寫得非常好;我不是說你寫不好,但是讓我們想像一下,如果你寫了部真的非常精彩的作品,一部可以感動全世界幾百萬人的作品,你會想要出版嗎?」

「老天,我怎麼會知道?」報社編輯回答,越來越迷惑。

「當然,我也猜到應該是這樣。雖然說,當然嘍,你的目的不是錢,你也不需要認同,我想你應該會找到一個方式讓大家認識你的作品,但是不會攪亂你在這座村莊的生活,對吧?」

戴維越說越開心。

「當然嘍,」戴維繼續說,「我猜最好的辦法是繼續窩在一家看不到任何評論的報社當編輯。」

「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當然,沒有人會發現。但沒人發現的東西有一籮筐,對吧?這是一座到處都是秘密的村莊,很多人都有所隱瞞,但是有些人隱瞞得更多,我說得沒錯吧?」

「我覺得你到這裡以後所講的話,沒有一句讓人聽得懂。」胡利安說。

「托馬斯,我喜歡你的人生哲學。非常喜歡。甚至可以說,我非常敬佩。」

「誰是托馬斯?我叫胡利安。」

「當然嘍,托馬斯。你愛叫什麼名字都可以。你有權利。這十四年來,你都一直有權利。我喜歡你說的,人在二十五歲下的決定,會影響後半輩子。如果你走其他行,你的人生應該是完全不同的面貌。你也不可能躲在這座村莊不受打擾,不可能領導一家報社的分部而不成為焦點。你隱瞞得真好,托馬斯。為了找到你,或許我賠上婚姻了吧。我太太昨天拋棄了我。」

「一點都不奇怪。」胡利安回答。

「但是現在一切都有解了。我只要你知道,我們會答應你開的條件,你不用改變現狀。該死!為什麼你就是不願意透露身份!要不是因為那句引語,你可能就瞞過我了吧。噢,朋友!小小的細節會造成差別!」

「你是指什麼?」

「《螺旋之謎》的引語:只有尋找真相的人有資格找到真相。噢,這是一句非常美麗的引語。」

「這句引語怎麼了?你知道這句引語?」

「我知道這句引語?」戴維驚呼,「我當然知道!你知道是誰寫的嗎?」

「知道。托馬斯·莫德寫的,來自他的小說《螺旋之謎》。」

「沒錯。你認識書的作者嗎?」

「我怎麼會認識他?」

「嗯,不用再解釋了。我不會把你的秘密說出去,可汗先生也會保密。我們會答應你開的條件。」

「滾。」

「不要發火,托馬斯。我只想知道你為什麼停筆了。」

「誰是托馬斯?而且我跟你說過了。我停筆是因為這只是個興趣!」

戴維俯身向前,越過桌子,壓低聲音對他說,以免其他編輯聽到。

「你不用裝了。你已經躲了太久。我們不求別的,只求你把第六部寄給我們。等我們解決問題之後,你可以繼續在這裡的生活,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至於我們這邊,一切照舊。你會得到你要的東西:如果你要更多錢,就能得到更多錢。我得到授權談我們未來的合作關係。」

「來,讓我給你看看我要什麼。」報社編輯站起來,伸出一隻手搭在戴維肩上,然後繞過他的脖子。起先,戴維以為那是個示好的擁抱,但是力道卻越來越緊……

當戴維撞到地面時,才發現石磚路面是多麼堅硬。一眨眼,他被胡利安·貝尼托和他旗下的三個編輯帶出去,丟在報社外,幸好不是從太高的位置落下,所以傷得不嚴重,但也足以讓他接下來幾天無法好好坐著。

***

勞爾和瑪麗亞說到做到。兩人陪著弗蘭和其他兩個吸毒者一起接受美沙酮療程。勞爾認識小巴士負責人,他們是老朋友,熱絡地招呼彼此。

弗蘭看過其他兩個一起來的男孩,有回他從藥莊回去時跟他們交談過。這兩個人就像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同樣的蛀牙、油膩的頭髮、發愣的眼神,和一身破爛的衣服。他們是昔日的自己被摧殘殆盡後的模樣。於是弗蘭不禁自問其他人眼中的他是什麼模樣。他的牙齒並未被鴉片劑毀掉,不過外表應該沒好到哪裡去。他三天沒洗澡了,穿著一條髒兮兮的牛仔褲,腳上的網球鞋原本是白色的,現在沾滿了巴蘭基利亞的泥巴。

他們兩人其中一個是通緝犯,希望在被逮捕前接受美沙酮療程。療程開始之後,也不會因為坐牢中斷,他在獄中還是會繼續進行下去。否則,到時等著他的會是一段有一搭沒一搭的毒品日子,使用借來的針筒、跟所有囚犯相互感染疾病。在小巴士登記身份證之後,逮捕他這件事會變得棘手,但是負責人當然有對策。他們可是一群老狐狸。

接受血液檢驗後,他們交給弗蘭一個塑料杯,裡面放著第一劑美沙酮,混合了減少苦味的柳橙汁。弗蘭望著杯子,心頭浮現一種怪異的感覺,這個小杯子裡面的東西,是一把通往未來的鑰匙,那是一個他能掌握自己的未來。

他決定不告訴室友這件事。他尤其怕卡洛斯知道後,故意成天拿海洛因在他面前搖啊晃的。他會努力找點事做,以免整天待在公寓裡不停想著這件事。如果他能隱瞞一段時間,就不會向卡洛斯的引誘屈服了。戒毒之後,他要做什麼?他毫無頭緒,也不願想像太多,免得幻滅。他會試著當百分之二十的人,但是八十種負面的想法在腦子裡奔騰。他有一大把時間可去想除了毒品以外的事。

這一天,他把原本買毒的錢拿去買了一點晚餐。這是另一個重點:營養。他得改掉只靠啤酒和麵包度日的方式。

他提著購物袋踏進公寓,跟以往一樣,沒人出來歡迎他。他把袋子放進冰箱,裡面只有一盒過期的牛奶和一包發霉的火腿。

公寓裡空無一人。卡洛斯、拉科和馬努或許正在想辦法弄錢吧。只有他在家。他不餓,不過還是用微波爐加熱了意大利面,勉強吃一點果腹。微波爐是馬努一年半前在某間有人非法佔住的屋子偷來的,很老舊,有過度加熱的問題。或許填飽肚子能讓他不會想著來一劑。食物其實也是一種毒品吧?

雖然一點也不能拿來比較。美沙酮抑制他吸毒的慾望,但他的身體習慣每天來三次,所以想念那種感覺,每個毛孔都在強烈地呼喚。他吃掉意大利面,把胃塞滿。

飽足之後,他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努力想找點事做。他花了二十分鐘盯著牆壁,彷彿分析一件油漆斑駁脫落的藝術作品。

真希望卡洛斯沒賣掉電視。

過了許久,他才想起陪他度過許多失眠時光的小說,只讀到一半。他裹上一條毯子,翻開書,尋找上次墜入夢鄉前的那一章。他重讀一些段落,重溫整個故事的氛圍。

他很開心能找到事做,開始一頁頁翻下去。

於是他眼前出現一個新的世界。一個不是他人生的世界,一個與他無關,卻透過印刷字體深深吸引他的世界。他的腦海浮現往日閱讀並構想故事的時光。

從前,他喜歡午後拿著一盒煙和一本書,坐在公園草坪上,享受日光浴,感覺故事激盪心靈,沉浸在情節當中,化身為主角,不像後來他連自己的人生都無法主宰。他曾希望自己此刻的人生是另外一種樣貌,可以用餘生徜徉在書本的各個情節裡。

他享受著在寂靜中閱讀,思考著,或許文學是熬過這陣子的好工具。

這時門打開了,一個女人走了進來。

當他聽見一陣想提醒有人在的乾咳聲時,他抬起頭,看見一個睜著一雙明眸、個頭嬌小的棕髮女孩。他看著她,沒說半句話。起先,他沒問自己她怎麼進來的,來這裡做什麼。女孩穿著一條緊身牛仔褲,和一件遮不住豐滿胸部的老舊外套。她一手拎著一個裝滿衣服的垃圾袋。他們就像兩隻在黑暗中碰面的貓,彷彿花了永恆的時間打量彼此。女孩並不急著解釋。弗蘭的時間則多得很。

他們都沒開口,直到馬努從門口鑽進來。

「弗蘭!媽的,你今天怎麼看起來這麼正派?」他指著袋子還拿在半空中的女孩,「弗蘭,這是我表妹莎拉。她要來和我們住一段時間。莎拉,這是我的室友弗蘭。」

「哈囉。」莎拉說。

她有著靦腆的嗓音。看起來不超過二十一或者二十二歲吧。他不禁想她來這種地方做什麼,但是他從經驗可以捉摸故事的來龍去脈:離家出走的女孩染上毒癮,最後投靠一個也是毒蟲的親戚。女孩的角色一再換新面孔,故事卻是老一套。

馬努處理完一件懸而未決的事情,幾分鐘後就離開了,讓表妹自在地安頓下來。女孩很快地把袋子放在一間房,瞧瞧四周,心裡想著:莎拉,看你闖進了什麼狗窩。

接著她回到客廳,做了唯一能做的事:和剛到時撞見的傢伙聊天。

「你和我表哥分租公寓嗎?你們住一起多久了?」

「你的講法好像我們是伴侶。」弗蘭回答。

「我是指分租公寓。」

「大概兩年。」

「你們怎麼認識的?」

「我們以前一起做過幾次生意。」

做生意。打人。打很多人。

「那你呢?」弗蘭問,「你怎麼會來這裡?」

「說來話長。」

「我有的是時間。」

「改天吧。我現在沒力氣跟你說,「

「好吧。」

他們倆安靜下來幾分鐘,分享客廳的空間。弗蘭決定問她一個問題。

「你也染上了?」

莎拉露出詫異的表情。最後她點點頭。

「可卡因還是海洛因?」

「海洛因。」

「多久了?」

「從十九歲開始。」

毒蟲之間的問候許久以來從一般常聽到的「你哪裡人?讀哪個專業?有沒有兄弟姐妹?」變成比較無禮但貼近現實的問題:「毒癮很深嗎?哪裡買貨?什麼時候第一次吸毒?」

「嗯,」弗蘭點點頭,「你被趕出家門,還是有其他原因?」

「不是。我是自己離家的。但他們終究也會趕走我。只是時間遲早的問題。」

「你幾歲?」

「二十六歲。」

「也對,再過幾年二十六吧。我不覺得你超過了二十二歲。」

「好吧,二十三。」莎拉說。

「這比較有可能。」

他們繼續聊了半個小時。弗蘭挺喜歡她的。莎拉對於正要展開的新生活感到惴惴不安,她努力別讓自己洩漏一絲端倪。弗蘭在她身上看到自己剛接觸毒品的反應,想給人這是她的決定的感覺。

差不多是這樣。

「害怕,對吧?」等他們聊了一會兒後,他問她。

「害怕什麼?」她問,彷彿不知道似的。

「離家,到這裡和三個陌生人住。」

「我認識馬努。」

「這倒是,我發現你們在這之前已經很親密。」

莎拉試著保持鎮靜和語調平穩,不洩漏她的緊張。

「一切都在掌握中。」她說。

「我想一定是。」

她沒回答,只是緊繃著身體,盯著客廳裡寥寥可數的幾件傢俱。弗蘭暗自竊笑。這個女孩不容自己犯錯,即使有人拿燒紅的鐵塊威脅她。

「我自己離家時確實是嚇到了。馬努也是。所有的人都是。而且持續很長一段時間。」

她依然沒搭腔,彷彿沒聽見他的話。弗蘭再一次拿出書繼續閱讀。當他看到某一段抬起頭時,發現女孩正斜睨著他。

***

戴維已經花三天在村莊裡尋找作家的下落。跟報社總編見面那次一敗塗地之後,他試著加強觀察,並三思而後行。只要踩錯幾步,尋人任務就可能失敗,就像他已經賠上的婚姻。他原本真的相信是那個報社總編。

然而這不是電影,事情沒有那麼簡單。他從那次見面唯一得到的東西,就是右邊臀部有一大片淤青,以及深感自己鬧了一個笑話。而他從抵達這座村莊開始,笑話已經鬧了不少。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相信自己終將擺脫此刻的困境。他前往清單上的第二個地點:圖書館。

圖書館員的工作很簡單,有許多空閒時間。處理書不需要太急。不會有人為了要查書,把你從被窩挖起來。書能熬過光陰摧殘,擺在書架上幾十載,不像我們會逐漸衰老、慢慢憔悴。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四周圍繞幾千本書,擁有大把時間閱讀和構思故事,一本書接著一本書,一個人生到另一個人生……

對一個熱愛文學的人來說,這根本是個完美的環境,讓他創造出這樣一篇大格局的故事。他會在孩子們還書時跟他們聊聊,瞭解他們喜歡哪種書,然後推薦他們其他書。這是適合單純生活的單純工作。

圖書館在廣場旁一座小型文化中心的一樓。要到裡面,得先穿越一條貼滿歷年童畫的走廊。

他用手指敲敲門,但是沒人回應。於是他進到裡面。

他花了兩分鐘才找到有個老先生坐在一張椅子上,一手拿著圓珠筆,一手拿著書,正在打盹兒。

他的腿上擱著一本寫到一半的小記事本。

戴維伸出手搭在他的肩上,等他醒來,但一點用也沒有。老先生睡得很沉。他稍微搖一搖他,瞧見他眼皮下的眼睛轉了轉。過了幾秒,他慢慢地睜開雙眼,並瞪著他瞧。接著他看向左邊又看右邊,似乎不太確定自己在哪兒,最後視線又回到眼前的陌生人身上。

「呃,」他乾咳幾聲,「您是哪位?」

戴維向他自我介紹,說他想拿一本書。老先生站了起來,然後踩著疲憊的步伐,回到木頭櫃檯後面。他拿出一個裝了幾十張借書卡的盒子,問他叫什麼名字。

「我沒有借書卡。我剛來村莊不久。」

「好吧,沒關係。我們可以馬上幫你辦一張。但是,如果我是你的話……」他停頓幾秒思考。

「我不會掛著一張這麼沮喪的臉,懂嗎?」

他講完自以為是的笑話,大聲地笑出來,戴維也陪著露出微笑。

「我得先去看有沒有您要的書。」

「我在找托馬斯·莫德的《螺旋之謎》的任何一部。」

他搜尋任何在老人眼中掠過的無奈或擔憂,卻只看到老先生露出一臉茫然,試著在腦中翻找信息。

「沒有。我們沒這本書。」

「沒有?」

「嗯,老實跟你說,我們這裡幾乎沒有書。看看架上。」

戴維轉過身,只看到空蕩蕩的書架,僅有的幾本不是書頁發皺,就是封面破損。他猜,把這裡稱作圖書館,是為了遙想往日的美好時光,現在幾乎不能這麼稱呼。

「為什麼書這麼少?」

「孩子們。那些小王八蛋。他們拿走書以後,就沒還回來。因為過期罰一塊半歐元。不管是遺失還是弄壞,除了賠償還要加罰款。您以為這樣能嚇阻他們?不能!什麼都嚇阻不了那些孩子。他們簡直是噩夢。借走書,讀完了,就佔為己有,根本不在乎文化傳播或禮貌。我打電話給他們,要他們還書,他們答應會還;你以為他們後來真的來還了?沒來,當然沒來。他們根本不怕一個老頭子的威脅。我年紀大了,沒辦法一個個找上門去。」

戴維想起一句俗諺:要有一座好的圖書館,只需要有許多朋友,以及不要太計較。圖書館員繼續炮轟。

「警察拒絕搜尋那些小鬼,推說這是市政府的工作,但是要政府介入也太小題大做。真是一群混賬!小題大做啊……我們別做夢了,他們根本不會在乎。他們寧願在汽車裡打瞌睡,也不願搜查民宅尋找失竊的書。他們連一丁點力氣也不肯施捨給圖書館的書。那些小鬼的父母實在應該管管這件事!現在,我這裡根本沒書可以放回架上。但是總有一天會有所改革。到時那些小鬼就得為未歸還的每一本書、遲還和弄壞書皮付出代價。到那一天,我會哈哈大笑。連在法國的人都會聽到我的笑聲!甚至遠在瑞士的人也都將聽到我的笑聲!」

戴維讓他盡情發洩,等他結束了,便試著拉回對話。

「那您記得這裡有過那部小說嗎?」

「什麼小說?」老先生問,似乎不懂他在指什麼。

「《螺旋之謎》的任何一部,托馬斯·莫德的書。」

「嗯,我得查一查書卡。」

他翻了一遍抽屜。裡面似乎空空如也。

「以前我會在書後面記下讀過那本書的人的名字,但現在我已經沒辦法這麼做了。因為那些混賬帶走書不還。我說過了嗎?他們不還書!一群臭小鬼!我懂肚子餓了或缺錢可能從超市偷東西,但是偷一本書……一本書!應該是瘋了。聽著,這座村莊到處都是瘋子,借書不還。」

戴維抬起頭,呆望著接下來要發生的事。

「我已經七十六歲了,根本走不動。不然的話,他們就不會有好下場。我還沒退休,是因為沒人回應圖書館員徵召啟事,懂嗎?哈!不然我才不會在這裡!我希望下一個戰友是個嚴肅的人,身上有疤痕,有一雙大手可以掐住那些畜生的脖子……」

戴維盡其所能地忍耐他如雨下的口水,然後落荒而逃,留下老圖書館員和他空蕩蕩的書架,以及他對死亡與衰敗的想像。

他手上已經沒有其他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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