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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4 第十四章 最後的告別

連日陰雨後,年三十的早晨,天放晴了。

辛念香掀起窗簾,推開窗子,金子般的陽光斜斜地投射進來。她瞇縫眼睛,迎著光努力去看太陽後頭那淡青的天,空曠高遠,沒有一絲雲彩,如一幅鋪展開的亮色的綢緞,光滑細膩,在微風中輕輕飄蕩。她一生中從來沒有遇過這樣溫柔安靜的早晨。

辛念香想起小時候過年,貓城老是下雨,陰寒潮濕。每年的最後一天,家裡到處亂糟糟的,傭人們忙進忙出,就是為了兩頓飯,阿爸難得從省城回來,他什麼都不管,就在廳堂裡裝模作樣地教辛來打拳,實際上是和辛來鬧著玩,老來得子的他不知道要怎麼寵愛兒子才好,姆媽看到不免埋怨幾句:「下午就要祭祖了,父子兩個還有工夫胡鬧!」她佈置完廚房的事,又趕著去帳房跟管家對賬,百忙中妹妹蓬著頭過來要姆媽梳頭,還要找同色蝴蝶結配衣裳。辛念香煩了,寧可跑到後院去看何媽殺雞殺鴨。

從小她的世界裡就住了太多人,父母、弟妹、親戚、傭人……有時候擁擠得透不過氣來,然而現在回想,彷彿在轉眼之間,她身邊的人都走光了,沒有人跟她說過告別的話,甚至沒有人回頭看她一眼,他們走出門外,好像傍晚就能回家,她要事後才會意識到原來那再平常不過的分離已是生離死別。從此以後,過年時節她最怕聽到鞭炮聲,那種猝不及防的蠻橫的噪音背後,隱藏著闔家團聚的忙亂,只能讓她倍感孤單淒冷。

多少年來,這是貓城第一個晴朗的除夕。陽光照進門房裡,有一半正好打在石明亮的臉上,他還睡著,滿腮鬍渣,面容比剛來團圓裡時多了點滄桑,夢中也緊皺眉頭,抿著嘴唇,帶著孩子般倔強賭氣的神情。阿圓蜷在他懷裡,團成一團,睡得十分安然,手裡依舊握著他的外套袖子。辛念香溫柔地看著他們,獨居辛宅後她最不喜歡被人打擾,石明亮、阿圓、鹿民這些人卻是例外,也許是因為在她眼中,他們都像流浪的小貓,孤身無靠,四下遊蕩,恰好一頭闖進團圓裡,把這裡當成了自己的家,跟她相處得比家人還要親厚。也或許是她的心境變了,人老了以後總覺得日子過得飛快,一下子看得到盡頭,有人陪在身邊就沒有那麼淒惶不安。但是年還沒過完,他們就該走了。

他們是應該走的。再難走的路也要去試一試。辛念香幫阿圓掖好被子。年輕時,她也想過離開貓城,到外頭去看看,那時要是走了,也可能再也不會回來,跟辛來一樣。很小的時候姆媽就諄諄告誡她:「好男兒志在四方,可是女人最要緊穩重,守得住,老宅在這裡,根就在這裡。」擁擠在她的世界裡的那些人、這所宅子,都成了她的牽絆,她真的在這裡守了一輩子,終於老了。

不能再想了。

她得為他們準備點什麼。辛念香站起來環顧四周,狹小的門房裡別無長物,忽然記起紙板箱底還有兩隻鋁制水壺,是從前辛來外出寫生時常用的東西。她輕輕打開紙箱,找出那兩隻舊水壺,軍綠的外殼磕得斑斑駁駁,辛來自己用紅漆寫的名字卻還鮮明奪目,一面是「辛」,另一面是「來」,隨手塗鴉的字寫得龍飛鳳舞,分不出姓和名。她拿起水壺,要找塊抹布擦乾淨,不小心「匡啷」一聲兩隻水壺都跌到地上,骨碌碌滾到行軍床邊,把石明亮和阿圓都驚醒過來。

石明亮順手撿起水壺,看了看,笑著說:「這是辛老頭的水壺,我知道。」

辛念香接過來一邊擦著一邊叮囑他:「路上多帶點水,那條隧道,恐怕沒有兩天是走不出去的,在野外最怕沒有乾淨的水喝。這兩隻水壺大,應該夠你跟阿圓兩個人喝的。」

阿圓揉著眼睛問:「我們要去哪裡?」

「先去省城,然後再到別的地方。」辛念香說,「你跟石明亮一起去好不好?」

阿圓用力點點頭,又問:「你也去嗎?」

辛念香沒有回答,仔仔細細地擦拭著水壺的口子,直到那發黑的地方錚亮如新。過了好一會兒,她抬起頭對石明亮說:「你一定要帶阿圓走,她回草寨不知道最後會怎麼樣。」

石明亮說:「我明白,我會照顧她。」

辛念香含笑說:「你跟辛來一樣,都是俠義心腸。」

「那你呢?」石明亮問。

「我走不動,也懶得走了。」辛念香說,「過去人人都說隧道不吉利,沒有人敢往那邊走,連選墳地也盡量避開那地方,如今竟然有人敢重新開挖,總也是些膽子賊大的闖禍胚。那條路危險肯定是危險的,但你跟阿圓該走還是要走,總不能悶在這裡空等。」

石明亮輕聲而堅決地說:「等到通車了,我就回貓城接你。」

辛念香微笑著說了聲好。兩個人心裡都空蕩蕩的,彷彿無數穿堂風呼嘯而過,讓人感覺蒼涼,因為都不知道還有沒有這樣一天。

桌上放著青瓷罐,辛念香一早從地窖捧了出來,依舊墊著黑色的絨布,石明亮怔怔地看著,陽光照在瓷器上,光影微微晃動,好像湖水泛起漣漪。辛念香說:「讓辛來離蘇碧宇近一點兒也好,他們兩個都是可憐的人,相愛又不能愛,身不由己。」

石明亮答應著,用絨布把瓷罐紮緊,反覆打了兩個結,小心地放進背包裡。

辛念香把紙板箱裡的東西都翻了出來,一隻手電筒、兩盒火柴、一卷醫用紗布、一小瓶紅藥水,還有壓縮餅乾、幾顆水果硬糖。阿圓興致盎然地蹲在旁邊看,幫著拿東西,然後一件一件擺到行軍床上。辛念香說:「我曉得你比我有經驗,不過你怕是沒想到要在貓城走這樣的野路,沒有準備,這些東西雖然小,你都帶上,路上有用的。」

在這個告別的早晨,辛念香忙得簡直停不下來,一會兒想起地窖裡還有鹿民送來的糕點,趕緊跑去拿來給石明亮和阿圓帶著路上吃,一會兒又忙著生爐子,煎荷包蛋,煮肉粽,說早上這一頓一定要吃得飽飽的,吃點肉和雞蛋,一天才有力氣。

阿圓看著辛念香忙前忙後,她走到哪裡,阿圓的小腦袋就轉到哪裡,兩隻羊角辮一高一低甩動著。辛念香幫他們把粽子剝好,叫他們多吃點。阿圓吃了兩口,問:「辛婆婆,為啥只有我們兩個人吃,你怎麼不吃?」

辛念香笑著摸摸她的頭髮,叮囑石明亮路上要當心。她一點沒有尋常老年人的習慣,喜歡挽留後輩多住幾天,留在身邊哪怕什麼都不做也是好的,她反倒催著石明亮吃好早飯趕緊出發:「趁著天好,路上還好走一些。」又交代阿圓:「不管遇到什麼都不要害怕。」

辛念香只送他們到門口,站在黑漆漆的辛宅大門前,她握著石明亮的手,忽然半晌說不出話來。她的手指枯瘦如竹,生硬冰冷,石明亮卻分明感到一點依依不捨。臨到末了,辛念香終於放開手,說:「實在走不下去,就回來。」石明亮忍不住鼻子一酸,說:「你放心,我一定會把阿圓帶到安全的地方。」

石明亮抱著阿圓往巷口走去,鋁制水壺隨著他的腳步有節奏地響起匡匡的水聲。

阿圓趴在石明亮肩膀上,一直乖乖的不說話,這時候突然伸出一隻小手,不停地朝辛念香揮著,她清脆地喊道:「辛婆婆再見!等會兒見!我們晚上就回來!」石明亮回頭,看到辛念香還站在辛宅門口,破敗的白牆黑門,襯著她瘦高的身影,身邊只有兩顆孤苦伶仃的老樹,走一段再回頭看,辛念香卻硬起心腸,一轉身進了宅子,再也沒有出來。

從團圓裡出發,石明亮一路往北走去。穿過樟樹夾道的南城巷弄,翻一座花園橋,很快走到四方美人街。喧囂的人群早已離場,昨夜熱鬧非凡的美人台上此刻空空如也,剩下來不及收拾的陽傘和桌椅仍然擺放在圍欄內,在滿地狼藉中顯得冷清而倦怠,倒是地上鑲嵌的鵝卵石依然潔白,坑窪裡積滿雨水,在陽光下反射出比黃金高台還要晶瑩奪目的光芒,沒有風,偶爾有香樟樹的葉子無聲地飄落下來。到處都很安靜,悲鳴或者歡呼都已銷聲匿跡,一夜狂亂之後,整個貓城似乎還不曾醒來。

石明亮在橋頭坐了一會兒,陽光暖暖地打在身上,曬得久了,頭皮感到輕微的刺痛。這樣好的陽光,從前只有盛夏才有。那時貓城的午後也是這樣既炙熱又冷清,街上遇不到幾個人,只聽到知了不知疲倦地叫著。整個暑假,年幼的石明亮和小夥伴們成天在街上遊蕩,是一群無人照看的野孩子。他們身無分文,赤腳踩在溫熱的青石板路上,在街邊撿拾破爛,舊電線、廢銅爛鐵、牙膏皮,能賣錢的都好,攢在一起,用紙板和繩子捆紮起來。石明亮記得那些廢品總是帶著可疑的尿騷味,然而當時大家毫不在意,每次都快樂地扛著東西走到城北的廢品回收站賣掉,再不辭辛苦地走回花園橋邊的市集,買四分錢一根的白糖棒冰吃。雜貨店裡拖鼻涕的孩子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吮自己的手指頭解饞,直到他們吃完棒冰,手裡只剩一根細小的竹棒。實在熱得受不了,大家就跳到江裡去洗個澡。石明亮是帶頭的那個。花園橋正中有石刻的八卦圖形,傳說造橋時兩邊怎麼也合不攏,有個過路的道士摘下斗笠往中間一放,橋身居然合上了,還在上面留下了八卦圖案。有了花園橋,貓城南北兩邊才不需要依靠渡船通行。老人們說到這個傳奇很是敬畏,走路要刻意繞開八卦圖案,不敢踩上去。這些禁忌,小孩子是全然不管的。在那些陽光燦爛的夏天,石明亮帶領夥伴們一個個站到石刻八卦中間,往前衝幾步,蹦到橋欄上,然後一個鷂子翻身扎進水裡。清涼的江水一層層沒過頭髮、眼睛、鼻子,最後整個人滑入水中,如一尾魚,石明亮在汩汩的江水中靈巧地翻個身,在水面上探出曬得黝黑發亮的腦袋,夥伴們接二連三跳下來,在他身邊濺起碩大的水花。

街上開始有人走動。掃地的女人拿著竹絲笤帚一路掃過來,刷刷刷刷,很快把路邊的香樟樹葉掃成一座小山,她回轉過身,開始掃另一條路。阿圓蹦蹦跳跳地跑在她前面,要搶著撿樹葉玩。掃地的女人倒很有耐心,乾脆停下來休息,她瞥一眼石明亮,自言自語地說:「幸好昨天下雨爆仗放不響,不然我今天掃地要苦死了。」街上有兩家店開了門,沒有顧客,店主在門口互相嘲笑打趣:「我們真是巴結過頭了,年三十還想做生意,還不如在被窩裡多睡一會兒來得實在。」

阿圓舉著一片碧綠的香樟樹葉跑過來,對石明亮說:「你聞。」

樹葉在陽光的炙烤下柔軟地低垂著,葉片上被掐出好幾個指甲印子,從那破碎的縫隙裡散發出一股淡淡的新鮮濕潤的樟腦味,每年春天香樟落葉又抽芽,滿城都是這種的清香乾淨的樹葉味道,沁人心脾。

阿圓把樹葉放到他手裡,說:「送給你。」

石明亮笑著把葉子裝進口袋,抱起她,說:「走吧。」

過了美人街就是北城,街道旁的青灰樓房整齊密集如碑林,朱紅的窗框畫出一格一格鮮明的界限,人們在格子裡各自過著生活。石明亮走到九號牆門舊址附近,快中午了,路上行人多了起來,都是出門買菜辦年貨的。他站在馬路對面看阿毛擺粽子攤的那棟樓,只見二樓的女人在陽台上勤勤懇懇晾好衣服,回身繼續洗刷,三樓那戶的有個男人捧著碗站在窗口吃著,忽然咳嗽一聲,朝窗外吐一口痰下去,二樓的女人渾然不知,在陽台欄杆上鋪開一條被子,拿籐杖用力拍打著,揚起漫天灰塵,門口坐著曬太陽的兩三個老頭子紛紛打噴嚏,「啊切」聲連連。

阿毛趕緊給粽子蓋上鍋蓋,小心護衛著,一個拐腳老頭連打好幾個噴嚏,他擦擦鼻涕,一瘸一拐地走開幾步,朝樓上喊:「小英啊,別拍了,再拍房子都要塌了!趕緊給你老公做飯去吧!」回頭對坐著的石千斤說:「張家的大兒媳婦,太勤快了,整天洗洗汰汰。」

石千斤大聲說:「我曉得他們家,一門子都沒大沒小,不生眼睛。」

拐腳老頭來不及勸阻他,幸好樓上的女人當聽不見,沒有吵起來,她不聲不響管自己拍好被子,過一會兒,把剛洗好的衣服晾到陽台外,內褲胸罩答答滴下水來,這下幾個老頭子氣得跳腳,大叫晦氣,但也毫無辦法,只好罵罵咧咧挪動椅子,換個地方曬太陽。

拐腳老頭大概耳朵聾了,扯著大嗓門問阿毛:「聽說你昨天晚上沒去美人台?太可惜了!」

阿毛說:「我哪裡走得開,天天晚上要包粽子、煮粽子,不然第二天沒法做生意。」

「今天這種日子,誰還會來買你的粽子,你自己說說看,一大早賣出了幾隻?」石千斤不屑地說,「昨天晚上只要到現場的人,都拿到了吃的,你呀,有便宜也不知道占,太笨了!」

阿毛也不生氣,仍舊笑微微的。拐腳老頭幫腔說:「石師傅說得對,我腿腳不方便,還是去了,湊湊熱鬧也好的,那種大場面,一輩子也見不了幾次,我是大開眼界啊。」

「我只要有的吃,不用出錢最好,場面大小、開不開眼界我是不在乎的。」石千斤說。

「你是老當益壯!」拐腳老頭言語中十分抬舉石千斤,「昨晚我看到你們夫妻帶著兩個兒子和媳婦,一家六口一起上場,大包小包滿載而歸,運氣真好!我是實在擠不到前面,最後只分到了幾隻壽包,肉是一塊都沒吃到。」說著他咂巴著嘴,表現出遺憾的樣子。

「搶得到是我的本事!誰叫你沒多生幾個好兒子!」石千斤不賣他的帳,話比石頭還硬,拐腳老頭被頂得無話可說。

正說著,陳三晃晃悠悠地走過來,他隨手把一個紙包扔到阿毛桌上,紙包散開,裡面是羊肉、熏魚、肉丸、烤蝦,他豪爽地一揮手,提高嗓門說:「大家一起吃!」

拐腳老頭搶著用手抓了一塊羊肉塞到嘴裡,大口咀嚼,含糊不清地連聲讚好,阿毛見他吃得狼狽,找出幾副碗筷給大家用,只有石千斤看不慣陳三的樣子,偏不要吃,只說:「冷冰冰油膩膩的,我昨天吃太多撐著了,這會兒看到肉就反胃!」

陳三笑嘻嘻地說:「我曉得阿毛最不喜歡去人多的地方,你這個拐子呢只會偷東西,搶是搶不過別人的,我家裡東西太多了,反正也吃不光,特意給你們留了些。」

拐腳老頭埋頭吃兩碗肉,又疑惑起來:「昨晚沒見你去呀?你怎麼搞到的?太有本事了!」

陳三得意洋洋起來,說:「我老人家哪裡用得著親自出馬,我大女婿的一個小弟兄是在壽宴的廚房裡幫忙的,他們自己私下分了好多,都是好東西,發給外頭人的全是下腳料,可笑那些傻瓜還搶破頭,打起來的都有。」

石千斤聽了臉上有點掛不住,哼了一聲,說:「要我講,出了力氣換吃的,最堂堂正正,靠關係算什麼東西!」

陳三不理他,只笑嘻嘻地問:「好不好吃?好吃吧!」

阿毛做好做歹安撫石千斤,他自己也嘗了幾口,稱讚說:「到底是虎斑客棧做出來的東西,果然不一般!」

陳三摸著乾癟的肚子,感歎說:「我牙齒不好,實在咬不動,年輕的時候一頓吃過兩隻雞呢,現在只能喝點湯。兒女太有出息了,老是買這買那地來孝敬我,我只好心領,便宜了你們這些老鄰居。」

拐腳老頭嘿嘿笑,一邊吃一邊盡責地恭維陳三有福氣,幾個女兒都嫁得很體面,女婿做生意得法,街坊鄰居比起來,誰都沒有陳三家條件好。陳三愉快地聽著,點頭說:「兒女嘛,不管多能幹,最要緊是有東西可以讓長輩誇耀誇耀,說出去臉上有光,就是這點用處。」

石千斤半天沒出聲,大家看時,原來他賭氣裝睡,結果真的在太陽裡盹著了,他雙手攏進袖子裡,低垂著頭,下巴擱在胸口,輕微地扯起鼻鼾,嘴角垂著一絲唾液,亮晶晶地閃爍著。

「這個不中用的石老頭!」拐腳老頭說,「昨晚搶東西吃太拚命了。」

石明亮抱著阿圓站在街道上,人來人往的北城漸漸歡快起來,奇異的肉香從家家戶戶的廚房裡飄蕩出來,壽宴的餘韻盤繞在整座城市上空,久久不絕,而關於八三鎮的哀聲卻已徹底消散。他靜靜地看著對面,那裡有他的童年和家鄉,然而沒有辛老頭,也沒有他自己,街道在陽光的照射下白得耀眼,宛如羽江浩浩蕩蕩流淌而過,把他和他的童年隔成兩個世界。石明亮什麼也沒說,他繞過阿毛的粽子攤,快步離開,沒有回頭。

鑽過城牆底下狗洞般的小門,石明亮和阿圓來到北城門外,放眼望去,漫山遍野半人高的枯草,偶爾有幾棵泡桐樹突兀地矗立其間,葉子落光了,看得到紛亂的枝椏上築著鳥巢。和南城門外通往草寨的小道不同,北城門外的道路模糊不清,隱沒在枯草叢裡,看不出有人走動的痕跡。

八三鎮已然消亡,這條若有若無的通道成了離開貓城的唯一選擇,然而危機重重、鮮有人行。微風拂過茫茫荒野,在枯草的簌簌搖蕩聲中,石明亮似乎可以看到當年辛老頭背著自己離開貓城的情景。那時候的他瘦小、無力,對前路一無所知,辛老頭是他的全部依靠,他從來沒有那樣毫無保留地信賴一個人,那個春分的下午,八三鎮上孤獨而漫長的等待過後,從辛老頭帶著明亮的微笑重新出現在他面前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無論路多麼難走,辛老頭都不會放棄他。就像現在他面對阿圓一樣,他知道自己是她的全部依靠。

石明亮讓阿圓騎坐到脖子上,他用登山杖撥開荒草,繼續往北走去。不一會兒,枯草漸稀,顯出地上散落著的斷磚,灌木和雜樹多了起來,常綠的女貞、火棘、石楠、馬尾松,還有高大的香樟樹遮天蔽日,樹下潮濕陰暗,磚塊上覆滿青苔。石明亮穿過樹林,迎面看到的幾間坍塌的房屋,屋子後面當年挖隧道運出來的石塊堆得如一座巨大的不規則的小山,底座呈現出四邊形狀,上面橫七豎八扔著樑柱、磚瓦、門窗,那是老城拆除後的斷壁頹垣,代表著被拋棄的貓城的過去,如今全都被綠茸茸的青苔蓋住,有一種幽暗荒涼的美。

石明亮把阿圓放到地上,她仰起脖子,吃力地把小腦袋抬到極致,仍然看不到最頂端。

阿圓「哇」了一聲,說:「好大的山。」

石明亮笑了,說:「這不是真正的山,只是一座廢墟。」

「什麼叫廢墟?」

「廢墟就是……」石明亮想了想,說,「被毀壞的地方,人家不要了,不過未必沒有用。」

阿圓迷惑地看著他,她沒有聽懂,然而也不再追究,只好奇地問:「我們要爬上去嗎?」

「不,我們要繞到後面去。」

「後面是什麼?」

石明亮摸了摸頭,說:「我也不知道後面是什麼,也許有一些白樺樹,還有一條隧道。」

石明亮牽住阿圓沿著廢墟往前走,阿圓緊緊地挨著他,兩人繞過廢墟,在陰暗的叢林之後,眼前出現了一片平坦之地,果然種著一些白樺樹,高大挺拔、潔白如雪,樹幹上黝黑的結疤也閃閃發亮,地上落滿金色的葉子。阿圓高興地說:「這裡真漂亮!」

石明亮說:「去吧,在樹林裡玩一會兒,也許你能撿到松果,還能看到小鳥和松鼠。」

阿圓快活地跑開了。

石明亮緩步走在白樺林邊上,不遠處有幾個連在一起的長方形土堆,低矮狹長,只呈現些微起伏,應該就是那些不幸的年輕人的墳墓吧,沒有墓碑,要不是種了冬青,這片荒墳更像小小的一畦一畦的菜地,毫不起眼。

好久沒有人來過這裡了,連日大雨後,落葉和枯草下的土地鬆軟濕潤,石明亮用石塊在土堆前挖了一個小坑,然後從背囊中取出青瓷罐,他輕輕撫摸著瓷罐,和辛老頭做最後的告別。所有的真相水落石出,然而無力干涉,他只知道辛老頭願意留在這片白樺林中,這裡有貓城少見的充沛的陽光,天空湛藍,雲朵如棉,寂靜的樹林中只有雲雀的鳴叫,一切明亮潔白,就像他和蘇碧宇的愛情。

他把青瓷罐放進坑裡,掩上黃土,再用落葉蓋上,了無痕跡。這兩個孤傲又溫柔的人,命運終於讓他們重新相聚,再不分離,然而石明亮多麼希望辛老頭和蘇碧宇能有更好的一生,希望他們能在平凡的俗世裡相愛相守,執手偕老。

石明亮站起身望向遠方,白樺林的盡頭,是連綿起伏的山脈,在草木蔥蘢的山腳下,可以清晰地看到隧道的入口。這條當時未能完工的隧道,入口處卻早已修建得非常氣派,圓弧形的漢白玉門洞,描金大字寫著「貓城隧道」,多少年過去了,那些金字在燦爛的陽光下仍然熠熠生輝,標誌著當年的盛況和野心,可是如今只剩下無奈和諷刺。七天轉眼即過,現在他即將通過這條傳奇的隧道離開貓城。

石明亮回頭遙望貓城,隔著廢墟和荒野,還有古老的城牆,他什麼都看不到,無論那裡代表殘酷還是溫情,蒙昧或者智慧,都已經消失在他視野中。天色陰霾下來,白樺林中悄然無聲,洶湧的悲傷不期而至,這才是他和自己告別的時刻,他必須捨棄,才能重新上路。

阿圓走回他身邊,拉著他的衣角,看看他,輕聲問:「你在哭嗎?」

石明亮微笑著搖頭,說:「我不喜歡哭。」

他指著前方黑暗的隧道入口說:「我們要從那裡走出去,你會害怕嗎?」

阿圓搖了搖頭,沉默一會兒,問:「那我們還回來嗎?」

「也許吧,等你長大的時候。」石明亮抱起阿圓,說,「我們走吧。」

石明亮快步走向隧道,兩隻水壺碰撞著,發出響亮的嘩嘩的水聲,不知從何處飄來新鮮濕潤的香樟樹的氣息,絲絲縷縷纏纏繞繞的清香,像是在對石明亮做慇勤的挽留。然而石明亮沒有絲毫猶豫,他繼續往北,走入隧道,把整個貓城都甩在身後。一開始還有手電筒的光亮隱約可見,在黑暗中如一團火焰,很快那團火焰越來越小,終於完全消失,去往不可知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