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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3 第十三章 君子有酒

一夜大雨,直到早晨仍然沒有停歇。嘩嘩的雨水從天而降,整個草寨都好像漏水了,到處淅淅瀝瀝,幽暗的通道裡流水潺潺淌過,不知道誰疊了紙船放在水上,遠看如潔白碩大的花朵,悠悠地漂來漂去。鹿民和石明亮並排站在餅店門口,看著狹窄的路上人來人往,都是趕著去壽宴當臨時幫工的人,他們呼朋引伴,說著笑著,這個寒冷的早晨因此顯得比往常喧囂,只有他們兩個漠不關心地置身事外,和街道上的熱鬧脫了節。

郵差正好路過,他熟捻地跟鹿民打招呼:「沒事千萬別出門,去貓城的路上全是人和三輪車,橋上還有人差點被擠到江裡去了。」

「這真太稀奇了,平時那條路走的人可沒那麼多,吊橋沒事吧?」

「倒是沒斷,盛哥帶了弟兄們在維持秩序,排隊過橋都要等半天,估計下午才會空一些。」

「這颳風下雨的,怎麼在美人台露天辦宴席?還不如改個日子。」鹿民表示不解。

「祝壽嘛,怎麼換日子。」郵差笑了,「有錢人總有辦法的,鈔票花下去,事情就辦得成。」說著他拍拍藏在雨衣裡的信袋,匆忙地走了。

鹿民下意識地探頭出去看天,街道上空滿是電線和木板,什麼都看不到,反而被淋了一頭水,他隨手抹臉,說:「看樣子路上不好走,不如你下午再回貓城,應該趕得上宴席。」

石明亮無所謂:「多晚都行,我跟虎斑客棧只是口頭協議,沒有金錢糾葛,再說情況瞭解到這一步,我已經沒有必要再摻和他們的事。」

鹿民從櫃檯底下拿出幾瓶酒,扔一瓶給石明亮。石明亮看是米酒,濁白芳香,瓶底浮著米粒,他仰頭一氣灌下整瓶,擦擦嘴,示意鹿民再來一瓶。鹿民乾脆整箱端出來,笑著說:「啞叔自己釀的米酒,喝著甜絲絲的,後勁可不小。」

石明亮悶頭喝酒,沒有回答。這自製的米酒味道很像他小時候吃過的甜酒釀。辛老頭住到九號牆門的第一年,小暑那天,他親自動手做甜酒釀給大家吃。辛老頭用的是本地產的圓糯米,有人挨家挨戶來兜售,他一買就買三十多斤,提前一天洗乾淨泡整個晚上,第二天早上煮糯米飯,一隻大鐵鍋不夠用,還得向夏家姐妹借來好幾層的蒸籠,石千斤幫忙劈柴,辛老頭生火,把糯米煮熟,然後再倒進竹籮裡晾涼,白花花的糯米飯粒粒分明,香氣四溢,惹得鄰居們都圍著看。辛老頭把鍋底微焦的一層剷起,加點鹽,裝在瓷碗裡分給孩子們,溫熱的糯米鍋巴帶著柴禾氣,香噴噴的,孩子們吃得停不下來。接著辛老頭在飯裡加入酒麴拌勻,再把糯米飯裝進缽頭裡。石明亮最喜歡看他做這個步驟,缽頭全是向牆門裡的鄰居家借的,大的大,小的小,黑的黃的紅的色彩各異,在院子中間的水泥洗衣台上一字排開,辛老頭拿一根擀面杖放到缽頭正中間,讓石明亮幫忙扶住,他把糯米飯鬆鬆地倒進缽頭裡,用飯勺塌平實,最後輕輕抽出擀面杖,糯米飯中間出現一個圓孔。辛老頭聚精會神地重複這個步驟,如工匠般嚴謹細緻,直到把所有的缽頭都裝滿。

剛吃完糯米鍋巴的孩子們比過節還要興奮,七手八腳地幫忙把缽頭都搬進屋,看著辛老頭用整床棉花胎嚴嚴實實地蓋好,仍然不肯走開,辛老頭告訴他們:「還要捂兩天才能吃。」

在那兩天裡,心急的孩子看到辛老頭都會追著他問:「甜酒釀好吃了沒有?」

等到甜酒釀真正發酵完成後,辛老頭會給每家每戶都分一些,九號牆門裡數石千斤最嗜酒,辛老頭就送給他最多,石千斤把全部甜酒釀都用來搾米酒,把酒渣給石明亮當零食吃。石明亮放開懷吃得暈乎乎的,在院子裡轉著圈子發酒瘋,把鳳仙奶奶的大黃貓嚇得四處亂竄,石千斤好不容易抓住他,竟然沒有發火動手,只叫阿水抱著他,給他吃兩片西瓜醒酒。正是黃昏時分,鳳仙奶奶半躺在籐椅上乘涼,菲薄的絹綢衫褲隨著她手中的蒲扇微微飄蕩,阿毛坐在自家門口包粽子,那時他還很年輕,清秀瘦削,時不時用手指擦唇邊的汗珠,在嘴上留下一道醬油印跡,像添了一字胡。石千斤買兩斤豬頭肉,叫上辛老頭和陳三一起喝米酒,女人們則煮了酒釀雞蛋,另外圍坐一桌。巷子裡叮鈴鈴幾聲,蘇碧宇推著自行車回來了。平時她跟大家打個招呼就回屋,那日陳三藉著酒意硬把她拉到桌邊,辛老頭也說:「自己做的甜酒釀,還乾淨的,蘇醫生吃一碗解解暑氣。」蘇碧宇就坐了下來。沒有風,燠熱的空氣裡有甘甜的米酒香,知了在樹梢無休無止地叫著,牆角的雞冠花開得正好,有只紅蜻蜓紋絲不動地停在上面。不知道是因為米酒,還是因為傍晚的霞光,蘇碧宇雪白的鵝蛋臉紅撲撲的,比往常更加明媚,她微笑不語,聽其他人談天說地,整個牆門都帶著一點微醺,氣氛格外融洽。

石明亮默默地喝著米酒,香醇中帶一絲清甜,全是小時候的味道,連帶著那些夏天的記憶都回來了。他接連灌了好幾瓶,但是怎麼喝都不醉,反倒越來越清醒,知道再多酒從喉嚨下去,也澆不到心裡藏著的悠長難忘的童年歲月,而很多人早就不在了。

啞叔見石明亮喝得痛快,十分高興,他啊啊笑著走到外面,不多會兒提著一隻食盒回來,他搬出折疊小圓桌,給他們滿滿擺了一桌吃的,小餛飩、油煎蘿蔔絲餅、河蚌肉乾、花生米,全是貓城最常見的小吃,他打著手勢讓石明亮多吃點,石明亮拍拍凳子叫他一起坐,他卻笑嘻嘻地又出去了,走到對街和葉老頭一起蹲在屋簷下抽煙。鹿民勉強陪著石明亮喝了幾瓶,燒得滿臉通紅,嗓子更加嘶啞,他討饒說:「我不行了,算了不喝了,我去找個能喝的來陪你。」他閃身出門,很快帶著一個胖子回來,鹿民說:「你跟老黃喝吧,你們兩個都是海量,可以喝一喝。」

老黃長得粗豪胖大,花白的頭髮紮成馬尾,養一把絡腮鬍,穿著黑色長大衣,走進屋來氣勢驚人,鹿民說他在外頭闖蕩很久,見多識廣,這幾年才回到草寨,但從談吐上卻看不出來,他朝石明亮點個頭,坐下就喝,並不多話。

鹿民感歎啞叔釀的米酒味道好是好,就是不夠烈,比不上老黃五金鋪子裡放的全是白酒,讓人敞開肚皮喝,滿口生香,還不上頭,鹿民說:「所以大家都去老黃那兒,覺得米酒太甜了。」老黃抓了把花生米拋進嘴裡嚼著,不置可否。突然外面傳來哇啦啦一聲淒慘的喊叫,彷彿天上打了個炸雷,隨即有人哭起來,鹿民嚇了一跳,差點把酒瓶扔到地上,他吃驚地看著老黃,問:「發生什麼事了?聽著瘆得慌。」

老黃鎮定地說:「你們沒聽說嗎?昨晚山崩,八三鎮全被埋裡面了。」

鹿民脫口而出:「我操!」他定了幾秒種,然後衝出門去。石明亮也放下酒瓶,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半晌,不敢置信地問:「沒有人逃出來?」老黃搖頭:「基本沒有。」只聽得哭喊聲越來越淒厲,忽的停了,一陣亂七八糟的響動後,又有人斷斷續續哭起來。

石明亮想起那個在溫暖的春風中,他和辛老頭一起路過的八三鎮,隨處可見的參天大樹下,搭著歪斜的木板房,人們只顧埋頭幹活,並不理睬來來去去的行人。他閉上眼睛深呼吸,彷彿還能嗅到那天下午空氣裡瀰漫著的蜜糖的香氣。作為貓城對外的據點,八三鎮以這樣悲慘的方式徹底消失是讓人始料未及的,但是老黃的看法和別人不一樣,他冷冷地說:「這種事情遲早會發生,稍微有點腦子的人都能看出來。」石明亮抬了抬眉毛,等他說下去。老黃喝兩口酒,才說:「八三鎮本來就不大,不該圖方便建在山腳下的,那裡的山土質鬆軟,加上這幾年八三鎮上的人不斷砍伐樹木,又不肯及時補種,嫌樹木成材慢,改種茶樹,雨水一多,發生地質災害是可以預見的。不要說八三鎮,未來貓城也是一樣!」

石明亮望著玻璃門外的大雨,十分感慨:「無知無畏,看不到危險,自然也不覺得害怕。」

老黃長歎一聲,放低的聲音裡充滿無奈:「救不了的,這麼大的災難,人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能眼睜睜看著。」

鹿民回來了,全身淋得濕透,他喘著粗氣說:「驚險!菜販子阿劉昨晚正好包車回草寨,他說山道也塌方了,他一路開,後面的山道就一路塌下去,虧得司機猛踩油門沒敢鬆,撿了一條性命!」他停了停,又說:「不過童老爹家四個兒子全在八三鎮,一個都沒逃出來。」

「草寨好多人家的壯勞力都在八三鎮幹活。」老黃悶聲說。

哭泣聲從不同方向傳過來,夾雜著含糊不清的喊叫,鹿民悶悶地聽了一會兒,半天才說:「山道不曉得猴年馬月才能修好。」說著和石明亮對看一眼。

石明亮問:「貓城的糧食、藥物貯備多不多?路斷了,東西緊缺,物價就會跟著漲上去。」

老黃晃動酒瓶,說:「屯米屯油,屯什麼的都有,這下子又有人可以發財了。」他又長歎一聲:「都是命!早就寫好的,普通人也擔心不了那麼多,過一天是一天。」

鹿民說:「這個年可過不好了。今晚的壽宴也會受影響吧?」

「這可不一定,籌劃了那麼久的大事情,哪能輕易放棄?」老黃哈哈大笑說。他喝掉瓶裡的酒,用手隨便擦了擦嘴,又扔一把花生米到嘴裡,爽快地說:「走了!」他走到門口,又回轉身,從懷裡掏出一隻酒壺,拋給石明亮:「碰到再喝!」老黃如一陣風般走了。

路邊的葉老頭忽然咳嗽一聲,唱起戲來:「……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啞叔蹲在他身邊,什麼都聽不到,依舊笑嘻嘻地抽著煙。

石明亮和鹿民靜靜地聽著那激越的歌聲,桌上的菜涼了,油凝結在碗邊。

鹿民問:「你怎麼打算?等兩天看看形勢再說?」

石明亮搖搖頭:「不用,我明天就走,先埋了辛老頭的骨灰,然後從隧道離開。」

鹿民說:「那條路不會好走,鬧鬼是瞎說的,但蛇蟲鼠蟻野豬之類肯定少不了。」

石明亮只簡單地說:「我會小心。」

「我對貓城還沒有失去興趣,還想看看,會在這裡再呆一陣子。」鹿民舉起酒瓶,笑著說,「勸君更盡一瓶酒,此去他鄉不復還,那我們就有緣再見吧。」

石明亮也笑了:「我們一定會再見的。」

門外的哭喊轉為嗚咽,悲悲切切地此起彼伏,對街葉老頭還在唱戲,拉長了哭腔:「……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

石明亮出發時已是下午,草寨逼仄的通道裡幾乎看不到人,只有不時從僻靜角落傳來微弱的哭泣聲,訴說著蒼白無力的悲傷。石明亮不徐不疾地走著,黑色雨衣如一件斗篷,在大雨中沉沉低垂。穿過彎曲狹窄的小道走到草寨外圍,這裡和他初抵時的熱鬧景象不同,盛哥的鋪子全都關了門,冷冷清清的,一扇小窗開著,看門的小夥計坐在裡頭,正燒著一隻炭盆,懶洋洋地在烤蕃薯吃,對於室外的動靜毫無反應,倒是窗台上稻草窠裡蜷縮著的大黑貓,聽到腳步聲,警惕地抬起頭,注視著石明亮走上吊橋。

站在吊橋中央,石明亮回看草寨,在瓢潑大雨中,那兩幢屏障般的大樓散發出末日的死亡氣息,沒關好的門窗、招牌廣告、陽台上的晾衣桿和鐵架子都搖搖晃晃著,草寨仿如一艘破爛飄搖的大船,承載著過去和現在的一切好好壞壞,隨時會淹沒在風浪中。雨越下越瘋狂,粗大密集的雨柱毫無遮掩地打下來,像鞭子抽在身上,讓石明亮感到一種清醒的痛楚。

帶著這種冰冷清醒的痛感,石明亮一路走到美人台,這裡又是另外一番天地。熙熙攘攘的圍觀人群幾乎擠滿了美人台四面的空地,有的穿雨衣,有的撐著傘,五彩繽紛的雨具遮蓋了他們原本黑灰色的沉悶衣著,現場喜氣洋洋。顧不得大雨傾盆,人們互相推來搡去,都爭著往前,要離宴席區近點兒。不時有人喊著:「你踩我腳了!」「雨傘拿高點,別擋了後面的人!」那麼多人擠在一起,難得的是沒有任何爭吵,大家嘻嘻哈哈的,抱著等待大戲開幕的心情,十分愉快。石明亮觀察一下地形,三下兩下爬到一棵香樟樹上,越過攢動的人頭朝內望去,只見空地中心圍出一片區域,高台上擺放著主桌,地面撐起幾十把闊大的戶外陽傘,明晃晃的電燈照得傘下的金色桌椅炫彩奪目,和地上鋪的白色鵝卵石相互輝映,既奢華又別緻。還不到黃昏,賓客們並沒有入席,看熱鬧的人們卻等不及了,不時掀起哄鬧聲浪,催促盛宴快點開始。然而場內不為所動,穿著深灰長夾袍的工作人員十步一崗站在傘下,目無表情地守著空蕩蕩的桌椅,他們的冷淡無趣讓場外的看客漸漸收斂了熱情,氣氛變得略為沉悶。

無聊中大家討論起壽宴的菜式來,自詡知曉內幕的人很肯定地說:「是按滿漢全席的規格做的,這次請的都是有頭有臉的老人家,所以老辜醫生不惜代價,山珍海味應有盡有,不要說魚翅熊掌,駝峰豹胎都有,好多名貴的食材都是提前幾個月從各地搜尋來的,虎斑客棧的張先生費了好大力氣呢。」說著自己咽口唾沫。

立刻有人反駁說:「太花費了,怎麼可能!我昨天明明看到從草寨運了好多吃的出來。」

「那些是配料呀。」先前那人解釋,「還有一些是為來觀席的人準備的,老辜醫生不會讓大家白等的,見者有份,只不過到最後我們分到的是貓城的特色小吃,滿漢全席是輪不到的。」

另外有人附和說:「是這樣的,我聽說只要等到最後就人人有份,壽包、肉圓、火腿,還有孔一刀的紅燒羊肉,虎斑客棧備足了東西。」

「人人有份也難說,還是再往前頭去些,排到後面的說不定就沒花頭了。」大雨中人們興高采烈地往前湧去,人擠著人,帶著一種潮濕的溫熱。

有一家三口一直逡巡在人群外。小姑娘才七八歲的樣子,胖嘟嘟的臉蛋凍得成了紅蘋果,她一心想著好吃的,騎坐在阿爸肩膀上指揮說:「阿爸,快點衝到前面去,我要去吃紅燒羊肉。」她阿爸是個瘦子,根本衝不進去,反而被別人推得東倒西歪,情急之下只管大叫:「快點抓住我的頭髮,不要跌下去。」小姑娘突然又喊起來:「姆媽,雨傘幫我撐好,水滴到我脖子裡了!」一個矮胖的女人趕緊踮起腳,把雨傘擎得高高的遮過她頭頂。

邊上的人看小姑娘長得可愛,就逗她玩:「唱個歌來聽聽,唱得好聽才有東西吃。」

小姑娘很精明,不屑地扁扁嘴,說:「你們都是來排隊的,自己也沒有東西吃,我才不要唱歌給你們聽。」

在歡快的笑聲中,香樟樹下不合時宜地轉出一個瘦小的老太婆,她滿臉細密愁苦的皺紋,弓著背,赤著腳,雙手緊緊交叉抱在胸前,護著一包東西,走得很蹣跚,也不知道她已經在雨中走了多久,身上的黑色棉襖棉褲濕透了,毛線帽子也滴下水來,幾莖白髮濕答答地貼在臉上。她慢騰騰地踅到人群邊緣,費力地仰起臉看人,挨個問道:「你去八三鎮嗎?」等在外圍的人們正不耐煩,紛紛揮手趕她:「去去去,別妨礙我們看熱鬧!」老太婆露出溫婉卑怯的笑容,慢慢地回到香樟樹下,過了一會兒,又挨過去,只要有人看她一眼,她就怯怯地湊上去問:「你知道去八三鎮怎麼走嗎?」

這下大家被惹火了,好多人乾脆罵出來:「又來了,討厭的老太婆,比蒼蠅還煩人!」「瘋七瘋八的,快點滾開,哪裡來的瘋婆子!」

有個男人嗤笑著說:「昨天晚上八三鎮上的人都死光了,還去那裡做什麼!」

老太婆不說什麼,照舊卑怯地笑著,慢吞吞地彎著腰,仰起臉,一步一挨走回香樟樹下。

罵咧聲中,一個胖胖的中年女人好言勸說大家:「你們不要凶她呀,她是住在我們弄堂裡的竇婆婆,只有一個獨養兒子是在八三鎮上幹活的,媳婦孫子也都在那邊,本來今天早上要包車回來過年的,誰能想到昨晚會山崩呢,消息傳來她就瘋了,鞋子也不穿,在城裡走了大半天。她家裡沒有人了,所以沒人管她。」

那一小片地方頓時靜默下來,沒有人接話。

胖女人抱歉似的打破沉默,急急地解釋道:「你們不要怕她嫌她,竇婆婆人很好的,她老公死得早,她是一個人靠賣小菜帶大兒子的,很不容易!就算現在腦子不靈清,她也不會亂來的。」

人群裡有個長鬚飄飄的老頭插嘴說:「我記得她,當年她是一隻筐裝菜,另一隻筐裡放著兒子,每天早上挑去小菜場做生意。她就是因為年輕的時候太辛苦了,所以老了背都直不起來。」

眾人唏噓不已,嘀咕著說,不知道這八三鎮撞了什麼邪,莫名其妙整個被埋掉不算,還連累了山路也塌方,這下外頭的人進不來,裡面的人也出不去,以後不曉得還會發生什麼事。有人說著惶恐起來:「這下怎麼辦好啊?東西運不進來,貓城是不產糧食的,會不會鬧饑荒?」也有人不在乎:「管他哩,吃完眼前這頓再說,哪算得了那麼長遠。」「關我屁事,反正我哪兒都不去!」

看大家越來越洩氣,長鬚老頭大聲說:「沒什麼好怕的,路塌方,重新修就好了,八三鎮埋了,再造一個八四鎮,怕什麼,我活了一把年紀,什麼沒見過沒經過,老辜他們都不擔心,我們更不用瞎操心,有老辜在,會替貓城想辦法的!」大家聽他說得有道理,重新振奮精神,有些人還鼓起掌來。

「就是那些沒了兒女的老人家可憐。」胖女人輕聲說。

見大家說得熱鬧,竇婆婆又踅過來,小心翼翼地問胖女人:「你去不去八三鎮?」

胖女人哄她:「過一歇才去,你先回家等著,去了我叫你。」大家也附和著叫她趕緊回家。

竇婆婆看大家不罵她,膽子大了一點兒,絮絮地拉著胖女人說:「我兒子還在八三鎮上呢,你幫我帶點東西給他吧。」說著她掏出懷中的小包袱,打開是一雙嶄新的棉鞋,也有點濕了。竇婆婆執意把鞋子塞到胖女人手裡,一邊說:「我兒子講好了要回來過年吃團圓飯的,從小他答應我的事一定都做到的,這次肯定是太忙了回不來,今年太冷啦,我做了雙棉鞋給他,我手腳慢,做到昨天晚上才做好,他怕是凍壞了,你一定要幫我帶給他。」

驀地綵燈大亮,緊接著鑼鼓喧天。「開始嘍!」人群爆發出震天動地的歡呼聲,小女孩尖叫著拍打她阿爸的腦袋:「阿爸,快點衝進去!衝進去!」香樟樹邊的人們也拋開竇婆婆,爭先恐後地往美人台中心方向跑去。

胖女人趕緊把棉鞋塞回竇婆婆手裡,只說:「你先回去,我現在有要緊事!」說著她奮力擠進人群。

竇婆婆「哦」了一聲,說:「那我不吵你,我到那邊香樟樹下等你,你忙完了來叫我。」她話還沒說完,胖女人早不知去向,竇婆婆手足無措地站了一會兒,緩緩地走回香樟樹邊,靠著樹幹滑坐到地上,也不管到處都是積水。石明亮從樹上跳下來,問她要不要送她回家。竇婆婆搖了搖頭,輕聲而堅決地說:「我要在這裡等人。」她抱著棉鞋,頭靠在胸前,說:「我走了一天,先睡會兒。」石明亮沒有辦法,只好把雨衣搭在樹枝上,給她做了個雨棚,竇婆婆忽的又抬起頭,朝他微微一笑,說:「你等等要叫醒我啊。」說著又慢慢垂下頭,在宏大的嘈雜聲中盹著了。

美人台正中的高桿上,大功率照射燈如小太陽一般,把宴席區照得雪亮,四周有彩色光柱來回晃動,讓人眼花繚亂,渲染出熱烈的氣氛。圍觀的人們情緒越發高漲,他們配合著鑼鼓聲,自發吆喝起來:「老辜!老辜!老辜!」喊聲簡短整齊,有一種激動人心的奇妙力量,人群因此昂揚、沸騰,不少人甚至感動得潸然淚下。然而石明亮身處其中,只覺得無比厭煩,他粗暴地撥開擋在身前的人,在人叢裡分出一條路,逕直走到宴席區的柵欄邊上,一路上被他推開的人嘖嘖連聲,但看他人高馬大,卻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透過冰冷的鐵柵欄,石明亮看到在大雨如注中,工作人員撐著鮮紅的大傘,正引導嘉賓魚貫入場。賓客全部都是滿頭銀髮的老人家,和他這幾天在貓城遇到的上了年紀的人不一樣,場內的老人無論男女,個個衣著講究,有一種尊貴優越的氣度。工作人員細心地為他們在座位下點了炭盆取暖,又給他們披上狐裘坎肩,油光水亮的皮草在霓虹燈的映照下,花團錦簇,分外好看。場外人們指指點點,討論得十分起勁,一個說坐在輪椅上推進來的是當年醫院的副院長,好久不見他露面,如今快百歲了吧,說起來他曾經還是老辜的上級呢,難怪安排在最重要的席位上,另一個說那邊燙了滿頭卷髮的老太太年輕時是貓城最出名的戲子,唱貴妃醉酒頂拿手的,臨到老了,還是打扮得那麼風流招搖。

看客們說得起勁,內場又發生了變化,鑼鼓停止,音樂響起,舒緩的小提琴演奏聲中,張三遷優雅地走上鼎形金色高台,他雙手做個投降的手勢高高舉起,示意底下安靜,過了好一會兒,美人台才由內而外,漸次平靜下來,人群裡仍然有此起彼伏的小聲猜測:「看樣子壽星要出來了。」正在這個時刻,雨竟然停了,在人們的訝異聲中,一束強光在高台上打出光圈,風度翩翩的老辜出現在光芒的中心,死一般的寂靜後,人們隨即爆發出當晚最熱烈的歡呼,閃光燈同時啪啪啪瘋狂地閃爍起來。「雨停了!到底是老辜,不是凡人吶!連老天都照應他!」石明亮耳邊有人激動地喊道。

美人台上的老辜依然清瘦,然而身板挺直,步履穩健,表現得十分有力,金碧輝煌的雲紋織錦長袍掩飾了他的衰老和疲憊,他不用任何人攙扶,沉著緩慢地走到揚聲器前,露出親切而富有魅力的笑容。武鶯艷光四射地站在旁邊,輕輕挽住他的手臂,不時抬頭仰望他,顯得恩愛異常。分伺兩邊的則是上官嘉言和金老闆。擔任司儀的張三遷想盡辦法仍然無法稍稍降低人們歡呼的音量,老辜寬容地笑著,制止了他徒然的努力,在嗡嗡的嘈雜囂叫中開始宴會前的講演。通過擴音器傳出的聲音斷斷續續飄蕩在美人台上空,響亮尖利,又單調空洞,仔細辨聽不像是正常的說話聲音,令人不寒而慄。台下的人們並不在意,只管發出一陣又一陣的歡呼。

石明亮看著高台之上的老辜,想起幾天前他把自己困在紙屋中,被失眠症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樣子,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神仙眷侶,神仙眷侶!」人群裡有人發出艷羨的感歎,得到了周圍一致贊同。男人們認為老辜能娶到武家的小姐,簡直是娶到了金鳳凰,所以後來財源滾滾,何況武鶯又是美人,這麼多年也不見老,什麼好處都讓老辜佔了。女人們卻說老辜本來就是人中之龍,能嫁給老辜,才是武鶯前世修來的福氣。

「俗氣!你們說得都太俗氣了!」有個禿頂老頭斷然喝道,「依我說他們都是弄潮兒,懂嗎?就是不管在什麼時候,都是拔尖的走在前面的人。別人是跟不上他們的,只有他們兩個在一起,才是絕配。」

老頭說著摸摸自己油汪汪的腦門,對身邊一個中學生模樣的男孩說:「爺爺今天一早就來這裡佔位置,就是為了讓你能有個機會見識見識真正的人物。你要好好看,老辜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見著的。」

中學生對他爺爺的話不以為然,台上那些人當中他只認得上官嘉言,他非常興奮地說:「我見過上官先生,他來我們學校做過演講,我們語文老師最喜歡他了,說他不僅文章寫得好看,講話也講得漂亮。」

禿頂老頭「哼」一聲,半天沒響,末了還是忍不住憤憤地說出來:「上官嘉言,就是一條沒有骨頭的泥鰍!」

中學生不明白,問:「什麼意思?」

旁人轟然大笑,說:「無骨泥鰍,就是軟綿綿加滑不溜手啊!」

中學生很不高興,跟他爺爺頂起來:「就你懂!你這麼厲害,怎麼老辜只請上官先生,不請你進去吃酒席?你不是也七十歲了!」

禿頂老頭氣得滿臉通紅,一時說不出話來,眾人笑著打圓場:「後生可畏,算啦,爺孫倆拌嘴,輸在自己孫子手裡不算輸。」

沉默一會後,禿頂老頭幽幽歎了口氣,說:「你還太小,曉得什麼!這個世界上有一種人特別會講漂亮好聽的話,實際上比髒話還髒,沒有一句是真的,你要相信他們就會上當受騙,到時候哭都來不及。」

「到時候哭也不用你管!」中學生依舊氣鼓鼓的。

忽然周圍騷動起來,有人叫道:「大家小心錢包!這才是真的小泥鰍呢!」

「這幫小偷都是從草寨來的,真討厭!」

藉著強光和過人的身高,石明亮看到一些瘦小的男孩在人群中溜來溜去,迅捷異常,他認出其中一個就是先前遇見的方臉少年,那少年也看到了他,驚險百出時還來得及沖石明亮霎霎眼睛,轉眼不見了。

高台之上,老辜很快結束了講話,緊接著各色人等輪番登場,對老辜的溢美之辭從他們口中源源不斷地噴薄而出,讓這個寒冷的夜晚顯得格外冗長乏味。場外的歡呼漸漸變成了起哄,人們三三兩兩,各自聊天抱怨,罵那些不識相的嘉賓喧賓奪主,講得比老辜還多。有些粗胚等得不耐煩,急躁地衝著高台上亂吼亂叫:「老子要餓死了!」「煩個屌啊,快點滾下台!」引人側目。

終於開始上菜,大家的注意力才重新被吸引過去,他們不約而同地採用了一樣的姿勢,護著口袋,伸長脖子,如一群企鵝本能地踮腳抖動著,想要離得更近、看得更清楚。場內美酒佳餚川流不息地端上來,熱氣升騰,奇異濃郁的肉香絲絲縷縷鑽入人的鼻孔,直沁肺腑,人們貪婪地深深呼吸,欲罷不能,他們互相安慰著:「別急別急,老辜最上道了,他不會忘記我們的。」

「快看,孔一刀上場了,他今天要表演刀削烤全羊,那就是為我們準備的。」

「羊肉過後還有好幾輪好酒好菜,統統管夠!」

咚咚的戰鼓擂響,一排金黃的烤全羊掛在架子上被推了出來,孔一刀走到中間,敦厚地笑著,露出雪白寬闊的門牙,他的弟子們人手捧一隻青花瓷盤,肅立在架子後面。忽地孔一刀收住笑容,舉起手中的柳葉尖刀,隨著鼓點翩然起舞,矯如游龍地穿行在烤全羊陣中,他手起刀落,一片片壽桃狀的羊肉雨點般掉到盤子裡,讓人目不暇接。看客們雀躍不已,紛紛跟著鼓點幫忙打節拍,發出震天動地的巨響,幾乎把美人台掀翻。

人們的饕餮盛宴即將開始。

石明亮掏出酒壺,仰頭喝一大口,辛辣的白酒順著喉嚨下去,好像在胸口燃起一縷火苗,他遙望場內,鵝卵石潔白如玉,鼎形黃金高台上虎斑客棧的要人們圍繞著老辜和武鶯,正觥籌交錯,談笑風生,張三遷文雅瀟灑,上官嘉言柔婉風流,金老闆飽滿的圓臉笑成了一朵花,一切都和他初到貓城時的所見一樣,只缺了葉擬。石明亮忽然看不下去了,他轉身推開眾人,快步離開美人台。沒有人在意他,他空出的位置很快被別的看客填滿,只有那中學生扭頭瞪他一眼,對禿頂老頭說:「爺爺你看那個人真粗魯!」

禿頂老頭說:「不要管別人,等一下就發烤羊肉了,千萬別錯過。」

路邊的香樟樹上積攢了充沛的雨水,撲簌簌往下滴,打在雨衣上。竇婆婆仍然以孩子般蜷曲的姿勢坐在雨衣的陰影裡,她闔著雙眼,皺紋略微舒展,雙手緊緊抱住懷中的棉鞋,彷彿那是她最寶貴的東西。石明亮蹲下身,拍拍她肩膀,她毫無反應。凜冽的北風從路口吹來,石明亮打個寒戰,他用手背輕輕探試她的臉頰,觸手處冰涼僵硬。原來竇婆婆已經死了。背對著狂歡的人群,石明亮靜靜地站著,過了很久,他從樹上拿下雨衣,蓋在竇婆婆身上,悄悄離開了美人街。

萬人空巷的夜晚,石明亮孤獨地走在貓城的街道上,路燈暗紅,青石板漾著水,烏鴉成群飛過半空,它們和他一樣,靜默無聲。盛宴散場還早,一路上石明亮沒有遇到任何人,偶爾有撕心裂肺的悲呼從深沉的黑暗裡傳來:「啊——啊——啊——」喊叫的人好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要宣洩無法釋懷的傷痛,讓人毛骨悚然。石明亮駐足傾聽,喊聲卻停止了,只有美人台喜慶的樂聲順著風追過來,氣若游絲,也已經變了調。

走到團圓裡,石明亮遙遙看到辛宅大門開著,門房的窗子上映出淡淡的燈光,溫暖昏黃。他趕緊跑幾步,想要快點跑進那昏黃的光照裡,還沒進門,黑暗中一團小小的影子蹦出來抓住他的衣袖,快活地咯咯笑著,原來是阿圓。他抱起阿圓,辛念香也走了出來,微笑著對他說:「她等你一整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