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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阿莉西亞的生日

埃爾莎走出地鐵車廂,映入眼簾的空蕩月台有種悲涼氛圍。彷彿這一站沒有人下車,大家要前往的是其他更好的目的地。她姐姐克裡斯蒂娜的家就在附近,她只需要換乘其他線,再坐一站。她手裡拿著從辦公室帶回家的《螺旋之謎》第二部。她在破紀錄的時間內啃完了第一部,想要繼續讀下去,她已經能想像出書裡角色的長相、觸感和氣味。她老闆辦公室裡的一個角落,有個裝著大量樣書的箱子。可汗先生相當樂意贈送出版社的書給訪客,不只是托馬斯·莫德的作品。要是有人來談馬裡奧·貝尼特斯的作品,他會在送別時贈一本萊奧·巴埃拉的書給對方。這是他在自己口中所稱的那段艱困日子學到的簡易營銷手法。他在那段日子,身兼出版社數職。現在,埃爾莎可以把第一部送給瑪爾塔,讓她讀讀有趣的東西,別再滿腦子都是負面的想法。

她搭乘地鐵的一條地下自動人行道,靠著扶手閱讀。反方向有個約二十八歲的年輕男子,他穿著褪色外套,看上去油膩膩的,一雙眼瞪著屋頂瞧。他頂著油膩膩的中長髮,下巴冒出三天沒刮的胡茬。有那麼一剎那,埃爾莎為了人行道上沒人而感到害怕,但過了一會兒,距離拉遠了,她的視線又回到書上。

看了不到十行,那個年輕男子便越過扶手,跳進埃爾莎的那條人行道,站在她後面幾米處;他趁埃爾莎左手翻書時,衝過去緊緊地抓住她的包,用力一拉,害她跌倒在地。他抓著包倉皇奔逃,回頭看了一次地上的受害者,與她四目相接了一秒。年輕男子別開頭,繼續奔跑,過了兩條走道後,他猛然停下腳步,迅速打開包尋找錢包。他在錢包裡找到兩張紙鈔,一張十塊錢,另一張是二十塊。他抽出十塊錢那張塞進牛仔褲後口袋,接著把錢包和鑰匙放在牆邊的地上,留給巡邏警察。這樣一來,那個女人至少不用重辦證件或換鎖。然後他再一次邁開倉皇的腳步,爬上了樓梯。

他到了一條街燈壞掉的昏暗巷子,卡洛斯躲在一個貨櫃後面等他。

「拿到沒?」

弗蘭理一理劉海,把二十塊錢紙鈔亮給他看——引來同伴抱怨。

「只有這個?」

「經濟不景氣。大家手頭都緊。」

「媽的,一個人只能分十塊錢。」

「卡洛斯,就只有這些。」

「所以我的意思是,你何必冒險?根本是個屁。」

「冒險的是我!」

「你沒挑對人,我對你講過很多遍了。手機呢?」

弗蘭翻找包,拿出手機。

「媽的,這根本換不了十塊錢。」

卡洛斯打開手機,抽出用戶識別卡,扔到地上。

「下次換我來。見鬼,你成不了什麼氣候。」

他轉過身,往公車站牌方向走去。弗蘭低聲咒罵,追在他後面。

公交車司機都知道怎麼分辨當地毒蟲,所以看到這兩個人沒付錢就溜上車,大氣都不敢出。他們早就知道該怎麼處理這些手拿著針筒又不怕死的傢伙。總之,他們司機也只是領薪水工作,可不打算為了一張車票賭上性命。

公交車將他們載到金字塔街區,他們居住的大樓就在這裡。他們和其他兩個人住在三樓一間六十平方米大的公寓,裡面亂七八糟。他們敲了門,但沒人應聲。最後弗蘭從外套口袋掏出鑰匙。兩人走進玄關。

「喂!有人嗎?」卡洛斯大吼。

「混賬,還會有誰?」一個聲音從客廳傳來。

所謂的客廳,只不過是形式上的稱呼罷了。這兒充其量只有一張鋪在地上的床墊、一張擺滿舊報紙的矮桌和一座牆邊的破沙發。空氣裡瀰漫著沙發旁煤氣爐發出的氣味。

「見鬼,好臭。打開窗戶,可惡,誰能呼吸啊。」

「想都別想!我們會凍死。我倒寧願被悶死。有什麼貨?」

弗蘭拿出三個紙包,擺在小桌子上。這時,第四名房客踏進大門。

公寓另外兩個房客是馬努和拉科,兩人臉色青黃,都是一副悲慘模樣。他們站在桌邊,彎下腰。

馬努緊張兮兮。

「哪個是我的?哪個?哪個?是這個嗎?」

他拿起一包,可是卡洛斯打他的手,那包紙掉回桌面。

「不是那包,見鬼,那包是我的可卡因。這包才是你的海洛因。」

馬努失望地看著那個紙包。

「裡面有多少?這包根本不夠三份。」

「哈!」卡洛斯說,「兩份,這已經很多了。難道你以為現在在降價大促銷嗎?」

「我給你三份的錢!卡洛斯,我希望你不要糊弄我,我們是朋友。」

「我怎麼會糊弄你!別傻了!是漲價了!」

拉科睜著一雙流露深沉悲痛的眼眸,他拿起紙包,轉過身時說:「馬努,這個世界沒有朋友,只有毒友。有時甚至連毒友也沒有。」

他鑽進自己的房間,關上門。因為某個令人不解的原因,他不讓大家看到他注射。接著其他人拿走各自的紙包忙起來。卡洛斯的是可卡因,馬努則是海洛因。

弗蘭和卡洛斯從貧民窟巴蘭基利亞帶回拉科和馬努的貨時,當然趁機偷斤減兩。那是他們兩個得付出的跑路費。如果想佔大家的便宜,就親自跑一趟,要不就忍受被人揩油的風險。沒有人知道卡洛斯留下那些海洛因要做什麼。他們已經好一段時間沒混用毒品,尤其是據傳熱可卡因害許多人喪命之後。如果要注射快球,得非常小心,因為每次注射都是在玩命。

「我想我現在還要再來一份。明天我要再去多買一點。」卡洛斯說。

「隨便你。」弗蘭回答。

可卡因毒蟲就是這樣,只要手邊有貨就無法自拔。海洛因毒蟲反而比較節制。他雖然也被害慘了,但能夠控制。吸食可卡因,快感會加速到極點,讓你想再來更多。就像常聽人說的,越是快、越是要更快。海洛因反而會讓你緩下來,越是吸食,越能逃避自己。有人能夠控制在一天三次,但一般都是有多少就注射多少。吸食海洛因的人能控制情緒的比例較高。弗蘭希望自己夠幸運,能成為這些人當中的一個;可是他失控過太多次。此刻卡洛斯吸食的可卡因開始出現藥效。

「第二份吸完,我要找葛羅莉亞溫存一下。」

「嗯,好。」弗蘭回答。

「噢,朋友。跟女人相好很爽啊。你們這些紳士就是不記得怎麼趁女人興奮的時候上她。老兄,要用可卡因助興。海洛因是給差勁的人用 的。你現在不想來一炮?」

卡洛斯的語氣流露著優越感。弗蘭斜睨他一眼,不想對上他的視線,更不想回答他。

「那麼你就留在這裡吧。」卡洛斯說。他猛地站起來,離開了客廳。「我上她的時候會想著你的。」

「想你老媽。」弗蘭說。但是卡洛斯已經離開了。

他受不了卡洛斯很「嗨」的時候。這時卡洛斯的脈搏加速,嘴巴冒出來的都是些不乾淨的話。他一整天叨念要吸可卡因,要這樣搶那樣偷,要這樣講或那樣說才好殺價。毒販根本不管這些,要他們幫你,除非能拿到什麼好處。在毒品交易市場奢談互助根本是天方夜譚。

馬努已經坐在沙發上昏了過去。他把所有的海洛因一次注射完畢,現在正在昏睡,針筒還插在赤裸的前臂上。弗蘭走過去拔掉他的針筒,放在地上的一個可口可樂罐子裡。細細的血往下流到馬努的手腕,但他似乎沒有察覺。他的旁邊有個用來吸食毒品的香煙濾嘴。儘管非常不應該,他還是不聽話,使用前會先拿來抽煙。

弗蘭坐在地板的床墊上,不知道該做些什麼,直到昏昏睡去。他感覺不愉快的事都消失了,內心浮現平靜。他還有大概四個小時才需要另一劑,接著是五個小時後,絕望會再一次席捲而來,會讓他願意施用在街上向任何毒販用天價買來的毒品。不過他現在口袋裡還有一次的份量。

他口乾舌燥。他拿起從那個女人身上搶來的包,翻過來把裡面的東西倒在床墊上:一副太陽眼鏡、一支口紅、幾包面紙、兩片衛生棉,還有一本書。沒有巧克力,也沒有項鏈、耳環或任何可以賣的東西。他把書翻過來,看了一眼封面。《螺旋之謎》第一部。

這應該是這屋子裡唯一的一本書。他打開第一頁,從頭開始讀起。還不賴。他想起自己還看書的時光。那是不久之前。他兩年前離開和室友同住的公寓。他記得那時看一本書並不稀奇古怪,朋友也不會嘲笑這種舉動。卡洛斯老是說閱讀是可憐人才會做的事。不過他早就是可憐人,所以沒有損失。

他繼續讀下去。

如果他從旁邊看這一幕,可能會覺得很可笑:某個男人吸食海洛因後昏迷不醒、躺在沙發上,他的同伴卻坐在地上讀一本書。但是他非常專注,沉浸其中。他從自己的位置可一點不覺得可笑。

***

他們依照亞歷克斯·帕羅斯的指示,沿著主街一直走到石磚路盡頭的一條泥土小徑,埃斯特萬的房子是板岩屋頂,上面長滿青苔,門前有個前廊,那兒的吊床年復一年,忍受冬天天氣無情的摧殘。

門口台階上,只有一個門環能通知客人上門。埃斯特萬開了門,請他們進去,他忙得焦頭爛額,說聲抱歉後,到廚房用抹布擦乾雙手,然後站在那裡大聲對他們說放輕鬆點、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他們覺得這間屋子很奇妙,因此帶著驚喜的心情在客廳繞一圈;這裡有一扇後門,直接通往寬闊的花園。

戴維自從開始尋找托馬斯·莫德的下落,總會不自覺地搜尋任何線索,這時他也直覺地分析起這間客廳。壁爐前有兩張破舊的沙發,椅背覆蓋毯子,似乎在等待有人能坐下來享受爐火的溫暖;火辟里啪啦燒著,散發出滿室的木頭香。他的目光掃過擠滿埃斯特萬和愛妻紀念品的書架,從陶瓷人偶到旅遊書籍,或許那是埃斯特萬年輕時,從遙遠的他鄉背著行李帶回來的東西。他凝視室內,彷彿能在某個角落看到一張矮桌,上面擺著一架打字機,或者某座書架上放著一本《螺旋之謎》。若是這樣的話,事情會簡單許多。可是人生的問題錯綜複雜,沒有那麼容易的解決辦法。他目前遇到的就是非常複雜的問題。

在花園盡頭看不清楚的距離,矗立一道木籬笆,隔開了他的家和隱身在阿蘭谷黑夜裡的森林。

這一大片遼闊的土地幾乎有三分之一是菜園。一邊有個石板烤肉架,此刻火焰在黑夜中發亮,肉架旁邊站著一位鄰居,正拿著火鉗撥弄爐火、添加木炭。他舉起手對他們倆打招呼,說他們太準時了,火候還不夠,要再等個二十分鐘才會開始準備食物。

儘管沒有必要,戴維還是習慣城市人的準時赴約。或許和朋友約會遲到可以原諒,若是公司開會的話是不被允許的,否則個個打著領帶、已經坐妥的職員的目光可會掃射踏進來的那一位。戴維通常會按照潛規則提早出門,預防可能發生的意外。看來在這座村莊,潛規則比較寬鬆。

這時埃斯特萬大步走向他們。

「不好意思,剛剛我在廚房處理急事。看來,你們已經認識了我們今晚的大廚埃米尼奧。看到沒,他可是一流的烤肉專家。」

「對,我們已經認識了。」

「過來,讓我向你們介紹阿莉西亞。埃米尼奧是她表弟。」

認識阿莉西亞?戴維突然間緊張起來。要怎麼認識阿莉西亞?他要帶他們過去、介紹給他身體無法動彈的妻子?或者他的意思是要讓他們看相簿之類的?恐怕不只是這樣。

他領著兩人沿走廊穿過屋子,走到盡頭的一間房。戴維可以聞得到生病的氣味,他的腦海回憶翻滾,一些他以為已經跨越的事,如今再一次浮上心頭,一如他翻閱舊時相簿也會勾起就學時的回憶。

只是他的回憶並不是足球賽、考試,以及坐在長凳上等待女生從健身房出來。他的思緒飄回一條安養中心的走廊,那空氣瀰漫消毒水味的環境,以及那些老人,他們盯著他緊抓媽媽的手,腳踏瓷磚地面,彷彿迷途的船難者。

這一刻,他真想拔腿就跑,頭也不回地遠離這裡。他願意付出昂貴的代價,只求時間提早幾分鐘,讓他能錯過這個介紹的機會。

阿莉西亞的房間幾乎只有一張佔據整個空間的巨大電動病床。埃斯特萬臥病在床的妻子身形枯槁。

戴維心想,不久前的她應該是個風情萬種的女人。一根連接機器的橄欖綠管子伸進她的腹部,還有另一根天知道是什麼用途的管子插進她的喉嚨。埃斯特萬看見兩位訪客一臉驚恐,便決定向他們解釋。

「你們瞧,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是一種讓延髓運動神經元慢慢死去的疾病,」他邊說邊用手指指頸項,「這些細胞透過了類似纜線的軸突與肌肉連接,並傳達指令。當下運動元神經死去,肌肉便會無法接收指令,也就無法移動,慢慢地失去力量。當身體無法自主移動,肌肉也就開始萎縮。所有非自主性的動作,比如消化、呼吸等等不會受到影響,至少在病程的大部分時間是維持這個樣子。

「隨著肌肉失去力量,呼吸會變成自覺性動作,需要由氣管造口管來協助。當咀嚼和吞嚥開始變得相對吃力,就得裝上胃造口管,直接插到胃部。這些輔助能讓維持身體機能變得容易許多。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廣為人知,是因為美國棒球選手賈裡格(Lou Gehrig)罹患同樣的疾病。我看到你們一踏進這裡,一臉詫異的表情,所以稍微解釋一下。」

「抱歉,埃斯特萬,我們是對夫人身邊這麼多的機器感到吃驚。」西爾維婭說。

「不必在意。我已經習慣了,我瞭解這個畫面對於第一次看到的人來說衝擊很大。」

他轉過身,對他們指著坐在機器後面一張扶手椅上的女人。

「她叫帕洛馬,是阿莉西亞的看護,負責在我沒空時照顧她。」

「很榮幸認識您,帕洛馬。」他們倆說。

埃斯特萬靠近他妻子,輕柔地牽起她的手,那份溫柔觸動了西爾維婭的心弦。他多少次牽起那張病床上妻子的手?多少個夜晚他坐在她的身邊、凝視她再也無法回以同樣目光的臉龐?

「親愛的,」埃斯特萬輕聲在她耳邊說,「這兩位是西爾維婭和戴維。他們來自巴列卡斯區,到村裡度假幾天。他們今天早上在森林裡迷路,我帶他們回來,如果不是這樣,恐怕他們現在還在繞圈子找小溪在哪裡。」

埃斯特萬嘴角上揚,彷彿講了一個屬於他們之間的笑話。

他們等阿莉西亞的反應等了一會兒。西爾維婭顯得冷靜,相較之下戴維好幾分鐘前已經受不住了。

在他看來,對這樣一具活著的屍體如此親暱十分荒謬,阿莉西亞沒有反應,等她響應無非是等待一塊石頭。埃斯特萬回過身看他們。

「她握緊我的手。她喜歡你們。」

當著戴維詫異的目光,西爾維婭向前走去,靠在阿莉西亞的身邊。她語帶溫柔地對她說:「阿莉西亞,生日快樂。我們很開心認識你。你先生是我們的嚮導,帶我們走出森林、認識村莊。現在我懂了,一個這樣親切的男人,應該有個非常特別的另一半。請容我說,你是個特別而漂亮的女人。」

埃斯特萬露出微笑。

「她再一次握緊我的手了。」

面對他們和阿莉西亞的親暱,還有自己的抗拒,戴維有些承受不住。他感覺在這個房間每過一秒,不安和羞愧感就愈發強烈,他越來越希望埃斯特萬結束這場介紹,好讓他們可以離開這裡。令他失望的是,埃斯特萬繼續下去說:「你們看到了,阿莉西亞喜歡家裡有人。她不是個愛獨處的人。她需要感覺有人出現:客廳裡的聲響,電視開著,有人切換頻道,佈置餐桌的餐盤聲音……對她來說,人就是屋子的靈魂。她總是說一棟空蕩蕩的屋子就像一副大型棺木。」

戴維開始發抖。多年前的回憶席捲而來,那個贍養中心的房間、用常人方式對待阿莉西亞,以及把空屋比喻成棺材,讓戴維不得不靠著牆壁,以免腳軟。埃斯特萬和西爾維婭發現他不尋常的舉動。

「戴維,還好嗎?」埃斯特萬問他。

「還好,還好,」他支吾,「我只是血壓低,加上房間沉悶的空氣讓我有點頭暈。」

「去呼吸一點新鮮的空氣比較好。」埃斯特萬說,並站了起來。

「對,會好一點。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這麼沒禮貌。」

「不,千萬別這麼說。別在意!我只是想介紹你們認識。出去呼吸新鮮空氣,喝點東西吧。你只要幾分鐘,就能舒服一點。沒錯,這裡的空氣有時有點沉悶。」接著他對護士說:「帕洛馬,待會兒請你開一下窗戶通風,但是你知道……」

「我知道,埃斯特萬,別急。」帕洛馬回答,她似乎很會掌握狀況。

埃斯特萬點點頭,這時西爾維婭扶著戴維的手臂,陪他從走廊離開。

客廳已經開始出現第一批賓客。裡瓦斯神父站在飲料桌旁邊,端著一個巨大的啤酒杯。當他看到他們倆,便靠了過來,三人聊起蠟燭夜的布道。戴維對神父指指啤酒杯。

「呃,戴維,人不可能光靠彌撒的酒活下去……」

這句話一出口,兩人都笑了,戴維於是也像他一樣端起一杯,小口小口地喝著。這裡比較通風,他感覺舒服多了。

「我喜歡生日派對。我也喜歡埃斯特萬面對太太的疾病所做的一切。大多數人在這樣的情況下感到沮喪,可是我相信這棟屋子從許久以前就需要一個派對。這不只對埃斯特萬好,也對阿莉西亞有幫助。」

這時,阿莉西亞負責烤肉的表弟埃米尼奧從花園的門踏進來,他端著一個熱氣騰騰的金屬盆,裡面裝滿了香腸、燻肉、血腸和其他豬肉製品。

「各位, 上菜了!」

他拿掉隔熱手套,以勝利之姿舉起雙手。戴維看見他的右手有六根手指,愣住了。

「噢,老天……」戴維喃喃自語。

「怎麼了?」裡瓦斯神父問。

「埃米尼奧有六根手指……」

「這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神父大聲說,「就像有人是金髮,有人是棕髮,有人是黃發,有人少了一條胳膊,也有人一隻手有六根手指。可是大家都是上帝的孩子……」

戴維倒了一杯酒,一口氣灌下。怎麼一回事?村裡到底有多少人有六根手指?為什麼這一切這麼複雜?

所有預期的賓客都陸續來到派對,但也有其他人。大多數人都帶來他們在家悉心準備的拿手菜,或端著盤子,或拿著沙拉盆。埃斯特萬負責烤肉和飲料,賓客則負責配菜和甜點。戴維和西爾維婭惋惜自己沒帶任何東西,哪怕只是兩瓶酒也好。

這一晚,埃斯特萬像在酒館一樣講了個故事,屋裡擠得和沙丁魚罐頭一樣。沙發都坐滿了,扶手也一樣,他們一手拿著酒,一手拿著小羊排,正天南地北地聊著。花園裡,一小群一小群的人,像是一束束的花朵聚在一起講話、叫喊,他們穿插著講西班牙語和當地方言,戴維和西爾維婭一開始有些不知所措,但很快就學著講。於是他們知道大蒜、平底鍋、菜園以及熱等等方言的說法。

西爾維婭一如往常,比戴維早一點跟大家打成一片。遇到這種場合,一向自詡為社交型人物的他總會領悟殘酷的事實。在場賓客都是熱情外放的鄉下人,他們不聊自己苦惱的問題,只希望與人度過愉快時光。他們會聚在一起吃吃喝喝講笑話;他們會非常歡迎想加入行列的人,不會有偏見或者隔閡。

因此戴維和西爾維婭享受了片刻他們的陪伴、食物和笑話。

戴維努力節制別喝太多。他一開始想擺脫頭暈,多喝了一點,變得有些緊張,之後他發現腦袋昏昏沉沉。當他注意到,決定停止喝酒,可是每過一會兒,就會有個人過來硬要給他敬酒,所以怎麼控制也是徒勞。他感覺很開心很高興,無法節制的後果是,他開始出現爛醉如泥的徵兆:比平常聒噪、愛講笑話。西爾維婭對於到村裡第一晚的遭遇還心有餘悸,她只喝了幾杯白酒,吃了不到半口麵包,用溫柔的語氣禮貌性回絕那些想灌醉她的先生。

安赫拉在屋裡角落跟雜貨店老闆娘說話。托馬斯和其他孩子都在媽媽眼角餘光的監視範圍內邊吃邊聊天。安赫拉稍稍別開一會兒視線,看向戴維;他的雙眼發亮,有點失去平常控制得宜的舉止,看起來比較自在也放鬆許多。他身邊有個漂亮的女人,笑起來像蘆葦俯身搖曳,姿態優雅自然。她知道那是他太太。他們和其他參加派對的人看起來不一樣。比較有城市人的味道。戴維也別開視線,他們的目光穿過賓客交匯在一起。安赫拉感到驚慌失措,露出一抹微笑。她不用照鏡子也知道自己微微臉紅了。戴維馬上報以一笑,接著轉過身呼喚西爾維婭。半分鐘過後,他帶著西爾維婭到擺脫其他客人的安赫拉面前。不過他在半途遇到酒館的廚師何塞,嚇得對方瞪大眼睛、快步落荒而逃。戴維沒跟太太多解釋,將她介紹給安赫拉,於是三人開始閒聊。

「安赫拉是我們到這裡的第一晚,給我脹氣藥片的人。你記得我說過我找不到藥房嗎?」

「真是感謝。那天的晚餐似乎讓我太不舒服了。」

「燉鍋嗎?」

「嘿……沒錯。你怎麼……?」

「那是烏梅內哈的獨門菜色。好吃,但不好消化。」

「你那天晚上是怎麼跟我說的?你說,親愛的,吃不慣這邊食物的人會很慘,事情就是這樣。」

戴維說,打斷了安赫拉的話。

「要幫助消化,我們會喝一種核桃烈酒。」安赫拉繼續說。

「他們沒給酒,所以我中招了。」她再一次笑得俯身。安赫拉立刻想起了隨風搖曳的蘆葦。「戴維對食物沒那麼敏感。吃了這麼多年的辦公室售貨機食物,他早就練就近乎百毒不侵的鐵胃。」

戴維觀察眼前兩個女人聊天。她們都長得漂亮,安赫拉像頭野生小馬駒,頂著一頭泛紅銅色澤的頭髮,睜著一雙深色綠眸;西爾維婭彷彿華麗的天鵝,有雙清澈的棕眸,雀斑散落在鼻翼,消失在兩頰。她們是不同類型的女人,當然,都非常引人注目。他年輕時曾夢想美女環繞,這一刻他感覺夢想成真。

「戴維,你喝個不停。」

一隻手搭上他的肩膀,把他從幻想拉回了現實。難道這座村莊的人都不從正面走過來嗎?他轉過身,迎上了亞歷克斯·帕羅斯,也就是戴維問他埃斯特萬住址的六指男人。

「看來你找到屋子在哪裡了。」他說,並伸出手握手。戴維可以感覺到在手背的第六根手指。

他們聊了聊枯燥的文學,戴維最愛的話題。此刻戴維真希望自己沒喝太多。他試著想揪出托馬斯·莫德的真面目,找到在馬德里聽筆跡專家提起的那個知道如何隨機應變的聰明男人,但他現在力不從心。

「不,怎麼會呢,」亞歷克斯回答一個戴維不記得自己是否問了的問題,「我不太讀書。偶爾會讀,但是興致不高。哈維爾反而喜歡。他的書架上都是偵探小說。」哈維爾?哈維爾?他是不是漏聽了什麼?

「誰是哈維爾?」戴維蹙眉問。

「我還沒幫你們介紹嗎?抱歉,真是失禮。哈維爾!」

他轉過身,在人群中尋找叫作哈維爾的傢伙。當他找到他,又喊了一次,對方於是向他們走過來。

「戴維、西爾維婭,這是我的朋友哈維爾。哈維爾,這是戴維和西爾維婭。」

朋友?戴維瞧見他把手擺在那男人的後背,直覺他們的關係不止於朋友。

哈維爾往前一步伸出手。戴維感覺他的手背似乎有個東西,於是他沒放開那隻手,反而把手翻過來。

他有六根手指。

「您有六根手指。」

哈維爾瞄一眼他的手。

「對,我知道。」

「您有六根手指?」戴維再問一遍。

「對,從出生開始。」

「六根!」

「不多不少,」亞歷克斯插話,「這是我們都知道的事。」

「可是,您怎麼會有六根手指?這裡的每個人都有六根手指嗎?」

「不是每個人,但是絕大部分的人都有。」

「啊?為什麼?」

戴維暈頭轉向。他的腦袋開始發昏。他感覺像是《荒原狼》裡的哈里·哈勒爾。那是一出奇妙的戲。只歡迎瘋子進場欣賞。亞歷克斯嘴角上揚,開始給他解釋。

「瞧,佈雷達戈斯是一座相當古老的村莊,坐落於山區,這個不利的條件使得人口一直不多,歷史卻可追溯到四百多年前。在很長一段時間,這裡主要居住三大家族:博魯埃爾家族、魯伊塞克家族以及帕羅斯家族。我的祖先當中最有名的一位叫伊西德羅·帕羅斯,他的右手有六根手指。他生了三個兒子,其中兩個右手也有六根手指。他的兒子娶了另外兩個家族的女兒,彼此通婚,他們的子女有些遺傳了這個特徵,有些沒有。沒有遺傳的人也帶有基因,但不是顯性的,所以即使沒有這個特徵,也生下有六根手指的子女。這幾個家族繼續通婚,再加上慢慢移入的新住民——不要以為我們是族內通婚的村莊。起先,可以從六根手指追溯祖先的蹤跡,但是經過世世代代之後,這變成不可能的事。所以,現在所有有六根手指的人可能是近親關係,也可能沒有任何關係。只是如果姓帕羅斯,就可以確認這個特徵的來源。」

「亞歷克斯,你真愛說這個故事。要是每聽一遍這個故事就收一分錢,我現在可能是百萬富翁啦。說真的,強調帕羅斯的來源已經變成老生常談了。」哈維爾用厭煩的語氣說。

戴維依舊暈頭轉向。酒精帶來的沉重隨著亞歷克斯·帕羅斯的每一句話更加嚴重。一切都完了。

現在他明白許多事。太多事了吧。他的計劃都化為烏有。

「村莊裡有多少人有六根手指?」戴維訥訥地問,忍住了嗚咽。

「我們沒做人口普查!但是鐵定一堆。呼!一堆啊!」

當他知道自己這三天來的努力根本是笑話一場,差點大叫起來。來這裡以後,他調查過的手……騷擾鄰居……爬上廚師何塞家的樹……阿莉西亞的表弟埃米尼奧……亞歷克斯·帕羅斯,哈維爾……安赫拉的兒子托馬斯……根本是笑話、鬧劇、荒唐、胡鬧。

於是他再也忍不住,開始大聲咆哮。

「這根本違反自然!荒謬!每個人都有六根手指,沒有一個人喜歡看書!你們都瘋了不成!」

每個人都回過頭看誰在大吼。廚師何塞轉過頭對他的同伴說:」看到沒?我跟你說過他是瘋子。」

戴維沮喪不已,派對剩下的時光都在借酒澆愁,而且是高濃度酒精。賓客看過他的崩潰後,紛紛恢復談天說笑。

安赫拉發現托馬斯和一個朋友正在偷喝威士忌。她威脅兒子要賞他一頓痛打,把玻璃杯搶過來,馬上決定該回家了。

西爾維婭考慮帶爛醉如泥的先生回去,先是為失控場面道歉,接著跟主人告別。埃斯特萬回以一笑,要她別在意,並說一個沒有吼叫的派對算不上派對。

他們離開屋子,步下門口的階梯,遇到了抵達這裡那晚、在酒館聽到戴維問廁所在哪裡卻轉過身不搭理的年輕男子。他們認出彼此,那男子不吭一聲又轉身溜了。附近森林裡的動物可以聽到大半夜裡一個酩酊大醉的野人大吼著:「小鬼!下次敢再跑,我就打腫你的臉!管你有幾根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