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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靜默的聖堂

我們花了一個多月時間跑遍印度尼西亞群島。我們在菲律賓棉蘭老島的三寶顏半島卸了一批布料,然後收集大量不同的商品,不過我只記得兩三樣。我們沿著東印度群島海域前往蘇拉威西島、婆羅洲,經由馬六甲海峽繞行蘇門答臘。繞行了三天後,我們終於抵達巴東。這座城市毗鄰一座兩千九百米高的巨大山脈,在塔朗火山以南一百公里遠。從港口,可以看見一座聳立的岩石山,彷彿美麗的禁忌,引人留在海邊。

我們就是這樣打算的。

一天下午,我們在港口利用滑輪卸下木箱後,船長懷裡摟著一個漂亮的印度尼西亞姑娘,從船尾的階梯下來,對我們宣佈這一天接下來的時間放假,隔天休息,直到新的一批貨物抵達為止。那晚,所有的水手在工作完畢後衝過澡、穿上唯一一件體面的襯衫,決定出門,學船長找個可人的小島姑娘,沉浸在只要不是海水的任何東西裡。

我可以向各位保證,我們從瀰漫船艙的體香劑就能分辨一個人是上岸了還是待在海上。

我在船上的室友叫阿拉汗。他來自丹麥,因為前女友的關係,講了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語。這是我們很快就熟稔起來的原因之一,此外,他腦子裡有一本全印度洋內容最廣泛的黃色笑話全集。這一晚,他慫恿我和馬泰奧到一位印度尼西亞水手在實武牙向他力薦的酒吧。

馬泰奧是土生土長的意大利特倫托人,他厭倦了春夏季花團錦簇、秋冬時白雪覆蓋的山坡,便告別意大利北部有益健康的風,迎向全世界海洋吹拂的風,他認為他的人生應該能寫成有趣的傳記。

於是,我們三個衝過澡,盡量打扮得體面,從舷梯下去踏進巴東港口,這一次我們腳底下踩的不是一艘船,迎面而來的不是浪潮而是人潮。

港口的空氣瀰漫著各種氣味,混合了啤酒、瀝青和街道攤販的異國水果氣味。有時我以為可以用一種氣味給一座港口歸類,到現在,當我專注回憶時,仍能再一次感受那裡的氣味。

我們走在水果攤之間,閃躲形形色色向我們兜售廉價商品的小販,他們不知道其中有一些是我們今天早上剛卸下的貨物。我們抵達了有人推薦給阿拉汗的酒吧,店名「帕亞孔布」,據說是為了向距離巴東西北部八十公里處的一座山峰致意。

你們一定不相信,那是家高級酒吧。可不是那種你在裡頭根本不曉得自己在喝什麼鬼東西的昏暗酒吧。這家酒吧點著一盞盞暈黃燈光,在每個角落、每張沙發灑落淡淡的光芒,讓人恍若置身於一場東方風情的美夢當中。男士一身昂貴的西裝,女士穿著剪裁利落的禮服,加上空氣中瀰漫濃郁的薰香氣味,帶給人一種心醉神迷之感。

我們目光一掃,就知道這晚會花大錢,可是……真該死!我們努力工作就是為了享受,不是嗎?

如果不要太沉迷打牌的話,在海上工作存錢的速度很快。每當有人撞見在船首沉思的阿拉汗時,總會聽到他說水手不要太計較。

我們大半個晚上痛飲威士忌和杜松子酒,每個人身邊或者腿上都坐著一個女孩。她們用討好的口氣對我們說話,儘管我們聽不懂半個字,依然沉醉在那熱情的語調和銀鈴般悅耳的嗓音裡,只從她們的動作發現她們的目的是要客人再點一杯酒。我們三個大笑、敲桌子,隨著酒吧裡的音樂起舞,此外還加上幾首自己編的歌;我們喝得爛醉如泥。

突然間,我們聽到背後傳來玻璃碰撞的聲響;後面有兩個彪形大漢正在推撞一個體型只有他們一半的可憐男孩。那男孩用我們一點也聽不懂的語言叫喊著。他們打了他兩下,接著把他拉到外面繼續打。我們三個看著彼此,然後一個個挺起肩膀,不吭一聲地往門口的方向去,準備幫助那不幸的傢伙。儘管人在異鄉的潛規則是「管好自己的事」,看他挨打而沒人站出來做點什麼卻讓我們覺得很糟糕,而且,享受過美女和美酒之後,好好地打上一架能完美地將那晚的活動帶向最精彩的高潮。

讓我來用簡單幾句話跟小朋友說說那場架:打過來的拳頭可不算少,但是我們揮出去的更多。那兩個男人每個看起來都有上百公斤,我們狠狠地揍了他們一頓,讓他們知道揍一個手無寸鐵的小孩和三個出面救他的醉醺醺的水手是一件壞事。最後,我們成功讓他們放過小男孩;而最重要的是讓他們滾出我們的視線。

小男孩謝謝我們出手搭救——我們想應該是謝謝沒錯吧,因為實在聽不太懂他說什麼。打完架之後,我們才看清楚他身上的服裝,驚訝地發現他穿著一件紅橘兩色的皺褶長袍。我們想起過著冥想生活的尼泊爾僧侶。他打赤腳、理光頭,頭上有剛剛被玻璃割破的傷口。

讓我們訝異的是,小男孩開始使用另一種我們不懂的語言;我們更一頭霧水了。他試了兩次,之後改用英文跟我們溝通。馬泰奧壓根兒不懂半句英文,不過阿拉汗和我可以湊合一下,勉強能溝通。小男孩用英文跟我們道謝,說若不是我們搭救,他不知道會有什麼下場。我朝著酒吧裡掃視一圈,看見招呼我們的姑娘已經轉去其他客人的桌子。我也試著想像,若不是冒出這位小夥伴,又會發生什麼事。

他花了一個多小時跟我們解釋他的遭遇,不過烈酒對英文一點幫助也沒有。他告訴我們,他打小開始就住在山上的一座寺廟,在那裡,人最大的渴求只有寧靜,因為唯有絕對的靜謐才能聽到神明的聲音。他似乎從三歲起就住在寺廟裡,直到兩天前從那裡逃跑,尋找他從前在巴東的家人。

經過幾次調查,他發現他的兄弟曾經在那間酒吧工作,於是他來找裡邊的服務生,想知道有沒有人曉得他兄弟目前的下落。門口守衛認為讓他這樣打扮的人進去不太妥當,雙方因此發生衝突。

最後,這位小伙子失去兄弟的線索,帶著頭頂的傷和沮喪的心情,決定該回到寺廟,接受師父的處罰。他的寺廟位於山上一座小小的山谷裡,只不過兩個小時的路程,四周淨是隔開所有外界聲音的巨大岩石。既然我們三個沒辦法回帕亞孔布酒吧,就決定陪他一程,大概能在凌晨時分回船艙睡覺。

小男孩帶我們回到他的寺廟。我們穿越賽克省通道,一條位於兩座山脈之間、只容一人通過的羊腸小徑。他告訴我們那是一條沒有太多人知道的路,除了幾個要進城買食物的僧侶。

我們不知道小男孩怎麼能忍受這趟路程。他打赤腳,而我們踩著厚底的靴子,等看見出現在叢林茂密枝丫間的一座小小寺廟時,雙腳已經開始發疼。那座廊柱圍繞的寺廟附近,錯落著幾尊雕像和當作倉庫使用的建築。這時,小男孩要求我們謹言慎行,不要向任何人洩漏寺廟的位置。他謝謝我們的幫助並打算道別,但阿拉汗堅持要他給我們介紹寺廟——只有他會這麼做——即使只是外觀也好。我們想勸他打消念頭,不過丹麥佬爭辯,說我們救了他一條命、護送他到家,他至少可以充當一下嚮導吧?小男孩有些慌張,儘管答應了,但警告我們任何聲響都可能驚動他的師父。他冒著極大的風險帶我們認識寺廟,我想是因為他覺得對我們有些虧欠。

寺廟是一大棟主屋,作為主要祈禱場所,四周有許多經由窄廊連接的小小建築。寺廟由石頭雕刻而成,但是我不懂分辨種類;那淺黑色的石頭攫住外面照明火把的顏色,映照在外觀上形成奇妙的形狀。

當我們參觀完畢,馬泰奧問起與寺廟隔了一段距離、面積有六乘六米的小屋是什麼。那像是從天空掉下來的一個堅固的黑桶。小男孩告訴我們那叫靜思房,一個用來尋找絕對靜謐、傾聽神明聲音,附屬於寺廟的建築。不過只有學識最深厚、謹守紀律的僧侶才能辦到。我們努力想聽懂他的解釋,不過他還得再重複一遍。那房間吞噬了所有聲音,只有最強悍的靈魂才能填補聲音的空缺。

當然,我們很想試試。

他警告我們,只有道行高深的僧侶會進去那裡,我們要是敢進去,不知道會有什麼下場。他的話非但沒有嚇阻我們,反而煽動了那晚醉醺醺的我們。

一番激烈的爭執之後,他終於答應讓我們每個人進去一分鐘。

起先這只是個膽量測試,但後來變成小小的爭吵,因為誰也不願意當先鋒,第一個進去體驗可能會發生的事。於是我們丟硬幣決定——各位應該知道是誰先吧?對,沒錯。

我走到門口,在門楣下發現一串看不懂的刻字。我怕那是什麼詛咒,便問小男孩是什麼意思。他是這麼翻譯的:「把害怕和憤怒、恐懼和怒火都留在門口。帶來的越少,離開時帶走的就越多。」

我一進去,他們三個就從外邊把石頭門關上。我走到中央,腳步聲在房間裡迴盪。

突然間,靜謐籠罩。

我感覺石頭把房裡的每一丁點聲音都吸收得一乾二淨。只有我的呼吸和腳步聲穿插其中。那是一陣絕對的靜默。我的耳朵因為不習慣而痛了起來,彷彿想捕捉什麼證明我並沒有耳聾。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一股空虛佔領了我的身體。雖然只待在房間裡一會兒,我卻慢慢失去了對聲音的感知;不是恍若無聲,而是聲音恍若不曾存在。我試著大叫、擺脫這份靜默,可是喉嚨不聽使喚。我的身體裡面任何要出來的聲音,都被不可思議的黑岩石吸收了。

我好似被一隻冰冷的手捉住,無法反應;我的器官停止活動,我的靈魂在體內安靜下來。我想,如果死人能感覺,應該就是像這樣吧。

當我以為腦子就要炸開,耳朵開始聽見某個聲音。那是從遠處傳來、一種帶著節奏的聲響,非常遠,不過正慢慢靠近。彷彿是敲在石頭外面的聲音。一時間,我自問是不是我的同伴在外面敲打。我感覺聲音很慢地接近,好似從岩石之間冒出來,而之前是被岩石吸收進去。那間隔半秒的單調敲打聲朝我靠近,來到房間的中央,彷彿一道劃破黑暗的光芒。

我感覺當那個聲音碰到我,似乎被我的皮膚吸收,然後鑽進每個毛孔,抵達我的體內,這時我才認出那是什麼。

那是我的心跳聲。

結果這個來自我體內的聲音又被推出去,以加乘百倍的力量敲打牆壁、彈跳,再一次震動了我。

每次心跳聲都跟前次結合在一起,因此,很快地就震耳欲聾。那咚咚的響聲是如此強烈,讓我以為岩石就要粉碎、屋頂會從我頭上塌陷。我開始問自己誰能繼續忍下去,是那些岩石,還是我。

我感覺自己失去了意識;聲響逐漸減弱,我的雙腳發軟,整個人倒臥在地。

從這裡開始只剩一片漆黑。

接下來,我只記得我的兩個同伴失控地甩我耳光,以為我死了。當我睜開眼睛,他們把我拖出小房間。

他們沒人敢接著進去。

等我恢復精神,我們仨便踏上返回船隻的路程。我們不曾再有那位年輕僧侶的消息,但我問自己,他在那個房間會遇到什麼?他最後是否聽見了神明的聲音?

大家開始鼓掌。埃斯特萬舉起他的啤酒罐,狠狠地灌下一口。喝完後,他大聲地吐了一口氣,彷彿他是憋著氣講完整段故事,現在終於能隨意呼吸。那幾十雙手發出的如雷掌聲讓戴維回神,他馬上開始在人群中搜尋有六根手指的手。無奈鼓掌的速度太快,加上酒館內的忙碌,增加他尋人的難度。

不過他看得到小托馬斯和媽媽坐在第一排;他仍舊若有所思,一顆心懸在故事當中某個他百思不解的部分。

西爾維婭碰了碰戴維的肩膀,要他轉過頭來。

「還不賴,嗯?他就像是那種村莊總會有的說書人。」

差不多,戴維心想,但他的故事是真的,或是根據真實事件編的吧。他可以想像,一個乘船在世界各地浪跡十五年的人,應該有很多故事可說,儘管為了娛樂聽眾而加油添醋。

「沒錯,當然還不賴。故事有個地方讓我想起愛倫·坡的《告密的心》。」戴維回答。

「親愛的,你總是想著書。」

還有作家,戴維心想。

大家慢慢地離開酒吧。戴維若不是還想著埃斯特萬的故事,也許能看到那個右手有六根手指的男人正從他的面前走開。

***

這一晚,西爾維婭和戴維享受了狂野的激情。不知道為什麼,自從來到這座村莊,戴維覺得妻子顯得特別熱情。有可能是因為度假的心情,不過他們的確好幾個月、甚至是好幾年,不曾有過這樣美好的性愛。

結束後,筋疲力盡的西爾維婭靠著戴維的胸口睡去。戴維在盡情享受後,費了好大的勁兒保持清醒。他多希望抱著西爾維婭、享受她的體溫,躺在枕頭上睡到隔天,可是他不能,他得等到烏梅內哈關門、跟蹤那名廚師,監視他回家後的一舉一動。他一方面覺得離開妻子的懷抱很糟,尤其是幾分鐘前才結束一番溫存;但另一方面他心想,若能在這一晚揭露廚師的真實身份,就不必再編更多的謊言。

戴維不是傻瓜,他讀過太多懸疑小說,知道不可能一直把謊圓下去。他還需要幾個鐘頭,一切就能落幕。這時,他同情妻子,心疼她被自己這樣對待;不過,他永遠不會告訴她真相。

***

大概凌晨兩點,烏梅內哈里的燈光暗下來,服務生和廚師各自完成清潔工作後,陸陸續續從裡面出來。戴維從類似窗格的小窗看進去,瞄見為了方便打掃而擺在桌上的椅子。

霍恩從大門後出來,何塞(也就是戴維從來到這裡的第一晚發現他有不同的手指特徵,就開始監視的廚師)跟著他。他們道別、拍拍對方的背,各自踏上回家的路。戴維隔著一段謹慎的距離跟蹤他,穿越村莊的街道,再一次感覺自己像是約翰·勒卡雷小說裡的間諜。他們兩個的腳步聲在這渺無人跡的時間迴盪在街道上,戴維心驚膽戰,就怕廚師猛然回過頭,驚訝地發現他就躲在某個街角。他滿腦子幻想,希望當場抓到對方坐在奧林匹亞打字機前,手裡拿著《螺旋之謎》——如此一來,再怎麼隱瞞也沒用,只能老實承認。

何塞的屋子離村莊有點遠。他整整走了二十分鐘,先是沿著寒風刺骨的街道,接著是荒蕪的小徑,直到抵達他家門口。這是一棟兩層樓住屋,用石頭和木頭搭建,四周被橡樹包圍,其中一棵橡樹緊貼著一面牆壁。戴維覺得以莫德這樣的名作家而言,這棟屋子未免坐落在太過偏僻也太安靜的地點。煙囪升起裊裊白煙,代表家裡還有其他人。是他的太太?兒女?

他等何塞進門幾分鐘後才接近。他踩著無聲的腳步,緊靠一扇窗戶往裡面瞧。他以為會看到滿是書籍的書架、美術館的名畫,以及牆邊一張小桌擺著那有名的奧林匹亞SG 3S/33打字機。但那間客廳只有一張破爛的格紋沙發、一張佈滿刮痕的木頭小桌,桌上有一本電話簿和一本汽車雜誌。盡頭的牆壁上掛著一幅鑲框的1980年保時捷911海報。起先,他一頭霧水,但他的腦袋立刻歸納出解釋:托馬斯·莫德想要隱姓埋名,他家客廳就不可能會洩漏線索,讓任何來訪的人看見。他應該有個藏匿一切的工作室,一個沉思冥想的場所,他在那兒可以得到絕對的靜謐,創作在他內心孵化的情節。

他聽到樓上傳來聲響。應該是他太太或其中一個孩子吧。如果他們真的有孩子,就能瞭解他為什麼低調。當一個名人的孩子,應該是個難以承受的沉重包袱,或許遁世是要保護孩子別受到傷害。但這只是戴維心中一個又一個的猜測之一,他用盡全力揣測作家的苦衷。他做任何事應該都有理由;像他這麼聰明的人不可能只是一意孤行。

他懷著滿肚子疑問,站在屋旁的一棵橡樹下。他從沒當過馬克·吐溫筆下的湯姆,從來沒有;他從小到大連一棵樹也沒爬過。樹下正好有輛老舊卡車。他趴在車頂,解決了第一個障礙,然後抓住比較低處的枝丫。慢慢地,一寸接著一寸,他不慌不忙地爬上了距離地面兩米高的地方,接著一隻腳踩上一根穩固的粗樹枝。三米高的地方有扇燈火通明的窗戶。他抓住沾滿樹脂的油膩樹枝,爬到了窗邊。眼前的畫面讓他瞠目結舌。

裡頭有張雙人床,赤條條的廚師和他的另一半正在床上翻雲覆雨。那名女子體型矮胖(雖然從平躺的姿勢很難判斷是不是真的矮),動作一點也不靈活。戴維呆若木雞。兩具汗水淋漓的赤裸軀體緊緊地交纏、用力衝刺,烙下密密的吻,這般誇張看在戴維眼裡似乎過火了點。他們動作猛烈、毫無保留,釋放了所有精力。一時間,他感覺這幅畫面真是猥褻,但他想到幾個小時前和老婆纏綿時,一點也不覺得下流,反而認為那有點美麗:伴侶透過親密的接觸,溫柔對待彼此,讓愛滲透到心房,兩人充滿了能量。他心想,廚師和他的另一半應該也有同樣的感覺吧,儘管他在這一刻看到的只是在床上翻來覆去、汗涔涔的兩團肉。

就在這一刻,攀在佈滿樹脂的油膩樹枝上,戴維心底有個確定的聲音,像是個撼動不了的真相:這男人不是他要尋找的作家。絕對不可能是何塞,這個在烏梅內哈酒館工作的六指廚師,從地上撿起掉落的食物卻若無其事,品味止於一張鑲框的跑車海報,下班後的樂趣除了看電視就是和另一半恩愛——不可能會是他正在尋找的那位既感性又聰明的作家。而且他沒有書架也沒有打字機,他的舉止和聰明才智,不足以寫下像《螺旋之謎》那樣等級的作品。他符合的條件只有六根手指。宇宙應該是對戴維開了一個玩笑,讓他覺得目標一天比一天更難達成、更加遙遠。

確定這個想法後,該是他收起僅剩的傲氣、回到老婆身邊的時候了,他希望她永遠不會知道這個難堪的插曲。他往下一看,發現自己竟爬了這麼高,此刻他覺得要從這個高度下去是個問題,是個大工程。

他把一隻腳踩在低處的樹枝,百分百確定站穩,才敢放開高處的枝丫,然後慢慢一根根地踩下去,這時他變得自信滿滿。而就是這股自信釀成了悲劇。

當他在距離地面兩米高的地方,一手攀著一根高處枝丫,一腳卻踩到樹脂打滑,因為不是兩隻手都抓牢,他沒辦法吊著身體重新找個可以踩的地方,於是摔到卡車後面,撞到金屬發出巨大的響聲,皮膚出現些許淤青。

戴維這麼一摔,背撞上汽油桶,嚇了一大跳,沒聽見屋裡何塞和他伴侶的對話。

「聽見沒?」廚師說,猛然放開懷裡的人。

「聽見什麼?」她回答。

「卡車那邊傳來金屬碰撞聲。」

「沒有啊,我沒聽到。」

「我想有人要偷卡車。」

「偷卡車?誰?」

「你留在這裡,我去外面看看。」

「天啊!小心點。」

何塞套上褲子和T恤、穿上運動鞋,一到屋外,他彎腰撿起一根最近一次修剪樹木留下的樹枝。

他悄悄地靠近卡車後面,那兒有一團正在蠕動的東西。

這時戴維正試著想站起來逃跑,背卻痛得他動彈不得。他沒看到廚師正拿著一根樹枝靠近,朝他的頭部打下——響亮的一聲!何塞撲向他的囊中物,接著目瞪口呆,和幾分鐘前他眼前的人反應一樣。

「是您!」

戴維唯一的回應,就是躺在那裡蠕動,抱怨剛才的一敲。

「是您!」嚇一跳的廚師又叫起來,「先是在酒館騷擾我,現在要偷我的卡車!」

「不是那樣的!」戴維大叫,他感到的是強烈的疼痛而不是怒氣,「我把您和另外一個人搞錯了!」

「另外一個人?您要偷另外一個人的卡車?」

「不是!我是要……」戴維安靜下來半晌,思索是否乾脆承認要偷他的卡車比較好,而非他正在監視他,「很不幸,就是搞錯了!我以為您是另外一個人!」

「聽好,我不管您以為是我、還是另外一個正在找的人,我要報警。」

「不要!」戴維想到自己被關,西爾維婭得去找他,不禁嚇得尖叫,「這都是我的錯!是誤會!我現在就走!」

「快滾!不要再回來!要是讓我看到您再出現在我家兩公里範圍內,我立刻報警!該死的神經病!」

戴維看到他再一次高舉樹枝,心想該是全力逃跑的時候了。

***

戴維頂著頭上的傷和流下額頭的鮮血,不知該往哪兒去。向西爾維婭求救,代表他會自曝馬腳,或者他要編一個有說服力的理由。他不能對埃德娜說,尤其在見識過她的八卦能力之後。他不知道埃斯特萬住在哪裡,所以這個選擇無效。那麼唯一能幫助他的人是……安赫拉。

這一晚她家沒有燈光。車庫不像兩天前燈火通明,而是一片漆黑,和整座村莊一樣。他舉起手敲了兩聲門板,接著等待,祈禱屋裡的母親會比兒子早一步起床。

沒有人應門。他又敲了一次,還是沒有回應。第三次敲門,他聽見下樓急促、緊張的細碎腳步聲。他希望安赫拉是個脾氣溫和的女人,他不希望對方也以為他是個賊,又打他。他可沒忘記兩人認識時,她拿著鐵錘揮舞的模樣。幾秒鐘過後,門開了一條縫隙,安赫拉探出頭來。

「搞什麼鬼?瘋了不成?現在不是拜訪人的時間!」

「抱歉,可是上次來的時候,你沒告訴我醫生在哪裡。」

「所以你以為現在是上門來問的時間?」

戴維明白他做錯了選擇,要說明他的情況,得解釋太多事。他低下頭,當作回應,安赫拉於是看見他頭上的傷口。

「你在流血!發生了什麼事?」

「嗯,就是……」他該說什麼?要怎麼解釋?他唯一能做的是以問代答,「你能幫我嗎?」

「嗯……」她遲疑片刻,「沒問題,當然可以。進來。」安赫拉回答,表情有些不知所措。

「謝謝。」

他進去後,關上了門。當安赫拉開燈,戴維看到她穿著印著棕色小熊的白底藍絨睡衣,套著一件黑藍格紋的棉睡袍。她那頭泛著淡紅色澤的棕髮此刻凌亂不堪,幾綹髮絲亂翹起來。這樣私密的穿著,讓他感到有點慌張。

安赫拉回過頭,發現他注視的目光。

「你在看什麼?」她問。

「你的睡衣。」戴維老實說。

她低下頭看自己的衣服,然後拉上睡袍,彷彿裡面一絲不掛。

「我沒料到會有人上門。」她回答,語氣粗魯。

浴室裡,她把一個盒子放在洗手台上面,撕下一塊棉花遞給戴維。

「蓋住傷口。不然血會流得地板上都是。」

戴維乖乖聽話,將棉花緊緊地壓在頭上。

「我有一些釘針。幸好你碰到的人是木匠,我們比大多數人還多了這種東西。不過托馬斯讓我總得把藥箱補滿。他淨在做些不可思議的事。」

「釘針?我想你該不是想釘我的頭吧?」

「真幼稚。我是要用醫院用的那種手術縫釘。不是裝潢用的釘槍。」

她要他在客廳的沙發坐下,檢查他的傷口。

「唉喲……」檢查了幾秒,她說。

「老天,別嚇我。現在我只怕更糟的消息。」

「不會,不嚴重。不過恐怕你得像和尚一樣剃光頭。」

「啊?」

「我不能在頭髮上幫你釘傷口。這樣會感染。我得幫你剃掉有傷的地方的頭髮。」

「媽的……」

「等一下,我馬上回來。」

幾分鐘後,她拿著一罐除毛泡沫、剪刀、除毛刀和一條毛巾,在他身邊坐下。

「我沒有新的除毛刀,只能拿這把用過的幫你剃。」

要是他在醫院聽到這些,一定會暴跳如雷。但這裡不是醫院,她願意幫忙就夠了,他何必抱怨。

她拿起一把小剪刀剪去頭髮,剪得差不多之後用除毛刀。

「今天起床時,我不可能相信會有人要幫我剃頭……」

「每一天都會有新的體驗。這是我對托馬斯說的。看著我。我從沒幫男人剃過頭。這就像和尚的……」

「削髮儀式。」戴維接話。

「沒錯。」

戴維感覺刀片刮過他的頭皮。刮掉頭髮後,她拿起沾濕酒精的棉花清潔傷口。戴維轉過頭。

「不用擔心,幾乎沒刮掉什麼頭髮。」

「謝謝。」他回答,繼續忍受頭皮的刺痛。

「現在輪到釘針上場。」

她在頭皮剃掉頭髮的部分釘了兩個針,然後彈彈手指。

「再來一針以防萬一。好了!可以了。現在只需要再等一下,等傷口不再流血。」

她問戴維是否要喝點什麼,於是他要了一杯威士忌。這一刻他需要來點強勁的東西。當他開始啜飲,安赫拉收拾藥箱,也給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

「獨飲不好。你還沒跟我解釋發生了什麼事。」喝了一口後,她問。

「很難解釋。我把某人錯認成另一個人,結果對方不太開心。」

「哎呀,很有趣的樣子。」

「這是個令人難過的錯誤。對我來說更是如此。謝謝你的幫忙。」

「不客氣。不過你要知道這裡不是救護站。我晚一點再把醫生的住址寫給你,下次可以用到。他才是專家。」

「你的技術也不賴。」

「我沒那麼大的興趣。走上木工這行,通常是意外,特別是在一開始的時候。我替自己縫過傷口,而且不只一次,我也替托馬斯縫過。有一次,我給自己弄了一道小小的劃傷。」

她給他看手指上一道非常筆直的小傷口。

「你是在車庫做那個東西的時候弄傷的嗎?」

「沒錯,被一塊滑落的鋼板割傷。」

「你在做什麼東西?」

「樹屋。」

「好奇怪的委託!」

「這不是客戶委託的工作。是我要送托馬斯的生日禮物。就在下個禮拜。我會把樹屋架在樹林裡的一棵樹上,但是托馬斯經常在那裡玩,所以我準備好一片片的材料,等到最後一晚再組裝。」

「真是一份隆重的禮物。」戴維回答。

「他是個大男孩了。」安赫拉說。

「我不想過問跟我不相干的事,但出於我們到目前對彼此的信任,加上這杯威士忌,所以想問這個問題……托馬斯的爸爸呢?」

安赫拉臉上的笑容消失,坐回了沙發。

「他不在這裡。」

戴維感覺這是個棘手的話題,試圖彌補錯誤。

「抱歉。都是我的錯。我不該……」

「沒關係。我很少對其他人提起這段過往,對我來說事情已經解決很久了。托馬斯的爸爸來自一個我不想提起的村莊。我和他的關係破裂了好一段時間,我唯一願意記起的是現在擁有的這個兒子。他不想對孩子也不願意對我負責。從他離開以後,我就再也沒有他的消息。」

「托馬斯似乎是個好孩子。我在酒館見過他,他對埃斯特萬的故事很著迷。」

「沒錯,托馬斯喜歡他的故事。全村莊的人都喜歡他的故事。」

「埃斯特萬是個有趣的人。我到村莊以後,是他載我到烏梅內哈。他跟我和我太太玩了一個推理遊戲,猜得非常準。」

「這是埃斯特萬的風格。他心思非常敏銳。尤其是對於目前面對的情況。」

「什麼情況?」

安赫拉停頓半晌,似乎不知所措,但很快就恢復鎮定。

「不好意思,我以為你知道。埃斯特萬的太太生病,而且是末期了。」

戴維想起他在教堂拿著兩根蠟燭。

「老天……」

「她得了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臥病在床。我幾乎每天都去看她。如果有需要,會幫著負責照顧的護士搬動她。她看起來似乎沒有感覺,但我還是能發現她有反應。這事很難解釋。其實明天是她生日。」

「這樣子過生日真不好受。」

「沒錯,可是埃斯特萬從非常哲學的角度看待這件事。我不是說他不痛苦,他其實很難受,畢竟他和阿莉西亞很親密。非常親密。可是埃斯特萬……很冷靜。」

他倆安靜下來,彷彿話題已經結束。戴維和她聊得很自在,但是感覺自己過度利用她的好客;該是告別的時候了。

到了門口,安赫拉把醫生的地址給他,以免他又遇到其他問題。

「再一次感謝。你是我的救星,」戴維真心誠意地說,「現在我得回去找老婆,編一個理由,以免她把我當成笨蛋。」

「呃,她是你太太,應該知道這件事吧?」

她露出微笑,頂著一頭依舊凌亂的頭髮。戴維從敞開的睡袍,瞥見了裡面睡衣的小熊圖案。

***

這天對埃爾莎來說又是繁忙的一天。可汗先生從米蘭閃電出差回來,和裡佐利出版社洽談《螺旋之謎》第六部的版權。他在下午上班的最後一個小時出現,吩咐埃爾莎更改接下來幾天的會議。他兩天內要再去米蘭一趟,因此得取消和電影製片公司的會議、延到下周。這次出差他得帶著把書賣到不同國家的所有文件。不只是《螺旋之謎》。還包括其他書籍。他試圖給出版社打造一個穩固強大的形象,即這是一門出版各類書籍的賺錢生意,不只有他們最出名的小說。這是事實,許久以來其他書籍也一樣帶來豐厚的收益。

出版社老闆要傳達的是一本書之所以成功並非僥倖。這點對他來說尤其重要。他傾盡全力推銷其他作者的作品,彷彿知道光靠出版社最有名的小說還不夠,任何一天,都可能不再為他賺進財富。

雖然所有書籍的數據都經過會計部門計算,埃爾莎還是得統一整理不同報告,集結成一份,再附上老闆最愛用的圖表。根據他的看法,這樣能讓不習慣看資料的人對出版社的發展一目瞭然。

埃爾莎做完報告,打印四份、裝訂,擺在可汗先生的桌上,讓他到米蘭出差前可以檢查一遍。

她到街上搭出租車直接回家。她在公司加班到這麼晚,只領一點加班費,這是一種補償。至少今天不用在地鐵搶位置。第二天她再把收據交給會計報賬。

半路上她改變主意,決定到姐姐家。並不是她的外甥女瑪爾塔需要照顧,而是因為她不想回公寓,給自己煮一個人的晚餐。她總是有這種感覺,最後只開了一個罐頭,在廚房的中島草草吃掉。

當她抵達時,克裡斯蒂娜早在兩個小時前就出門上班了,迎接她的外甥女原本以為她這晚不會過來。她們兩個一起準備了一頓豐盛的晚餐,然後各自拿著酸奶一塊兒欣賞晚上的電影。廣告時間,瑪爾塔整理臉上的繃帶,她時時刻刻都在擔心鬆脫。埃爾莎用眼角餘光瞄著她。

「放心,不會鬆掉的。」她柔聲對瑪爾塔說。

瑪爾塔馬上放下手,彷彿被抓到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

「親愛的,不要緊張。瞧你坐立不安的樣子。」

「我不希望繃帶鬆掉,因為有一天早上我醒過來,幾乎整個都鬆脫了。」

「什麼時候要拿掉繃帶?」

「還不知道,要看醫生怎麼說。很快我就得去換新的。到時他們會仔細幫我檢查。」

「太好了。」她回答。

瑪爾塔淡淡一笑,有點緊張。她們安靜了幾分鐘,看著繼續播放的電影。最後瑪爾塔打破沉默對阿姨說話,這時劇中女主角發現男主角和其他女孩共進晚餐。

「阿姨……」

埃爾莎別過臉並回答:「怎麼了?」

「我今天拿掉繃帶,看了一下。」

「瑪爾塔!小心點,你摸臉的時候,可能因為手髒反而受到感染。」

「我知道,所以先洗過手,我很小心。我拿掉繃帶,不喜歡現在的模樣。」

「親愛的,那是傷口,當然不好看。但是不要擔心,會治好的,不會有什麼問題。」

「我知道,」瑪爾塔回答,「我知道沒那麼嚴重,會治好的。可是我怕的是留下疤痕。或者臉頰中央一塊變成粉紅色。我讀到的信息說,皮膚可能增生,留下深淺不一的色素沉澱。」

「你在哪兒讀到的?」

瑪爾塔拿起她的手機。

「網絡上。」

「網絡上說你會留下粉紅色的疤痕?」

「不是會留下,而是可能會留下。要看皮膚的色素沉澱。」

「你擔心嗎?」

瑪爾塔歎了一口氣,聲音幾乎低得聽不見,彷彿這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

「是……是啊。我不希望留下任何疤痕。或許有什麼去除或淡化疤痕的手術、鐳射治療,或者這類的治療吧。」

「瑪爾塔,你是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假設,注意我說的是假設,留下了什麼疤痕,你依然非常有魅力。你是卡雷羅家的女人,我們的特質是無敵的感性。」

埃爾莎以為她的笑話會讓她會心一笑,但外甥女依然掛著嚴肅的苦笑,雙眼泛著淡淡的淚光。

「你擔心留下什麼疤痕嗎?」

「我擔心的是比較麻煩的東西。我不認為我漂亮,但也不認為自己丑;我屬於中等的一群,你知道這是怎樣的;任何特徵都會被放大、嘲笑。屁股太大、戴眼鏡、太單純,如果是疤痕的話……」

瑪爾塔逐一細數所有她認為一個人不想擁有的外表。她是個年輕女孩,有著充滿機會的未來,卻因為一道傷疤惴惴不安,瀰漫在她內心的恐懼慢慢地滲透出來,淹沒了她整個人。她的阿姨從她的喃喃自語中發現,她不再是以往認識的模樣。埃爾莎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輕時候也曾有過的恐懼。後來胡安·卡洛斯出現,掃去了她所有恐懼。不過一段時間之後,出現了只有曾經嘗過的人才知道的另一種恐懼:曾經相信的唯一一個人最後變成自己最大的錯誤。而她和那個人一起搭建的橋崩塌了,自己被壓在下面窒息。

「總之,阿姨,誰會喜歡我這張臉?我們都知道粉紅色疤痕已經算是最好的狀況;還有其他更糟的:臉可能變形,留下又粗又深的疤痕,怎麼化妝都掩蓋不住。這樣永遠烙印在臉上的疤痕,像是犯了什麼罪而必須付出代價。」

埃爾莎能體會她的痛苦,就像心疼孩子因為傷口而痛哭流涕。她希望自己是瑪爾塔,希望替她承擔、幫她擺脫痛苦。

「親愛的瑪爾塔,你遇上的是很常見的意外。你的疑惑每個人都曾經有過,現在冒出來,是因為你在家裡待了三天,沒事可做,成天想著問題。但聽我說,問題會過去,悲哀的是,它會被新的問題取代。現在的我,幾乎不再為和你一樣年紀時有過的擔憂而難過,但是我有其他新的擔憂。當我在你這個年紀時,也就是不久前,我記得我害怕掛科、朋友背叛、未來找不到好工作、長大以後遇到和爸媽一樣的事……總之,擔心一籮筐的事。現在我根本不擔心那些了。因為最後功課都及格了,繼續和一些朋友交往也失去了一些朋友;爸爸過世、媽媽得了關節炎,還有一份老闆不願意付加班費的工作。」

「阿姨,我沒那些問題,我擔心的是……」

埃爾莎遮住外甥女的嘴巴,打斷她的話。

「你擔心的是最後會不會孤單一個人。會不會沒人喜歡你。讓我告訴你,這些是所有人,絕對是所有人,包括你想不到的人在內,都擔心過的問題。這算是人類的本質。你以為我沒怕過嗎?你媽媽呢?你媽媽二十歲時,曾經因為和某個男朋友分手,每天下午都哭得很慘,說沒人愛她,每個人都干涉她的事。」

「真的嗎?」瑪爾塔露出這段時間以來的第一個微笑。

「嗯,因為你媽有點傻。不過那時是80年代,看事情的觀點不一樣。你怕孤單嗎?當然怕。我也很怕。因為到了我的年紀,單身的人比你這個年紀單身的人少多了,我唯一擁有的只有我這個人,和在巴列卡斯區一間亂七八糟、沒有傢俱的公寓。」

「阿姨,你為什麼要跟姨夫分手?」

「有時事情會失靈,你曾經以為堅固的繩結,時間一久就鬆了。」

「但是應該有個原因吧。人不可能為了離婚而離婚。」瑪爾塔繼續抽絲剝繭。

「不是某個特別原因,而是一連串事件,日積月累……」

「噢,阿姨,你們分手,應該是發生了什麼。」

「你姨夫和賤女人鬼混。」

這句話一出口,隨即一陣沉默籠罩。秘密見光了。瑪爾塔被挖到的新消息嚇一跳,變得非常安靜。這時她真希望自己不要那麼不死心,可是經驗不是在事前,而是事後才學到的。

「你嚇死我了。」停頓過後,瑪爾塔終於擠出聲音。

「想想我的處境。不是的,他不是在外面尋找家裡沒有的。他找的不是愛情而是性。至於我,我不喜歡在我的床上和陌生人胡搞。」

「這當然會是離婚的原因。」

「但這不是唯一的原因。和賤女人鬼混是引爆點,讓人決定放棄一切,而不是繼續努力維持我們的婚姻。我們的關係已經惡化很久。明明已經被波浪淹沒,有時卻還妄想舀掉水。那件事只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如果他沒做那件事,你會離婚嗎?」

埃爾莎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我也這麼問過自己很多次。有時我會想這樣或許比較好,讓我省下許多等待。至少我現在不必依靠任何人。我可以自己打理一切,儘管不容易。」

瑪爾塔往前環抱住阿姨的脖子,兩個人緊緊地抱在一起幾秒鐘。她們都不知道對方是不是在哭,但是都沒開口問。

「埃爾莎,」瑪爾塔很少這樣直接叫阿姨,單喊她的名字,「你覺得我們會找到真命天子嗎?」

「我的話,不知道,但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她的阿姨回答。

瑪爾塔掙脫擁抱,直視埃爾莎的臉。

「我想你也會找到的。」

瑪爾塔在阿姨臉上烙下一個吻,兩人再一次抱在一起。她們恢復精神,彷彿知道了對方害怕,自己反而就沒那麼害怕了。

「阿姨,一定要是個男的嗎?」

「看情況。」埃爾莎回答。

「什麼情況?」

「我想,如果是女的話,要看長得漂不漂亮。」

於是兩人笑了出來,此時她們不像是阿姨和外甥女,反倒像是姐妹,或是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