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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巴蘭基利亞

安赫拉的籃子差點就滿出來了:沙丁魚罐頭和鮪魚罐頭、一盒盒釘子、粘合木頭用的快干膠瓶和小金屬曲尺統統裝在一起。埃米莉亞的雜貨店除了食品,也有包羅萬象的商品,從木工、五金用品到過期的八卦雜誌都買得到。

安赫拉把籃子放在櫃檯,埃米莉亞用一台計算器加總金額。那台計算器非常巨大,大大的按鍵正適合她胖嘟嘟的手指,她每拿出一個商品就加進去,但是加錯的話,就得從頭算起。

戴維踏進大門,問埃米莉亞是否有阿蘭谷的電話簿。埃米莉亞眼睛盯著計算器,要他等一下。安赫拉拍拍他的手臂。

「嗨!」安赫拉說。

「你好嗎?剛才沒看見你。」

「你忘掉幫過你的人還真快。」

「抱歉。我來這裡找電話簿。」

埃米莉亞用力地敲打計算器一下,搖搖頭,重新算起。

「來,過來,讓我告訴你東西在哪兒。」

安赫拉帶著他到店後頭看一個箱子,裡面堆著還沒拆封的電話簿,有些還是許多年前的。

「希望有你用得到的。注意日期。」

戴維彎下腰開始翻找。

「你把西爾維婭留在哪裡?」安赫拉問。

戴維別開視線,儘管從他的位置,安赫拉並不能看到他的表情。他臨時掰了另一個謊話;這彷彿變成一種習慣。

「她回了巴拉多利德市。她的假用完了。」

「你沒跟著一起回去?」

「沒。我還有幾天假。」戴維回答,不過他知道這句話聽起來有點怪。

「她一個人離開嗎?」

「對。回去以後總是會有一堆等著處理的工作,幾乎沒辦法待在家裡。我的工作壓力非常大,所以會盡可能利用假期。」

「你說你從事哪一行?」

他說過嗎?看來他應該在睡覺前記下講過哪些話,仔細留意一下。

於是他再掰一個講法。

「我是計算機工程師。托馬斯呢?他去哪兒了?」戴維說,試圖引開話題。

「他在埃斯特萬那裡,學著認識一些農業的東西;我的意思是讓埃斯特萬教托馬斯。」

「他們非常要好,對吧?」戴維想起埃斯特萬要在酒館講故事的那天早上,小男孩神情興奮。

「沒錯,嗯,埃斯特萬和阿莉西亞是他的教父和教母。」

「噢!我不知道這件事。」

「嗯。其實他的名字是他們取的。」

埃斯特萬替他取的?這不是什麼不常見的名字,卻是個非常重要的巧合。所以他在船上度過人生大部分時光,厭倦了海上的生活之後,決定落腳在這座位於比利牛斯山區的村莊。他在這裡遇到妻子、娶了她,幾年過後,安赫拉生下兒子,他們順勢變成教父和教母。一切兜得起來,不過就和所有的推測一樣,有待填補的坑洞、空穴和隙縫仍然存在。

「阿莉西亞應該是非常有趣的女人。我昨天剛認識她。」

安赫拉似乎徜徉在記憶裡,慢了一會兒才回答。

「阿莉西亞很特別。非常特別。你真應該認識還健康時的她。村莊的人都非常敬佩她。」

「這應該是個痛苦的意外。」

「對,」她再次回想起阿莉西亞健康時的模樣,表情轉為凝重,「當然很痛苦。」接著,她的五官重新放鬆下來。「我待會兒要去看她。要一起來嗎?我們還可以幫埃斯特萬打掃一下——當然,如果你沒其他要事的話。」

「沒,我沒事要做。我正打算去散步,曬點太陽。」

「你要電話簿做什麼?」

老天。這個女人專挑很難回答的問題。

「等下次我要大半夜闖進你家,就可以先打個電話給你。」最後他說。

***

下午他們一起去埃斯特萬家。托馬斯替他們開門,臉上沾著泥巴,一隻手裡拿著園藝鐵鍬。安赫拉先是責備他會把泥巴帶進屋裡,接著要他回後院的菜園繼續工作。派對歡樂的氛圍依舊籠罩在屋裡;角落的食物殘渣透露已經初步打掃過了,架上的空塑料杯還沒收拾。整體上,只差拿掃把、拖把和大塑料袋清洗一遍。

戴維聽見走道盡頭阿莉西亞的房間傳來聲響。他走過去,每跨出一步都感覺沉悶的生病氣味愈發濃重,鑽進他的鼻孔。他猜埃斯特萬正在跟安赫拉說話,但是跨進房門那刻,他嚇了一跳。是耶萊坐在床邊的矮椅上,用不太相稱的聲音,小聲地對著阿莉西亞說話。他像個在課堂上朗讀一本書的孩子,吐出一個接著一個的音節,沒有任何節奏感,只是將音節串接起來。這是不習慣一直講話的人的聲音,語氣卻滿溢著溫柔與敬重。他不是在對自己說話。這不是一場在心愛的人墓碑前的獨白。耶萊說完一個句子,會停頓一下,等待回應。過了幾秒,再繼續。

戴維轉過頭看安赫拉,問她年輕男子正在做什麼。

「跟她說話。」安赫拉回答。

「但是她不會回答他。」

安赫拉轉過頭,停頓了一會兒才回答。

「嗯,不完全是這樣。」

「怎麼說?他有什麼能跟她溝通的辦法?」

「嗯,他似乎找到他的辦法了吧。」

戴維轉過頭研究耶萊,還有他和阿莉西亞溝通的怪異方式。他們兩個之間存在一種其他人無法看到的聯繫。

「可是……耶萊能聽到她的話?」

「他說她會回答他。」安赫拉說。

「可是這個年輕人不太擅長……怎麼可能?」

「我不知道,戴維。沒有人知道。不過我可以保證他們的確在說話。而且他非常多次幫我們跟她溝通。耶萊幾乎不和村裡的任何人說話;他願意講話的少數幾個人之一是阿莉西亞。他不覺得在她失去說話能力後,就不能跟她說話。」

「或許不瞭解主宰我們的定律,反而能找到其他不一樣的方法。」戴維說。

「請你不要試著幫他找解釋、妨礙他。事情是這樣。就是這樣。」安赫拉下結論。

埃斯特萬和阿莉西亞的看護帕洛馬出門購物。耶萊留下來照顧她。他沒有半絲恐懼,寸步不移地照顧插滿管子、活著卻只剩呼吸的阿莉西亞。他留在這裡看守,萬一出事好通知他們。

安赫拉去準備打掃工具。戴維留在原地等她。儘管他前一晚在這裡被往事壓得差點窒息,此刻卻無法轉身離開,視線緊盯著在眼前上演的這一幕。他彷彿正欣賞著自己人生的一章,只是角色換上了不同演員。

這房間瀰漫著難以忍受的沉悶氣味,一種生病的氣味,恍若一陣風吹過記憶的沙漠,暴露沙丘底下的過往回憶。那張電動床、床邊的椅子、夜桌上的藥物……讓他想起陽光谷的老人贍養中心,想起三樓的一個小房間,從走廊數來右邊的第四扇門。

戴維那年十三歲。他的祖父恩裡克在他九歲時去世。當時母親大半夜叫醒他,坐在他的床邊,告訴他祖父心臟病發走了,他們得去守靈。到了那裡,他看到的不是曾經熟悉的祖父,那個會和他玩紙牌、下棋,總是搞混已經改名許久或被拆遷的街道名稱和建築的祖父。那只是一具從頭到腳覆蓋裹屍布的身體,鬆弛的五官不再熟悉。他不覺得在守靈期間或在葬禮時的人是祖父,可是從那一天開始,他開始前所未有地想念起他。對戴維來說,他已經離開,只留下空缺。把身體放進棺材下葬只是一種形式。

然而他的祖母不這麼認為。她在失去丈夫後,因為上了年紀出現的不明顯反常行為,循序漸進地轉變成了老年失智。她再也無法獨立生活,搬去與子女同住又不可行;他們試著請看護照顧她,但行不通。她不停地說他們綁架她,看護毆打她、餵她吃糞便,還趁她睡覺時偷錢。

兄弟姐妹聚在一起討論後,認為對她最好的做法是入住贍養中心,希望她和其他同年紀的人能處得來,並接受專業人士的照護,盡可能地減少痛苦。對祖母來說,起先的改變非常艱辛,不過隨著一個禮拜一個禮拜過去,情況變得比較容易忍受。

他們兄弟姐妹輪流去看她,帶她出去到附近的村莊散步、曬曬太陽、做運動。孫子們也會跟著爸媽一塊兒去探視。

戴維和爸媽起先會和她共度一整天,可是到了某個時候,祖母不想再和他們在一起。她不停地說她和一具屍體當室友,早上屍體會上發條,動上一整天;她鉅細靡遺地和他們描述護理人員如何強暴她。他母親只是一笑置之,試著說服她那不是真的,而且他母親不是太認真,彷彿正在嘲笑那不過是小孩子的幻想。這是發生在她還能認得他們的那段日子。

有一天,她腦中僅存的回憶也被掃空,她無法再辨別家人與其他人。她經常問他們是誰、在她房裡做什麼,還叫護理人員來確認他們的身份。當戴維和他爸媽跟她說話時,她有時候會好奇地看著他們,有時則不甚自在,有時還嚇得半死。戴維每講一句話,她都會改變表情,於是他明白了祖母不懂他是誰、為什麼要告訴她考試的事,表情從冷漠變成害怕。

後來的探訪,辱罵聲與眼淚變成司空見慣。從這時起,戴維開始禱告他們探訪時,祖母都在睡覺。到了某一天,他拒絕再去探視祖母。戴維的爸媽沒有要求他,不過他母親的眼神流露出失望、悲傷,知道下次兒子再見到祖母時,應該是在葬禮上。沒有任何責罵。

葬禮上,哭哭啼啼的人不多。可以感受到悲傷,可是大家難過的是她的失能,她在丈夫過世後健康狀況的每況愈下,以及她脆弱的理智線隨著時間的腳步慢慢斷裂。

戴維剛滿十四歲時,他覺得自己受騙了。一方面他還是個孩子,不太能感受痛苦,一方面他已經能像大人那樣理解事情。為什麼祖母不能像祖父那樣去世?為什麼有些人得受盡折磨再死去?活得幸福美滿,某天晚上上床後永遠地閉上了眼睛,這樣不是比較好嗎?上床睡覺,剎那間事情發生了,隔天早上被人發現。他害怕極了爸媽和自己或許也會有同樣遭遇。他告訴自己,當他感覺自己變老那天,他要跳窗自殺。或許上帝已經決定死期,但戴維寧願自己選擇時間和方式。

眼淚卡在他的喉嚨就要潰堤。這些年自動壓抑下來的淚水,爭相想要重見天日,趁著他軟弱的時刻,慢慢地從他的眼睛、喉嚨,他的鼻子湧出來。戴維看著阿莉西亞、講話的耶萊,看著還活在他回憶裡的祖父母斥責他打破窗戶……他再也忍不住,拖著蹣跚的腳步離開房間到花園。

走到這裡他的淚水撲簌簌掉下來。他在太短的時間裡遇到一籮筐的事:尋找作家的計劃不成功,欺騙了老婆,老闆的催逼,昨天的爛醉如泥,以及今天湧現的童年回憶。他以為自己早已克服了,但回憶只是埋在沙漠裡的沙丘底下,等待像阿莉西亞這樣的一場暴雨,讓它再一次回到地面。他的祖父母過世了,妻子棄他而去,工作危在旦夕;太多事,太多壓力了。

「這個世界有太多悲傷。」

有人悄悄來到,大聲地說出這句話。

「你頓悟了很多人一輩子都不可能瞭解的事情。」

戴維回過頭,看見埃斯特萬。他提著的購物袋此刻擱在地上。戴維趕緊拿袖口擦掉眼淚。

「戴維,你可以安心地哭。我們很愚蠢,總是想藏起讓我們變得更有人味的東西。」

「抱歉,我不是故意造成你的困擾。」

「這不是困擾。人都會哭。我們可以別開臉,儘管這樣並不能擦乾眼淚。」

於是戴維告訴他往事。說他如何為自己對待祖母的方式感到羞愧,以及看到人慢慢地憔悴感到悲傷,還有對這種死亡的逃避;他仔細述說有時只能對陌生人暢談的心事。他沒有尋求協助,沒有要求擁抱,只要求聽他說。當他宣洩完畢,他感到一股許久以來不曾有過的如釋重負。

當戴維向埃斯特萬陳述他的痛苦時,幾乎沒注意他的反應。此刻,他宣洩完畢,發現聽著他傾訴為祖母死亡所苦的男人,他的妻子就在幾米外走廊盡頭的房間,慢慢地被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吞噬。這個畫面讓他覺得自己像個吵鬧的小孩,對著動心臟手術動到一半的父親抱怨有個玩具壞了。

「埃斯特萬,對不起,我想我太隨便了。我的意思不是生病的人就……那種狀況非常脆弱,有時候甚至難以承受,可是我不想讓人誤解在某些狀況……」

埃斯特萬看著戴維又試圖對自己搞出的麻煩道歉,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並打斷他。

「戴維,放心。我知道你的意思。」

「不,你不知道。因為我有時表達得太差,讓我平靜下來給你解釋。」

「不需要。」

「要,需要,」他堅持,「我不要你誤以為我是在說……」

「戴維,我知道你的意思,因為我也想過很多遍。」

他們倆默默地望著彼此,打量一番之後,埃斯特萬繼續說:「戴維,當阿莉西亞病情開始惡化時,我們再也無法溝通,我真的很難受。我多希望能替她受罪。我也想過這一切最好快點結束。我想的不是我,是她。但有天晚上發生了一件事。那時只有我們兩個,她染上呼吸併發症——控制肺部擴張的肌肉萎縮,讓氧氣無法進入身體——阿莉西亞開始抽筋,我抓住她,凝視她僵硬的臉慢慢地失去生命氣息。我以為這是我跟她相處的最後時刻,於是我告訴自己,如果她熬過這一夜,我會珍惜兩人能在一起的時光,不管她病得如何。如果時光不多,就珍惜它。如果很多,也珍惜它。

「隔天,我們幫她裝上了現在使用的呼吸器。戴維,我不想騙自己。我知道我太太的時間所剩不多。終點即將到來,這是我無力改變的事實。我只能接受。可是我要享受我們剩下的時光。所以昨天我慶祝她的生日。我知道她會很開心,她能感覺朋友就在身邊。

「我太太過世以後,我不會為她的死傷心難過,而是會感激曾與她共同生活、共度人生的一段時光。對我和她來說,這些快樂時光誰也帶不走,而且會一直存在。我會把它收在心底,每天回憶,直到我去跟她會合那天。我知道她不管在哪裡,也會一直記得。」

於是戴維明白了安赫拉所說的埃斯特萬對於永恆的定義。他並不是屈服,而是擁抱一種能擊倒大多數人的東西。戴維很少在別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脆弱,哪怕是在西爾維婭面前,他有把握自己沒辦法做到這種程度。可是他從埃斯特萬身上瞭解到,每個人都會遭遇痛苦的時刻。悲傷、寂寞或恐懼,都是共通的語言,如果不曾有過這些感覺,不論是平淡的還是深刻的,都不能說自己完全活過一遭。

吐完苦水後,他們回到屋內,和安赫拉、托馬斯一起收拾杯子,刷洗地板,清潔傢俱,把昨晚小型颶風席捲過的家什各就定位。耶萊也在某個時間點離開房間,安靜地加入他們。埃斯特萬停下手邊的工作,把他慎重地介紹給戴維,讓兩人正式地認識彼此。此刻年輕男子再也沒有借口拒絕跟他說話了。

戴維感覺得出,安赫拉和埃斯特萬相當親近。儘管他們相差超過三十歲,卻彷彿一輩子都是朋友。他覺得他們就像父女,加上托馬斯這個頑皮的孫子。而剎那間,他感覺自己也是這個家族的一分子。

***

弗蘭走在前往巴蘭基利亞藥莊的路上。那裡緊鄰馬德里食品市場,矗立著一間間用各種廢棄物材料搭建的陋屋,裡面堆了各式各樣人類的雜物,是首都惡名昭彰的最大毒品交易市場。在這兩個性質不同的市場,一天流通的金錢要比許多地方政府一年經手的費用還多,除了一個是賣吃的,另一個賣命。在那裡,每天都可以聽到這種話:「我願意拿命換一劑。」而旁邊會有人回答:「我也願意拿你的命換一劑。」

警察總是在附近巡邏,可是他們不會介入毒販的交易。高層下令不時要抓一票人做個樣子,好對輿論有所交代。要是把毒販的毒品充公,得到的唯一結果是下一批貨價格飆漲兩倍,逼迫毒蟲作奸犯科。

毒蟲會一再地把存貨混合手邊的東西稀釋:糖粉、麵粉、辣椒粉、可可粉或者藥物。他們會買一次的份量,分作兩份分別加入這些東西,轉賣給其他那些垂頭喪氣、在街上遊蕩的傻子。然後這些人會再分半稀釋,轉賣給下一個傻瓜。

注射毒品前,用小拇指沾毒品試嘗一下是慣例。如果有種甜味或者鹹味,最好先確定一下那到底是什麼東西。不過同樣是毒蟲,有些人可是稀釋的高手,他們使用立妥威、咖啡因、乙酰氨酚、乙酰胺腦代謝改善劑、甲苯奎唑酮、苯巴比妥、利度卡因,或者苯佐卡因,因為是苦味,所以幾乎分辨不出來,而這種狀況越來越常見。

純度下降之後,會迫使許多毒蟲得注射比以往多兩倍甚至三倍的量,才能達到同樣效果。一旦市場不再缺貨,純度就會恢復正常,公園或空地則會開始出現注射過量的屍體。

這也是為什麼很少收繳毒品,因為一般而言,引起的問題要比解決的問題多。

毒販和毒梟永遠不會輸,賣家永遠是贏家。

弗蘭掛著黑眼圈和三天沒刮的胡茬,鑽進了黑漆漆的陋屋。到這裡之前,他走過前一晚被雨水淋濕的空地,兩隻腳踝都沾滿了泥巴。他站在玄關,有個吉卜賽青年坐在露營椅上看巨大屏幕上播放的八卦節目。年輕人瞅了他一眼,目光透露著輕蔑,似乎不歡迎他出現,接著才問他的目的。弗蘭說要買貨,報上毒販托特的名字。年輕人視線回到屏幕前,揮揮手要他過去,並在他邁開腳步前要他脫掉腳上的髒鞋。弗蘭把鞋子夾在胳膊底下。這不是他第一次從這裡離開後,發現自己得光著腳走回家。

下一個房間地板鋪著一張張不太有秩序也不協調的地毯。其中一面牆壁前矗立著電視架及電玩遊戲,盡頭則有一個施工用的桶,裡面放著各種面值的歐元鈔票。一般的繳費機沒辦法應付這裡的生意規模。沒有人確切知道這些在巴蘭基利亞的吉卜賽人為什麼賺了這麼多錢還繼續過這種生活。有個上了年紀的吉卜賽人拄著枴杖坐在一張皮沙發上,冷淡地看著他。托特坐在他旁邊,他是少數幾個在這裡做生意的人之一,臉上經常掛著一抹冷笑,頭髮綁成馬尾垂在脖子後面。

「要什麼,弗蘭?」托特在目光謹慎的老人面前發問。

「半克海洛因。」

「現在貨沒那麼容易拿到,咖啡色的海洛因很貴。」

「多少?」弗蘭問。

「半克五十歐元。」

弗蘭低聲咒罵。幾乎是兩倍的價格。

「那是海洛因還是驢子?」

驢子是指稀釋過不知道多少倍的海洛因。

「老兄,是海洛因。我的價錢可高也可低,但你清楚我賣給你的是什麼貨。我知道你可以在外頭用四十或三十五塊買到半克,不過可可是早餐喝的,不是拿來注射的。」

弗蘭知道他說的沒錯。在這一刻,卡洛斯正用天價轉賣從大夥兒手上偷來的毒品。

「給我四分之一克。」

他掏出二十五歐元,托特接了過去遞給老吉卜賽人,後者再放進身旁的桶裡。好幾次,他心底癢得要命,想要伸手進去,抓一把鈔票然後逃跑,可是據聽來的傳聞,他知道自己應該過不了玄關。

托特在桶後面跪下來,拿著一根湯匙從地上一包海洛因裡挖出一些。弗蘭歪著身子,可以看到四周的警察封條。毒販把湯匙挖出的東西放進一個小袋子、放到電子秤上稱重,最後滿意地交給弗蘭。

「你知道上哪兒可以找到我。」他在弗蘭離開前說。

「對,我知道。」弗蘭回答。

他到了門口穿上鞋子,打算找個安靜的地方注射。他在藥莊附近閒晃,想找個比較陰暗僻靜的地點。他走過一間陋屋,門是敞開的,招牌標示這裡是「喜樂商店」。那不過是一塊擺在桶和幾張酒吧回收凳子上的木板。而其中一根柱子上有張告示寫著:禁止沒穿T恤進入。

他在村莊一側找到一個僻靜的地點,這裡有輛正等待拆解、車軸裸露的卡車。他打開車門,坐到副駕駛座,拿出注射的器具。

他從袋子裡倒出一點東西到專用的折疊湯匙上,接著拿出一小瓶蒸餾水,將褐色的海洛因粉末倒進去混合。弗蘭總是帶著備用的蒸餾水,以免像有些人就近用水窪裡的水溶解海洛因。

他打開一個小袋子,抓了一點檸檬酸粉粒,丟進混合的液體裡加速溶解;之後他準備濾紙,在加熱液體時用濾紙留住殘渣。大家幾乎都用香煙的濾嘴,這是不錯的替代品。他拿起長條濾紙,用手指弄成球狀。這團濾紙球吸收了已經溶解的液體。

他舔舔針頭,除去可能黏附在上面的毛髮,然後放在卡車的儀表板上面。他一隻手肘撐在大腿上,另一隻手拿起一個浸濕酒精的手帕清潔前臂,再給針頭消毒。他從口袋掏出一個避孕套,拉長它並用力地綁在距離手肘三指寬的上方。他打開又握緊拳頭幾次,然後曾經扎過針孔的血管浮起,渴望著再多扎幾針。

弗蘭小心地避開動脈,紮住一條靜脈。他扎的是上次位置往上兩厘米處。由血液帶往心臟,再輸送到身體各個部位。他在藥效發揮前拔掉針筒,鬆開手臂上的避孕套,放在儀表板上。他連清潔注射部位的時間都沒有。

接下來,只有一片白霧;讓人快樂似神仙的白霧。

***

武器上膛時傳出一聲清脆的聲響,不過淹沒在三個爬到一間陋屋高處的吉卜賽小孩緊張的嬉笑聲中。他們正在爭論哪個人先開第一槍。但一如往常,總是個子最高的拿著獵槍站起來,手一揮要其他人安靜,似乎在警告:閉嘴,否則小心沒命。

他兩手手肘撐在太陽曬熱的石棉屋頂,準星對準毒蟲的額頭。他的目標歪著頭,嘴角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似乎正神遊在一個美好的地方;但很快就會回到現實。

「再會了,老兄。」

他開槍。

空氣槍在千分之一秒內發射,整座村莊除了射擊的聲響,幾乎悄然無聲。

弗蘭一手摀住脖子,從貨車摔了下來。那個吉卜賽小孩打偏了幾厘米,石頭擊中他的後頸;如果情況慘一點,可能會毀掉他一隻眼睛。然而這一刻弗蘭並不覺得自己運氣好。

小孩的第二槍打中貨車,發出碰撞金屬的巨大響聲。或許巴蘭基利亞不是波斯尼亞,這輛卡車也不是狙擊手大道,但弗蘭倉皇逃出的模樣像極在那些地方。這些石子真是痛死人了。

弗蘭披著毛衣,袖子繫在脖子上,穿越緊鄰藥莊的鐵軌。一股灼熱從裡而外燒出來,他知道明天一定會出現又紫又黑的傷口。這股灼熱逼得他掉下淚來,加上面對空氣槍射擊的無能為力,他感到沮喪萬分。遇到這種事該怎麼做?告訴他們的父母?告訴他們的學校老師?

這些孩子每天看著自己的爸媽如何利用為了一劑毒品連命都可以不要的毒蟲,奴役他們、讓他們像狗一樣睡在門口,喝地上的餿水,盲目服從藥頭的任何命令。而且也找不到這些孩子的老師告狀。

他們沒有登記戶口、沒有身份;在法律上來說,他們是幽靈人口。

許多無名氏來自這些藥莊。一旦踏進這個地方,不管是大學生還是工人,跨國企業總裁還是汽車音響小偷,都不再重要。狙擊手不懂什麼叫身份文件。

真是狗屎人生!弗蘭東張西望,只看到巴蘭基利亞來來去去的毒販,他們一身破舊,沾滿污漬的T恤裡是瘦得露出骨頭的身體,睜著一雙呆滯的眼睛,兩手顫抖著,散發哀傷的氣息。在這裡看不到微笑的蹤跡。一旁,他瞧見有個女孩正跪在一個拉下褲子的傢伙面前。弗蘭以為那是在大街上討生活的妓女,可是走了幾步,他發現那女孩其實是拿針在戳男子的生殖器。弗蘭怕感染,只找靜脈扎針。許多人紮在下體,是不想暴露針孔,尤其是新手,真可笑。把毒品打在命根子上,並不是怕雙手感染:只見那名男子閉上雙眼、緊咬嘴唇,但表情和高潮時的飄飄欲仙天差地別——至少在藥效發作以前。

應該有更好的辦法。毒蟲知道自己每天走在會通往何處的路上,但鮮少有人設法改變方向。他們盯著血管,不想要任何改變。他們是溺水者,明知前面是瀑布,卻疲倦得無法掙脫水流。

他喜歡這個句子。如果他有筆記本,一定要記下來——可是那種日子已經過去很久了。那時候他的背包裡總是放著一本筆記,內頁淨是記下的句子;都是他私人所有,沒給任何人看過。他喜歡在夜裡翻開來讀,想著自己是個特別的人,肚子裡有點墨水。這是那時他對自己的想像。此刻,他只數著下一次注射毒品的時間。他試著回憶自己曾創作的短句,結果一句也想不起來。現在他的人生有其他更要緊的事。

有兩三個毒蟲聚在一輛交換針筒的貨車前面。每個禮拜三、四的五點到八點半,這輛貨車會停在藥莊附近,提供針筒以舊換新的服務則到晚上八點為止。每個使用過的針筒可以換到一個新的,加上蒸餾水、檸檬酸和消毒棉片。貨車會盡量讓他們都有新的針筒,不要彼此借用,預防比如艾滋病或其他傳染性疾病。貨車來這裡已經持續十多年了,大夥兒會過來拿針筒,再回到他們來的地方。在這裡,聽不到令人難堪的問話。也沒有責怪。

貨車側門有個藍色的塑料桶擋著,這時一個中年女子探出身來,身上是一件印有非政府組織交換針筒標誌的T恤。

「請告訴我你的出生日期。」她對面前的男子說。

「別鬧了!老姐,我來這裡兩年了,你還不記得我的出生日期?把我的東西拿出來。」

「那這樣吧,」她回答,「如果你能說出我叫什麼名字,我就多給你一份。」

那男子瞠目結舌,不知該說些什麼。

「噢,老兄,真糟糕,既然你都在這兒兩年了……」

女子揭開桶,指示他把用過的針筒丟進去。男子照她的話做,然後拿走新的針筒,不吭一聲地離開。

「嘿!」女子叫他。男子回過頭。「我是瑪麗亞。你呢?」

「羅貝托。」

「你的生日是哪天,羅貝托?」

「1971年5月11日。」他用悲傷的口吻回答。

「謝謝,羅貝托。很榮幸認識你。」

隊伍往前挪一個位置,此刻輪到另一個男人,身邊是弗蘭看過很多次的妓女,她在這一帶賣淫。

「我叫克勞蒂亞。他是……」

「拉法。我知道,」瑪麗亞笑著說,露出中間有一條細縫的兩顆門牙,「所以你們兩個知道。叫我瑪麗亞。絕不要叫我金髮女、老姐或是大姐;我只讓朋友喊我的名字。」

「我們想要幾個針筒和避孕套。」拉法說。

「拿著,」她把東西遞給他們,「克勞蒂亞,避孕套是要工作用的嗎?」

克勞蒂亞肯定地點點頭。

「那麼再多拿幾個。我沒辦法多給,但每個禮拜三晚上我們有個服務,會分送多一點。喏,這是時間表。」

她遞過一張紙,兩人拿了便離開。毒蟲和妓女的組合很常見。女孩賺皮肉錢買毒,要是碰到嫖客施暴,會由毒蟲來照顧。弗蘭朝車門走過去。

「哈囉,我叫……」

「弗蘭。告訴我你的出生日期,弗蘭。」

他嚇了一跳。他沒料到她竟記得他的名字。他們通常只是詢問,然後記下來以便統計人數。他從沒想過他們記得住。

「我沒帶器具。」

「沒關係。我們通常會給兩組,以免你們手邊囤積太多。但是如果你們能拿來還,我們可以多給一些,好讓你們總能用新的注射,可以嗎?」

弗蘭接下兩個針筒,繼續站在原地看著她。

「還有什麼事嗎,弗蘭?」

他閉上嘴巴,不知該回答什麼。他該怎麼告訴對方他想聊一下?而汽車的剎車聲填補了兩人之間的靜默。有兩個男人下車,杵在門邊,搶走弗蘭的位置。

「嘿!金髮女,給我們幾支針筒。」

「等我和這孩子講完。待會兒會給你們。」

「可是他已經拿到他的針筒了!」

「人不可能只靠針筒活下去,請瞭解。」

她看著弗蘭一會兒,等待他回答,而這兩個男人也回過頭。

「呃……我……」

「看到沒?」其中一個男子說,「他不要其他東西了。給我針筒,見鬼!」

瑪麗亞的視線與弗蘭交匯,對他伸出一隻手。

「弗蘭,上去,我想和你聊一下。」

「我呢?不能上去嗎?」他們其中一個生氣地大叫。

「等你知道我的名字以後,」她回答,「你的針筒,拿去。」

弗蘭進去之後,碰到另外一名工作人員,是個年約三十五歲的高瘦男子。瑪麗亞的聲音從下面傳來。

「媽的!不准叫我金髮女!難道要我叫你油頭髮?」

她的朋友笑了出來。這個女人還真有種。

「弗蘭,我們看你似乎很想聊聊的樣子。」

「呃……對,沒錯,我想找個人聊一下。」

「我叫勞爾。」

他對弗蘭伸出手。這是他們在短短幾分鐘內第二次伸出手。

***

他們一直聊到快收車的時刻。勞爾幫他治療空氣槍打傷的傷口,以及其他第一眼看不出、但是比較深的傷口。對弗蘭來說,有人關心他的感受和他的狀況非常怪異。和只顧自掃門前雪的人同住三年後,他很開心能和一個專注看著他的人聊聊。他告訴勞爾村莊的吉卜賽孩子、毒品漲價,每天早上醒來知道自己得到街上去為海洛因籌錢的悲傷。每天。沒有假期也沒有希望。

他一股腦兒把心事全說出來。他開始了就停不下,感覺每講出一個字就舒服一些。

「我不知道,我想要戒毒。」他突然說。

勞爾嘴角上揚,斜睨瑪麗亞一眼,然後說:「或許花了你很大力氣,但是你終於說出來了。」

「啊?」

「通常爬上來的人都是想要稍微發洩一下,而我們會聆聽。有些人——但非常少——會在談過之後冒出這句話來。我們對這些人感興趣。」

「為什麼?」

「因為跨出這一步的人,不只是想聊聊而已,而是已經準備好。」

「準備好什麼?」

瑪麗亞接著說。

「準備好聆聽。」

於是他倆替他分析目前有哪些機會。馬德里公共戒毒中心大概只有二十來個名額,候補名單卻長得看不到盡頭。如果他有錢,也打算用掉,比較容易找到歡迎他的私人診所。

不然得尋求其他戒毒途徑,也就是小巴士。它和交換針筒的貨車大同小異,除了發送的是美沙酮,唯一的條件是得提供身份證號碼並接受檢驗。一旦辦理手續後,便開始療程:每天下午領一杯美沙酮,它有苦味,會讓在人一天結束之際忘掉其他苦澀滋味。

小巴士有很多種。有些每個禮拜做一次麻醉檢驗,確保珍貴的藥物是用在真正想戒毒的上癮人士身上。其他小巴士只發放藥物,不過問,也不檢驗哪些人好好使用、哪些沒有。因為海洛因的效力從上癮者的眼睛就可以分辨,不需要另做檢測。

在針筒以舊換新的貨車附近就有一輛小巴士。車子駐點在藥莊附近,有許多人想服用美沙酮減緩戒斷症狀,但不久又補一份令人飄飄欲仙的海洛因,導致過量的案例時有所聞。好在馬德里好幾個點都有小巴士。

天色已晚,不過他們約好隔天讓勞爾陪他去見負責的人。

「你有沒有被通緝?」

「沒有。」

「你想戒毒,還是想減緩戒斷症狀再吸毒?」

「戒毒。」

「你有沒有可以幫助你的朋友或家人?」

「沒有。」

「這個療程的成功幾率是兩成。不容易。非常不容易。尤其是一開始的時候。可是你如果撐得過去,就會像倒吃甘蔗。最好找個能轉移注意力的東西,某個能讓你開心、不要老是流連在街上的東西。」

「我再想想。」

「太好了。那下次見面,我們會讓你接受治療。」

弗蘭離開貨車時,天色幾乎已經暗下。太陽沒入馬德里食品市場的建築物後方,行走在道路路肩上的毒蟲變成了一抹抹黑影。他離開前,瑪麗亞從貨車那兒叫住他。

「嘿!」

他轉過身。

「你已經踏出了最困難的一步。」

弗蘭送給她一抹微笑,再一次變成路肩的眾多影子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