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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托馬斯·莫德

她躺在地上,雙手沾滿鮮血,不像是我印象中那個就算不擇手段也要達到目的的人。她的雙眼圓睜,那雙像是代表希望的綠眸摻雜黃色斑點,眼眶急湧淚水,彷彿無聲地祈求對她來說已不再重要的命運,她只希望把事情做好。在永遠離開他身邊以前……

戴維正在他的辦公室讀稿子,辦公室坐落於馬德里塞拉諾大街一棟具有歷史意義的大樓。早晨的陽光從窗戶傾瀉進來,讓他的脖子後面升起一陣愉悅的酥癢,此刻他正翻閱著線圈裝訂的書稿。這是每年出版社會收到的上千份小說之一,渴望成為作家的人努力筆耕,把未來的希望寄托在寄來的稿子上面。或許某個水管工人在思索筆下角色對話時,正拿著扳手鎖緊浴室的水管。或者是個語言學學生厭倦了無法滿足他們的書,在心裡這樣想:「看起來不難。我可以寫得比他們大多數人還要好。」

就這樣,他們投身寫作,有時是無緣無故一頭栽進去,有時在下筆之前經過一番仔細研究。這看起來並沒那麼瘋狂:斯蒂芬·金在寫下第一本書之前是個英文教師,柯南道爾是醫生,帕特裡夏·海史密斯寫過喜劇劇本,納博科夫是昆蟲學家,卡夫卡是辦事員,托馬斯·品欽給波音公司編寫技術手冊,萊奧·巴埃拉是鞋廠的會計。連恰克·帕拉尼克也曾在一家生產貨櫃的公司工作。

受一本書影響而扭轉命運的作家在文學史上比比皆是,渴望成為作家的年輕人知道這件事,也努力寫出他們的故事。他們精雕細琢每個句子,反覆修改幾十遍像戴維此刻正坐在他辦公室舒適的椅子上讀著的東西。渴望變成作家的人對他們的書寄予厚望,而他們則把這些稿子堆在一個小房間,和辦公室的器具擺在一起。

出版社的每位員工每個月都得交一篇對某份稿子的心得報告,不管職位多高。這是出自老闆可汗的點子。他說把所有收到的包裹堆在那個小房間,一點也不尊重他們的衣食父母。這是他工作最前端的部分。他們已經有個讀書會,每個成員都具備專業本領,能在翻閱前面幾頁之後就判斷書有沒有價值——戴維在升職當編輯之前也是他們的一員,但是可汗出版社的每個員工還是得準時交心得報告。每個人的閱讀能力都很強,也都對讀好書樂在其中。

大多數都不是好作品。有一大部分很差。有些甚至糟糕透頂。但是,裡面只要有一本能夠出版,就算是幾千本中才有一本,所有的努力也就值回票價。因為在世界上的某個角落,總是有個作家關在髒兮兮的小房間,坐在計算機、打字機或者一本簡單的筆記本前,創作一本偉大的書。而可汗出版社就是在尋覓這塊原石,不安地等待他能寄出作品,但是如果出版社沒有逐一讀過所有收到的稿子,就不可能做到這件事。

因為他們其中一個有可能是下一個托馬斯·莫德。

戴維七年前開始在出版社工作,每一回他都滿懷希望地打開書稿,期待眼前是一本偉大的小說。可是七年後他只遇過六本有價值的作品。這六本有四本出版了,其中一本就是萊奧·巴埃拉的《秋神》;這四本有兩本賣得非常好,其他兩本則很普通。此刻,在這些年過後,在寫過那麼多糟糕小說的報告後,他意興闌珊地讀著書稿,彷彿一遍又一遍讀著同樣的故事,只是換了在同樣劇情中表演的角色。

開始工作的前幾個月,他自信滿滿認為自己會挖掘到出版社下一位成功作家。他想像自己關上辦公室的門,平靜地讀著,知道自己在此時此地享受一本還沒有人讀過、但注定會讓幾百萬人花時間一睹為快的書。可是他想像的那一刻從沒有到來,他不確定到底會不會來。

「戴維……」

「嗯?」

他抬起頭,視線離開書稿。出現在他面前的是出版社裡的行政人員。

「戴維,可汗先生找你。」

「謝謝。馬上過去。」

他不想像條哈巴狗,聽到主人叫喚就飛奔過去。他刻意多等兩分鐘再跨出辦公室大門。

***

走進可汗先生個人辦公室的前廳時,他整理了一下外套的袖子。門邊有張堆滿文件的桌子,可汗先生的秘書埃爾莎·卡雷羅就坐在那裡,她是個年近四十的女人,頂著一臉濃妝,頭髮也塗了一層厚重的發蠟。儘管如此,她還是風韻猶存,能窺見她在剛揮別不久的青春時光應該有過的美貌。如果仔細瞧,會發覺她有個小巧的翹鼻子和一雙美麗的棕眸,以及刷上睫毛膏的睫毛。

他對她瞭解不深。埃爾莎剛來三個禮拜,頂替了可汗先生已退休的前任秘書的位置。

他朝她輕輕地點頭打招呼。

「佩拉爾塔先生,再等一下可汗先生就能見您。」

「謝謝。」戴維回答。聽到她過分有禮地用「您」稱呼,不禁嘴角上揚,他心想這是因為她才來工作不久。慢慢地,她會比較不拘禮節。

他邁開腳步,在前廳一邊踱步一邊思索可汗先生叫他過來的原因。從他進出版社以來,他們交談的次數不超過兩次,那兩次甚至只有幾句禮貌性問候:「您好嗎?夫人呢?工作很多,對不對?」難道是因為萊奧的新小說進度落後?他想這不太可能。他們時間的確有點緊湊,但不至於讓人擔心。即使遇到最糟糕的狀況,他們還是可以調整日期,放棄法蘭克福書展,改在倫敦書展介紹新書。有那麼一瞬間,他幻想是老闆通知他要陞官了。這樣一來,一切都能迎刃而解:和西爾維婭的問題、決定生小孩後的經濟問題,以及他的工作受到肯定的成就感。可能嗎?可能。戴維想著想著,在內心暗暗偷笑。他感覺彷彿回到了語言學學院、他和同學等待著走廊上的公告欄貼出成績單的時候。

他忐忑不安地漫步,好幾次經過兩個板子前,上面印著《螺旋之謎》開頭的幾段話,這是托馬斯·莫德著名的句子,他就是可汗出版社名聲最響亮的作家。戴維的視線掠過那些句子,不知不覺地大聲念出來。

「什麼?」

戴維回過頭。出聲的人是埃爾莎。

「不好意思,我剛才大聲念出了句子。」

「是《螺旋之謎》,對吧?」

「對。」他回答。

「不只你。我不只看過一個人在等候時念出來。」

「這是一本偉大的小說。」

埃爾莎不自在地在座位上挪動身子,眼神迴避,開始收拾桌上的文件。戴維好奇地打量她。

「您讀過嗎?」戴維問。

「還沒,」埃爾莎回答,「我還沒時間。」

難以置信。全世界超過九千萬人看過這本《螺旋之謎》,唯獨埃爾莎例外,而且她還是托馬斯·莫德的出版社發行人的秘書。真奇怪,熱愛文學的人怎麼會沒看過這本小說。《螺旋之謎》可以說是21世紀的《魔戒》。托馬斯·莫德在科幻文學中的地位,就像是阿加莎·克裡斯蒂之於偵探小說;甚至凌駕在她之上,因為連不愛這種題材的人都讀托馬斯·莫德。戴維認識一些從不閱讀的人也都迷上了這部小說。能寫出大師級作品的人不多。托馬斯·莫德是其中一個。

「真不敢相信。」戴維對秘書說。

「不是那樣;的確有很多人推薦我看,可是開始上班以後時間不多。可汗先生非常忙,他交代我的工作多到回家以後,根本提不起勁看書。」

「我懂了。我倒是很希望自己沒看過……」

「您不是說那本書很精彩嗎?」埃爾莎打斷他的話。

「讓我講完。我希望自己沒看過,才能再看一遍。」

「您這麼喜歡啊?」

「聽說有些書會改變人的一生,您知道嗎?對我來說《螺旋之謎》就是這種書中的一本。您知道這本書賣了多少?」

「知道,大概九千萬本。」

「可是第一版印了幾本?」

「不知道。這我就不知道了。」

「不到五千本。不到五千本,」戴維再強調一遍,特別加強語氣,「慢慢地,書賣起來了。看過故事的人推薦給他們認識的人。這些人讀過後,喜歡的又再推薦。就這樣印刷了上百次。書也被翻譯了超過六十種語言。」

「那時候你在這裡工作嗎?」秘書問他。

「我想那時除了可汗先生,沒有其他員工。」

「那麼,你怎麼會知道?」

「有上百種關於《螺旋之謎》的傳說。我進入出版社工作時聽過一些。」

「哦?哪一些?」

埃爾莎和戴維聊開後,表情變得開心起來,彷彿戴維來這裡不是要和上司開會,而是要逗她開心。

戴維面對她,在她的辦公桌前坐下來,壓低聲音。

「您知道可汗先生為什麼非要我們讀收到的書稿?」

「不知道。我想是因為閱讀部門沒位置放稿子了吧。」

「因為《螺旋之謎》是在出版社快倒閉時寄來的。可汗先生親自讀完整本寄來的小說。據說他讀了《螺旋之謎》之後急著搶先買下版權。您知道他不得不抵押房屋發行第一版嗎?」

「我不知道。不過那樣非常冒險。他怎麼敢下賭注?」

「您讀過的話,就懂為什麼了。那本小說根本就是賺錢機器。不過那不是最好的一本。」

「那麼是哪一本?」埃爾莎靠近戴維,兩人離得非常近。

「我想您應該知道托馬斯·莫德的事。」

「哪件事?」埃爾莎問。

「就是除了可汗先生,沒有人認識他。」

「這個我知道,聽說他不接受任何採訪。」

「他不是不接受採訪,」戴維糾正她的話,「而是沒有人知道他是誰。或是住在哪裡。只有可汗先生知道。難道您看過托馬斯·莫德來過這裡?」

「只有可汗先生?為什麼?」

「不知道。作家都是怪人。托馬斯·莫德似乎不想曝光。他非常有可能和可汗先生達成了某種協議,要可汗先生不要透露他的身份。什麼說法都有,從這種舉動是刻意打造神秘光環,到出版社收到完整的一套故事後不久作者就過世了。」

「但是這樣的情況很不尋常吧?」

「嗯,也沒那麼不尋常。有些作者不願意曝光私生活。從《麥田里的守望者》的作者塞林格到托馬斯·品欽都是。」

「為什麼不願意?」

「不想要大眾打擾。比方說托爾金,不論白天或夜晚,隨時隨地有人從世界各地打電話給他,對他說他們有多愛《魔戒》。甚至有人偷偷溜進他在牛津大學的宿舍房間,企圖拿走東西當紀念。不過我覺得應該不止那樣。」

「那麼您認為是怎麼樣的?」

戴維不知道該怎麼評論眼前的女人。他不懂可汗先生怎麼會找個對出版社最成功作家一知半解的秘書。之前擔任這個職位的人可是最懂得怎麼解謎的。他心想或許這是可汗先生錄用她時的考慮:一個對任何事都興趣不大的平凡女人。

「有些作家需要遠離人群。有時靠人群太近,寫作會變成一種非常脆弱的東西。」

「老天。看來是一個好故事。難怪作者引起大家的興趣。」

「當然。但是注意,這套小說的五本書都非常出色。」

「可是故事還沒寫完……」

「我們發行了一套七部的前五部,但是我想何時會有完結篇,只有可汗先生知道。」

「老天,我想我得讀讀看。」

「讀吧。若不是這本書,可汗先生或許已經破產,您和我今天也不會在這裡工作。」

「一本簡單的書扭轉了悲劇性的命運。」

「這本書一點也不簡單。他指引了數以百萬計的人,如果您讀了,可能也會得到指引。」

「佩拉爾塔先生,我想您有點誇大了。」

「一點也不誇大。難道您沒讀過一本似乎在跟自己對話的書?」

「沒有。」埃爾莎說。

「我從前也沒有,」戴維告訴她,「直到讀了《螺旋之謎》。所以我才說我希望和您一樣沒讀過這本書。」

秘書發出低低的笑聲。

「佩拉爾塔先生,您應該到廣告業工作。業績一定名列前茅。」

這時辦公室的大門打開,可汗先生露出半個身體。戴維和埃爾莎立刻分開,彷彿兩個被抓到作弊的學生。但可汗先生似乎沒注意。

「戴維,可以進來了。抱歉,久等了。」

「沒關係,可汗先生。」

戴維從桌邊起身,進到辦公室之前,他從架子上抽下一本書。他把書遞給埃爾莎。他們倆都知道那是什麼。

「拿著,」戴維進去前對她說,「好好享受一下。」

「謝謝。」埃爾莎捧著小說回答。

而戴維已經消失在她眼前。

***

根據戴維估計,可汗先生的辦公室應該超過六十平方米。幾乎和他家一樣大。地板上擺著矮矮的一堆堆各類書本和書稿,辦公桌上散落小山似的文件,凌亂而且毫無秩序。電話線從下面露出頭來,彷彿小心翼翼不敢離開水管的老鼠。然而,吸引戴維注意的不是辦公室凌亂不堪,或是老闆提早老化的臉孔——戴維記憶中多半是他驕傲的神情——而是裡面有個背對他們的男人,此刻背著一台不知是什麼用途的電子儀器,和似乎要用來挖礦的鏟子。這個男人仔細地沿著牆壁移動,似乎在尋找什麼。可汗先生以一個手勢指示戴維稍候一下,等待陌生男子完成工作。

「可汗先生,請放心,非常安全。我幫您裝了一台干擾竊聽的倒頻器。」結束時他說。

「太好了。真是感謝。我的秘書會把支票寄給您。」

他離開後,可汗先生關上門,若有所思地走向辦公桌。戴維依舊頂著撲克牌表情,但內心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老闆究竟在想什麼,以及他是不是該在他們見面前準備什麼東西。最後可汗先生突然開始整理桌上成堆的文件。

「好吧,戴維,這會是不太一樣的會議。我想要告訴你兩件事,在這之前,我希望你答應幾個條件。」

「請放心說。」

戴維猶豫不知該不該用你來稱呼他。

「我要提醒你當初進公司時簽下的合約上有幾點。你記得保密條款嗎?」

「當然記得。從在這兒工作開始,我就一直記在心裡。」

可汗先生露出一抹微笑,接著繼續說。

「這個條款規定你不能告訴任何人這家公司發生的任何事,包括尊夫人和你負責的作家。」

戴維點點頭。

「好,」老闆繼續說,「一直到現在這一刻,這個條款對你我來說並不是真的那麼重要。或許你一進辦公室就問過自己剛剛那個人是誰。」

「那不在我的責任範圍內。」戴維回答。

「別淨說些太客套的話!我不是來這裡聽表面話的。你到底有沒有問過自己他是誰?」

「有。我問過。」

戴維從沒看過可汗先生這麼激動。他在辦公室向來以鎮定著稱。有人說,他即使遇到空難,飛機往下掉了,還能繼續玩填字遊戲。而且當然是拿著筆。

「好,那個人剛才在找是不是有隱藏式麥克風。我希望這件事能讓你明白,我要對你說的事有多重要,不論如何,不論你怎麼想,不管最後你怎麼決定,這些事只能留在辦公室裡。」

「請放心。我口風很緊。」

「我就是想聽到這種回答。聽著,戴維,你搭飛機途中,我接到萊奧·巴埃拉打來的電話。」

戴維聽了心驚膽跳。萊奧說了什麼?打電話到出版社要做什麼?

「他對我說,他遇到一個小小的瓶頸,幸好有你幫忙。不管是在工作還是在私人方面。他告訴我,你不只從派對帶他回家,還幫他追回了女朋友。這是真的嗎?」

戴維心想,萊奧為了幫他有點誇大狀況,還添油加醋說了一些恐怖情節,從原本害羞的戴維把醉醺醺的萊奧塞進出租車、替他蓋上他的外套,變成如何克服重重難關把他帶離那裡。他很開心萊奧和伊內斯重修舊好了。

「噢,」他說,「沒錯,我們是遇到點小小的不順。」

「我很高興有個遇到問題知道怎麼化解的人。有這樣有本領的人在身邊實在叫人安心。我相信所有作家也是這麼想,懂嗎?我們得具備各種法寶。他們非常缺乏安全感,如果他們看到我們不堪一擊,可能會失望透頂。有個能幫他們解決所有問題的人在身邊感覺好多了。」

「大家都希望凡事順利。任何協助都不嫌少。」

「沒錯,」可汗先生說,「所以我把你叫來這裡,想要跟你談談……我再一次提醒你保密條款。」

「我知道,可汗先生,請放心。」

「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

可汗先生停頓一下,戴維感覺有永恆那麼久。

「戴維,我叫你來這裡是要跟你談談托馬斯·莫德。」

戴維一頭霧水,不懂他們的談話怎麼突然轉個彎。關托馬斯·莫德什麼事?他只希望聽到老闆說要升他的職,這樣一來他的問題就能迎刃而解。他只想和西爾維婭生個孩子。

「你知道,」他的老闆繼續說,「托馬斯·莫德是個有點像隱士的作家,他不希望大眾知道他的身份。我不否認出版社是靠他的書而有今天,這是事實。我們現在的確有很多有名氣的作家,個個都是一流,可是這座馬戲團的明星、吸引大家花錢買入場券的,的確是托馬斯·莫德。」

「我知道。」戴維說。

「關於托馬斯和這家出版社,有非常多傳聞。有些是大眾自己編的,有些是眼紅的同業瞎掰的。讓我先跟你說說過去。這樣一切會比較簡單。」

最後他要戴維坐在他桌前的一張扶手椅上,他自己則懶洋洋地坐在另一張寬大的黑色皮革扶手椅上。

「聽著,可汗出版社誕生於大約十九年前,一共有三位股東。我們拿出一點錢,通過貸款創立這家出版社,剛開始叫作鸚鵡螺出版社。對,我知道這是個很嚇人的名字,別說出來。」

戴維並未想要回答「嘴巴長在我身上」。

「我們出版了六本書,幾乎沒賺錢。我們是一家小出版社,新作家喜歡名聲響亮的出版社。那真是燒錢、挨餓和兩袖清風的日子。我們簽下的作家沒辦法先領到酬勞,但是我們給他們很高的版稅率作為回饋。短短幾個月,我們就發現殘酷的事實;如果我們不投下大筆資金做營銷,或者作者沒得到什麼有名的獎項,很難得到曝光的機會。

「那是被迫學習的幾年。我們學到很多,可是也留下許多傷疤。隨著時間過去,那些作家不是慢慢遭人遺忘,就是被其他出版社網羅,在那裡他們可以領到該有的報酬。請明白我不怪他們。對大家來說那是一段篳路藍縷的時刻。在失敗中掙扎三年過後,其他兩位股東走了,我用低價從他們手裡買進股份,因為它們當時根本一文不值,並不是因為我是談判高手,至少在當時並不是。

「那時我還保有一絲希望,還想著下一本發行的書會得到空前成功。我和一位新手作家花三個多月一起耕耘他的小說,地點在我家;原本還得租辦公室才能繼續撐下去,可是後來也不需要了;總之只剩下我一個人。我們僱用的兩位秘書已經跳槽到其他公司。我們一起並肩作戰三個月,完成的那刻,躺在我們手中的是一本非常棒的作品。」

「成功了嗎?」戴維問。可汗先生安靜半晌,視線飄向窗外,正在回憶和那位作家一起工作的幾個月。

「我相信是成功了,」可汗先生回答,「你可能聽過那本書。那是何塞·曼努埃爾·埃利斯的《茉莉花時刻》。」

戴維有些迷惑。他以為會是托馬斯·莫德和《螺旋之謎》。他大概八年前讀過《茉莉花時刻》。當然,那是本好書。「我不知道那是您出版的書。那是一本非常美麗的書。」

「沒錯。」可汗先生回答。他露出自豪的表情,送給自己一抹微笑。「那本書非常成功。但並不屬於我。我是在這個成功來臨的三年前出版它的。我沒錢打廣告,所以利用口耳相傳和報紙評論的方式。書獲得了一致的好評,卻沒反映在銷售數字上。一年半過去了,賣不到兩千本,作者於是要求收回版權。」

有那麼一瞬間,戴維認不出眼前的人和十五分鐘前召開會議的是同一個人。他的表情放鬆,原本像是斷層的鏤深皺紋變成了細小的紋路。他沉浸在回憶裡,內心湧出思念之情,和曾經經歷美好時光的溫柔。

「何塞·曼努埃爾·埃利斯。沒錯,他是個偉大的作家。我們到現在為止還是會通電話。他收回版權後,交由阿蘭達出版社發行,並搭配聲勢浩大的宣傳活動。獲得絕大的成功。」

「這件事過後,」可汗先生繼續說,「我想當出版人的夢想消失殆盡。老實說,這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我開出版社燒了將近一千五百萬比塞塔。我沮喪不已,投注了時間、金錢,尤其是所有的夢想。相信我,不只是這樣而已。

「現在有許多出版社發行著名作家的書,儘管是差勁的作品;看來金錢遠重於一切。一切都要數據化:銷售多少本、在多少時間內、在幾個國家,得了什麼獎……當初我們創立鸚鵡螺出版社的部分精神已經喪失。可是市場是充滿競爭的,你如果賣不出去,就會被踩在下面。或許我們出版社的名字已經預告了一切,我就是那個夢想家船長尼莫。

「某個禮拜五早上,有個信差叫門,當時我穿著一件髒襯衫,捧著一杯不知濾過幾次的咖啡,正在家裡翻報紙找工作。那是個大概一公斤半的大包裹。包裹寄到我開出版社的樓層,新的房客把包裹用貨到付款寄給我。說真的,那一刻我差點拒收。真的差那麼一點。幸好我打開皮夾,拿出剩下的鈔票。我把包裹放在桌上然後打開。於是我發現裡面是這個。」

可汗先生打開他辦公桌後面的保險櫃,把一疊用玻璃紙袋包著、已經泛黃的紙擺在桌上。戴維從表面可以看到書名,於是不自覺地伸出手撫過那幾個字,彷彿手指下是某個心愛的人墓碑上的刻字。

「這是一本大概六百頁的小說。書名是《螺旋之謎》,簽名的是個叫托馬斯·莫德的人,當然這是個假名。我把書放在桌上繼續找工作。那天晚上,一個禮拜五的夜晚,我無事可做,也不想打電話給任何人。我想要獨酌自己的不幸,不想與任何人分享。於是我開始讀小說。只是想找點事做,並沒料到那是一本精彩的小說。我讀了第一章。接著第二章。然後第三章、第四章和第五章。那天晚上我讀了差不多四百頁。天亮後我繼續讀,直到全部讀完。

「戴維,我想我不需要對你描述我的感受。我和所有讀過的人感受都一樣,只不過更加深刻,這是因為小說指名寄給我。我是出版人,雖然一敗塗地,終究還是出版人。這本小說勝過手中留著的現金,這是一個能出版大書的機會。我有把握一定能成功。我無法想像讀過的人沒有一絲絲和我一樣的感受。

「於是我得再貸款出版小說。我的兄弟拿出他的屋子作擔保品。你知道我怎麼說服他的?很簡單:我把小說丟給他讀。所以他毫不遲疑。現在他住在一棟非常大的別墅,每個禮拜六晚上舉辦烤肉派對。我們一起發行首印的四千冊。我費盡千辛萬苦聯絡我的人脈,留給他們樣書。我想我應該是打遍了聯絡簿上所有人的號碼。從報刊到評論家和其他出版人。到後來我不必再打任何電話。我不認識的陌生人,來自國內報紙、廣播節目、大眾刊物,都打來要我寄書給他們。佳評如潮,最後我家裡的書都送光了(沒花太長時間),我告訴所有繼續打電話來的人:『這裡不是圖書館,請花錢買。』於是他們就掏錢。當然大眾也跟著評論家掏錢。

「第二版不到兩個月就推出。改名叫可汗出版社的鸚鵡螺出版社第一次發行第二版。慢慢地,我們越印越多,賣了超過兩百萬冊。我們帶著這個數字參加法蘭克福書展,和全世界有興趣買翻譯版權的出版社見面。我除了是托馬斯·莫德的出版人,也是他的經紀人,所以我從他海外版權銷售中拿到一定比例。我拿著所有賺到的錢,想分給我的兄弟,不過他不要。我們一起創立了可汗出版社。對,我讓他成為股東。畢竟他拿出身家財產跟我做最後一搏。我也不必改公司名字。我們可以搬到比以前還大的地方,兩年後,搬到這棟位於塞拉諾街的大樓。

「與此同時,我們開始招募人才;秘書、編輯、閱讀委員會……一個出版社需要的所有人手,來簽下新的作家,出版他們的作品。我們把發行第一部小說賺的錢投資在推銷有天分的新秀上。不只如此,其他出版社和評論家已經對我們刮目相看。我們在市場上站穩位置,變成這個國家文學界舉足輕重的出版社。

「第一部發行的兩年後,第二部寄來了。依舊是大獲成功。讀者想要更多,這是自從格萊斯頓缺席國會會議,只為了讀威爾基·柯林斯的《白衣女人》新一章就不曾有過的現象。小說出了許多周邊產品,有T恤、杯子,未來甚至將拍成電影。我們也都拿到一定比例的分成,至於托馬斯·莫德拿多少不用說了。他是到目前為止世界上最有錢的作家之一。我們靠一個作家,從谷底爬到了山頭。

「尤其是我們發行的書不但銷售亮眼,文學價值也很高,和每個時代的偉大作品一樣。自從《三個火槍手》或是《魔戒》後,就不曾有過銷售量這麼驚人的故事。我創造了這個數字。第二部出版的兩年過後,就這樣依照同樣的間隔出版第三部、第四部和第五部。大眾渴望繼續看下去。」

戴維不知道老闆說這些是想告訴他什麼,儘管非常有趣,卻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可汗先生似乎發現了他的不知所措。「戴維,有耐心點。我想先告訴你前因。當我講完以後,你會明白我的意思。」

「當然,可汗先生。」戴維回答,他決定有必要的話先拿出耐心,按捺住緊張。

「好,那麼,就像我告訴你的,我們每兩年出版一部,到現在總共五部,但是還沒到完結篇。已經四年了,我們還沒發行下一部,大家都在引頸翹望。電影公司、文學期刊、電台,而其中最重要的是讀者,他們在等待四年後不斷施壓,要我們趕快出版第六部。我迫於壓力,不得不宣佈這本書會在六個月內上架,你也知道這個消息。到這裡,輪到你上場:這一部還沒好。」

「什麼意思?還沒潤色嗎?還是審稿?」戴維問,他按捺不住好奇心。

「戴維,不完全是那樣。」

「所以?托馬斯·莫德提不起勁寫作,要我跟他談談嗎?」

「可惡,戴維,我想說的是我還沒有這本書。我沒書。我們只有六個月就要出版一本我根本不知道內容的書。你瞭解這個壓力有多大嗎?你知道我們若沒及時拿到書會有什麼後果?我們已經把版權賣給半個世界了。大家都在等書稿進行翻譯。要是沒拿到書稿,我們就完了。」

他在敘述故事時暫時放鬆的臉孔再次回到原本的模樣,雙眼掛著明顯的黑眼圈,臉上刻畫著疲倦的皺紋。至於凌亂的髮絲則垂在他的額頭前。戴維不太懂可汗先生究竟想說什麼,但是他身陷困境,似乎需要幫忙。

「好吧,」戴維終於開口,「請說我該怎麼幫您。我可以去跟托馬斯·莫德談談,瞭解他怎麼了。這不是我第一次遇到沮喪的作家,認為自己寫不出有價值的作品。」

「沒那麼簡單。其實這要比你想像的複雜。我剛剛對你說的是幾乎沒人知道的事,接下來要說的在這世界上只有兩個人知道。

「你知道,托馬斯·莫德是個有點古怪的作家。他對自己的事保密到了極點,他不接受訪問,也不簽名。什麼都拒絕。

「有人說他住在一個大城市,搭地鐵到各個地方,觀察人群的舉動;也有人說他被關在某個地方,因為某種恐懼症足不出戶。有非常多人說他不和其他同行打交道是因為認為他們不如自己。還有其他非常多的人說他們收到過他寫的信,不過所謂的信從未公佈過。有些對手出版社散佈謠言,說我找了某個黑手寫小說,讓他簽下身份不得曝光的合約。他們相信我把他銬在桌子旁,給他一台計算機按照我的命令寫作。

「讓我來澄清:這些都是假的。如果是真的,現在就不會這樣一團亂,晚上我也睡得著覺。一開始,我覺得這樣的傳言很不錯,因為每個人都編造一套有關托馬斯·莫德的謊言,然後深信不疑。沒有人去挖掘真相,除了幾個名不見經傳的雜誌記者,不過他們什麼也沒查到。事實上,托馬斯·莫德……不好意思,我太多年沒講這件事,現在講出來感覺很奇怪,而且風險很大。你現在聽見的,可能會傷害可汗出版社。

「你知道這些年來我替托馬斯領了一大堆獎。」他隨意一指,指向書架,那兒的隔板上堆擠著獎狀,有些是不怎麼重要的獎。「每個人都以為我是他的編輯——就像你是萊奧·巴埃拉的編輯——還有我不讓任何人認識他。慢慢地,大家都相信我是唯一一個知道他是誰的人。好吧,事實上沒有人知道托馬斯·莫德是誰,連我也不知道。」

戴維不敢相信他聽到的話。這些字句像野馬脫韁似的敲打他疼痛的太陽穴。怎麼會沒有人知道他是誰?這怎麼可能?這是個玩笑嗎?那麼老闆叫他來這裡做什麼?還是說老闆以為他會有什麼沒人知道的信息?

「沒有人?」戴維的口氣透露著責備,彷彿在埋怨可汗先生竟然不知道他的身份。這時他發現是在跟頂頭上司說話,於是態度緩和下來。

「我理解你的訝異。我比任何人都能體會這件事,因為我花了快要十四年試著找出一個合理的解釋,直到現在。但是現在我不想解釋,而是想要解決辦法。我收到小說郵包那天,發現裡面還有一樣東西。我發現了這個。」

可汗先生再次打開保險櫃,讓戴維看一封包在另一個玻璃紙袋裡的信。他把信擺在桌上的書稿旁邊。這個畫面讓戴維感覺看到的是某宗判決的證據。他仔細地看著信件,發現上面只寫著:編輯收。

字跡相當端正工整。

可汗先生繼續說: 「不好意思,你不能打開袋子。至少現在還不能。我會簡單敘述內容。這是一封寄給編輯的信,也就是寄給我的。裡面寫著請我讀小說,出版以後,要把給作者的報酬匯到指定的賬戶。他也不希望被找到。沒有其他線索。只有信紙底部的一個簽名。

「有時我想,我若是在看小說之前先讀信,可能不會繼續下去。直接給賬戶數據實在有點自大,彷彿對小說會出版自信滿滿。後來我思考,發現並不是真的如此。現在我覺得托馬斯·莫德非常瞭解自己的作品。當時我覺得極具潛力的黑馬,現在看來根本是天才;看看情節是如何發展的!

「儘管如此,我還是出版了小說。我不知道作者是誰,沒跟他說過一句話,就出版了小說。因為我知道這本書的價值。開始賺錢後,我把報酬匯到指定的賬戶。我沒想要聯絡他,主要是因為不知從何聯絡。他的信沒有寄件人,也沒有住址或是聯絡電話。我甚至查過知識產權,但是沒登記。如果我不夠老實,我大可用其他名字出版,讓托馬斯·莫德領不到該得到的報酬。

「時間證明我做對了。你知道,第一本小說只是整篇故事的一部分。小說超乎我們預期地成功——我想過會成功,不過沒想到會是一致好評,讀者開始問起續集。兩年過後的某一天,我收到和前一次一樣的信封。我真不敢相信。那是第二部的原稿。他要求一樣的東西。相同的信、相同的要價、相同的賬戶。我再一次出版小說,繼續匯給他酬勞。每兩年我會收到寄到辦公室的信。我繼續出版,也很開心地看到世界各地的讀者一直增加。

「我對這些很滿意——我的成就,故事的成功,以及能夠隱瞞托馬斯·莫德的身份長達十年。每次接近收到下一部的日子,我就輾轉難眠。我知道這樣的成功是繫著一根越來越沉重的線。如果有一天線斷了,我會狠狠地摔下去。

「四年前,這件事果然發生了。

「托馬斯·莫德失約,不再寄給我故事續集。還差兩部就要完結,現在我束手無策,不知該怎麼做;我沒有控制權,這是我這些年來最感到緊張的一件事,我無法跟作者聯絡、跟他要個解釋。他可能不再寫了,或者還沒完成第六部;他可能為了某件事生氣,決定不再出版作品,小說於是收進某個盒子裡蒙塵。他甚至有可能死了,我們就此沒有他的音訊。對托馬斯·莫德這樣的人來說什麼都有可能。現在,戴維,是你該幫忙我的時候了。」

「啊?」這位年輕的編輯回答。

「兩個月前,我下定決心查出托馬斯·莫德發生了什麼事。這不只是出版社發行小說,也攸關我的心理健康。我僱用一個專門調查失蹤人員的偵探幫忙。當然,我沒一五一十告訴他所有經過。他查出包裹不是從郵戳上的地名寄出的,而是從其他地方寄來。沒錯,難以置信,竟然有依照指示專門替人收信與寄信的服務,目的是要隱藏真正的出處。好比電影情節。經過我一點也不願想像的調查,他查出了寄出地:佈雷達戈斯,一個位於比利牛斯山阿蘭山谷的村莊。那裡的居民不到四百人,其中一個人顯然就是托馬斯·莫德。」

戴維難以消化這些信息。慢慢地,他開始明白老闆的目的,一股恐懼湧上心頭,但他又希望能聽到他交付任務。可汗先生停頓了一會兒,盯著他,想弄清楚這位年輕的編輯是否猜到他所有的話有什麼用意。

「戴維,我想要——我需要你去那個村莊找托馬斯·莫德。」

戴維從青少年時期起就讀偵探小說,此刻他感覺自己彷彿置身於其中一本的情節。豺狼,我們想要你暗殺戴高樂將軍。尚格雲頓少校,必須找到亞歷克斯·沃爾夫並逮捕他。約翰·普雷斯頓,找出並逮捕試圖在我們邊界運送核武材料的人。戴維·佩拉爾塔,我要你去佈雷達戈斯找到托馬斯·莫德。

「但是,為什麼是我去?」他問,「派偵探去不是比較適當嗎?」

「不是只要找到他。一旦找到他,我們——應該說是——要跟他談談,拿到故事續集。我賦予你權力,可以答應他開出的任何條件。任何條件。如果他要更多錢,我們就給他錢。如果他想繼續保持神秘,就繼續下去。如果他需要任何協助,我們可以提供。可是他一定要把小說寄給我們。你要展現熱情,讓他看到我們支持他、我們瞭解他的態度。偵探不夠圓滑,太過精明。我們需要找一個和作家打過交道的人,這個人要懂得他們,在情況危急時拉他們一把。此外,我可不打算告訴偵探我對你說的這些事。」

「為什麼?」

「因為你跟我簽過契約,你知道如果對任何人洩漏口風,就等著捲鋪蓋走路、上被告席,但是偵探可能會轉而接受更好的條件。」

「我懂了。」戴維說。所以他在一開始就提到萊奧·巴埃拉的電話。看來,可汗先生想要有個符合萊奧描述的人選,他可不允許戴維拒絕。

「如果他不想交出小說,你要試著對他施壓。像他這樣內向的人,如果被揭穿身份或住處,一定會嚇壞的。我敢打賭他怕書迷。」

「您不能這那樣做!」戴維大聲叫了出來。

「誰跟你說我們要這樣做?我怎麼可能公佈這個世界上最有錢的作家是誰?他要是抖出這件事,對出版社是何等的恥辱?不會,不可能會那樣。戴維,我指的是有技巧地斡旋。」

「那我要怎麼找到他?總不可能到那裡挨家挨戶問誰是托馬斯·莫德,然後等到有人回答『我就是』吧?」

「別說蠢話,當然不是這樣。你應該做的是隱瞞身份、調查他是誰,然後告訴他現在的狀況。但是不可以有暴力舉動。」

「不要有暴力舉動?」難道可汗先生以為他是職業殺手?

「我是指不要有對他來說過於火爆的場面。你知道作家的樣子。這只能是最後一招。除非其他手段,像是利誘、請求或哀求都沒效果。」

「可我不知道他是誰,更不知道他長什麼模樣。我知道那裡是個小村莊,而我們對他一無所知。」

「你錯了。我們對他略知一二。他有個非常不一樣的特徵。」

「可汗先生,怎麼每次都像是拐進死胡同卻又出現轉機?」戴維對他的頂頭上司說。

「噢?我太太就說我有作家的靈魂。戴維,你願意接下任務嗎?」

而這並不是個問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