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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線索

警察局大樓的地下實驗室,一陣陣夾帶消毒水氣味的微風穿透門縫和屋頂的天窗。這裡的圓頂、白色瓷磚牆,以及覆蓋衛生綠布的金屬小桌和幾十個小型金屬容器,也經過了消毒。

馬努埃爾·阿爾法羅醫生專攻分析化學,他是實驗室破解犯罪手法的警察,也是可汗先生大學時代的朋友,個頭矮小,頭頂毛髮漸稀,無框眼鏡後面睜著一雙精明的眼睛。他講話速度飛快,聲音低沉,正有效率地檢視《螺旋之謎》第一部的書稿;年復一年地經手重要證物,讓他有雙靈巧的手。

「當然,」醫生說,「我們並沒有每一頁都檢查。因為一枚無心留下的指紋只會帶來更多疑問,而非答案,我們要找的是寫稿的人。我們感興趣的是留在整份稿子同樣位置的指紋。我們會找出模式。這樣一來就能知道是誰坐在打字機前,從一疊紙裡抽出一張張紙放進機器,在每一頁的同樣地方留下相同的指紋。」

「那麼已經找到了,對吧?」

「當然還沒。若這是小說的原稿應該就找到了。」阿爾法羅醫生說。

「所以這不是嗎?」

「你會寄出原稿嗎?當然不會!這只是副本。很可惜,指紋沒一起拷貝過來。」

「真可惜。」戴維說。可汗先生丟給他一記嚴厲的眼神,似乎認為那回答很不妥。

「不過我們很幸運。這份稿子是從一本裝訂好的書裡拷貝下來的,所以得逐頁拷貝;也就是說,模式是拷貝每一頁,得重複一遍同樣的動作。」

「也就是說,每一頁都留下指紋。」

「至少我們檢查到其中九十頁都有。就六百頁來說,是合理的狀況。」

「你怎麼知道那是作者的指紋?或許是打印店小弟的也說不定。」

「很好的問題,可是這樣想盡辦法保密的人,不太可能讓打印店小弟來拷貝。」

「我們怎麼能這麼有把握?」戴維問,開始對交付的任務認真起來。

「因為留在這份稿子和信上的指紋彼此吻合。」阿爾法羅醫生說,彷彿這麼回答就解決了疑問。

「噢,」戴維回答,「那麼我們單憑指紋就可以找到他?」

「指紋是等你找到他以後,用來確定身份的。」

「但是我不能採集村裡四百個居民的指紋啊!」

「不用多此一舉。你們非常幸運,因為這些指紋透露了一個不尋常的特徵,大大簡化了尋人任務的難度。」

阿爾法羅醫生停頓半晌,彷彿在等戴維猜測或詢問到底是什麼特徵。但他見戴維沒吭聲,便繼續說下去。

「根據分析結果,我們發現寫信並拷貝稿子的人右手有六根手指。」

「和漢尼拔·萊克特一樣嗎?」戴維問。

「別說傻話了,戴維。萊克特是虛構人物。托馬斯·莫德卻真實存在。把注意力集中在你聽到的東西上。」可汗先生說。

「也就是說,托馬斯·莫德有六根手指。」

「非常有可能。」醫生回答。

「什麼叫非常有可能?」可汗先生對他說,「難道你還有其他更好的解答?」

「可汗先生,這類事不是你所能想像的。你根本無從想像。」醫生用冰冷的語氣回答他。

「沒錯,」可汗先生回答,「我希望這事只有我們知道。你應該很清楚我們是拿什麼當賭注。」

「親愛的可汗,」醫生回他,「請相信我,我敢全盤托出的那天,就是被開除的時候。總之,我要說的是,三個人保守秘密的最好辦法是……」

「其中兩個人死了。」可汗先生總結。

「沒錯。」阿爾法羅醫生說。

***

馬德里舊貨商場位於卡內羅街,商場中央有張海報寫著:埃蘭斯舊貨商場。這棟建築物恍若從內戰過後就不曾清掃過:老舊的雜物像是廢物棄置在牆邊,甚至往上堆到了因垃圾和濕氣而發黑的屋頂。這裡什麼玩意兒都有,從商場60年代風格的金屬小搖籃到有些「小瑕疵」的筆記本電腦,給人一種世上任何角落的老舊破損雜物,到這裡就會永垂不朽的印象。戴維不太有信心地瞅了老闆一眼,可汗先生也回以一眼,腦海迴盪著阿爾法羅醫生的話:「他或許有點瘋癲,但相信我,他是這一行的專家。他認得各式各樣的機器,彷彿它們全出自某本彩色圖片全集。」

埃蘭斯先生在一堆破銅爛鐵裡東翻西找。戴維不禁懷疑地問可汗先生:「您把小說交給了這個人?」

「當然沒有!你瘋了嗎?看看他工作的環境!老天,在這種地方每天工作八個小時真是噁心死了。」

「那您來這裡的目的是?」

「我和阿爾法羅只給他一頁。記住,三個人要保密的最好辦法是……」

「我知道,我知道。」戴維打斷他。一想起阿爾法羅醫生的話,他還是毛髮直豎。他也想著自己要找的到底是何方神聖。

打發了一個客人後,舊貨商人埃蘭斯走向他們。戴維眼神遲疑地打量他。對方個頭矮小,但是身上略顯寬大的格子外套遮掩了他的體型,那至少比適合他的再大上三個尺碼吧。他有一頭油膩膩的頭髮,綁成馬尾垂在脖子後面;一雙水汪汪的藍眼睛,四周爬滿皺紋,目光深不可測。

「好了,兩位需要什麼?」他的聲音有些尖細,也帶些沙啞(一天抽兩包煙的結果)。

「是阿爾法羅醫生要我們來的,」可汗先生回答,「他請您分析一張手稿。是有關打字機的問題。」

「能讓我看一下您的證件嗎?」

戴維和可汗先生斜睨了彼此一眼。對方看過可汗先生出示的證件後便說:「非常好!」然後指示他們跟著他在賣場裡邁開腳步,並開始以飛快的速度說話。

「所以是您們在找某款打字機?我剛剛正在檢視那張紙,或許您們不相信,我有一些疑問,不過幸好不是無解。」

「我猜應該很棘手吧。」戴維說。

「一點也不會。可是要非常專注於細節。現代的人根本不看細節。什麼都依賴計算機,靠電子儀器比對,可是有些東西只能靠人工。只要夠專注,其實並不複雜。但是要查出型號……透過適當的資料……嗯,對我來說這根本是小孩子的遊戲。從1714年亨利·米爾應安娜皇后的請求試著製造第一台打字機開始,到現代的奧利維蒂電子打字機,每一台打字機都有自己的特性。」

他讓他們進入賣場後方的一間小辦公室,那兒有一張辦公桌,桌子兩旁各有一張椅子,到處可見成堆的文件。戴維心想這裡像可汗先生的辦公室一樣沒有品味,是個更低質量的版本,不過他沒說出口。可汗先生和埃蘭斯在椅子上坐下來,戴維站在旁邊。

「對了,正式的打字機,也就是說,不是那台爛威廉·伯特[1],而是1868年問世的克裡斯托弗·肖爾斯,比手寫速度還快。五年後,他跟合夥人格利登合作,給雷明頓代工,後來聲名大噪。那應該是美國公司吧。」

「不好意思,埃蘭斯先生,我們有點趕,如果您可以簡述……」可汗先生打斷他的話。

埃蘭斯身體一僵,用非常冷靜的聲音回答:「趕。無時無刻不在趕。活在這個社會的我們希望什麼都要快……但是我們從不停下來看細節。可汗先生,而這個世界是由細節建構完成的。說到打字機更是如此。所以不要不耐煩。」

「我們不是有意冒犯,可是事實上……」

「噓!慢一點。冷靜下來。比方說,您們給我的那張紙,我們已經查出是出自1878年之後生產的打字機,因為在這之前的打字機只能打大寫字母。這符合我的預測,不過擁有這種古董打字機的人,通常不會用它來打字。想像一下,在使用這種打字機的那個年代,可是利用擊錘敲打,讓字母撞擊紙張、留下印痕。」

「不過,真的能用這麼古老的打字機寫作嗎?」戴維問。

「當然可以。那是打字機,只是需要保養。如果機器的狀態不錯,還是可以繼續使用的,至少能用到其中一個按鍵完全壞掉。要找一百三十年前的零件……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拜託,請繼續談這台打字機就好。我們就撇開其他一百多年以前的款式。」可汗先生要求他。

「沒問題。我們直接進入正題。我不按鐘點收費。如果您要沒禮貌,那是您的問題,我會應您的要求,不再囉嗦。我們從那張紙檢查出字母的印痕並不工整,也就是說,那是一台手動的機器,因為電子款式都很精準。我判斷活動支架的大小是三十三厘米,至少有一個三段式密度校準器、六種樣式的行間選擇器、寬版字體按鍵——每英吋十或十二個字母間距、色帶選擇器、十進制製表鍵,和全部以及單獨的製表避震消除器。」

可汗先生和戴維又斜睨了彼此一眼。壓根兒聽不懂埃蘭斯先生的技術用語,他還繼續細數打字機的特性,當他們聽得懂似的。

「然後呢?」可汗先生問,他已經有點緊張起來,「從這些資料中抽絲剝繭得出哪些結果?」

埃蘭斯身子往前傾,直盯著他們看,彷彿答案再明顯也不過。

「當然。綜合這些字母、印刷的分析,結論只可能是一台奧林匹亞SG 3S/33 打字機。」

「確定嗎?」

「當然確定!一張出自打字機的紙,就像是一枚指紋。不可能會錯。全怪計算機,這個產業現在沒再進步。真是天大的悲哀。」

「有沒有照片?」可汗先生問。

「我就知道您們會跟我要。拿去。」

他從一堆文件上面拿起一張照片遞過來。可汗先生和戴維仔細端詳。打字機是白色,鍵盤是黑色。真難以相信光憑紙上的字,就能瞧出端倪,從眾多打字機當中找到主角。

「兩位知道托爾斯泰是第一個使用打字機的作家嗎?他從1885年開始使用。由他的女兒打出他所有的作品。於是她變成歐洲第一位打字員。當然,由於這位作家創作的都是大部頭作品,她應該紮實地練習了打字技巧。您們讀過《安娜·卡列尼娜》吧?我十分認同列夫。這本小說像是我的資產。」

「非常感謝,埃蘭斯先生。」可汗先生打斷他,一手緊緊抓住照片,一手拍拍戴維,讓他知道該離開了。「做得好。我的秘書會把支票寄給您。」

他倆趁他還想多講什麼之前趕緊離開了。

***

警察字跡鑒別專門部門的辦公室寬闊、乾淨,品味也不錯,和埃蘭斯先生的賣場天差地別。這裡有高層書架,上面擺滿技術書籍,也有哲學和精神病學叢書。辦公桌整整齊齊,上面只看得到一套筆、一小盞燈,以及幾個整理文件用的檔案箱子。

坐在書桌後的是正在等他們的筆跡鑒別專家,伊萬·貝內特。他人高馬大,身上的西裝高雅但並不太顯高調,一雙汪汪綠眸映照著房間內的燈光。戴維感覺對方只要投過來一道目光就能穿透他。

他手上握著和第一部《螺旋之謎》書稿一起寄來的那封信。

「兩位,我得告訴您們字跡相當難分析。有太多不同的變化,不一定能正確判斷。總之,我會盡快告訴您們這個人大概的樣子。」

「很好,希望從這封信就能判斷。我只希望知道跟我們打交道的到底是誰。」可汗先生說。

「我提醒您,要正確分析,我們需要一張寫滿字的紙,而且這個人得在正常的身體狀況下書寫;此外,他不能知道寫的東西要被檢視。」

「我只有這個了,」可汗先生又說一遍,「我們應該對現有的數據感到知足。」

「好吧。照我看來,這不是新的紙張。是多久以前寫的?」

「大概十四年前。」

「這就麻煩了,」貝內特說,「字跡會隨時間產生變化。我猜,兩位已經不像小學那樣寫字了。我們從手上這封信可以掌握作者當時的特徵。」

「我們只能將就。」可汗先生強調。

「很好。每個字體都分成四部分:上下左右。上面是需要和理想,下面代表身體慾望。右邊是陽剛,指動作,左邊是陰柔,比如個人的感覺和渴求。主體有一條上揚的筆畫,這詮釋心靈、理想、自我感覺、驕傲,以及對權力的慾望。」

「很好。」戴維說。

「請不要打斷。您的響應可能會影響我的分析。」

「抱歉。」戴維的老闆說。

「寫一個字這樣簡單的動作,包含九種不同元素:筆畫、飽滿度、線條、主體和次體、豎直、豎勾,下筆和結束的筆畫。」

貝內特邊講邊數手指頭,戴維又有一種聽天書的感覺。先是阿爾法羅,然後是埃蘭斯,現在是貝內特。可汗先生是不是也有同樣感覺?倘若真是這樣,他肯定偽裝得比戴維要好。

「他的簽名方式很利落,也就是說,字母下面和下一個字母頂部沒有纏在一起。這說明他不論是思緒、判斷和精準度都非常清晰。

「他的字體很大,超過四點五毫米,我們從這點可以知道字跡的主人有文化修養,不流於規範,不自視甚高,但也可能是虛榮或好大喜功。他延伸的筆畫多是平行的,輕輕拉開,表示他善於隨機應變。下筆的力道輕,代表他是個忠誠的理想主義者。而帶著立體感的字體說明他是藝術家、畫家或雕刻家之流;他是個有想像力的人。字跡的曲線讓我們知道他有天分,雖然舉動有點輕薄。

「從字跡也可判斷他個性穩重,寫字速度應該不會很快。我敢說一分鐘大概不超過一百二十個字母;從這裡,我看出他謹言慎行,但是也懶惰。這是高度心智工作的特徵。他算是積極果決,習慣偏向左邊,幾乎可以肯定他是個左撇子。大寫字母和緊接的字母連在一起,讓我知道他下決定快、為他人著想——如同我剛剛說過的,這些是我從您們給的信件差不多能猜出的東西。如果能有完整的內容,我能提供更多資料,但是我想這些就是目前能給的。」

戴維和可汗先生聽著他神准的猜測,試著保持冷靜。尤其是那句倘若有更多東西就能給更多資料的話。

「我想這就夠了。這些就能讓我們有個概念。」可汗先生思索幾秒鐘後回答。

「總而言之,您們掌握的人是個理想主義者,他有修養,思緒清晰,懂得隨機應變,有天分,聰明,為他人著想,囉嗦,想像力驚人。而且他是左撇子,這一點毋庸置疑。其實我希望再多一點判斷的資料。他似乎是個非常有趣的人。大多數我經手調查的通常都是平凡人。各位知道,就是那些未成年罪犯。」

「我會想辦法,」可汗先生回答,「貝內特先生,感謝您撥冗處理,幫了我們很大的忙。」

他們三個站起來握手。走到門口時,貝內特叫住可汗先生。

「可汗先生,在你走之前,我要告訴您一件事。」

「沒問題,請說,「

「筆畫雖然能告訴我們許多關於一個人的信息,但那並不是真正的他。那是超出字跡所能判斷的範圍。」

於是,他露出這次拜訪的第一抹微笑。

***

戴維小口啜飲他的檸檬片茶。他注意到可汗先生還沒動他那一大塊擺在桌上的奶油蛋糕。這裡的牆壁都鋪上了一片片木板,而扶手沙發椅是一種舒適的英倫風,像是那間位於拉丁區一樓的茶館。他們在這裡,不怕隔牆有耳,總結任務的最後細節。

「細數所有我們掌握的線索,」可汗先生有些不安地環顧四周,「要認出他應該不難。我們已經知道他是個愛好社交的人。」

「理想主義者。」戴維接著說。

「當然。看看他的小說怎麼寫的就知道。」

「思緒清晰。」

「有文化涵養。」可汗先生說。

「所有拜讀過他的大作的人都知道。」

「知道怎麼隨機應變。我們也知道他寫作是用……用什麼來著?」他拿出皮質小記事本,裡頭有這天記下來的資料,「一台奧林匹亞SG 3S/33打字機。如果你在某個地方看到那台打字機,就可以認真地懷疑那個人。」

「而且他是個左撇子。」戴維補充。

「對我們最有幫助的是他的右手有六根手指。或許因為這樣他才用左手學寫字。」

「有可能,」戴維停頓一下清清喉嚨,然後再繼續說,「總之,可汗先生,老實告訴您,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這個任務的最佳人選。我願意相信是這樣沒錯,可是我不想欺騙出版社,尤其是針對這麼重要的事。」

「說什麼傻話!戴維!我收過一些對你讚不絕口的報告。我無法親自出馬,因為會引起懷疑,甚至是在出版社內。我當然也不可能派公司裡面只會讀書的人去。我需要能上山下海的人。如果要比喻的話,可以說你好比是我的副官。」

「儘管如此,」戴維找借口,「您還是可以再找其他人,比較符合資格的……」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當然,可汗先生。」

「你知道我今天一整天記東西的小本子是哪個牌子嗎?」

「是皮爾卡丹,可汗先生。」

「非常好!看見沒?戴維,我就知道我沒看走眼。你是那種懂得仔細觀察的人。」

「那和我們編輯在聖誕節收到的公司致贈禮品一樣,一本皮爾卡丹黑色皮革本子。」

「看見沒?老天。我得叫埃爾莎幫我買其他款式。再讓我們試試……我的表是哪個牌子?」

「鋼製勞力士。」

「我的鞋子的顏色呢?」

「棕色。和西裝顏色一樣。」

「我的襯衫的尺寸?」

「如果您戴著的是勞力士,那麼襯衫很有可能是定做的。」

「這個蛋糕多少錢?」

「不關我的事吧!」戴維大叫,「我才不會付錢!」

可汗先生哈哈大笑,引得幾個客人轉過頭來。戴維說笑完畢也露出微笑。

「戴維,不要猶豫了。你就是我要找的人……而你要去找另外一個人。」

「可汗先生,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可是我現在有個小問題。」

「我懂,」他繼續笑著,似乎早料到會聽到這句話,「我很驚訝拖這麼久才聽到。你肯定問過自己這一切對你有什麼好處。對我來說,你能幫我解決麻煩,讓每個人都能讀到《螺旋之謎》第六部。大家都開心。可是,你自己呢?」

「我不是……」

「戴維,不用道歉,」可汗先生打斷他,「我喜歡實際的人。我就是這種人。這非常合理。好吧。你想知道能拿到什麼好處?那就讓我來告訴你,除了薪水翻倍,你會調到新的職位……」

「新的職位?」戴維像個看到有人亮出新玩具的小孩。

「總編。你知道太多了,不可能屈就一個小編輯。從今天起你將晉陞高層。加入比較高的階層,有較大權限拿數據。你知道的東西,只有我兄弟、阿爾法羅醫生和我知道,現在你也知道了。我在辦公室已經告訴過你。你可以認為自己是特權人士了。」

「哎呀,」這是戴維唯一能吐出的話,「可汗先生,您開的條件真是大方。儘管如此,我還是有個問題。聽著,您非常清楚我經常出差,我太太常常孤單一個人,她對此非常不高興。昨天我剛從里斯本檢查萊奧·巴埃拉的工作進度回來——」

「對,他的小說進行得怎麼樣?我希望比上一本好。」

「還算順利,」戴維回答,「萊奧得做點改變,我相信他做得到。他對自己滿懷希望。嗯……我想要告訴您的是,我再出差的話,會鬧家庭革命。」

可汗先生思索了半晌,迅速幫戴維尋找一個解決辦法,彷彿下屬丟出的問題是個數學方程式。

「坦白說,我不在乎你家鬧革命。那不在我優先考慮的範圍,我希望你能理解,哪怕不能接受。不過,我也不希望你一直擔心和太太的問題。我需要你到那裡之後百分百專注在任務上。所以讓我來告訴你我的想法。」

「請說。」戴維回答。

「我考慮讓你去度假幾天,以免你不在公司引起猜疑。我想到你可以帶太太一起去。告訴她公司放你幾天假,你想帶她到一個寧靜的地方休息。到了那裡,你得找一個有六根手指的人,和他喝杯咖啡,談談小說,然後就可以回來了。」

「我不知道……佈雷達戈斯是什麼樣的地方?」

「噢,那是個美麗的地方。附近有森林。都是古老的石頭屋子,帶種粗獷的味道,你知道的,就是鄉村風。女人最愛這種東西。你說呢?」

「我得跟她談談。什麼時候該出發?」他問。

「看你什麼時候準備好。今天會比明天好。」

「我得打聽一下我太太的假。我不知道她的想法。」

「更不用提你們的花費都有人埋單。所有你們需要的花費。我們投注的風險很大,戴維,我希望你要非常注意。如果你找到他、帶回小說,你在這家公司前途無量。如果你沒找到他,六個月內可能會丟掉工作。」

「讓我跟她談談,可汗先生。」

「這就是我想聽到的,戴維。如果你成功了,你就能當托馬斯·莫德的編輯。」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除非你想把這個好處讓給其他編輯。」

「我可以明天一大早打電話給您確認嗎?」

「隨時歡迎。白天或晚上都可以。」可汗先生回答。

***

戴維在西爾維婭辦公室大門口靠著一輛車子等待。他的視線緊盯著自動門,專注尋找她的身影。他若想繼續執行可汗先生的計劃,勢必得跟她談談,連哄帶騙讓她陪著一起到那座在比利牛斯山區的小村莊。肥缺、少出差,這可是他在出版社拚死拚活工作想掙到的條件……尤其是當托馬斯·莫德的編輯,他可是個能精確計劃並獲得成功的人物。非得是個天才才能做到。

他不想騙她,可是他一旦說實話,恐怕會被她拋棄。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他出差回來後發現電視屏幕上貼著一張紙條,上頭警告他,她受夠了孤單一人,要到妹妹家住幾天。他得動作迅速、放機靈點,若要符合可汗先生對他的評價,扮演解決問題的角色,就不能讓困難成為他路上的絆腳石。

「不好意思……」

戴維看向拍他肩膀的男人。

「啊?」

「你靠著的是我的汽車。我要開車。」

「噢!真對不起!」

戴維離開車子,站在原地直到車駛離。他的視線再次回到門口。

他希望他和西爾維婭的關係能繼續下去。他希望和她生個孩子,一個有雙棕色眼眸的小搗蛋,在屋子裡東奔西跑,打破他的模型;他希望在這孩子騎腳踏車跌倒時幫他治療傷口、替他擦乾眼淚。要實現這個願望,他只需要過她最後這一關。

西爾維婭從大門出來時,正在整理風衣的紐扣。當她看到他時,停下了動作,在兩米外打量著他。他們就這樣默默地對看了片刻。接著西爾維婭嘴角上揚,一股溫暖的微風似乎吹上他們兩人。

「你在這裡做什麼?」她問。

「我想給你一個驚喜。」

「噢,真的嗎?是什麼驚喜。」

「我有個主意,一個絕妙的好主意。」

西爾維婭朝他投出一記打量的目光。

「你會告訴我?」

「會,但不是在這裡。要等我們吃晚餐的時候。」

他向西爾維婭伸出手。她依偎著他,兩人一起沿著街道走去。


[1] 美國最早的打印機,因發明者得名。如無特別說明,本書註釋均為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