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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2 第十二章 草寨

天還沒有亮,路燈已經熄滅了,石明亮和鹿民在清晨的大霧中離開辛宅。鹿民騎著三輪車,石明亮快步跟在後頭。白茫茫的霧氣像在路上掛了無數白簾子,掀開一層還有一層,看不清遠方,只有鹿民穿著黑色雨衣的背影是路途中模糊的嚮導。除了他們兩人,周圍沒有任何聲息,沒有嬰兒的哭鬧聲,沒有狗吠雞鳴,路邊所有的窗戶都黑洞洞的,有一剎那,石明亮有一種錯覺,整個貓城如同死城,沒有活物存在,他把腳步放輕,感覺自己是一隻貓,悄無聲息地走在團圓裡的石板路上。

到了老南門附近,鹿民忽然回頭做個往下的手勢,隨即車頭一拐,三輪車在地上劃出一道弧形車轍,急速從路邊兩棵香樟樹間穿過,駛下路基,黑色雨衣消失在濛濛霧氣中。石明亮跑到路邊,看見有條斷崖般的急坡小路直對城牆,牆上有個缺口,城外濃重如棉絮的雲霧正從缺口處不斷湧入。石明亮毫不遲疑,輕捷地躍下路基閃身出城,快跑幾步後,他重新看到鹿民的黑色雨衣若隱若現出現在前方,隨著顛簸的道路飄忽起伏,像一面黑色的旗幟。

走了一段路,漸漸的霧氣散去,可以看清小路兩邊亂蓬蓬地長著幽暗的綠色植物,香樟樹、重陽木、野山茶,還有叢叢鳳尾竹,被雨水洗得乾淨濕潤。三輪車停在江邊,鹿民跳下車,撥開茂密的翠竹,驚起一群烏鴉,它們無聲地在江面盤旋幾周,很快去得遠了。竹叢深處,露出一座吊橋,粗大的繩架覆滿青苔,上面鋪設著木踏板,淡淡的水汽從踏板縫隙處升上來,吊橋如在雲中。

鹿民笑著回頭:「走過吊橋就是草寨了,其實貓城和草寨只有一水之隔。」

石明亮笑笑說:「這條捷徑比我想像得要近得多。」

吊橋晃晃悠悠,兩人一前一後推著三輪車走到對岸。石明亮感到自己踏入了一個巨大的陰影之中,眼前並排兩幢高得嚇人的大樓,歪歪斜斜地遮天蔽日,好像門板一樣擋在草寨外面。樓身斑駁骯髒,電線、招牌、晾衣服的竹竿、防盜用的鐵架子,以及陽台上的攀援植物,凌亂地披掛在大樓上。底層的店舖都亮著燈,門口亂七八糟停了好多三輪車,夥計們正往三輪車上裝東西,忙得熱火朝天,石明亮走近了才看分明:一隻隻黑乎乎的木桶裝滿清水,水中漾著密密層層大而白的魚圓,塑料袋裡裝的是炸成金黃色的肉皮,在三輪車上堆成座座燦爛的肉山,整只的火腿也裝了好幾車,還有肉圓、饅頭,川流不息地從店舖裡端出來放到車上,再用塑料布遮好。

鹿民扯開破鑼嗓子,衝著人群稠密處招呼一聲:「盛哥!」

有個清瘦的中年男人正看夥計們裝車,聞聲轉過頭來,他見是鹿民,面露笑容點點頭,又掃了一眼石明亮,沒有說話。盛哥個子不高,穿著件淡青色的熟羅裌衣,一雙布鞋,整齊斯文,不像厲害角色,但看得出夥計們對他十分恭敬,言談做事不敢有分毫懈怠。

鹿民問:「怎麼大清早就忙成這樣,做什麼呢?」

石明亮看到人群中有幾個夥計端著整盤壽桃狀的饅頭,心裡一動,想起美人台的宴席,果然聽盛哥回說:「明天虎斑客棧要辦壽宴,早一個月就向我們訂了好多吃的,說好了今天交貨,夥計們辛苦,加班加點,總算趕出來了!」

鹿民拍拍前額,說:「啊呀,我完全忘了有這回事!」

正說著話,有個穿棉布褂子的老漢走過來說:「盛哥,三輪車不大夠用。」他忙得滿頭大汗,脖子上圍的一條白毛巾被汗浸得又黃又軟。

鹿民不等人開口,把自己的三輪車推過去,說:「不嫌棄我這輛破車只管拿去用,我還有幾輛,都放在五金店老黃的停車場那裡,他是我兄弟,也有十多輛三輪車,你叫上幾個夥計都去騎過來好了。」

盛哥微笑著揮揮手,老漢趕忙張羅人去了。

盛哥問:「你餅店生意也好啊?」

鹿民笑著搖頭:「貓城的人不喜歡吃糕點,這次壽宴我一點生意都沒接著,只有草寨幾個街坊還算照顧餅店,胡亂混口飯吃吧。」

人堆裡竄出一隻圓滾滾的黑貓,毛色發亮,十分神氣,它騰地跳到木桶的提手上,伸出爪子去撈桶裡的魚圓。邊上的夥計順手用抹布抽過去,嘴裡罵道:「死東西,敢來盛記搶東西吃!」黑貓受了驚嚇,箭一般躍下木桶,躲進角落裡,過一會兒,又挨過來,蹭到盛哥腳邊,「喵嗚喵嗚」嬌聲叫著。盛哥就手撈了兩三個魚圓扔到地上,黑貓撲上去呼嚕呼嚕吃起來,尾巴伸得老長,偶爾拂動著掃過盛哥的褲腿。

盛哥對鹿民說:「空了來白相。」

鹿民識相地告辭,拱拱手說:「生意興隆!」

穿過兩幢高樓之間的狹窄小道,石明亮跟著鹿民正式進入草寨,眼前所見,全是高聳歪斜的破舊樓房,灰塌塌的,都有十來層高,樓和樓之間只留出極為逼仄的通道供人行走,所有的樓面都已霉爛,外牆上銹跡斑斑的管道裡不停地滴下水來,整個草寨不見天日,到處濕漉漉的,路邊隨意扔著一包包垃圾。順著陰暗的通道轉了兩個彎,前方出現一片略為寬敞的空地,臭氣隨即撲面而來,原來是草寨的公共廁所,門前排了兩隊,男男女女全都衣著拖沓,蓬頭垢面,像一群遊魂。石明亮眼尖,看到廁所邊上的垃圾堆裡有一具蒼白裸露的屍體,是個男人,脖子被折斷了,頭向後垂下,嘴巴張得老大,好似一個黑洞。鹿民低聲解釋:「好一點的衣裳肯定被扒走了,身上任何值錢的東西都留不下,這個人以前嘴巴裡肯定鑲金牙的。」空地的另一邊擺著個麵攤,一盞煤油燈下,有幾個人圍坐著在吃熱騰騰的陽春麵。

兩人不再交談,快速穿過空地,再連續右轉兩次,鹿民指著一間路邊小店說:「到了!」

店舖四四方方,如火柴盒,小得可以一眼見底,玻璃門上掛著一塊半明半滅的霓虹燈招牌,橘黃色的「尚朵餅店」四個字在昏暗中格外鮮亮。鹿民推開門,櫃檯後面有個禿頂的老頭站了起來,矮小幹練,牙齒似乎掉了不少,緊閉的嘴巴塌下去一塊,十分苦相。鹿民衝著他比手劃腳一陣,他連連點頭,鹿民轉身對石明亮說:「啞叔我都交代好了,你只管在這裡等著,我去打聽打聽就回來。」啞叔咧開嘴啊啊叫了兩聲,露出被腐蝕得殘缺不全的牙齒和紅黑相間的牙肉,他打手勢招呼石明亮坐到櫃檯裡面去。

餅店很小,還隔成了兩間,裡面住人兼做倉庫,外面靠牆堆著麵粉、糖和油,滿是油漬的烤箱熱烘烘的,正在做雞蛋糕,烤得味道出來了,整個店裡洋溢著糖加奶的香氣。玻璃櫃檯裡放得滿滿的,全是糕餅,櫃檯外卻密密層層堆了好多腐乳、醬菜,看起來很不協調。間或有人進來,卻是買腐乳醬菜的居多。

石明亮幫著啞叔做了幾筆生意,忽然店裡走進一個白髮蒼蒼的女人,不聲不響地靠在門口,眼睛低垂,神色恍惚,過會兒點根煙抽了起來,微弱的燈光下她的臉色雖然憔悴,卻沒有一絲皺紋,看著頗為秀麗,不過三四十歲,不知道為什麼頭髮全都白了。看她衣衫襤褸的落魄樣子,應該是個乞丐,但她也沒有開口要東西。啞叔看到她,找個塑料袋,到裡間倉庫裝了些餅乾麵包出來給她,女人接過袋子轉身走了,並不道謝。

兩個正在挑選醬菜的中年女人悄悄議論起來,一個語帶歎息地說:「這不是後街的阿蓮麼?好久沒看到她了,我還以為她死啦,前兩天還跟人說起她呢。」

「真是個可憐的女人,爹媽死得早,不到十歲逃來草寨做妓女,也掙扎到這麼大了。」另一個也很感慨。

「可憐!可憐!早先漂漂亮亮一個姑娘,後來聽說她瘋了。也真是,她過的哪是人的日子,想想要為她掉眼淚。」

「這家餅店的小老闆良心很好,反正賣不掉的東西到最後壞了也是扔掉,所以只要有人來討,總叫啞叔給他們的。」

兩個女人噓唏不已,邊說邊出了店門,餅店裡又安靜下來。石明亮百無聊賴,東看西看,忽然「咦」一聲,走到街上低頭查看,他發現污水橫流的石板路面上隱隱現出字跡。石明亮蹲下來細細辨認,每塊石板大小不一,上面都刻著字,有的被踩得平了,看不清楚,有一塊特別方整的石板上隱約可以分辨出「大明……太傅」、「七世祖」的字樣,另一塊顏色較淡的石板上刻的是「故顯考妣」。石明亮不禁微笑起來,草寨的人竟然搬了墳地的墓碑來鋪路,也不磨去字跡,他想起辛老頭常對他說的一句話:「百無禁忌,諸邪迴避。」

街道對面的樓底下驀的傳出高亢的唱曲聲:「想秦宮漢闕,都做了蓑草牛羊野,不恁麼漁樵沒話說。縱荒墳橫斷碑,不辨龍蛇,不辨龍蛇啊,不辨龍蛇!」末兩句拖得很長,聲若洪鐘的嗓音把整個樓道震得嗡嗡作響。

石明亮抬頭,好不容易才看清黑乎乎的樓梯底下有一個老頭,他走近兩步,見那老頭佝僂身子坐在一張小床上,披件藍黑的棉大衣,腰裡紮著根稻草繩,正用一種淒涼鎮定的眼神看著他。

樓上有人罵道:「大清早的哭什麼喪,葉老頭你腦子越來越不靈清了!」隨著罵聲,嘩啦一盆水從不知道幾樓的窗口潑了出來。石明亮敏捷地躲開跑回店裡,連忙把門關好。另一間屋子有人叫喊著:「哎呀我的窗簾布!」接著一個人探出頭來朝樓上大罵:「你這個神經病,比葉老頭還弄不靈清!」同時奮力朝樓上扔一隻破皮鞋上去,匡啷啷傳來玻璃碎裂聲。

外面正吵得熱鬧,鹿民推門進來,他興奮地對石明亮說:「他在草寨!說好了我們下午過去!」

草寨的中午幽暗熱鬧,各式各樣的小店都開了門,狹小的通道裡人們來來往往,送外賣的、扛煤氣的,還有帶著孩子的主婦和散步的老人,不時交錯避讓而過,在這個骯髒破爛、連門牌號碼都沒有的寨子裡,人們各忙其事,一切井然有序。這裡的人都認識鹿民,一路上很多人跟他招呼玩笑。走出兩條街,突然有個少年碰碰鹿民肩膀,把他叫進一家雜貨店,他賊頭賊腦地從袖子裡摸出一根雪茄給鹿民,說:「過年了,送給你抽著玩。」鹿民笑罵說:「你這個不學好的,又去偷東西了!」少年連連叫屈:「我自己花錢買的,這玩意兒只有盛哥的香煙鋪子裡才有,我可不敢去那裡偷。」他跟鹿民嘻嘻哈哈一會兒,又一溜煙走了。雜貨店主看著石明亮眼生,問鹿民:「這又是你在哪兒交到的朋友?」鹿民隨口回說:「我親阿哥,老家來的,我帶他各處走走看看。」一個老婆婆本來抱著貓坐在門口,聽鹿民這麼說也瞇著老花眼湊上來端詳石明亮,看了一會,她認真地對鹿民說:「講真的,你阿哥比你長得好看多了,成家沒有?我給他在這裡說個好姑娘。」石明亮只笑笑不語,鹿民扯淡幾句,拉著石明亮趕緊走了。

一路橫穿草寨,石明亮跟隨鹿民來到寨子另一頭。這裡靠近羽江,開闊明亮的空地上搭著一排平房,門口都掛著黑底白字的招牌,寫著西醫、牙科、針灸、中藥之類,每戶門前有個小院子,銀杏、合歡都光禿禿的,獨有枇杷樹青青如故。正是飯時,街上走動的人不多,空氣中飄蕩著令人愉悅的大白菜肉絲炒年糕的香味,兩人不由自主地深呼吸,相視一笑,鹿民指指一間掛著「樸氏婦科」招牌的屋子說:「就是那兒。」

屋子裡沒有人,刷得潔白的室內擺著些簡單的醫用設備,素白屏風隔出一間檢查室,整個診所雪洞一般,讓人感覺淒清。鹿民咳嗽一聲,從裡屋應聲走出一位穿白大褂的女醫生。

鹿民說:「樸醫生,我是杜先生介紹來的。」聽他口氣,這位杜先生是個很說得上話的重要角色。石明亮看他一眼,不知道他怎麼會在草寨結交那麼多人,上到盛哥、杜先生之流的大人物,下到最卑賤的妓女小偷,這位姬黿的後代真是不讓其祖,也是一位奇人。

樸醫生微笑著說:「既然是杜先生的朋友,那肯定是信得過的,請進屋坐坐,鄭先生很快就回來了。」她上了年紀,仍然打扮得清清爽爽,齊耳短髮,不施粉黛,看上去跟這間診所一樣冰冷蒼白,週身彷彿散發著淡淡的消毒水的氣息,但舉止說話卻很溫柔和善。

裡間是書房,擺著桌椅和書架,有一面牆全是落地窗,蒼綠蔓延的樹林和緩緩流淌的江水映進室內,仿如飽滿生動的巨幅風景畫。樸醫生為他們倒了兩杯清茶,囑咐他們靜候片刻,便忙自己的事去了。石明亮和鹿民環顧四周,被書房內不同的佈置吸引了注意。鹿民先看到書架邊上掛的一個卷軸,泛黃的紙捲上幾行酣暢淋漓的行草,他逐字看過去,慢慢念道:

東坡先生真名士,江南江北視若閒。 寒食夜雨書狂草,四載荒野樂耕遷。 會向江月酹豪傑,亦能作歌贈嬋娟。 不以己悲傷逆旅,人生何處無風寒。

落款是「鄭濟安手書詠蘇軾黃州謫居」。鹿民驚歎:「很少看到這麼跌宕起伏的行草,這詩還是鄭醫生自己寫的!」他招手叫石明亮過來看。

石明亮沒有理會,他正在仔細打量角落裡的一具骷髏模型。鹿民不以為意地說:「這種人體骨骼模型很常見,塑料做的,草寨的西醫診所裡都會放一具,有大有小,中醫就放一個針灸銅人,看得到全身經絡那種,以示中西醫的區別。」

石明亮摸著下巴沉思,這具骷髏異乎尋常的瘦高,起碼有一米八以上,身型比普通骨骼模型狹窄,掛在金屬吊架上,幾乎與他齊平,骨骼呈灰黃色,頭骨前額處微有裂紋,牙齒白森森的非常整齊,嘴角兩邊向上揚起,形成一個詭異的笑容,手掌和腳掌似乎不合比例,顯得過大,手掌微微蜷曲,左手的小指骨已經缺失。突然石明亮像發現了什麼,湊近去看。鹿民好奇心起,問:「怎麼了?」石明亮指著骷髏的頭頂說:「你看!」鹿民踮起腳仍看不到,石明亮搬張椅子讓他踩上去。鹿民登高一望,立時看到骷髏頭頂處深深紮著一根鐵釘,扁圓形的釘頭和露出小半的釘身銹跡斑斑。

鹿民倒抽一口涼氣,從椅子上跳下來。他愕然看著石明亮,問:「是真的?」

石明亮點點頭,他敢百分之一百肯定,這是一具真人的骷髏,而那根鐵釘,很可能是這個人致命的原因。

「是真的骷髏標本,我親手製作的!」一個宏亮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兩人轉身,看到有個高大健壯的老人走了進來。石明亮立刻認出他就是鄭濟安。他已經很老了,皮膚黝黑,鬚髮皆白,頭髮連著絡腮鬍子,沒有修剪過,不受拘束地飄向四面八方,他的行動依然敏捷,稜角分明的臉上也還是帶著讓石明亮印象深刻的那種倔強與正氣,只是和從前相比,他現在的衣著要乾淨整齊得多,黑色的毛衣,露出一截白襯衫領子。鄭濟安大步走到骷髏標本前,瞇縫眼睛看了看他們兩個,隨即有力地和他們握手。

鄭濟安示意他們坐,自己也在書桌前的轉椅上坐了下來,他把椅子轉向骷髏,默默看了一會兒,再轉回來,他直率地對兩人說:「我一生中做過很多骨骼標本,小到麻雀老鼠,大到豬狗牛羊,以這具人體骨骼的製作時間最長。標本的身型太高,每個環節都需要特別耐心去對待。」他閉上眼睛,回想整個過程,緩慢地複述著:「剝皮、剔肉、去掉內臟、煮制、清理殘留的肌肉組織,再浸泡去脂、漂白,最後拼裝,在骨頭上鑽孔,用細鋼絲把它們串聯起來。」鄭濟安睜開眼睛,眼神變得十分陰鬱,他放低聲音,說:「這具標本的每一塊骨頭,我都親手打磨過。」

樸醫生走進書房,她端著一盤綠豆糕請石明亮與鹿民嘗嘗,說是自己做的。鹿民咬了一口,倒還鬆軟,但是糖放得不夠,綠豆也沒有去皮,吃起來口感粗糙寡淡,他不作聲,連吞兩塊,點頭表示好吃。石明亮早注意到樸醫生給他們沖的是綠茶,但茶水發黃,不知道是放了多久的陳年茶葉,她還當寶貝一樣珍藏著,看得出他們的日子過得清苦極了。樸醫生又遞給鄭濟安一杯熱茶,然後伴著他坐到窗口,輕聲說:「住到草寨以後,我們很少接觸外面的人,病人也多是熟客,或者是朋友介紹來的,平時空了我們就在江邊散散步,幾乎不去別的地方。我和濟安,已經是被貓城拋棄的人,徹底過時了。」她的語氣中並沒有傷感,只是在安靜地訴說一個事實。

鄭濟安爽朗地哈哈笑道:「貓城一點也不可愛,跟它隔絕也沒關係!」他握住樸醫生的手,接著說:「我生在貓城,長在貓城,年輕的時候,總覺得貓城是最好的地方,山清水秀,民風淳樸,這裡的人既聰明又能吃苦,誰也不能在我面前說貓城的不好!」

石明亮微微笑著說:「很多人年輕的時候都是這樣。」

鄭濟安頓了頓,說:「經歷了一些事,我才想明白,貓城和別處一樣,既沒有更高明,說不定還更壞。但是整個世界太髒了,貓城也好,草寨也好,其他地方也好,太多垃圾了,不會進化的。」他越說聲音越低,蒼黑的臉上露出豪氣散盡的蕭然落寞,他搖搖頭,感慨道:「多少人活著啊,全是一場場的悲劇。」

石明亮默默思忖鄭濟安的話,他好像又回到了和辛老頭相處的日子,鄭濟安那種走到人生盡頭的溫和無奈,以及語氣中的透徹沉痛,都和辛老頭十分相似。

鹿民在一邊插不上話,有點坐不住,樸醫生會意地微笑,說:「這麼多年來,你們兩個是少有的來拜訪我們的年輕人,我想杜先生的介紹不會錯的。」

「老杜是個熱心人,講義氣,愛幫人,我們雖然是過命的交情,他也知道我不好說話,難得跟我開口。」鄭濟安重新打起精神,笑著問,「所以,你們這麼辛苦托了老杜,想來跟我聊什麼?」

很多年以後,石明亮仍然清晰地記得他在草寨診所裡度過的這個下午。窗外的江水清可見底,宛如時間般悄悄流過,沒有風,一枝枯萎的葡萄籐垂落在窗角,映著團團灰白的雨雲。不一會兒,天又下起雨來,密密的雨點打在窗玻璃上,像滿天星光,遠處的樹木也被浸濕暈開,染了滿窗朦朦朧朧的深綠淺綠。這一天是臘月二十八,他回到貓城的第五天。他坐在陌生的斗室裡,灰綠外套稀皺不堪,衣袖上糊滿阿圓骯髒雜沓的小手印,鞋底粘一層爛泥,在水泥地面上留下串串腳印,所謂行旅中的滿身風霜大概就是這樣吧。他的心情十分平靜,因為一切猜測都將在這個下午得到印證,答案已經觸手可及。

鄭濟安坐在窗前,背著光,那張曾經淡金色的臉龐如今柔和紅潤得多,他微笑著,坦白和藹,值得信賴。對於石明亮說起的那些曾經受他照顧的窮苦老人,他已經記不清了,這樣的事情太多了。他仍然耐心專注地聽著,這個年輕人,外表粗枝大葉,內心較勁認真,讓他想起年輕時的自己。跟隨石明亮的敘述,那些被時間洪流淹沒的往事歷歷重現,彷彿潮水撲面而來,令他感到短暫的窒息,好在殘酷荒誕的歲月已經全部過去,所剩下的,無非是選擇面對或者迴避。

雨下得大了,氣溫驟降,樸醫生升起火盆,紅彤彤的爐火讓人感到些許暖意。石明亮說完了他和辛老頭的經歷,屋子裡一陣寂然,他看著鄭濟安,等待他的回答。

「辛來和蘇碧宇的事,我們都知道。」鄭濟安講完一句,停頓很久,終於開口說:「蘇碧宇已經死了,就在醫院受到衝擊那天。」他的聲音變得乾澀疲憊,臉頰的肌肉微微顫動。

這個答案對石明亮來說並不意外,但鄭濟安的動容還是讓他惕然心驚,他預感到這句話背後隱藏著許多慘烈的細節,不由得正襟危坐,凝神聽鄭濟安說下去。

那是一個跟往常一樣忙碌的早晨,鄭濟安大步流星走進醫院,他未嘗不知道背後開始有各種流言和異樣的目光,但他置之不理,直奔實驗室。連日的化驗分析之後,瘟疫源頭已經初見端倪,只要再多一些佐證,他相信,導致這場疫病的真正原因很快就會水落石出。然而還沒等他走到實驗室,外頭就傳來「匡啷」一聲,很快砸東西的聲音密集起來,匡啷匡啷匡啷,半塊紅磚擊破玻璃,飛進室內,掉落在他腳邊。他錯愕地朝窗口望去,大小不一的磚塊石頭夾雜著碎玻璃不斷飛進來,同時零散的呼喊聲漸漸變得整齊雄壯,「鄭濟安滾出來!鄭濟安滾出來!」間雜著另一股分辨解釋的聲音。很快一切聲響都被蓋過,口號聲隨著人群浩浩蕩蕩闖進來。

「院長快走吧!」他的兩個助手滿臉是血,衝到樓上,下死勁把他從窗邊拉走,「這些人已經瘋了!」

他只來得及回頭看了一眼,就隨著拉扯的慣性踉蹌地離開現場,樓下烏泱泱的人群如失控的激流湧進醫院,在衝突中好多人尖叫著哭喊:「死人啦!不要擠了!踩死人了!」更多人喊道:「死得好!多死幾個!」後來,這個狂亂暴戾的場景一直停留在鄭濟安的腦海中,讓他慨歎人性的不可理喻。

據一個僥倖逃脫的醫生回憶,當時蘇碧宇和幾個同事正好趕來上班,被人群擋在了大門口,無法進入醫院,他們奮力向人們解釋著,然而回應他們的只有憤怒和瘋狂。人群中一隻肥胖的手臂伸出來揪住蘇碧宇的頭髮,狠狠扯下一叢,幾乎在同時,一塊紅磚拍到她頭上,鮮血無聲地湧出來,蘇碧宇來不及發出任何喊叫,就軟倒在人群的腳步下。

後來在踩踏中死亡的幾個年輕醫生被並排擺放在醫院門口,蘇碧宇的屍體格外引人注目。她全身斷裂,手腳呈現出奇怪的翻折姿勢,頭髮被拔掉大半,露出血淋淋的頭皮,發青的臉上凝結著血漬,衣服還算整齊,只扯破了幾個口子。一些男男女女圍著她的屍體指指點點,嘻嘻笑著。男人們互相推搡著起哄:「你膽子大,你去你去!」有個中年男人被拱了出來,長著一張大方臉,小眼睛,看上去很老實木訥,他振振有詞地說:「有什麼不敢的,死都死了,我看看有什麼關係!」說著他走過去蹲在地上,撩起蘇碧宇的衣服看了看,哄堂大笑中,中年男人不屑地說:「我還以為有多了不起,平時一副高傲相,也跟搓衣板差不多。」

圍觀的女人嗤嗤笑著:「要死了,也不怕長針眼!」

「頭髮都沒了,好像一隻拔毛雞,真難看!」有個女人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得意地說。

隨後情勢變化之快讓人應接不暇,老辜義診、救命藥方出現、全城殺貓等大事件接連發生,醫院門口的這樁踩踏慘案很快被人淡忘。也許在當時的人們看來,相比瘟疫中巨大的死亡人數,區區幾名醫生的意外喪生不值一提。

「一天之後就沒有人再說起這件事,他們就這樣死了,沒有人為此負責,或者也可以說參與事件的每個人都應該為此負責。總之,這件事讓人心寒,很多醫生決定離開貓城。臨走前,大家把這幾個不幸的同事埋到城外,就在廢墟的後面。」鄭濟安說,「我和端雲每年春分都會去看看,除草培土,十幾年前還去種了一些白樺樹,免得年紀大了找不到地方。」

「是原先北城門外的廢墟?」鹿民問。

「是的,早年挖隧道、拆房子的廢土和垃圾都堆在那邊,最荒涼不過的地方。北城門雖然被封了,但附近也有缺口可以通往城外,跟到草寨的路一樣好找。」

樸醫生給大家續了茶,又撥旺火盆,忙碌一陣後重新坐下來,接過話頭:「蘇碧宇是個認真正經的姑娘,她長得好看,又孤身一個人在貓城,很多男人喜歡說些瘋話去撩撥她,她都不理睬,只作聽不懂,有時候難免讓人下不了台。」她溫柔地看看鄭濟安,說:「她這樣做自然遭人忌恨,來了沒多久就有人編派她和濟安有關係。實際上她像我們的孩子一樣,她很尊敬濟安,也經常跟我說心事,那樣的謠言真是可笑又可鄙。我們不想追究回應,可是總有一些無聊的人,特意要到我面前,做出欲說還休的樣子,想方設法把那些話絲絲縷縷傳過來,等著看好戲,實在是很讓人討厭。」樸醫生很無奈。

石明亮考慮一下,斟酌著說:「虎斑客棧的人說起過一封信,蘇碧宇寫給她未婚夫的。」

「那是封偽造的信,是醫院內部的一些人主導炮製的,蘇碧宇的未婚夫參與配合。」鄭濟安說,「目的就是挑起衝突,把矛頭引向醫院,他們好渾水摸魚,從中得利。其實化驗結果很快就全部出來了,但是這麼一鬧,所有數據都被毀了。」

「蘇碧宇真正愛的人是辛來。」樸醫生補充說,「她一直很矛盾,覺得不能做對不起未婚夫的事,思前想後,決定跟辛來說清楚,就此決絕。但是她早就不愛那個在省城的未婚夫了,這一點,我想她的未婚夫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他才參與偽造信件,間接導致了蘇碧宇的意外死亡。要是沒有瘟疫和踩踏事件,最後蘇碧宇應該還是會和辛來在一起。我們見過辛來,溫文英俊,很有才氣,和蘇碧宇十分般配相愛。」

「辛老頭……他再也沒有說起這裡的事。」石明亮想起辛老頭含笑的臉,眼睛裡總是帶著不易覺察的憂傷,他一直壓抑自己,無論是在九號牆門,還是離開貓城以後,一切都深藏心底,直至死亡來臨,他沒有放棄愛情,卻也始終沒能痛快地愛過,石明亮有點悵然地說,「臨終前,他唯一掛念的,就是蘇碧宇。」

「那個男人呢?事後他去了哪裡?」鹿民問,「我很好奇,他會因為蘇碧宇的慘死感到良心不安呢,還是覺得報復不忠的女人不擇手段是理所當然的?」

「他失蹤了,就像在瘟疫中失蹤的很多人一樣,沒有人知道下落,也許回了省城,也許潛入草寨。」鄭濟安微笑著說,「人世間的事,未必樁樁件件都善惡有報,不過用心太險惡的人,下場總不會好。」石明亮聽了,不由自主瞥一眼牆角,瘦長的骷髏標本靜靜地懸掛在那裡,森然詭笑著。

「所以,導致瘟疫的原因是……鯀魚米酒?」鹿民試探著提出看法。

「不錯,你們也知道鯀魚米酒!」鄭濟安感到詫異,他沒有追問,接著說:「嚴格來講,這並不是一場瘟疫,而是投毒事件,整個過程有人策劃,有人執行,有人在中間興風作浪,後來我們雖然知道了真相,但證據全毀,已經無法挽回局面。」

「這麼多年,你應該把真相說出來,貓城的很多人至今仍然認為你是導致瘟疫發生的罪人。」鹿民頗有點打抱不平的意思。

「以訛傳訛的事情還少嗎?」鄭濟安哈哈大笑,「這個世界上有騙子,就會有受騙的人,有作惡的人,也有稀里糊塗隨大流的庸眾,最可悲的不是被誤解,而是受了騙還不自知。」他長舒一口氣,說:「現在我和端雲生活得很平靜,我們不想再理會外頭的事。」

石明亮和鹿民都沉默無語,各自品味著鄭濟安的話。

樸醫生起身說:「聊了這一下午,也該餓了,在這裡隨便吃點東西吧。」火盆漸漸熄了,灰燼中只有些微清淡的紅,她點燃另一隻煤油爐,燒一鍋水,煮糖雞蛋給兩個年輕人當點心吃。爐火幽幽的,雞蛋沒有煮得很熟,咬一口流出蛋黃來,樸醫生在湯水裡加了兩勺紅糖,滾燙的甜味蓋過雞蛋的微腥,頓時讓這個淒清的下午暖烘烘起來。

忽然,石明亮放下碗,指著窗外說:「快看!」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大家看到江水盡頭的天際出現了一道彩虹。雨已經停了,強烈的陽光穿透層層雲霧,直射下來,照得氤氳水汽幻彩流動,鮮明如畫。貓城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壯麗而奇異的天象,四個人被震懾得說不出話來,都有宇宙洪荒而個人渺小之感。

半晌,鄭濟安輕輕地自言自語:「來日大難,口燥唇乾。今日相樂,皆當喜歡。」他藹然看著石明亮和鹿民,緩慢地說:「有個消息對你們也許有用,繞過城外的廢墟,在蘇碧宇的墓地後面,就是最早開挖的隧道。那條捷徑已經被人挖通了,目前知道的人不多,雖然又窄又黑,還有一些神異的說法,並不好走,但只要你們有足夠的膽量,就可以從那裡走出去,直達外面。」

告別的時候,鄭濟安和樸醫生一直送他們到門口,走出很遠之後,石明亮回頭望去,兩位老人手挽手,微笑著站在院子裡,還在目送他們離開。暮色中鄭濟安和樸醫生相偎相依,身後是亭亭如蓋的枇杷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