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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葉酸

飛機起飛,午後的陽光灑落塔霍河,依然可見河面波光粼粼,這時他想起忘記買禮物給西爾維婭了。

和伊內斯談完後,他想著其他事,就這麼忘了禮物。他低聲詛咒。他想在飛機上打個盹,可是空中小姐不時叫醒他,送來飲料。當他終於能瞇一下,飛機卻已降落巴拉哈斯機場。他根本連打開梳子包裝的時間都沒有。

並沒有人在機場等他。他在航站樓看到,除了他以外,每個人都有個可以擁抱的對象。當然,每個人都一定在旅途的某個時間點,打電話給現在這個帶著微笑迎接他的人,通知班機抵達時間。

他搭乘出租車,這次是紅條紋的白色車子,在三十分鐘內回到位於塔布拉斯區的小區。他的公寓有六十七平方米大,鋪了木頭地板,一共是二十五年,六十萬歐元貸款。他脫掉鞋子,直接往冰箱走去。他從早餐後就幾乎沒吃其他東西,現在飢腸轆轆。西爾維婭採買過,冰箱滿滿都是食物。他嘴巴還嚼著雞肉,就走向臥室,一路脫掉衣服扔在走廊上,彷彿在路上撒下麵包屑一般。

公寓是西爾維婭在她妹妹埃萊娜的協助下親手佈置的,她妹妹是專業室內設計師,公寓不大,但她們姐妹知道如何選擇適當的傢俱和物品,讓空間不顯侷促。戴維很滿意,相當享受漆成明亮顏色的家。他知道她們姐妹經常藉著討論佈置,一起喝咖啡、聽音樂,然後一邊看佈置的目錄,一邊聊著她們的事,戴維因為經常出差無法參與。這種話題,從前戴維和西爾維婭會一絲不掛躲在被窩裡聊,在那個時候,他們還沒被工作和壓力剝奪精力與動力。

他打電話到出版社,告知他們明天會去辦公室工作。可汗先生的私人秘書埃爾莎告訴他,老闆希望明天早上和他開會。他不禁自問發生了什麼事,畢竟主管並不常叫下屬到他的辦公室,然後鼓勵地拍拍他的背,當作是薪水外的福利。他也撥了電話給西爾維婭,不過她在響第二聲時就切斷了電話。戴維不禁皺起眉頭。他想了一下在她回家前是不是有時間睡個覺,但他告訴自己不可能睡得著,除非忘掉他和西爾維婭的問題。他鑽進洗澡間,享受從頭澆下的熱水,直到感到滿足,直到鏡面佈滿水氣、他的思緒變得恍惚。他塗了兩次肥皂,仔細地搓洗,想擺脫疲憊和內疚,直到皮膚變得紅彤彤的。接著他穿著浴袍開始整理行李,把旅行用品放進櫃子裡,沒穿過的皺巴巴衣服和其他一堆待熨的放在一起。

整理完後,他的手上只剩下一盒咖啡館吃剩的蛋撻。他拿在手上掂掂重量,就坐到床邊。

「你會弄濕床單的。」

戴維沒聽到她進門。她穿著一套樸素的套裝,外套領子露出裡面白上衣的高領。她的髮髻在回家途中鬆開來,幾綹髮絲垂在額頭和後頸。她正睜著一雙清澈的棕色眸子好奇地看著他,那眼睛周圍散落細小的雀斑。戴維抬起頭,迎上她的目光,見到她面露微笑,才放鬆下來露出扭曲的苦笑。這一刻,他們不發一語地打量彼此。他們透過目光交談,進行一場言語無法傳遞的無聲對話。這種傳遞需要懂得解讀對方的表情、似笑非笑的神態,或者沒說出口的句子。不僅要知道如何透過眼神表達歉意,也要知道怎麼不經言語就瞭解對方的想法。這就像兩個水手一同抵抗暴風雨,他們知道自己不可能獨活,因為船若是沉了,兩人都會淹死。因此他們得從船裡往外舀水,就算最終會溺水,也要拚命地讓船浮在水面。只要還能感覺手臂刺痛,就知道有活著的機會。因此這一刻有個可以依賴的對象也就已經足夠。

「我帶了蛋撻給你。」戴維說並把盒子遞給她。

***

這是一頓愉快的晚餐。餐桌有一盤西爾維婭喜愛搭配草莓醬吃的鵝肝醬,一盤炒蘑菇和一盤苦苣沙拉,伴他們度過一個許久不曾擁有的兩人晚宴。戴維在家時,他們通常在廚房吃晚餐。兩人周中不常做大餐,只是會一起吃飯並聊些白天發生的瑣事。西爾維婭告訴他辦公室的八卦,戴維則跟她說說他負責的作家,說說他們的小說進度。禮拜五和禮拜六,他們會和朋友相約吃晚餐、喝幾杯或坐在露天咖啡座上聊趣事。

雖然嘴上聊著這次出差和萊奧寫作遇到的瓶頸,他們卻心知肚明,有些事得隨時攤出來談。

「我想萊奧應該能寫好小說,」戴維告訴她,「向他道別時,我注意到他找回了我很久沒看過的平靜。我們兩個之間產生一種信任。這對於編輯和作家來說都相當重要。這樣一來就能把問題老實告訴對方。」

西爾維婭等了片刻,希望戴維能發現她的暗示。但是他似乎沒發現,於是她繼續等到他講完話後,把一個盒藥擺在桌上。

「這是什麼?」戴維問。

「葉酸。」西爾維婭回答。

「做什麼用的?」

「幫助受精卵在子宮著床。」

戴維一雙眼瞪得像盤子一樣大,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於是西爾維婭回答他沒說出口的問題。

「戴維,還沒。」

「還沒?」

「還沒。你開心嗎?」

戴維知道這是個怎麼回答都拿不準的問題。

「我還沒準備好。就是這樣。」

「戴維,這就是你的問題。你還沒準備好。」

「你是指生小孩?」

「對,這只是其中一項。」西爾維婭的語氣裡並沒有嘲諷。她並不是怪他。

「西爾維婭,生小孩會改變很多事。」

「我知道。那就讓我們來改變。要改變哪些?」

「什麼要改變哪些?比方說這間公寓。」

「好啊。那麼我們就換公寓。」

戴維發現西爾維婭的語氣相當堅決,他知道再繼續下去會出現問題。就像是水壩開始有裂痕,細小的水流下牆壁。

「車子,」戴維繼續說,「車子不適合了。」

「很好。車子。那麼我們就換車。」

「西爾維婭,沒那麼簡單。這件事需要時間慢慢計劃。我們不可能一夜之間賣掉所有的東西,然後換新的。」

「我們沒時間了。」她回答。

「誰說沒時間?」

「我說的。我已經三十四歲了。戴維,我們不是小孩子了。你到底想不想要?」

「四十歲生小孩並不稀奇啊。很多女人都這樣。」

「戴維,我想趁還年輕時享受有小孩的感覺。我想該是我們做決定的時候了。」

「你怕年紀大生小孩嗎?如果是這樣……」

「我不希望我們很老了才抱孫子。你想陪孫子玩嗎?」

「現在換孫子了?西爾維婭,你不覺得太快了一點嗎?聽好,我不是不想生小孩,你知道的,我們已經談過這件事,但是……」

「如果我們已經談過這件事,現在為什麼還會再拿出來說?」

戴維閉上嘴巴。他知道他能說些什麼來處理目前的僵局。某個能指示他迷宮出口在哪裡的句子,讓他不必再兜圈子,不會再暈頭轉向,但是他想不出是哪個句子。他得回答,不過西爾維婭搶先他一步。

「戴維,就是這樣。我們討論生小孩,但說的是未來生小孩。每次都是講未來。但是那個未來已經到了。」

「好吧。可是西爾維婭,你不能就這樣,某天晚上回來,在桌上擺藥盒,希望我能找到所有的答案,這些事要慢慢來。比方說,生小孩可能會耽誤你的工作發展。」

「戴維,我的工作不能請產假。」

「怎麼可能?沒有一個女同事有小孩嗎?」

「當然有,只是懷孕的話最後都會離職。要找理由開除人並不難。」

「可是不讓人懷孕是違法的。工作合約上不能有這樣的條款。」

「沒有那種條款。很簡單,他們在面試時會談所有重要的事,在過程中不經意提到:『噢,不能請產假。』當然,因為公司禁止。」

「所以?」戴維問。

她盯了他半晌,好似希望他能猜出答案,但是戴維最不擅長猜謎。

「我得換工作。」

「換工作?換什麼工作?」

西爾維婭心意已決,戴維微弱的抗議並不能阻擋她。

「換個不會反對懷孕的工作。不管怎樣,生孩子以後,我會申請留職停薪。」

「那我的工作呢?我該怎麼做?我出差時你該怎麼辦?」

「戴維,沒有你點頭,我們無法改變任何事。生孩子意味兩個人都要改變。」

「你要我怎麼做?辭職嗎?」

「不用,但是你得換到不用出差的職位。」

「沒有那麼簡單。符合的職位只有總編輯,那得要陞遷才有可能。」

「你不能換到責任比較少的職位嗎?」

「那樣的話薪水比較少。如果你沒上班,我的薪水又減少,我們就得勒緊褲帶。」

「總得要犧牲些什麼吧。」

西爾維婭邊講邊注視戴維。他覺得壓力太大,不時迴避視線。

「我不知道。讓我想想。」

「戴維,我不想再拖這件事了。你夠聰明,也非常瞭解我,知道今晚該怎麼逃避。我想跟你一起進行。我想生小孩。你應該要支持我,而不是找借口。」

「聽著,西爾維婭,我現在無法回答你全部的問題。你不能期待我在一時半刻體會你花了好幾個月醞釀的事。給我幾天想想該怎麼做。讓我看看出版社還有什麼其他機會。我得找上司開會,和他談這個問題。」他停頓半晌,看著她的眼睛再說一遍:「親愛的,我現在無法回答你全部的問題。」

「只要聽到你說你會試試看,這就夠了。我知道並不容易,而且我們要改變生活中的很多東西,可這是我想和你一起做的改變。我希望你也想改變。去談你該談的部分吧,我們一個禮拜後再來討論。但我們要討論的是決定。是計劃。而不是拖延。」

「好吧,」戴維回答,「明天我找上司討論。而且,他也有事要跟我談。」

西爾維婭對他送上微笑,這抹笑容讓戴維想起自己當初為何對她表白,以及和她生孩子對他來說並不是問題。他總是想像他們的孩子和西爾維婭長得一模一樣,臉上也掛著微笑。只是他一直覺得時機還不恰當。此時此刻,不管時機恰不恰當,他們都得做出決定。

「親愛的,你想睡了嗎?」

「我的確想睡了,因為我幾乎沒……噢……」

他聽出西爾維婭的暗示,於是安靜下來,笑著看她。

「那麼這盒藥就放在這裡,對吧?」

「對,今晚就放在這裡,」西爾維婭說,「現在需要的是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