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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1 第十一章 來自地窖的筆記

黃昏時分,雨卻停了,暗紅的天光印到高牆裡面,有種奇異的沉沉的亮色。鹿民就是在這時候出現在辛宅後門的。他罩著件黑色的雨衣,濕淋淋地坐在三輪車上,如同一個虛幻的影子,安靜地等待著。辛念香好像知道這個不速之客的到來,她指揮石明亮搬開圍牆缺口處的竹榻板,讓鹿民把三輪車直接騎到後院的一間破屋前。

三輪車上裝得滿滿當當,掀開兩層塑料薄膜,底下是捆紮妥貼的棉被、冬衣,還有幾袋大米和麵粉,因為遮得嚴實,那麼大的雨,竟然絲毫沒有淋濕。挨著米袋子放了好些瓶瓶罐罐,鹿民逐個拿起來檢視,說:「店裡新做的果醬和腐乳,幸好沒溢出來。」年輕的聲音低沉嘶啞,黑漆漆的雨帽擋住了臉,看不清樣子。

「雨下得大,我以為今天你不過來了。」辛念香說,又轉向石明亮,「鹿民住在草寨,我托他幫忙跑跑腿,定期從裡面買些吃的用的送過來。」

「下雨天路上沒什麼人,正好多帶點東西給你,不然碰到團圓裡的人又要囉嗦。」鹿民說,「我看天氣不太對頭,怕出大事,多備點吃的總沒錯。」說著他把雨帽往後推,露出亂蓬蓬的頭髮和狹長瘦削的臉,一雙碧綠的眼睛,臉上沒有表情,看上去非常嚴肅,石明亮一怔,立刻認出眼前的鹿民就是那天在美人街上喝止他吃紅燒羊肉的年輕人。鹿民似乎也記得這回事,朝石明亮笑笑,他太瘦了,笑起來眼角滿是紋路,一下子變得和善活潑了許多。

辛念香說:「你們傻站著做什麼,趕緊把東西搬到地窖裡去。」

辛宅的地窖故意造在不起眼的破屋底下,靠近下人房,自以為隱秘安全。實際上貓城的富貴人家都有挖地窖的習慣,選址各不相同,花園邊上,後院牆根,或者乾脆就在正屋底下,主人們懷著打造萬年基業的心思不斷拓寬加固地窖,並且對此秘而不宣,然而城裡人人都知道這回事,不止各家地窖的位置,包打聽們還能說出哪家的地窖構造如何,堆的是金器還是一箱箱的銀錢古董——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在市井傳說中,辛宅的地窖裡最早囤的是上百壇花彫美酒,一隻隻小巧的紅泥罈子,用蜜蠟封口,描彩鏤紋,不嫌費事地從遙遠的產地越州運來。說起來這就是當家人見識的不凡之處,花彫以陳為貴,放得愈久愈值錢,不像金銀首飾,一轉手就賤幾分,高價買低價賣,這種交易只會越做越喪氣。若干年後這批花彫在貓城市集上發售,開壇濃郁芬芳,酒色鮮紅如血,很快被搶購一空,果然讓辛家獲利數倍。只是貓城地處偏僻,山路崎嶇,此後再也沒有人能重複這樣的盛舉,貓城的好酒之人說起當年美事,只剩感慨神往。

石明亮和鹿民抬著東西拾級而下,台階用整塊岩石砌成,踩上去厚重踏實。牆壁上安了幾盞電燈,越往裡走,越是光亮。地窖空而大,角落裡放著水缸,有的裝生石灰,有的裝木炭,用來防潮,還有一些吃的,另外就只有十來個簡易的木製書架,上面堆放著一摞摞書本筆記,有一格單獨放著辛老頭的骨灰,青色的瓷罐,黑色絨布折成正方形,墊在底下,看上去幹燥暖和。

鹿民脫了雨衣,大冷天他卻穿著破洞牛仔褲,露出凍得發紫的小腿,腳上的皮靴裝飾著堅硬的金屬鉚釘,相當招搖。阿圓見了他有點害怕,半躲在石明亮身後偷眼看他,鹿民衝她咧嘴一笑,兩排白牙齒在燈光下閃閃發亮,阿圓趕緊把頭藏到石明亮的外套裡,再也不肯出來。

趁他們搬東西的當兒,辛念香把書架後面的兩張行軍床拖出來,靠牆撐開,鋪上棉被,說:「地窖暖和,你們兩個就在這裡歇一晚吧,夜裡回草寨的路也不太平。」

鹿民答應著,順手掏出香煙,看看阿圓又放了回去,他對石明亮說:「那天在美人街我看你就不像普通遊客,所以提醒你一句,真沒想到你是大老遠特意送辛老頭回家,一路上可不容易。」說著他豎起大拇指:「這份義氣和膽識,我真心佩服!」他是沙啞的煙酒嗓,說話費勁,表情卻很誠懇。

石明亮笑笑,抱著阿圓坐到行軍床上,阿圓鬧彆扭,黏著石明亮不肯下地,又不願意對著鹿民,在石明亮懷裡蹭來蹬去,最後趴到他肩膀上,把外套的防風帽拉起來蓋在臉上,才算安耽。石明亮任由她胡鬧,他對鹿民的說法很感興趣,笑問:「普通遊客是怎樣的?」

「別的地方我不清楚,來貓城的大部分普通遊客麼,只知道吃吃吃。」鹿民哈哈大笑,「哪有人會跟你一樣捧著羊肉研究半天的。」說著他想起了什麼,猛拍幾下腦袋,從捲著的冬衣裡掏出一隻油紙包,打開是滿滿一包新鮮烤好的司康餅,帶著微微溫熱。「還有!」他又變戲法似地從棉被裡拿出一隻保溫壺,倒出熱騰騰的巧克力飲料。阿圓用手遮住臉,透過手指縫隙直直地看他,聞到濃濃的熱巧克力香味後,不由自主地放下手。鹿民熱情萬分地把東西遞給她,她並不領情,一邊嚥口水,一邊小心翼翼地觀察他,直到石明亮接過來,她才就著他的手放開懷吃喝起來。

辛念香看她吃得香甜,對石明亮說:「這小丫頭跟你真是投緣。」

鹿民讓辛念香也吃,自己從懷裡掏出一隻扁扁的小壺,旋開喝一口,他眨眨眼睛,說:「這是我們男人的飲料。」他把小壺拋向石明亮,石明亮伸手接住,也喝一口,味極濃烈,是二鍋頭,不一會兒,胸口升起熱烘烘的暖意,他贊說:「好酒!」

「貓城以吃聞名,當地最相信的就是吃,據我觀察,這裡幾乎所有的大小節日都與吃有關,還附會出各式各樣的傳說故事,可能就是因為這樣,所以被貓城吸引過來的也多是吃客。」鹿民說,「『天大的事都沒有吃飯重要!』這句話本地人最喜歡掛在嘴邊,當然也無可厚非,婚喪嫁娶、加官生子,要把人聚攏來辦大事,哪一樣都少不了吃!」

石明亮同意鹿民的說法。他跟著辛老頭在外面闖蕩,不過任何節慶,因此反而對小時候所見的貓城民俗印象很深。不要算除夕、元宵、中秋這樣的大節,就連不同節氣貓城都有特定的風俗吃食。他想起立夏時節,家家戶戶都要用糯米粉做一種小狗形狀的麵食,白的雪白,青的加了艾葉汁,擺放整齊了上籠蒸熟,再用筷子蘸「洋紅」的染料,在立夏狗的背上點個紅,圓圓的飽滿如硃砂痣。這東西味道其實很一般,大人哄說吃了立夏狗,年年不疰夏,小孩子看到吃的總是高興的,加點白糖也就吃下去了。

「有時候事情本身倒不要緊,吃的東西才是大家最關心的,無論事好事歹,事大事小,吃一頓也就過去了。」辛念香冷冷地總結,「比起從前,現在吃的花樣經越發多了。你看過孔一刀殺羊吧?」石明亮點點頭。

「對很多人來說,吃是信仰,所以他們很需要一套儀式來表示虔誠鄭重。」鹿民笑著說。

「談不上是信仰。」石明亮冷靜地說,順手把酒壺拋還給鹿民,「最多是被縱容的吃的慾望。有些慾望被抑制,另外一些就會放大。」

鹿民低頭摸著酒壺,覺得石明亮的話竟正確得令人無言以對。地窖內一時肅靜無聲。

石明亮看著鹿民若有所思,突然問:「你知道貓城小學裡掛的姬黿畫像?」

辛念香聽了先笑起來:「真好眼力,看你話不多,倒說一句是一句,可見心裡都有數。」

鹿民微笑著承認:「沒錯,我是姬家的後人。」他把凌亂的頭髮撥到腦後,用橡皮筋扎個小辮,露出寬廣的前額,窄條臉呈現出明顯的倒三角形狀。「我們姬家的人長相奇特,所以我只好打扮得邋遢點遮掩遮掩,回來幾年也沒有人起過聯想,你是第一個。」石明亮笑了笑。

原來鹿民是四年前來到貓城的,開始並沒有打算長住,不過是畢業旅行中的一站,借此看看家族發源地,順便找些有關姬氏的資料,沒想到被這個潮濕沉鬱的小城吸引,竟耽擱下來。他先住在貓城,後來發現草寨的存在,更是喜歡,乾脆在草寨開了一家西式餅店,反正不用任何手續,交點保護費的事。可惜裡面找不到會烘焙的師傅,他只得雇了個做中式點心的老人家,手把手教起來,結果做出來的東西不中不西,都不夠地道,生意也不好不壞,剛剛夠他養活自己。鹿民全不在乎,他喜歡親自走街串巷去送貨,草寨的角角落落、地面人頭他都摸得熟了,比地頭蛇還吃得開。

「我對貓城的一切都很好奇,除了姬宅。人們都認為姬宅是貓城的天堂,而草寨是地獄,我的看法正好相反。姬宅的榮耀只屬於過去,姬黿死後就結束了,如今那裡只是一個元神渙散的空殼。貓城最好玩的地方是草寨,濃縮複雜,隨便找個上年紀的人說說話,就是一段現成的傳奇。」鹿民說到這些,表情認真起來,恢復了嚴肅的面相,「辛婆婆把家裡的舊書和很多東西都給了我,我在裡面也找到很多有用的資料。」

「你打算一直住在這裡?」

鹿民搖頭。「我和你一樣,雖然和貓城淵源很深,但並不屬於這裡,我只是喜歡觀察,貓城是一個很好的研究對象。」鹿民指著書架說,「你看,那些都是我記下的有意思的東西。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好奇心,我就會離開這裡。」

粗陋的書架木色黑黃不均,仔細看是用老宅的門板拼接成的,鋸痕歪斜,有的地方釘子露在木板外,看得出新手做工時心急發狠,力道使得不對,一敲就敲歪了,又怕割傷手指,完工後用橡皮膠布裹住鋒利的釘子尖,時間久了,膠布發黃,看著像團團麥芽糖,黏在書架的不同位置上,隨性有趣。架子上面堆得滿滿的筆記本有厚有薄,大小不一,也透著臨時起意的大大咧咧。

「哪天你要走了,先幫我把這些木架子劈了當柴燒。」辛念香對鹿民說。

「夠你燒一個冬天。」鹿民拍拍書架,「都是好木頭,可惜後院的灶台塌了,回頭得先重砌。」他隨手抽出一本筆記,翻了翻,有點自嘲地笑笑,遞給石明亮:「你看看?也就是跟人聊聊天,隨手記的。」

本子攔腰一道深深的折痕,紙張薄脆,翻起來發出沙沙的微響,小顆小顆的黑色鋼筆字潦草中帶著圓潤,密密麻麻,間或有紅筆塗改的痕跡,不容易看得分明。石明亮翻了幾頁,有幾段記得疏落些,是古戲文的唱詞:

不提防餘年值亂離,逼拶得歧路遭窮敗。受奔波風塵顏面黑,歎衰殘霜雪鬢鬚白。今日個流落天涯,只留得琵琶在。揣羞臉上長街又過短街。

唱不盡的興亡夢幻,彈不盡悲傷感歎,大古裡淒涼滿眼對江山。我只待撥繁弦傳幽怨,翻別調寫愁煩,慢慢的把天寶當年遺事彈。

鹿民解釋說:「是剃頭師傅葉老頭唱的,平時他愛哼哼唧唧唱小調,也聽不清楚,哼著哼著眼淚鼻涕都會出來,激動了還要蹲在路邊嗚嗚亂哭,有人罵他神叨,後來我問明白了,一句一句給記下來,沒想到他哼的是《長生殿》裡的戲文。」

「是草寨街坊會門前的剃頭攤吧?」辛念香問。

「你也知道他!葉老頭算草寨一景。」鹿民笑著說,「『前雞胸,後羅鍋,葉老頭,路邊哭』——小孩子編的順口溜。」

「別看他如今老了丑了,當年正經是個角兒。」辛念香正色說。

「你認識他?」石明亮問。

「梨園行的葉春衣,老底子聽戲的人都知道他。」辛念香說,「葉春衣,這藝名取自唐詩『葉葉春衣楊柳風』。他從小勤奮,在城牆外繞圈喊嗓子練出來的功夫,鹿民記下的《彈詞》是他的拿手絕活,一開嗓寬亮有勁,每演必定轟動,可是一票難求呢。他還當紅的時候,有一回我在茶樓碰過他,下了戲葉先生穿一身西服,也挺拔儒雅得很。」

「真沒想到!我還以為他一直就是個理髮匠。」鹿民拍了下大腿,言若有憾,「葉師傅怎麼從來沒跟我說起這些!我跟他也算是老交情了。」

「風光未必是過眼雲煙,可現在再說卻是傷心事。」辛念香說,「他也是因為染上疫病走背運。救命的藥多貴啊,他用唱戲掙來的全副身家換了一條命,真是頃刻間萬境歸空!那時候形勢緊急,根本顧不得別的,先保命再說,人人都是這麼想的,留得青山在,還怕掙不回來嗎?結果人是沒死,卻殘了,成了羅鍋,舞台是再也回不去了。」

鹿民默然,想起幽暗的樓梯間裡那個神情委頓、眼神淒切的小老頭兒,只哭劫後餘生,不提當年勇。

「你在草寨跟人聊天,說起瘟疫的人多嗎?」石明亮問。

鹿民想了想:「主動說起的不多。」

「我看過《貓城志》裡關於瘟疫的記錄,比較粗略,而且關鍵的地方很值得推敲。」

辛念香不以為然地說:「一般人誰會去看《貓城志》,想看也看不到,看到也看不懂,那種東西不過印出來壓箱底,寫的人未必用心。」

「既然白紙黑字印了出來,大體上的時間事件應該是不會錯的。」石明亮說,「只是含糊其辭,一件對貓城影響那麼大的事件,當地人不應該迴避它,理應有更精確的調查才是。只有知道了疫病真正的起因,貓城的人才能從戰戰兢兢的生活裡解脫出來,也不用看到貓就如臨大敵。」

辛念香歎氣:「當時人的心態,能活著就謝天謝地了。再說那麼多年,瘟疫沒有再發,經歷過的人也都老了,大家小心點過日子,誰還會揪著過去的事不放。有時候我較真幾句,老朋友就會勸我,不要活得太明白了,那樣太辛苦。」

「可是稀里糊塗的生活沒有尊嚴,活得不像人。」石明亮說。

鹿民忽然輕輕笑了兩聲,說:「其實我私下做過一點關於瘟疫的研究。」他抿了口酒,接著說:「草寨的大部分人不會主動提起瘟疫,因為對他們來說那是很悲痛的往事,但是你說得很對,這樣的問題不應該迴避。我問了好多人,根據他們的說法,列了張時間表,主要是關於瘟疫的時間節點和關鍵地方。」

辛念香睜大眼睛瞪他:「你有空去做這些!找出來我看看。」鹿民很快從筆記堆裡翻出兩頁紙,他說:「別看書架上堆得亂,其實我都有章法,要什麼資料一找就能找到。」

辛念香把皺巴巴的紙攤平放在行軍床上,上面列著幾個日期:

三月六日:驚蟄。繆姓老太在醫院宿舍區看到第一批死貓,總共九隻。同一天貓城南部地區出現更多死貓,特別以醫院周邊為最多,這些死貓都倒斃在垃圾桶附近,死前都口吐黑血。

三月十一日:出現第一個突然死亡的人鄭百萬。鄭百萬居住在南城沙地街,大約四十多歲,死的時候全身發黑,口吐黑血,和死貓相似。接下去幾天有將近百人死亡,症狀全部相同,一旦臉色發黑,幾小時後必定吐血而死,無一例外。貓城的人都很恐慌,大家都認為是貓把瘟疫傳染給人,很多養貓的人家把貓趕走,也有打死的。

三月二十日:傳言說瘟疫病毒最早從貓城醫院傳出,由院長鄭濟安的貓傳染開去,因此很多人跑到醫院大鬧,有的要求鄭濟安賠償,有的要求他自殺謝罪。在混亂中有人員傷亡,導致很多醫生護士離開貓城。

三月二十一日:春分,有一名姓辜的醫生願意免費為全城義診,開始無人問津,後來有人臉色發黑,抱著必死的心情試了辜醫生的藥方,結果藥到病除,立竿見影的效果轟動整個貓城。藥方很快傳開,用的大都是當地出產的草藥,只有一味藥引是辜醫生根據家傳秘方做成的藥粉,價格昂貴。很多人雖然沒有任何症狀,也向辜醫生買了藥粉,以備需要時使用。有了藥方和藥引之後,瘟疫漸漸止住。大家很感謝辜醫生,尊稱他為「老辜」。

四月一日:辜醫生提議為了杜絕瘟疫死灰復燃的可能,應該把城內無論家貓野貓盡數捕殺或驅趕出城,這個提議得到了大家的一致響應。殺貓趕貓的行動持續了四天,隨後辜醫生認為瘟疫已經結束,在醫院門前貼了安民告示。前後總共三十天。

最後附著那張救命的藥方:

桂枝、杏仁、芍葯、生薑、甘草、大棗、瓜蒂、杜蘅、人參、阿膠各若干,藥引粉一包,以酒七升、水三升合煮,取三升半,去滓,納膠,煮取三升,分三服。

辛念香認真地看了一遍,又看一遍,才說:「這些事,貓城的人原本也都知道,事情剛發生的時候人人翻來覆去說的都差不多,只是過一陣子就忘記了,你把這些記下來,很好,整理之後看起來清楚多了。」

石明亮把兩頁紙拿起來,微皺的紙張,是墊蛋糕的烘焙紙,半透明,沾了油漬,上面寫著淡淡的鉛筆字,比起裝楨考究的《貓城志》,這兩頁紙寒酸隨便,用的也是直白的口語,然而紙上所記卻比《貓城志》詳細得多,也讓他感覺可信得多。他反覆看了幾遍,沉思不語。

鹿民說:「葉師傅對自己的過去說的不多,但是對瘟疫後期殺貓的事,卻記得很牢,跟我說起好多次,大概對他來說是很深的一種刺激。喏,你們看看。」他把筆記本翻到中間,那裡有幾段葉春衣的口述記錄:

你曉得為啥貓城裡沒有貓?因為二十多年前就被殺光了呀,要麼逃到山裡成了山貓野貓,還有一些被人帶到了這裡,所以現在只有草寨還有不少貓。為啥要殺貓?因為貓會傳播病菌,不小心染上真會死人的,大家看到貓嚇都嚇死了,殺掉才會感到安心。為啥草寨裡的貓沒有傳播病菌?這我哪裡曉得,大概瘟病沒有發作吧。反正當時醫院裡的老辜醫生說貓會傳染病菌,叫大家看到貓就趕緊殺掉,扔到城門口,他們醫院裡的人會統一拉到城外去燒掉埋掉的。

殺貓開始的那天我原本躺在家裡養病,只聽到外頭突然一聲貓的慘叫,那個淒慘呀,我的心一下子揪起來了,那隻貓一聲長一聲短,不停地叫,好像發生了什麼大事。我撐著走到外頭去看看,不曉得哪裡跑來一隻大黃貓,街上好多人在抓它。大黃貓邊叫邊逃,跳到牆上、屋頂上,嚇得全身毛都炸開了,背脊弓得高高的。幾個膽子大的小年輕跟著爬到屋頂上,戴著口罩和手套,好不容易把貓抓了下來,用繩子綁住了四隻腳,吊在樹上。

可是接下去怎麼殺呢?殺雞殺鴨倒是經常有的看到的,殺貓還是很稀奇的事。這群抓貓的人裡面有的以前是養貓的,實在下不去手,就說算了算了,這隻貓看上去還健康的,大概不會傳染瘟病。結果呢被大家罵得狗血噴頭,說他頭腦不靈清,只曉得做濫好人!後來畢竟是年紀輕一點的人心腸剛硬,有個小伙子拿把菜刀把整個貓頭切了下來,沾了滿滿一手套血,大家都沒聲音了。那隻貓頭咕嚕嚕滾過來,剛好滾到我腳邊上,嘴巴張得老大,黃乎乎的眼睛瞪著我,嚇得我差點軟倒在地上。

那幾天大家說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殺貓,還把城牆的大門都堵上了,只剩下一個正門,為了防山貓溜進城裡來。但是還是有人想把家養的貓藏起來,他們總覺得自己家的貓乾淨,不會有病菌的,但是最後麼總會被人發現抓出來打死,弄得不好,人也會被打一頓。所以養貓的人就算捨不得,也不敢多說,有的人走掉了,去省城的也有,來草寨的也有。

我為什麼來草寨?在貓城我夜裡睡不著覺呀!那天被嚇了一跳之後,總覺得耳朵邊上有貓在叫。還有隔壁鄰居叫我一道去殺貓!明明曉得我不敢的,人心壞呀,還特意跑到我家裡來笑嘻嘻地跟我說:「罪過罪過,只有你一個人?我們還好,家裡一口人都沒缺!」我是真的灰心了,想想沒味道,就搬到草寨。在這裡大家自管自過日子,幸災樂禍的風涼話是沒有的。

石明亮看得眉頭緊鎖。

辛念香輕聲說:「葉先生幸好走動不方便,不然看到的事情更多,更要嚇死了。其實當時大家對貓是又恨又怕,總體來說,看熱鬧起哄的人多,真正敢動手去捕殺的不多。孔一刀就是那時候出名的。他本來就是殺豬的,殺貓當然不在話下,別人不敢動手都叫他去,殺一隻貓給多少錢,只要能賺到錢,他這樣的人是不會在乎殺貓殺狗的,後來還得了個綽號,叫『貓城第一刀客』。」辛念香說著微微冷笑。

石明亮想起美人街上殺羊的孔一刀,憨厚又猙獰的樣子,久久無語。地窖裡十分安靜,嘩嘩的雨聲又響起來,忽然阿圓發出幾下含糊的囈語,原來在冗長的靜默之後,她在石明亮懷中睡得熟了。

石明亮把阿圓放到行軍床上,掖好棉被。鹿民送來的棉花胎是新彈過的,潔白輕暖,阿圓在夢中舒服地伸個懶腰,又重新蜷成一團呼呼睡去。三人都壓低了聲音。石明亮說起《貓城志》裡的記載,以及最後對鄭濟安含蓄的指控,他仍然不相信鄭濟安會是整個瘟疫事件的責任人,一封口說無憑的信件不足以讓他改變看法。

「鄭醫生……」辛念香默然片刻,說,「那時很多人都在傳,究其原因,還是因為最早被人看到的死貓正好是鄭醫生養的,我想其實是巧合罷了。」

「我聽過更無稽的說法。」鹿民笑了一笑,「有人言之鑿鑿地說,引起瘟疫的病毒是鄭院長讓醫院實驗室造出來的,相信的人還不少。」

「太荒唐了!」石明亮說。

「貓城裡的人,有幾個是長腦子的!」辛念香淡淡地說,「鄭醫生下落不明,很多醫生護士也都走了,往他們身上潑多少髒水,都不會有人出來反駁,自然說什麼的都有。在貓城,只要有人起哄,大家就一窩蜂相信了,再荒唐的事傳得久了也會變成真的。」

「草寨倒有不少人還是很敬重鄭醫生,只不過他們人微言輕,影響不大。」鹿民說。

「你跟這裡的許多人聊過天,」石明亮轉向鹿民,認真地問,「你怎麼看那場瘟疫?」

鹿民也收斂笑容,正色說:「第一,貓的瘟病不會傳染給人;第二,那些貓的死法也不是瘟病的死法。」

石明亮點頭:「不錯!」

辛念香被他們的對話引起興趣,問石明亮:「依你說是怎麼回事?」

石明亮說:「我這兩天反覆在想,總覺得應該跟吃的東西有關。」

鹿民猛拍大腿,發出響亮的「啪」一聲,他激動地站起來說:「跟我想的一樣!」行軍床上的阿圓被驚動得翻了個身,鹿民趕緊坐下,看阿圓沒有醒來,才壓低聲音接著說:「這裡從前有一種特產,現在是絕跡了,叫做鯀魚米酒。」

辛念香有點驚訝:「你怎麼知道鯀魚米酒!」她問石明亮:「你聽說過嗎?」

石明亮猶疑著回想:「小時候看過鯀魚,鯀魚米酒倒沒什麼印象。」

他看到的那條鯀魚是陳三釣的,十分肥碩,養在洗澡的木盆裡,附近牆門的小孩都跑過來看稀奇。這種羽江特有的魚種果然和別的魚不一樣,頭型扁闊如蛇,嘴邊露出尖厲的牙齒,魚鱗細小,呈青黃色,等到殺好切開,裡面的肉卻是雪白的。陳三邊殺魚邊吞口水:「看看這肉,簡直比小姑娘的大腿還要嫩。」陳三還吹牛說,這條魚力氣特別大,上鉤之後拚命掙扎,把他也拖到了江裡,幸好他精通水性,硬是徒手把魚抓了回來。他說話向來不正經,圍觀的小孩們也都嘻笑著不相信。附近有個釣魚老手特意過來跟陳三說這種魚味道很怪,貓城的人從來不吃的,只用來做米酒。陳三是外地人,不這個信邪,偏要清蒸,結果他放了很多老酒生薑,那條魚蒸出來還是奇腥無比,連累整個九號牆門臭了好幾天。

「鯀魚只有和糯米一起,用特殊的方法做成米酒,那味道才是最好的,又鮮又香,而且暖身潤肺,早起喝一杯,特別養生。只不過製作複雜,造價很貴,普通人家吃不起。」辛念香回憶說,「大概十來年前,羽江的水質變差後,鯀魚就絕種了,沒有原料,鯀魚米酒自然也跟著消失了。」

鹿民說:「我花了三年時間問了上百人,才想到事件的起因可能是鯀魚米酒,也記了做法。」他又從書架上找出另一張破紙,上面也是一段很口語的記錄:

鯀魚米酒製作的要訣有兩點,第一是只能用城外五雲山頭八卦梯田里出產的糯米,反覆淘洗,直到淘米水變清,其他的米都不合用,八卦梯田的糯米產量極低,所以鯀魚米酒也不多。第二是殺鯀魚時動作要既快又輕,頃刻間劃開魚肚,去掉內臟,不然鯀魚一旦受到驚嚇,苦膽立刻破碎,魚肉就會腥臭。

鯀魚去鱗洗乾淨後只用魚身部分,剁碎成泥,按一比一份量混入糯米,上鍋蒸熟,起鍋後快速攪拌,讓糯米顆顆分明,再用冰水浸泡,加入特製酒麴拌勻後裝入壇中壓實,中間留一個空,封壇後用棉被蓋住保溫,放到地窖裡。每隔三天開壇查看,再攪拌,等它發酵。足足二十七天後正式開壇過濾壓搾,酒渣扔掉,只留酒水,加熱後放九天澄清,再次過濾後就全部完成。

辛念香看了說:「差不多就是這樣吧,還有些訣竅除了杜家沒人知道——當時能做鯀魚米酒的只有杜家酒坊。」

「鯀魚米酒……在貓城北邊很難看到。」石明亮說,「不過小時候聽鄰居說起,鯀魚在立春前後產卵,所以春天時最肥,是捕撈的旺季。」

「確實這樣,鯀魚米酒一年只做一次,所以算起來瘟疫發生的日子正好是那一年鯀魚米酒出產的時候。」鹿民用手指著最後兩行字說,「你們看,『酒渣扔掉』,關鍵就在這裡!這種酒渣含有鯀魚肉,味道很腥,只有貓最愛吃,杜家酒坊會曬乾處理,一般都在鯀魚米酒上市那天才把酒渣倒掉。鯀魚米酒也是南城一帶有錢人家看重的養生補品,年輕人最常喝,偶爾也有老年人飲用。按照這些情況推理,要是鯀魚米酒出點問題,遭殃的正好是當年瘟疫中死的那些人。」

辛念香沒有說話。隔了三十年,她依稀還能想起鯀魚米酒那股特別的味道,糯米的綿柔甘甜裡夾帶著一縷腥鮮,若有若無,不易察覺,像春日陽光下飄蕩的游絲,只有彎彎繞繞地纏到臉上才被人發覺。酒色總是乾淨得比山上的溪水還要清透,看上去沒有一點雜質。杜家酒坊照例在驚蟄那天送十壇鯀魚米酒到辛宅,就放在地窖裡。這樣的好酒,喝了自然是延年益壽的。照她父親辛老爺子的話來說,也要講究喝法。鯀魚米酒驚蟄上市,但是大家買了都要在家裡放幾天才正式開封,目的是讓酒沉一沉。喝的時候也不能過量,最好是在辰時,用瓷碗滿斟一碗,溫熱後慢慢喝下。辛老爺子說春天萬物回春,人正好趁此時節補氣養血,這酒只能喝到立夏為止,以免大補耗氣。那天早晨飯桌上是用小酒杯裝的鯀魚米酒,辛家兩老上了年紀喝不多,倒兩小杯意思意思。辛念香自己是不相信這套補氣理論的。那十壇鯀魚米酒一直留在辛宅,直到幾年前她清理地窖,才僱人扔了出去。年代太久遠了,那時搬運工們拍開酒罈,發現裡面什麼都沒有,只餘一縷腥甜。

辛念香略感茫然地抬頭說:「杜家如今也不剩幾個人,既然杜家也死了很多人,那麼不會是他們的過失。」

鹿民低聲說:「一般來說,誰得益最多,誰嫌疑最大。」他連喝幾口酒,接著說:「老辜那張救命的藥方,裡面不過是一些溫補的藥材,難解的是藥引粉。」

石明亮伸手拿過酒壺,仰頭一氣喝乾,辛辣的二鍋頭火一般在胸口燒起來,他問辛念香:「你怎麼看老辜這個人?」

「一個很聰明的人。一個有野心的人。一個很難歸類的人。」辛念香很快地回答,似乎早就反覆思考過這個問題。她反問石明亮:「你的看法呢?」

石明亮坦率地說:「我同你想的差不多,大奸若忠,大善若惡,人世間的事很難說得清楚。不過我欣賞的,從來不是他那路人。」

辛念香微微一笑,點點頭。

「不知道鄭濟安是不是還活著?他會不會躲在草寨?如果能找到他,很多事情可以聽到他那方面的說法。」石明亮思索了一會兒說。

「倒沒有聽人說起,他那麼特別的身份,即便真的住在草寨,也會分外小心的,畢竟關於他的謠言太多了。」辛念香說。

「只要他在草寨,我就能找到他。」鹿民得意地笑笑,「明天一早我們就去草寨!」

「也好,也好,猜想終究只是猜想,不如實際點去找找當年的人。你們睡吧,夜很深了。」辛念香說著站起來,她一邊往上走,一邊逐個拉滅電燈,啪嗒啪嗒,地窖裡漸次暗了下來,直至剩下門口一盞昏黃的小燈。辛念香帶上門出了地窖,只聽得她的腳步越走越遠,慢慢沒了聲響,悄然中卻又傳來咿咿啞啞的戲文唱調,壓著嗓子蕩氣迴腸著:「不提防餘年值亂離,逼拶得歧路遭窮敗。受奔波風塵顏面黑,歎衰殘霜雪鬢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