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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棺材樹林

戴維一整個早上都在等機會用手機打電話給老闆。他特地到街上,以免不小心被西爾維婭聽見,這時他老婆正躺在旅舍怪異的金腳浴缸裡享受泡泡浴。

他沒告訴老婆任何有關頭上傷口的事。根據他決定採納的版本,兩人恩愛過後抱著睡到天亮,他沒有離開過房間。雙眼的眼袋是因為食物不同或環境改變的緣故。他沒出門去找什麼可能的作家,沒爬樹,沒看到對方和另一半赤裸裸地翻雲覆雨,也沒掉到什麼卡車後面,然後那位可能的作家追過來往他頭上敲了一記。他沒在凌晨時分讓某個女人治療傷口,也沒和她在她家沙發上喝了一杯威士忌。他沒注意對方的睡衣。這一切都沒發生。

因此,一回到旅舍,他就立刻梳好頭髮遮住傷口,既然他一直待在老婆身邊,自然不會有弄傷自己的機會。就技術上來說他沒有扯謊。就道德上來說又多扯了一個。

可汗先生的秘書埃爾莎要他稍等,查一下他的老闆現在有沒有空。過了幾秒,可汗先生焦慮的聲音從電話的另外一頭傳來。

「戴維,還好嗎?找到家父了沒?」

儘管戴維遲疑,可汗先生依舊堅持他們要在電話裡使用這個代號,以防遭人竊聽。他們敲定的說法是,可汗先生的父親失蹤了幾天,音訊全無,戴維要去他住的村莊尋人。

「遇到幾個問題。本來我以為找到他了,但最後那個人並不是令尊。」

「確定嗎?家父可能有點難以捉摸。記住,他非常聰明,」他又加了一句,繼續演下去,「像他兒子一樣。」

「我相信絕對不是那個人。要繼續找。」

「這麼難嗎?你沒碰到和家父有一樣特徵的人?」

「嗯,有一個。」過了半晌,戴維說。

「然後呢?調查他了沒?」

「我想沒那個必要。」

「為什麼?我們一個都不能放過!」

「這個只能放過。他是個九歲的小孩。下個禮拜滿十歲。」

「噢,」這是電話另外一頭傳來的唯一回答,「那你有其他尋人計劃嗎?」

「我還是希望找到符合令尊特徵的人。」

「好吧。但是我只跟你說一件事。我這個禮拜會和整個家族聚會,接下來幾天都會。每個人都想看到他的新作。我也是。懂嗎?」

「懂,可汗先生。」

「有消息打電話給我。」他的老闆說。

「我會的。」

可汗先生沒說再見就掛斷。戴維把手機收好,神情顯得有些沮喪。昨晚的經歷,加上老闆的代號,讓他開始覺得自己根本是個搞笑版的間諜。

***

打完那個電話、享用過一頓豐盛的早餐,他們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正如他們聽說的,在這座村莊沒有太多活動可以選擇,戴維也不可能挨家挨戶敲門,問誰有六根手指、他家客廳是不是有打字機。但是他有種奇怪的預感,相信如果找到對方,應該是靠運氣,而非刻意尋找。命運已經替他們安排了相會的時刻,他只需要等到時間到來。他答應老婆到附近森林散步。還好這天早上他們穿的是鞋底比較厚的靴子。碎石子地面看起來賞心悅目,但是穿一般的鞋子走起來並不舒服。

這座森林是一大片茂密的山毛櫸和冷杉,再加上赤松,裝點了點點淡橘和青綠。這些樹木就像巨大的盆栽,甚至高達三十米,他們置身其中彷彿小小的精靈,失去了對大小的判斷。

山毛櫸的樹根覆蓋一層碧綠的青苔。樹皮的觸感粗糙,顏色和大象的皮膚一樣是淺灰。冷杉和山毛櫸好似兄弟相擁在一塊,那泛白的樹皮加上閃爍銀光的影子,增添了森林神秘的氣息。樹皮分泌的塊狀樹脂自古以凝結形成的香脂聞名。

每一步,他們都感覺自己在巨大生態系統的包圍下是多麼渺小,似乎連時間感都喪失了。戴維唯一清楚的是,在這裡時間和空間是相對的,人類的匆忙對樹木來說毫無意義;同樣的,它們也不在乎雨水、寒冷,和他每天愚蠢的尋找。

西爾維婭雖然喜歡散步,卻每走幾步就抱怨一下,說靴子摩擦著一雙習慣城市鞋子的雙腳。

「怎麼那麼多石頭!拜託,我們到那邊坐下來休息一下吧。兩條腿不休息一下,我會走到倒下斷氣。」

於是他們坐下來休息,西爾維婭脫掉靴子,按摩雙腳。

「噢,真舒服,早知道我就帶運動鞋來。還以為這是登山靴,可是穿上去怎麼可能走得動?」

「我想我們的腳太習慣城市了。我們不習慣像今天一樣走這麼遠的路,而且是泥土路和碎石路。」

「可是地面是平的,應該能減輕腳步的震動。」

「沒錯,是平的,但不是平常走的路。我們的腳是踩在傾斜的路面,要保持平衡,得稍微用到肌肉。」

西爾維婭抬起頭望向天空,彷彿目光能穿透樹木的枝丫。戴維凝視她纖細修長的脖子,嘴角浮現淺笑。

「戴維,還有其他地方。」

「西爾維婭,我們已經討論過了。當然還有其他地方……」

「不,我不是說這裡。」西爾維婭指向她的四周,她腳下的石頭,以及圍繞她的樹木。「我是指這裡。」她舉起一根手指放在太陽穴。戴維點點頭說:「我們有多久不曾這麼平靜了?」

「我不記得了。」

「我也不記得。這座村莊的人,這個地方的石頭,空氣有什麼特別之處嗎?」

「你感覺到什麼?」

「我不知道。我想著教堂的彌撒,想著昨天酒館的故事……這裡彷彿有其他法則,有其他的生活方式。」

「他們的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

「為什麼他們能過這樣的生活,我們不能?為什麼我們得屈服於一些不是我們定的規則?」

「他們感受不到社會強加的某種特定行為模式。」

「但是他們也屬於這個社會呀!他們也看電視、使用網絡。」

「沒錯,不過他們不是住在壓迫人類靈魂的大城市。他們不必搭乘擁擠的地鐵,不必到辦公大樓工作。」

「你不覺得這只是讓我感覺好一點的借口嗎?」

「我不知道,西爾維婭。我只知道我喜歡和你在一起。不論是在這裡還是在城市裡。重要的是和你在一起。」

「我也喜歡和你在一起。」

戴維抓起石頭旁的一根樹枝、折斷,發出輕輕的啪一聲,然後拿給他老婆。樹枝的一端有一撮小白花和亮黑色的果實,還有灰綠色天鵝絨觸感的葉子。

「拿著。感謝你容忍我。」

「謝謝,好漂亮。」

「連去花店都省了。如果我們住在這裡,我可省了一大筆花在生日和結婚紀念日的錢。」

「戴維,你總是這麼浪漫。」

「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知道你的意思。不是免費就不美麗。」

她靠過去,撫摸他的臉龐,在他的嘴唇印下一個輕輕的吻。

「親愛的,你剛用這雙手按摩腳丫子啊。」

「噢!」

***

回程路上,他們試著找比較近的路,不想讓雙腳過度摩擦;但是他們搞錯方向迷了路。他們來的時候涉水而過的一條小溪被灌木叢遮住,找不到這個路標,他們開始摸索方向;繞過幾堆岩石,他們抵達一處空地,眼前矗立一排巨大的山毛櫸。他們想,這應該是系統性的造林,所以應該不會離村莊太遠。他們走在兩旁都是樹木的小徑,彷彿這是一條奇妙的天然隧道;他們發現每棵樹的樹皮上都刻有一個名字和姓氏,好似給每棵樹命名用以辨識。很快地,他們在某棵樹底下遇到一個彎著腰的人。當那人站起來,他們認出是埃斯特萬。他一手拿著園丁的鐵鍬和一袋像是肥料的東西。

「哈囉!」戴維打招呼。

「你們好,」埃斯特萬說,「在散步嗎?」

「不是,」西爾維婭插話,「我們一個半小時前在散步。現在我們想回到村莊。可是我想我們迷路了。來的時候我們沿著一條小溪走,可是現在找不到在哪邊。」

「那條小溪消失在樹林裡。如果對森林不熟,很容易迷路。」

埃斯特萬瞄了一眼西爾維婭手中帶花的樹枝。

「老兄,馬纓丹!」

他們倆看向那植物,想確定他說的是不是這個。西爾維婭舉起花。

「對,是戴維送我的。」

「希望你們沒吃掉果實。」

「黑色的果實嗎?沒有。怎麼了?」戴維問。

「那個有毒。雖然不是像黃楊一樣致命,但是會引起恐怖的嘔吐和腹瀉。」

西爾維婭把樹枝拿遠一點,展現出了一路都沒有的謹慎。

「沒,幸好沒碰。」西爾維婭說。

「只是拿來欣賞。」戴維補充。

「噢,那麼沒問題。我會發出警告,是因為你們不是當地人,怕發生不幸。」

「謝謝警告。」戴維感謝他。

「對了,你在酒館說的故事很精彩。」

「你們來了嗎?我沒看見你們。」

「對,我們在最後頭。人多得不得了。看來你有很多聽眾。」

「沒錯,大家愛聽,我愛講。而且有免費啤酒可以喝。」

「大家都想喝免費啤酒,」西爾維婭笑著說,「你在這裡做什麼?你是園丁嗎?」

「怎麼會!當然不是,」埃斯特萬也笑了出來,「我喜歡照顧這裡的樹。每一個人都要照顧自己的樹。」

「對,我們發現每棵樹都有個名字。非常有趣。」

「可以在一棵樹放我的名字吧?當然,要是還沒有名字的一棵。」

埃斯特萬沒馬上吭聲,而是思索著該怎麼回答。最後他說:「如果沒有名字,就不是任何人的樹。你想要的話,就做吧。」

戴維拿出他的萬能小刀,在附近一棵樹的樹皮沒有樹結的部分,小心地刻下他的名字,他在自己的名字後面接著刻了一個「和」,正打算刻上西爾維婭的名字,埃斯特萬出聲阻止:「抱歉,一棵樹只能刻一個人的名字。」

他倆訝異地對望,彷彿他們做了什麼沒教養的事。

「對不起,」西爾維婭說,「那是這裡的某種規定嗎?」

「不是。你們選的是一棵小樹,木頭不夠兩個人用。」

「啊?木頭不夠兩個人用?」

「當然!這裡的樹沒有足夠兩個人用的木頭。就算等四十年也一樣。相信我。」

「木頭是要做什麼用?」戴維問。

「當然是要做棺材。」埃斯特萬說,恍若這是再明顯也不過的事。

「什麼棺材?」

「父母會在小孩出生時,替他挑選一棵樹,等到他過世以後,這棵樹會砍下來當棺材。當他的棺材。」

「老天爺!真可怕!」西爾維婭嘟噥。

「你是說這裡的每一棵樹將來都會變成棺材?」

「沒錯。每一棵樹都屬於村莊的一個居民,過世以後,會把他的樹做成棺材。山毛櫸是木材行的珍品,做出來的成品非常棒。」

他們倆看向四周,剛才他們眼裡美妙的鄉村風景,在知道每棵樹繫著村莊每位居民的命運後,變成了悲涼的畫面。

「這並沒有你們想像的那麼可怕。幾個世紀以來,人類和大自然就在森林共存,我們依賴它們,連過世以後也一樣。」

「你既然知道,為什麼還讓我在樹幹上刻名字呢?」

「因為這棵樹還沒有主人,如果沒有主人,任何人都可以在上面寫名字。戴維,你已經有一棵自己的樹了。」

戴維看著刻下自己名字的樹幹,心想:「我已經有棺材了。」

「說真的,我以為你們知道。我看你們來這裡,還以為你們是要來親眼看看。」

「不是,」西爾維婭說,「我們嚇了一大跳。」

「對,我看到了。好了,我得走了。如果你們想的話,我可以陪你們回村莊,這樣你們就不會迷路了。」

「好啊。」戴維說。

「對了,今天會在我家舉辦烤肉派對,慶祝我太太的生日。你們要不要一起來?」

「當然要!好多活動!」西爾維婭興致勃勃地說,「我們很想去。」

「聽著,」戴維打斷她的話,「我們不想打擾,尤其是聽說了你可憐的處境之後。」

「一點也不會打擾!大半個村莊的人都會來!」

「什麼處境?」西爾維婭問,瞪著他們倆瞧,聽不懂他們在講什麼。戴維想解釋,但在埃斯特萬面前實在無法啟齒。最後是當事人開口了。

「我的太太得了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臥病在床。但是她可以感覺四周圍繞的人。我知道她會希望你們可以來。」

「如果你覺得這種情況適合慶祝生日……」

西爾維婭試著放緩語氣。埃斯特萬的表情暗下來幾秒鐘,常見的笑容變得僵硬。

「繼續慶祝生日能讓我們知道她還沒死。另外一個慶祝的理由是她可能不會再有機會慶生。」

他們夫妻僵住了半晌,不知該回答什麼。

「如果是這樣,而且照你說的不會有任何麻煩,」西爾維婭說,「我們很願意過去,和你們一起慶祝生日。」

「我很開心能這樣。希望你們白天沒吃太多,晚上我們準備了一大堆食物。我想你們應該知道,我們這裡的人就是這個樣子。」

他們三個由埃斯特萬帶路,踏上了返回佈雷達戈斯的路程。埃斯特萬拿著園藝鐵鍬和袋子,西爾維婭則拿著戴維送她的馬纓丹。

***

他們在村莊小巷子裡的一家小餐館用午餐。裡面的迷你廳堂只能容納四張桌子和各自的椅子,盡頭有道小門,服務生從裡面端出阿蘭谷的傳統餐點。他們依照建議,開胃菜點了阿蘭谷豬肝醬。根據解說,這道菜是由豬肝、豬下巴和肥豬肉製作,灑上大量的鹽巴與胡椒,再經過三個小時隔水燉煮。接著,他們享用了西紅柿醬捲心菜卷。西爾維婭稱這是一場美食假期。

戴維一口接著一口,腦子裡卻想著跟埃斯特萬在森林裡的對話。起先,他和老婆一樣為村民自己挑選棺材的木頭感到吃驚。他總是認為講究死亡細節的人有點變態。一個人照顧死後用來做棺材的樹木實在非常不可思議。住在佈雷達戈斯的人一直以來都仰賴森林過活:蘑菇、蘆筍、獵物、木頭……

用來製作棺材的木頭來自附近的森林,這麼做也很單純,但是連哪具棺木來自哪棵樹都明確決定,等到主人過世也立刻丟了命,是他並不想深究的細節。

戴維來自一個認為死亡是過失的社會。在這個時代,人類擁有史上最長的壽命,輕而易舉就活過九十歲,一天比一天更令人驚歎,讓人感覺死亡只可能是因為意外或者不小心。要是心臟病發作死亡,會引起一連串疑問,像是為什麼醫生束手無策,是不是救護車遲到,還是救治方法的缺失。可是沒有人會懷疑是不是只是因為時辰已到。

醫生和上帝比賽看誰能延長人類的壽命,雖然他們事前就知道注定會輸掉,也知道優勢一天比一天減少,卻仍夢想有一天能和上帝達成和棋。這樣一來,他們就能公平競賽。

而他感覺這座村莊把死亡當作再自然也不過的事。因此,他們可以不知道死亡是否即將到來,就去碰觸相關的細節。他們想像那一天已經注定,像是替森林裡的樹木澆水和照顧這麼繁瑣的事,並不能讓人離那個日子更近。當他們看著樹木時,看到的不是將來的棺木,而是人還活著,還在呼吸,還能移動,還能互動,是一種碰觸得到的測試。每一棵樹代表的不是一個人未來的死亡,而是現在還活著。

「你怎麼知道埃斯特萬太太的事?」

戴維回過神,在餐廳,咀嚼西爾維婭的問題。

「什麼?」

「當埃斯特萬對我們說話,邀我們參加今晚的派對時,你說因為他的處境不恰當,不想打擾。」

「噢,他太太的病。」

「對。你怎麼知道她的病?」

戴維的腦海開始浮現所有和村莊裡的人相處過的畫面。他怎麼知道的?西爾維婭不知道,是因為當時沒和他在一起。他沒和她在一起的時間,只有在那間酒館,以及在安赫拉的家……沒錯,是安赫拉。是安赫拉昨晚告訴他的。昨晚,他應該是和老婆抱在一起睡覺,卻跟蹤廚師到他家,在那裡受傷。這一刻他想起來了。那是他在等頭上傷口止血時聽她說的。他應該趕快編個講法。

「雜貨店老闆娘說的。」他盡可能快速回答,可是他知道離聽到問題至少隔了五秒。

「怎麼會聊到這個?還是她只是講出來而已?」

「不是,讓我想一下。進商店之前,我遇到埃斯特萬,幫他從車上搬下幾盒蔬果到店裡。他走了以後,老闆娘對我提到這件事。她說埃斯特萬遭逢不幸但是非常堅強。」說完後,他看著她,想知道她是否相信這個編出來的答案。他的描述相當接近事實,有些數據也吻合。

「你之前為什麼不告訴我?」她問。

「不知道。忘了吧。你沒問,我也不覺得這很重要,直到今天早上他邀我們參加派對;為什麼這麼問?」

「沒什麼。因為通常你才是狀況外的人……」

戴維想回話,但忍住了。他很幸運,掙脫了這個狀況,唯一的代價只是背上出了一點冷汗。不過他知道他用另外一個謊來圓一個謊,這場複雜的遊戲風險提高了一級。

甜點部分,西爾維婭選了淋上蜂蜜的茴香威化餅。

戴維一邊舔著他的棒棒糖,一邊掃視餐廳內的客人。他們是村民,他甚至記得在酒館裡看過其中一兩個。角落的桌子坐著一個男人,他身穿一件格紋法蘭絨襯衫和一條立體褶痕褲,正小口吃著麵包,翻閱桌上的雜誌。戴維不知那個男人為何特別吸引他的注意。當然,他們不認識,也不曾見過。他只是覺得對方的外表有點格格不入,不像是當地村民。他看來優雅溫和,那只拿著叉子的手有著細皮嫩肉的纖細手指,不像是拿過比筆還要重的東西。這時他發現為什麼自己會注意他。

那只翻閱雜誌的手緊緊吸引他的目光,因為有六根手指。

他拿著叉子的那隻手是左手,也就是說他是個左撇子。和托馬斯·莫德一樣。戴維打量著還在閱讀雜誌的男子長相。他差不多四十歲,年紀可能再大一點,因為保養得很好。他留著仔細整理過的鬍子、一頭濃密的黑色鬈發,頭髮隔著一條一絲不苟的發線梳向一邊。

那把鬍子搭配了一對黑色眉毛和一雙靈活的眼睛,視線隨意地掃過雜誌。法蘭絨格紋襯衫是綠、黑與灰色交織,扎進繫上款式簡單的銀扣皮帶的褲子。褲線完美無瑕,男子蹺著二郎腿、身子微微地轉向一邊。他的第六根手指就和戒指一樣,像個裝飾品。某種不實用的裝飾。

戴維想著應該找他攀談。這是他期待的巧遇。他發現自己緊張得雙手汗涔涔。如果是他呢?如果他終於和托馬斯·莫德說上話了呢?他該對他說什麼?

他只想到一個接近他的方式。

「西爾維婭,你記得派對幾點開始嗎?」

「不記得。我真的不記得。晚上開始。我猜,天黑以後吧。」

「等一下,我找人問一下。」

戴維沒等老婆回答,直接起身往那個男人的桌子走去。他握住椅背,拉開椅子。

「不好意思,我能問您一件事嗎?」

那男人有些詫異,先是左顧右盼一下,再回答他。

「當然,請坐。」

「謝謝,」戴維在椅子上坐下來,突然間覺得嘴巴好幹,「您認識埃斯特萬嗎?」

「當然認識。他在村莊裡是個名人。」

「聽著,我今晚要去他家,但不知道住址。不曉得您知不知道?」

戴維心想找他攀談是那樣不真實,一如他搭訕何塞時那樣。但總算打開話匣子。他坐在他的桌邊,正在跟他講話。

「您要去派對嗎?」男人露出微笑說。

「沒錯!他邀我和我太太一起去。可是我們不知道在哪裡。」

「很簡單。只要沿著主街走到盡頭。那裡有一條小徑,走十分鐘就到他家了。不會迷路的。你們剛到村裡嗎?是埃斯特萬的親戚?」

「不,不是的。我們來自巴拉多利德市,經一個喜歡這座村莊的朋友推薦,來到這裡。您是本地人嗎?」

「沒錯,一輩子都住這裡。我在這裡的祖先可以追溯到三百年前。我叫亞歷克斯·帕羅斯,帕羅斯家族的人,是這座村莊最古老的家族之一。」

「哇,所以一輩子都是當地居民。」

「恐怕是這樣沒錯!」他哈哈大笑,聲音響亮,「這是我的命運,又能怎麼辦呢。」

戴維跟著他一起笑,繼續這場遊戲。

「您從沒想過上大城市之類的念頭嗎?」

「想過,可是我不能走。我得留下來管理一些事。」

「希望不是什麼嚴重的事。」

「不,不是。可我出租農莊,必須留在這邊處理可能會發生的問題,雖說並不多。而且我的人生就在這裡。」

「所以您不用工作嗎?我是說一份正式的職業。」

「不用,我靠收租過活。或者說,靠收租勉強度日吧。」

打開話匣子後,戴維把西爾維婭叫過來,跟他們坐在一起。亞歷克斯·帕羅斯是個溫和、有禮、十分健談的男子。他告訴他們兩人許多村莊的小事,以及一些關於居民的事。西爾維婭開心地聆聽。最後男子跟他們握手道別,那是堅定有力的一握。

西爾維婭想知道戴維怎麼會想要跟亞歷克斯講話,問他埃斯特萬的住址。

「你不也聽到埃斯特萬說了。整座村莊一大半的人都會去!」

「那你怎麼會認為,那個男的是會去的那一大半?」

「我好像在埃斯特萬在酒館說故事的那晚看過他。而且他如果不知道也不會怎樣,不是嗎?」

「當然不會。可是你知道嗎,從我們到這裡以後,你的舉止就非常奇怪。」

「我沒注意。」戴維說謊。

「我注意到了。你知道嗎?我還挺喜歡的。」

戴維笑了出來。西爾維婭也是。亞歷克斯有六根手指。六根手指,年紀相仿,類型也相近。此外,他說他靠收租過活。戴維幾乎能看見《螺旋之謎》的封底印上他的照片。他是個完美的可能人選。戴維想在今晚試著跟他聊天,挖出一些東西來。

究竟怎麼做比較好?或許這是命運昨晚阻擋他之後給他的另一個機會,一個如久旱逢甘霖的機會。他只要專注,線索會在調查的途中慢慢出現。他只需要一一解讀。

他還來得及挽救現在的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