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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你有一則留言

蓮蓬頭裡的水灑下西爾維婭的身體,淌下她的脖子,順著胸部中間往下,流經她結實的小腹,來到肚臍以下,也就是戴維最迷戀的部位。她享受著熱水療愈的安撫,沖走她小小的不開心。

這天早上,穿透百葉窗細縫的陽光喚醒了她。她睡眼惺忪,翻過身,希望看見戴維的臉。她想避開刺眼的晨光,回過頭把臉埋在先生的頸間,卻成了空想。她的理智察覺到有點不太對勁,於是從睡夢中醒來,發現床墊是空的。

前一晚,她一路扶著他走回旅舍。然後替他脫掉鞋子,盡可能幫他寬衣解帶。戴維幾乎使不上力,他半睡半醒,嘴裡嚷嚷著村民有六根手指等支離破碎的句子。她試著從他的話裡抽絲剝繭,不過時間不夠;她還沒替他脫完衣服,他就睡著了,她也只能躺在這個男人身邊,聞他渾身的酒味。

因此,這天早晨她百思不解他怎麼會不見蹤影;她原以為醉醺醺的戴維會睡到午餐時間。她不知道的是當她在十點四十分睜開眼睛,她先生早就出門一個多小時了。

她別無選擇,只好獨佔大床再多睡半個小時,然後沖了一個很長的澡,恢復精神和體力。她不在意戴維沒通知一聲就離開。或許他一大早就醒來,決定讓她繼續睡。還是他是去買杯咖啡配吉事果,再過幾分鐘,他們就能在床上享用早餐?戴維總是注重細節,一些不花任何力氣,但是能讓兩人關係維持甜蜜的細節:在床上享用早餐、出差帶回小禮物、趁她低頭看書時吻她的脖子、一起看電影時輕撫她的手背……說些傻話,或是一些主動的小動作,讓人知道他想要取悅另一半。比方說這趟旅行。

當戴維端著早餐回來(因為她想不出他還能做什麼),她一定要將他撲倒在凌亂的床上,享受一場狂野的性愛。至於帶回來的吉事果得晾在一旁變冷,等他們結束。等她先吃掉他。

她在淋浴間似乎聽到手機響。換成戴維,或許會光著濕答答的身體出去接,但他們現在正在度假,不會是太緊急的事。他們應該晚點再打。

她圍著浴巾,頭髮再圍上一條,踏出浴室。她用的是戴維討厭但不得不搬上車廂的那個大行李箱帶來的浴巾。埃德娜不提供浴袍,她認為這算衣服,不是浴室的必需品。

響的不是她的手機,而是戴維的。他竟然會忘記帶走,真是不可思議。她看見手機就擺在夜桌上,語音信箱有一則留言。

是戴維嗎?或許他從村裡打回自己的手機也說不定?她猶豫該不該聽,不過她母親說過:如果猶豫,代表你已經下決定。所以她打電話到語音信箱聽留言:

哈囉,戴維,我是可汗。你的尋人任務進行得如何?找到我父親了嗎?我不想催你,可是我現在要搭飛機到米蘭,和裡佐利出版社談他作品的翻譯版權。戴維,情況對我們不利,注意,我們需要時間閱讀作品和校對。能不能當托……我父親的新編輯,就看你了。好吧,聽到留言打手機給我。我會在中午十二點十五分降落。在這之前,我不會開機。跟我保持聯絡。再見。

西爾維婭聽完留言,手機還擱在耳邊。她想著這趟旅程的匆忙。她想著戴維。想著自己。

這條留言改變了許多事。

***

戴維捧著一杯熱乎乎的咖啡在森林裡散步。他一大早離開旅舍,陽光還沒曬乾冷杉和山毛櫸樹葉上的露珠。咖啡館沒有隨行紙杯,可是戴維保證會把咖啡杯還回去。

他的步伐短促、慵懶,沒有方向地漫步著。這樣的緩慢能幫助他思考。咖啡則稍稍消除他的宿醉。

一切都進行得不順利。他已經到村莊四天了。四天來他跟蹤、騷擾廚師,參加了一場彌撒,聆聽一個男人的愛妻故事,認識一個當木匠的單親媽媽,一個每次看到他就逃跑的瘋子……他遭人冷落、羞辱、拒絕、毆打;他感到羞愧……還欺騙老婆。

「我騙了她又毫無所獲。這趟旅程我賭上好多東西。我的婚姻和工作都岌岌可危。我騙了老婆四天卻依舊兩手空空。上次從里斯本出差回來,她已經不太高興,但有其他事需要優先處理,先暫時擺在一邊。這場小旅行改善了我們的關係,我們不再吵架,也沒那麼緊繃。現在我們處在這幾年相處最親密和房事最甜蜜的時刻。我還是感覺很糟。她對我說她很享受在村莊的時光。若沒有出版社的鳥事,這應當是一趟夢寐以求的旅行:寧靜的村莊、美麗的妻子、散步,以及聊天到凌晨。還有溫存。

「她越是身陷騙局,越是熱情如火。我也無法自拔地樂在其中。可是等這件事落幕,我會良心不安。我該不該告訴她一切?她能理解嗎?我不覺得。如果在馬德里時就老實說,她不可能會跟我到這裡來,最後兩人會以大吵一架告終。一定是這樣。如果現在說,她會拋棄我。

「我以為這是輕而易舉的任務。來到這裡、找出有六根手指的男人,然後回家。以為這是007系列的某部電影:六指男。但這並不是電影。該死。我也不是龐德。大半居民都有六根手指。我現在該怎麼辦?該怎麼繼續下去?我以為像托馬斯·莫德這樣賣了九千萬本小說的作家,會住在一棟豪宅裡,有花園、草坪,坐在一張巨大的櫻桃木桌前工作;要是有人看到桌子會想:偉大的作品就是在這裡誕生的。可是並非如此。這裡才沒有什麼大房子。托馬斯·莫德怎麼可能住在這裡?不可能!偉大的人物通常過著不平凡的生活。或許偵探搞錯了,他不想告訴可汗先生如何查出稿子是從這裡寄出的,為什麼?他可能瞎掰嗎?或許佈雷達戈斯只是稿子寄出的其中一個中繼站。不可能。稿子上分明留下六根手指的指紋。有個有六根手指的人摸過稿子。是誰?誰知道。而且我在教堂親眼目睹燭光那一幕——對,應該是這座村莊沒錯。」

他走著走著,沒有留意路線,走到了棺材樹林;他和西爾維婭前往埃斯特萬家的時候,給這裡取了這個名字。他想起每棵樹代表一個活人。這讓他精神為之一振。就某方面來說,這片樹林因此不再那麼陰森。但他撞見了樹木的殘骸。他凝視著,不禁想這棵樹的其他部分此刻變成了墓園裡一具屍體的外衣。在幾個地方,樹木殘骸旁還有另一棵樹。埃斯特萬告訴他們,很多人會把自己的樹種在某個心愛之人的樹旁邊。有祖父母和孫子,父母和子女。

他走到前一天埃斯特萬維護的樹木旁,視線掃過樹皮尋找名字,而令他訝異的是,上面寫的不是埃斯特萬的姓名,而是他的妻子:阿莉西亞·魯伊塞克。

埃斯特萬照料的不是他的樹,而是妻子的樹。因為她沒辦法自己來。她罹患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臥病在床。阿莉西亞就快嚥下最後一口氣,每個人都知道這個悲傷的事實,包括埃斯特萬。儘管如此,他依舊照顧她的樹,一如照料她的人。

他繼續找尋埃斯特萬的樹,結果遇到了他自己的,於是他自問以後誰會用到這棵樹?總之,這棵樹已經有了主人。他的名字清清楚楚刻在樹皮上。他拿起小刀想清除名字,不過內心有個東西阻止他動手。

感謝我吧,或許我因此救了你一命,他心想。

***

戴維沒帶吉事果回來。就算帶了也無濟於事。當他踏進房門的一刻,他發現大行李箱打開放在床上——有些特定畫面往往透露著不祥的預兆,比如一封塞在門縫的信、一張房間裡倒地的椅子、一個擺在辦公桌上的紙箱,當然還有眼前這個在床上的行李箱。尤其當這是某個女人的行李箱的時候,情況更糟。不祥之事發生了。他還沒搞清楚狀況,但鐵定是壞事。

西爾維婭從浴室裡出來,抱著滿滿的香水、發膠、浴帽以及小化妝箱。她只瞄了他一眼,就把東西全扔進行李箱,散在一堆沒折好的衣服上。西爾維婭相當在意行李箱的整齊。她習慣將行李箱盡量填滿。有次到舊金山旅行,海關人員把行李箱打開檢查卻怎麼也關不上。西爾維婭得拿出翻亂的東西,當著在她後面等待的整排隊伍,小心翼翼地折回去。於是那名官員不敢再查戴維的行李箱。

她應該是怒氣攻心,才會把東西扔成這樣。不過她的聲音沒有洩漏半絲憤怒,連最細微的顫抖都沒有。這也讓戴維膽戰心驚。他怕一個平靜女人的憤怒。

「你的語音信箱有一則留言。」她指著小桌子說。

拜託,希望她沒聽,希望她沒聽,戴維想。儘管他非常清楚她已經聽了。這是事件發生的一連串合理動作。為求謹慎,他試著保持一會兒冷靜再確認。

「誰留的?」戴維問。

「你老闆。」

我惹毛她了,他心想。我真的惹毛她了。

「他不知道我在度假嗎?真煩,明明放假還不放過員工。」

他早上出門時忘記帶走手機了。怎麼會忘了呢?宿醉。他腦子裡只容得下咖啡。他已經四天沒接到電話,壓根兒沒想到老闆會打來問。可是,他怎麼會把手機放在夜桌上?或許他老婆說得沒錯,自從來到這座村莊,他似乎變了個人。

西爾維婭安靜地盯著他,等了幾秒才開口,這短暫的片刻在戴維看來恍若永恆。

「戴維,你娶我的時候,喜歡我哪一點?」

令他訝異的問題。

「你讓我每天早上有起床的動力。」

「就這樣而已?」她的眼神依舊冰冷,彷彿能讓水凍結。

「當然不止。你以前和現在都是個聰明、迷人又積極的女人……」還有哪些形容詞?還有哪些?「我以前愛你。現在也愛你。」

「你娶我的時候,把我當作白癡嗎?」

「當然不是。」

「那麼,為什麼現在把我當白癡耍?」

戴維沒回答。底牌掀開了,他已全盤皆輸:湊點數、配對、比大小……[1]最令他痛苦的是失去妻子。西爾維婭繼續說下去。

「那是你老闆的留言。他要你找到他父親,趕快讀到校稿過後的版本,及時出版他的書。我不知道你們公司的人是不是全都是笨蛋,但可汗真以為能用這個代號騙人的話,那麼他應該是把大家都當成白癡。」

「沒錯,可汗是白癡。我也是。我們公司的人其實都有點蠢。」

他在行李箱旁坐下來。他再也無法站著承受那樣的眼神。

「告訴我真相。」西爾維婭說。

「這重要嗎?」

「我猜應該算重要吧,讓你決定賭上自己的婚姻。」

這句話像杯冰冷的水從他的脖子後面澆下。他知道自己應該大聲說出真相,但不認為該這麼做。

他還記得和可汗先生的保密約定,不過最後他決定一五一十吐露。該死的約定。在豪華的辦公室裡談約定很容易;該死的是在破爛旅舍的房間裡還要遵守。

「我得找到托馬斯·莫德,《螺旋之謎》的作者。沒有人知道他是誰,連可汗自己也不曉得。他似乎住在這座村莊裡。他從四年前就不再寄任何東西給出版社。有點蠢的可汗先生卻依舊馬不停蹄地簽合約,當作自己手上有小說的續集。所以我得來這裡找出他是誰,跟他談判,說服他寫完小說。這樣的話,可汗能拿到他要的書,我可以陞官。」

「不能派其他人來?」

戴維以為這樣解釋能讓西爾維婭知道重點在哪裡,可惜他錯了。或許她說得沒錯。或許只有他一頭熱、栽在這些事上。

「可汗信任我。我上次出差替一個作家化解困境,」如果帶萊奧·巴埃拉從派對回家是一場救援的話,「所以可汗認為我是可以解決任何問題的印第安納瓊斯。」

「他是在我們談完後的隔天要求你的嗎?」

「對。」

「你為什麼要接受?」

「我跟他談了一個豐厚的條件。如果我解決問題,將來能坐辦公室,領更多的錢,不用再經常出差,有更多的時間可以陪你和孩子。」

「戴維,我們不需更多的錢。我只要你在我身邊。這是我唯一的要求。」

「我們當然需要更多錢。陞官後可以領更多錢。不過我比較不愛這個職位的工作。我比較愛和作家溝通、幫助他們找到一條繼續前進的路。但是我不在乎新工作的內容。我認為這樣對我們最好。所以我接受了。」

「你以為這樣對我們最好?」

原本放鬆了一下的西爾維婭,再次變得劍拔弩張。戴維瞄見她脖子的肌肉緊繃。

「現在的工作不好。新的職位加上錢,我才能幫你買加裝嬰兒座椅的新車。」

「戴維,我從不想要新車。我想要和你用舊車就可以了。我最不想要的,真的最無法相信的,是你騙我。我們談完之後換來的是你的欺騙。」

「我不想惹你生氣。我真的以為來到這座村莊、找到作家後,可以和你把剩下的假期過完。這是我的計劃,可是這一切變得很棘手。如果我老實對你說,你會跟我來嗎?」

「不會。但至少我不用現在自己一個人回去。」

西爾維婭關上行李箱,那砰的一聲巨響,讓人想像可能有個化妝盒破掉了。戴維起身站在她面前,不過她彷彿當他不存在,繼續收拾行李。

「不要一個人走。讓我陪你。」戴維說。

「不用了。我要一個人走。」

「不要這樣,讓我陪你。」

「戴維,我想一個人走。不管你願不願意。」

「這樣的話,我會在家裡等你。」

「戴維,我不會回家。」

戴維瞠目結舌。他不知道該接什麼。最後他勉強嘟噥出幾個字。

「那麼,你要去哪裡?」

「我要去我妹埃萊娜家住幾天。我已經通知她,我需要思考很多事。車子我開走了。如果你要用車,租一台,再報公賬。」

「無論如何,我也會離開這裡。」

「別傻了。留下,找到你的作家,拿到陞官機會。否則你只是浪費時間。我的話,的確是浪費了東西,不過不是時間。」

西爾維婭拖著她的巨大行李箱,戴維轉過身想幫忙。

「讓我幫你。」

他想至少這是他能做的。她不管怎樣都要離開。如果他緊抓著行李箱不肯給她,只會讓她丟下行李箱走掉。他拖著她的行李箱到旅舍門口,車子從他們抵達的那天起就一直停在這裡。之後他們好多次都是散步出門。他把行李箱塞進車子後座,因為他知道塞不進後備廂。

西爾維婭打開車門,然後停下來凝視他半晌。

「我只是希望和你共度過幾天假期。我不在乎地點是人煙罕至的村莊,睡在一間破爛的旅舍。但是我並不願意和你老闆分享這段時光。你要不跟他在一起,要不跟我在一起,但是你不能腳踏兩條船。」

「西爾維婭,我是跟你在一起啊。」

「戴維,你知道這不是事實。」

她鑽進車子,發動引擎。兩人沒有吻別。

她拉下車窗,丟給戴維一記悲傷的眼神。

「再見了,戴維。」

戴維凝視她,感覺自己彷彿被掏空。

「我會想你,西爾維婭。」

「我不會。至少這幾天不會。」

她走了,鼻翼的雀斑離開了,那雙清澈的棕眸也消失了。

他轉過身,看到埃德娜站在門口。她盯著他看,一點也不覺得偷聽他們的對話很羞恥。

「一個人和兩個人住的房價都一樣哦。」她說。

戴維不吭聲,經過她身邊,爬上樓回房間。他們在森林迷路那天摘的馬纓丹擺在夜桌上。

植物已開始枯萎。

彷彿是戴維的寫照。

***

清晨五點半,弗蘭再也忍受不了焦慮感起床,他整個額頭都在冒汗,掛著一對彷彿失眠一個禮拜的黑眼圈。他不時感到朝身體襲來的一陣陣戰慄,淹過了腳底板直抵頸項的汗毛。如果再過一個小時還是這樣,接下來的就是抽搐和冷戰。弗蘭最厭惡的就是冷戰。一旦有預感,他就肌肉僵硬、咬緊牙根,這感覺就像冰冷的鐘乳石從脖子後面插下去,穿過脊椎、肝臟、腸胃,抵達鼠蹊部(在那裡逗留一會兒),竄過睪丸,最後在肛門附近融化。這種冰冷的折磨透過皮膚吸收部分的冷汗,滯留在身體中,讓人好幾個小時彷彿置身冰窖。

他雙手顫抖地拿出前晚的針筒,用打火機的火燒烤半晌,再拿起他最後「注射包」的海綿,吸飽酒精,清潔前臂。在藥效發作前,小心翼翼抽出針筒。他感覺平靜再次順著血管蔓延,人躺回了床墊上。好冷。他起床,拿下掛在椅背上的一條老舊毛毯。他緊緊裹住自己,再一次躺下。溫暖愉快的感覺讓人忘掉一切,他躲在內心的某個角落,避開飢餓、寒冷、痛苦、戒斷症狀和羞恥感,讓這些東西化為話語,再也不能傷害他。

早晨過了大半,卡洛斯還沒回來。或許他正留在格洛麗亞家再溫存一會兒,試著說服她掏錢買幾份毒品給他。又說不定被警察抓走了,懸賞還真的有用。但不關他的事。就像拉科前一晚說過的,海洛因的世界沒有真正的朋友。

馬努也不見人影。他想起他今天和另外一個傢伙有樁進行到一半的小型交易,有關什麼拖板車的。他記不太清楚。總之,這也不關他的事。

他敲敲拉科的房門,看見他站在窗邊盯著街上來往的行人。他油膩的頭髮往後梳,兩天沒刮的胡青佈滿凹陷的雙頰。他那雙平靜的眼睛望著對面人行道某處。當他發現身邊有人,便回過身來。

「拉科,你在看什麼?」

「沒什麼。沒什麼好看的。我們這一帶是文化沙漠。」

他擠出一抹笑,嘴角卻沒有上揚。

他倆一塊兒注射了一點海洛因。弗蘭知道拉科是任何毒販眼中最容易上鉤的毒蟲,為了半克海洛因,甚至敢出手打親生母親,然後或許又換成一丁點可卡因。獨自吸毒永遠不是好的選擇。

***

他們去過巴蘭基利亞以後,來到毒窟,他後面的口袋放了一小包海洛因,另一包正在乘著他的血液流竄。

拉科注射完一劑後,就去處理幾樁交易。他從不提那是什麼,但弗蘭從其他地方聽說他在地鐵乞討。弗蘭不知道他是不是羞於啟齒,或者他不論是這件還是其他所有的事都有所保留,而他的室友理論上不知道他打哪裡弄到錢,實際上卻知道這個公開的秘密。卡洛斯暗地裡叫他「慈悲小聖母」。

毒窟是個吸毒場所,在這裡可以流連一整天。這邊設有小房間,裡頭放置所需工具,提供乾淨的注射環境:皮下注射針筒、酒精棉墊、蒸餾水、檸檬酸和止血器。一張海報提醒大家把使用過的針筒放進桌旁的藍色小桶子裡。

如果需要的話,這裡也有幾間供沖澡的浴室。弗蘭不需要,不過許多在街上苟延殘喘的人就不同了,這幾間浴室成了他們保持基本衛生的唯一渠道。如果時間來得及,也可以在這裡吃飯。另外這裡也有供過夜的床鋪,不過床位有限,也不常有人使用,這是因為必須待到營業時間,也就是清晨七點半,因此,如果像弗蘭這一晚因為戒斷症狀醒來,就不得不痛苦地熬到開門時間。對許多人來說,這個理由就足以讓他們選擇街上的長板凳,裹著毛毯、紙板或者報紙。自由是需要代價的。許多個夜晚,代價就是挨凍。如果要在大街小巷過夜,氣溫降到零度以下,可能就此凍僵。

弗蘭坐在客廳的一張天鵝絨扶手椅上,讀起前一晚搶來的書。當他開始新的一章,本以為自己應該忘光夜裡讀過的東西,但是才過幾十行,他就記起來了。他慢慢地翻頁,享受每一段文字。有些文字強烈地吸引他,讓他重讀兩三遍。他不急著讀完。讀得越久,越能享受樂趣。

在這間客廳裡,人們像是焦躁的獅子,在隱形牢籠裡來回走動的獅子。沒人能坐下來超過兩分鐘。他們遲疑地看著門口,不知道踏進來的會是帶貨來的朋友,還是找麻煩的傢伙。警察不曾踏進毒窟一步。只要傳開有他們出現的消息,毒蟲就不會再上門。

弗蘭的腦子踩著錯誤和不知方向的腳步,在記憶裡遊蕩。他回想從前。上課、書本、同學、咖啡館抽煙,在操場、運動中心打牌,以及在課堂上抽煙。有些朋友時間久了失聯;有些糟蹋了友誼。他大學的同學都到哪兒去了?他們會想像他在哪裡嗎?

有個他認識的人靠過來,跟他要來一針的錢。他是受罰者佩德羅。他有這個綽號,是因為當他還是巴列卡斯區的拳擊手時,太多次在比賽中接受懲罰。

「喂,弗蘭老兄……有沒有幾毛錢?」

「佩德羅,我兩個口袋空空。」

「別這樣,老兄。你一定有點錢,別耍我了。不然,你怎能這麼平靜地在這裡看書。」

他講話時,目光渙散,汗如雨下。弗蘭看見他嘴唇發抖。這是發作的症狀。

「你知道的,你每次來要錢,我都有求必應。」

這是謊話。弗蘭從沒給過他半毛錢,但是佩德羅太過焦慮,記不清自己跟他要過幾次。不過這個回答似乎能應付他。

「好吧,老兄,沒問題。可是你如果知道什麼……呃……如果你知道有什麼……嗯,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會告訴你的,佩德羅。放心。」

佩德羅繼續走了幾米,向另外一個傢伙要錢。要錢通常很難,可是想跟毒蟲要錢一定要樂觀。

弗蘭繼續埋首小說直到午飯時間,他的手忙著翻頁,以免一個心不在焉,雙手不自主去摸後面的口袋,然後往前臂注射一劑。

午飯過後,他照著日常作息,徒步到雷卡茲比地鐵站出口,在那兒耐心等待茫茫人潮中出現落單的旅客。他等了超過一個小時。終於,有個棕髮的矮個子出現。當他接近,弗蘭一派自然地伸出手搭他的肩,押著他走了幾米到比較僻靜的角落。他發現這男人弓著身,像只受驚嚇的小動物。當他們躲進角落,他抽回手,面對男子。

「把身上的東西交出來。」他盡可能裝出最冰冷的語氣說。

「我身上什麼都沒有,真的。」男子用唯唯諾諾的聲音說。

他從口袋拿出針筒,亮在男子面前。

「噢,真的。把皮夾給我。快!」

發抖的男人從口袋掏出皮夾,交給了他。弗蘭打開皮夾,看到了鈔票露出微笑。超過四十歐元吧。

「什麼都沒有?嗯?媽的,老兄,你有錢。」

「拜託,那是我女朋友的錢。」

他想拿回皮夾。弗蘭伸長手臂,把皮夾拿遠,然後用那支針筒指著他。他希望自己用不到針筒。

這是他從毒窟拿來準備晚上用的。要是拿來戳這位老兄,他可不會想再用它。天知道會感染到什麼。

「老兄,冷靜點,別冒險,這不明智。」他拿遠皮夾並說。

「那真的不是我的!」

弗蘭瞅了一眼,他緊張到兩邊太陽穴上都是細小汗珠。

「看清楚,我們要這麼做,你有……」他看了皮夾然後數了數,「……四十五歐元。我把十五塊留給你吃晚餐和搭公交車。」

那男子發出低低的哼聲,他知道這是從一開始就輸掉的戰爭。當你所有東西都可能被搜刮一空,也代表你沒有可以談判的籌碼。

「好吧,但是起碼把皮夾還給我,裡面有我的身份證和駕照。」

「對呀,還有信用卡。」弗蘭說。

男子睜大雙眼。想到自己可能被強押到提款機、讓人搶走信用卡所能領出的最多金額,不只感到羞愧,也覺得自己沒用。但弗蘭不幹這種事。風險太高。即使對象是這樣一個矮小的男子,也可能有任何細節出錯。所以卡洛斯才落得被通緝的下場。

他替這個眼睛緊盯著皮夾不放的男人感到悲哀。

「皮夾拿去。抱歉了,老兄。我需要錢。我知道你很難受。」

男子聽到他道歉,詫異地瞪著他,接著一個快速精準的動作拿回皮夾。

「不是你的錢最好用,狗娘養的毒蟲。」

他趁弗蘭還沒來得及回應之前,飛也似的逃開。丟下這句話肯定讓他好受多了。嗯,他就在這裡。他不覺得自己會去報警。他能怎麼說?我被毒蟲搶劫,對方還留錢給我吃飯、搭公交車?哈!肯定會在警察局裡惹得所有人哄堂大笑!

***

戴維把威士忌連同杯子丟進啤酒杯。他上一次跟朋友狂喝到天亮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當混合兩種酒精時,他感覺一股怪異感油然而生。時間過得真快。他還會和幾個朋友見面,但次數寥寥可數;他們都和從前不一樣了。現在他們偶爾一起吃午餐或晚餐,但那些說笑話、喝DYC威士忌以及上酒吧的時光已畫下句號。現在,他們換成喝卡杜威士忌,到宜家家居。每個人都有責任:老婆、重要的工作、孩子……從前他們聊的是皇家馬德里隊的米格爾·帕德薩和埃米利奧·布特拉格諾,現在滿嘴都是稅金。

沒錯,當然已經不一樣了。

他坐在烏梅內哈酒館裡。從牛眼窗傾瀉進來的陽光照亮了留有木屑的地面,儘管如此,裡頭還是開著燈,照亮遠處的角落。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來這裡,或許是不必絞盡腦汁去想到底要到哪裡去吧。他不想散步,不想探索新的地方。少了西爾維婭,什麼樂趣也沒有。

他知道事情失控了,還是想不透怎麼會以這種方式收場。儘管西爾維婭不喜歡他的工作,他依舊是個編輯。身為一個編輯就必須為出版社做出一點犧牲。這是個非常費心費力的工作,但也是他的工作,他最專精的領域。他也可以換到一家國際企業公司工作,過著早上八點上班、晚上十點下班的日子,只有週末用筆記本電腦寫報告時才見得到老婆。

戴維從小就喜歡看書。每個禮拜天吃完午飯,他總是跟著埃米利奧·薩爾加裡[2]一起徜徉在叢林、海洋和大草原上,而他的母親則在一張木板上拼圖;木板是他家的機動性傢俱,他母親會根據情況需要,搬到屋子的各個角落。後來青少年時期,他迷上探險小說,尤其是其中比較具有顛覆性的幾本。

他在中學時喜歡上文學,不只當作娛樂,還開始閱讀俄語經典作品。他的閱讀涉獵越廣,越是想繼續下去。許多書裡都會提到其他著作,這樣串串相連,變成一張永無止境的鏈接清單。

當他還是青少年的那些夜裡,他認真思考過自己能否寫作。他比一般孩子讀得還要多,算是有點構想故事的天賦。但是當他利用不上課的夏季漫長夜晚,真的投入其中——剛開始使用打字機,之後用文字處理軟件——讀過一遍自己寫的東西,發現自己缺少了什麼,而那區隔了所謂的業餘作者和文學創作者。故事還算可以,但像是勉強鋪陳出來的,彷彿一輛想要加速前進卻辦不到的火車,一路使盡吃奶的力氣,喀啦喀啦前進。

他難以接受。他循著許多作家從初試啼聲到攀上巔峰的創作路線,決定修正風格、情節和角色設定;他想像著他們的處女作應該也不是令人拍手叫好的作品。幾乎沒有誰一開始就一鳴驚人。而且每位作家都不是出版第一本小說後就大紅大紫、搖身變成世界知名作家。許多人虛擲了二三十年光陰,只耕耘出平庸的作品,直到憑著一本讓他們卓立文學之林的書超群出眾,而其他作品彷彿只是等待璀璨之作誕生的草稿。他能躋身他們的行列嗎?

他花了一些時間才發現不能。之後,他總感覺身上紮著一根刺,每天夜裡他飽受折磨,並思考文學夢破滅後的現狀,以及未來能成就什麼。

我們往往無法成為夢想中的自己。我們當不成足球運動員、航天員或畫家,世界卻多的是出租車司機、售票員、超市收銀員以及肉販。難道,在學校操場上玩耍的孩子,能想到長大之後會以這些工作謀生?有個作家曾對他說:「我們寫作,是因為被判出局,不曉得還能做什麼。」

現在,受限於個人喜好,他只讀亨寧·曼克爾[3]。

所以他對工作並沒有不滿意。現在他正如希望中一樣,與作家並肩工作。他看著他們寫作,從他們的眼神、他們的思考方式,尋找自己與他們之間的落差。神經元的聯結助他們創作不輟,卻讓他文思枯竭;助他們名利雙收,卻讓他兩手空空;助他們夢想成真,卻讓他夢想破滅。而且永遠找不到原因。

如果有個漂亮的女人走進一個房間,心理學家會觀察的是大家的眼神,而作家會看心理學家。

每個作家都是特別的,所以必須用不同方式對待。他知道該怎麼做。他做這份工作得心應手。

而他願意為西爾維婭放棄這一切。他的人生,無法只靠汲取別人的想像力、撿拾別人夢想碎屑存在,也無法總是調整目光、混淆自己的和他們的工作,以為書是他和作者的共同結晶,成功有一部分屬於他。他渴望的是人生真實的東西:老婆和孩子。他會想念和這些人的相聚,不過他更想念西爾維婭。一本書無法在夜裡給你溫暖,不會趁你半夢半醒之間、把手伸進你腿間叫醒你。不會在你悲傷時抱緊你。

戴維拼的是這個。所以他想要陞官坐辦公室。所以他來到這裡。為了西爾維婭。

無奈她不懂。她誤以為他出於自私自利,把她騙來這裡。如果他從一開始就據實以告,她會瞭解嗎?當然不會。她不會瞭解他是放手一搏,換取更好的薪水更高的職位來養孩子。現在不是70年代,養一個孩子要花上一大筆錢:尿布、搖籃、衣服、鞋子、私立學校、和班上同學一樣的電動玩具、更多的衣服、傢俱、計算機、網絡、腳踏車、摩托車,最後還要一輛車。錢,錢,錢,要從哪裡生錢?從出版社主編的工作中。這是西爾維婭不懂的地方。

他又灌了一大口啤酒加威士忌,感覺筋疲力盡。他考慮過跟她回家,求她原諒,但是他太懂她的個性。西爾維婭不隨便生氣,也不輕易原諒。她的怒氣是默默的、悄悄的、悲傷的。她不會一邊尖叫一邊往牆壁丟盤子,但會睜著一雙空洞的眼睛,帶著麻木的心,每天冷淡以對。趕回家、在她窗下唱歌,或許是最羅曼蒂克,但絕非最聰明的做法。他得想出對兩人最好的方式。而那就是留在這裡、一鼓作氣找到托馬斯·莫德、返回馬德里,到小姨子家告訴她,他終於陞官,再也不用出差,乞求她原諒,諒解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

從這一刻開始,他要定出行動計劃。坐在酒館喝悶酒不可能解決問題。六根手指不再是可靠的線索,不能再被誤導。從這一刻開始,他不再尋找多根手指的人。他要找到作家。不管對方願不願意,都要找到他。他會揭開他的神秘面紗。之後他就不必再埋首書稿,可以回到真實世界。

他走到吧檯,撞見那個從他抵達這裡後兩次對他視若無睹的年輕男子。他正悶頭吃著火腿炒蛋配一瓶冷飲。他慢條斯理地咀嚼,彷彿數著嚼了幾遍,然後一小口一小口連續喝著飲料。戴維不知道他是誰。每次他一開口,這名年輕男子就轉過身離開,當作他不是在跟自己說話。戴維直視他的雙眼,想要引起他的注意,可是年輕男子別開臉,繼續用餐。

「你記得我嗎?」戴維問他。

年輕男子不吭聲。

「哈囉。哈囉!」

他依舊安靜不語。戴維決定再試一遍。

「我在埃斯特萬的派對看過你。」

年輕男子瞅了他一眼,迎向他的目光。戴維心想,如果換作其他場合,或許會以為他這是在挑釁。

「您是陌生人。」對方用冰冷的語氣說。

他吞下咀嚼完的食物,一口氣喝掉飲料,然後離開酒館。戴維看著年輕男子走遠的背影,不太明白他的話。酒館老闆霍恩靠過來,發出低低的笑聲。

「是個奇怪的年輕人,對吧?」

「對。他說我是陌生人。」

「不要認為這句話有不好的意思。耶萊是個……特別的年輕人吧。村裡每個人都認識他,也能諒解他特殊的小地方。他不跟沒經過介紹的人說話。」

「為什麼?」

「他爸媽在他小時候叮嚀過他不要跟陌生人說話,所以他執行得非常徹底。哈!想一下還真好笑。其實他幾乎不跟任何人說話,即使是認識的。他是個天生的觀察者。」

「我懂了。至少他這次跟我講了一點話。通常他都直接轉身離開。」

「因為他正在吃早餐。他愛吃蛋,可以吃得盤底朝天。我每天都請他吃早餐,但從沒聽他說過一句謝謝。上次他對我說的是:『火腿呢?』不過我可沒忘記他是個好孩子。對了,三歐半。」

「啊?」

「啤酒和威士忌。三歐半。你不會以為我每個人都請吧?」


[1] 此處指西班牙紙牌遊戲「Mus」的各個回合。

[2] 埃米利奧·薩爾加裡(Emilio Salgari,1862—1911),意大利作家,尤以俠客冒險小說著稱。

[3] 亨寧·曼克爾(Henning Mankell,1948—2015),瑞典作家,代表作為「維蘭德」系列偵探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