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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9 第九章 誰是始作俑者

說話間不覺已到正午,關於瘟疫的回顧暫時告一段落,張三遷平息情緒,恢復了往常的文雅自如,他好整以暇地翻著書,有一搭沒一搭跟石明亮扯些閒話,卻一直沒提起老辜。石明亮倒不耐煩起來。他回到貓城有三天了,尋訪蘇碧宇的事尚無進展,關於辛老頭出走的種種疑問,也來不及向辛念香詢問,還有那個來自草寨的小女孩阿圓,石明亮心想:得抽空去趟草寨看看,至少那地方的人還敢養貓,跟貓城的人不太一樣。

石明亮忍不住看一眼手錶,他想與其在這裡耗費時間,還不如告辭出門,至於那位德高望重的老辜醫生,見與不見,對他來說並不重要,無非是滿足一點好奇心。他剛欲起身,張三遷覺察他的意思,不等他開口,便搶先說:「石兄稍安勿躁,老辜昨天連夜從醫院趕著回來,特意交代了今天一定要見見石兄!」他又歉意地解釋道:「不是老辜有意怠慢,實在是因為他老人家常年失眠,夜裡睡不著覺,只有白天能有幾個鐘點勉強合眼休息,這兩年狀況越發不好,要不然老辜是斷斷不願去住院治療的。我陪石兄再略等等。」石明亮聽他說得懇切,只得又坐了下來。

張三遷走到書房外吩咐幾句,不一會兒,精緻的食物流水似的端上來。張三遷面有得色,一邊為石明亮布菜,一邊絮絮地介紹各道菜餚的來歷,又勸他多吃。石明亮微笑著,他無心在飲食上,如果不得不在虎斑客棧耗時間等老辜起來,他倒寧願再聊聊過去的那場瘟疫。石明亮重啟話頭,問道:「那場瘟疫死了許多人,到底是什麼原因引起的,有沒有人深究過?」

張三遷一怔,放下手中的筷子,說:「貓疫貓疫,自然就是貓得了瘟疫,再傳給人的,這有什麼好深究的?」

石明亮搖頭表示不同意張三遷的說法。「我因為在野外工作的需要,也學過一些關於動物疾病的常識。」石明亮冷靜地分析道,「自然界確實存在不少人畜共患的傳染病,但傳染途徑都非常明確,無非三種情況,要麼是吃了受污染的肉,要麼直接接觸染病的動物,最凶險的是經由空氣傳播。很明顯,當年那些貓並不是因為流感死亡的,當地也沒有吃貓肉的習俗,所以不存在通過呼吸道和消化道傳播這兩種可能。」

張三遷笑道:「那麼就是剩下的那種可能,被傳染的人都接觸了死貓。」

石明亮也笑了笑,說:「沒有這個可能。貓狗的瘟病根本就不屬於人畜共患的疾病,人就算接觸了死貓也不會有事。何況,成年的貓即便是染上瘟病,耐受力也比較強,不應該在那麼短的時間內暴斃。」

張三遷聳聳肩,說:「沒想到石兄對瘟疫的病理頗有研究。不過,這些並不重要,不管什麼原因引起了當年的那場瘟疫,重要的是,人們總算及時終止了它,貓城不至於元氣大傷,如今這裡可比三十年前繁華富有多了。」

「我倒不這樣認為。」石明亮收起笑容,正色道,「貓城的人至今還生活在瘟疫的陰影裡,他們不敢養貓,任由鼠患成災,歸根到底,是因為沒有搞清楚當年那場災難的真正起因。」

張三遷沉吟著,忽然拍了拍額頭,說:「我想起來了,那時候是有人做了調查和記錄的。」他走到書架旁翻檢著,找了半天卻一無所獲。他又背著手踱步想了想,叫了三四個人進來幫忙,費老大功夫挪開書架,露出放在後面的十來只樟木箱子,靠牆疊得高高的,箱子有點年頭了,紅漆脫落,每一隻上都貼著發黃的封條,標明裡面裝的都是記述本省各地情況的方志史書。張三遷指揮眾人把樟木箱一隻一隻搬下來,從最底下貼著「貓城志」封條的箱子裡找出一冊書來。張三遷隨手抖抖書頁,把書遞給石明亮,訕笑道:「這套《貓城志》是瘟疫後重修的,這一本裡面有記癸亥年的事,也就是瘟疫發生那一年。時間太久了,已經沒有人關心那年發生過什麼,就算是在瘟疫中死過人的家庭,如今也不大提起那些事。」

石明亮接過書,笑笑說:「不錯,我來了這幾天,看這裡的人光知道尊敬老辜,卻很少有人說得出是為了什麼,看來貓城的人確實不大願意記住過去的事情。」

張三遷笑道:「比起當年人們對老辜的感恩戴德,如今這些口頭上的敬意真不算什麼,要不然,我們也不必大動干戈,費時費力地辦壽宴——倒不是要刻意重提舊事,俗話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老辜的草藥可不止救了一兩個人吶。」

石明亮沒有接話,他看看手中這本《貓城志》,也不知道在箱子裡放了多久,頁與頁黏在一起,輕易翻不開來,帶著一種特殊的灰塵、樟木和紙張霉爛混合的味道。張三遷提醒道:「在『大事記』裡。」石明亮翻到那裡,只見上面記著自南宋起貓城歷年發生的大事紀要,他略過前面幾百年的歷史,快速找到瘟疫發生的那一年,有幾段半文半白的記錄,可能貓城歷史上從來沒有發生過那麼慘烈的災禍,石明亮看其他年份都記得較為簡略,唯獨癸亥這一年特別詳細:

癸亥年驚蟄,一老嫗過南城醫院宿舍,偶見死貓九隻,此即為貓疫之始。當日疫病爆發,初五日,南城家貓野貓盡數死亡,又五日,疫病傳染及人,死近百人,多為南城青壯年。此後疫病失控,死亡人數成倍增加,至三十日後瘟疫得以終止,貓城計有上千人因疫病而歿,另有舉家離城遷居而避難者,不可勝數。

這一段記錄跟張三遷說的差不多,石明亮想這些時間、數字應該是確定無疑的。他接著往下看:

城中有傳瘟疫乃從醫院流出,院方負有不可推卸之責任,傳言洶洶,不可遏制。疫病爆發第十五日,痛失親人之百姓衝擊醫院,造成院方數人傷亡,幸有醫師辜淼挺身制止。翌日為春分,辜淼不畏惡疾,為全城百姓義診,又據家傳秘方炮製藥粉,靈驗無比,疫病遂止。辜淼又召集全城勇士捕殺野貓,以斷瘟疫之根。有孔一刀者以柳葉尖刀斬殺野貓無數,時人譽之為貓城第一刀客。

石明亮心中不少疑團逐一解開,他想難怪自己完全沒聽說過老辜這號人物,春分那日他已經隨辛老頭離開貓城,老辜成就大名是那日之後的事。義診、售藥、殺貓、平定瘟疫、名利雙收,這一連串牽涉廣泛的事發生下來,倒像一場戰役打完,貓城也跟著大變樣,舊的家族徹底敗落,起來另一批新貴,老辜是其中最大的獲益者。

然而這兩段文字也沒有提到瘟疫的起因,石明亮抬頭看張三遷,張三遷示意他再翻一頁,原來這年還沒有記完。石明亮掀過書頁,見癸亥這一年的最後,執筆者用不露山水的春秋筆法多記了一句:

最初所見之死貓九隻,為醫院院長鄭濟安所養。

看到「鄭濟安」這個名字,石明亮十分詫異,猛地站起來,沉聲說:「不可能是鄭濟安!」

張三遷重重地點了點頭,說:「我知道那時候鄭濟安在貓城很有聲望,所以一開始很多人都不相信是他,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引起瘟疫的,的的確確就是貓城醫院的院長鄭濟安。」他拿起《貓城志》,指著那幾段文字說:「癸亥年的記錄,是上官嘉言老師寫的,他在落筆前,帶著一組調查人員走訪了醫院和城裡的各個街道,關於瘟疫傳染的部分,也得到了醫院化驗師的證言,這短短幾百個字,可以說字字有據,絕無錯漏。」

石明亮不語,眉頭緊緊擰在一起,他本來就比常人高大,此時神情嚴肅,更顯悍狠。張三遷不由得後退一步,問道:「你認識鄭濟安?」

石明亮搖搖頭,說:「我不認識他,不過小時候見過他一次。」

事實上,在親眼見到鄭濟安之前,石明亮就聽九號牆門一帶的老人提起過他,尤其是同住一個牆門的鳳仙奶奶,經常念叨他的好。鳳仙奶奶是老派人,習慣稱呼醫生為「先生」,說起來就是「鄭先生怎樣怎樣」。鳳仙奶奶上了年紀,又小又干,臉上皺紋如溝渠般縱橫交錯,從記事起,石明亮就知道她身體不好,平時沒講幾句話就咳嗽氣喘。但知道底細的老鄰居說她年輕時也曾經很健美壯碩,紅撲撲的臉蛋,夏天穿月白竹布衫子,露出雪白粉嫩的一雙手腕,很有姿色。可惜給大戶人家的少爺做了妾,正房大太太厲害,拿她當丫頭使喚,洗衣服、挑水不在話下,因為大太太愛吃板栗雞,大冬天的讓她在冷風裡剝板栗,受了寒不給她治,只讓人灌涼水,說是可以降降火氣,結果轉成肺病,幸虧年輕體壯挨了過去,卻從此落下病根,體格大不如前。後來實行新的婚姻法,不作興三妻四妾了,大太太就把她趕了出來。鳳仙奶奶一個人苦哈哈地過了後半輩子,七十多歲還自己拄枴杖去市集買菜,有一回胸悶氣短,昏倒在街上,沒有人敢扶她,幸虧碰到鄭濟安,他趕緊背起她送到醫院裡,還算及時,再遲一點就難講了。鳳仙奶奶說鄭先生不但醫好了她,還看她可憐幫她付了醫藥費,事後又叫夫人送了兩大包百合干給她,教她熬百合粥食補,慢慢調養身體。石明亮記得每年夏天,她搖著蒲扇在院子裡乘涼,常說起這回事:「我這條命是鄭先生救的!鄭先生就是老底子說的俠客,哪怕是像我這樣的又窮又苦的孤老婆子,他也肯幫,又沒有好處的,我能拿什麼去謝他呢——北城一帶很多老頭子老太婆都受過他的好。」

講到鄭濟安的熱心助人,北城一帶的大部分人都是贊同的,一些看他長大的老人家說他從小就心腸好,還補充道:「鄭濟安小時候跑步很快的,短跑得過第一名,破了省城的紀錄,所以你們看他今年也五十多歲的人了,還是身體很好,年輕的小伙子扳手腕還不一定是他的對手呢。」

當然也有人對鄭濟安頗有微詞,在石明亮看來,他們的不滿都集中在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上,比如他們說鄭濟安堂堂一個大男人,竟然喜歡養貓,一養就養九隻,還都有名堂,叫波斯貓,寶貝得不得了,親自給它們餵食除蟲,都是些娘們幹的事。還有人罵鄭濟安不修邊幅,經常不洗臉就去上班,年紀並沒有很老,頭髮倒有一多半白了,從來不梳理,亂得像一堆枯草,身上的白大褂穿成了灰大褂,下擺爛了好多洞,他也不管——總之,嫌他看起來沒有醫院院長的派頭,過分一點的人說:「跟叫花子一樣!這樣的院長走出去丟我們貓城的臉。」

石明亮看到鄭濟安那次,是在市集上。那年他才六七歲,當時他正猴在瞎子阿光身上胡纏,忽然阿光側著臉,作勢傾聽,跟他說:「別鬧了,快聽,市集東邊有人打架呢。」石明亮不相信,但眼看著人群向東邊湧去,吵吵嚷嚷的,說好像市集上來了個賊骨頭,他愛軋熱鬧,也跟著跑過去。石明亮像小泥鰍一樣在人群裡鑽,聽到很多人都在議論說:「賊骨頭抓到了,是八三鎮上的人,來這裡偷好幾次了,市集上好多人都著了他的道兒。」正喧嚷間,人群紛紛向兩邊退開,中間分出一條道,走出來一個苦力模樣的壯年男人,身板高大,穿件灰撲撲的襯衫,袖子被撕破了,手裡押著個年輕人。邊上的人都對那年輕人指指戳戳,啐他是「賊骨頭」,說他連老年人的錢都要偷,良心被狗吃了,會天打雷劈的,年輕人惡狠狠地瞪著眼睛,一點也不怕,還掙扎著要去打那些罵他的人,壯年男人喝道:「還不老實!」走到市集中間,那年輕人突然暴起掙脫,握著拳頭轉身向壯年男人的臉上打過去,圍觀的人「哦」地驚呼起來,壯年男人頭一偏躲過了,年輕人趁機想逃,壯年男人好像會功夫,趕上去三拳兩腳把那個年輕人打翻在地上,將他兩隻手反擰著往上一提,「格格」兩聲,兩條胳膊脫了臼。那年輕人動彈不得,連叫:「痛!痛!我老實了!我老實了!」壯年男人彎下腰從年輕人褲子口袋裡掏出兩卷鈔票,叫人給失主送回去,又抓住年輕人的胳膊,慢慢轉動,忽然往上一送,卡卡兩聲,把他的肩關節推了回去,壯年男子拍了拍手掌,聲音洪亮地說:「走吧!到派出所去!」石明亮在人群中仰望著他,好多年後,他還記得那張高高在上的面孔,稜角分明,籠罩在早晨淡金色的陽光裡,彷彿廟裡的鎏金神像,怒目又慈悲。

石明亮聽到有人說:「喏,那個穿灰襯衫的就是鄭濟安,是醫院的院長。」

另一個說:「我還以為他是派出所裡的呢,真看不出來,醫生也算是知識分子,居然還能抓賊。」

先前說話那人笑出聲來,說:「他算什麼知識分子,雖然學醫學得不錯,但從小喜歡在街上跟人打架鬥狠,這把年紀了脾氣還不改,就是個莽夫!」

鄭濟安經常幫人,在貓城人緣很好,馬上有好幾個人出來打抱不平,都說:「話也不是這麼講,人家祖上散盡家財辦醫院,造福大家,他如今也是繼承祖業,懸壺濟世,只是長得粗魯些,不講究排場,不能因為這樣就說他不好。」

石明亮就只見過鄭濟安這一回,不過印象非常深刻,離開貓城後他有時候還會想起這個熱忱仗義的醫院院長,儘管他的長相打扮跟辛老頭全然不同,但石明亮總覺得在市集上抓賊的鄭濟安和辛老頭很相似,兩個人都好管閒事,會打抱不平,幫人的時候實實在在,不虛頭滑腦,精明的人暗地裡笑他們傻,不為自己的利益打算,普通人也認為他們古怪,視他們為異類,因為他們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胳膊肘往外拐,只曉得去幫別人!但年紀越大,石明亮倒越清楚自己跟他們是一路的。

他抬起頭,滿室暗沉沉的金色和藍色中,張三遷矜持而有把握地微笑著,彷彿再次強調一切篤定無疑。石明亮也放鬆表情,淡淡地一笑。

「鄭濟安為人正直,貓城的人有目共睹。」石明亮說,「如果瘟疫的觸發是人為的,鄭濟安既沒有動機,也沒有必要,無論如何不會是引起這場瘟疫的元兇。」

「這與人品無關。」張三遷堅持道,「鄭濟安也未必是故意的,但確實是他的貓最先發作瘟病,他也許不覺得是什麼大事,沒有及時處理,總之無心之失的責任是逃不脫的——上官嘉言老師的下筆也很有分寸,只說事實,並未指明瘟疫是鄭濟安所為,這正是史家之筆。」

石明亮點頭笑道:「所謂的微言大義,褒貶自現,雖然沒有明說,矛頭指向的暗示效果卻很明顯。」他頓了頓,接著說:「但是,如果致人死亡的瘟疫和貓沒有關係,那麼《貓城志》裡的這種微言大義豈不是一種嚴重的誤導?」

張三遷不以為意,說:「我們自然是做過調查的,貓疫之說已是定論。」

石明亮想了一會兒,問:「那鄭濟安本人是怎麼說的?」

「鄭濟安?」張三遷笑著聳聳肩,「很遺憾,在瘟疫發生的第十四天,醫院受到人們的衝擊,之後他和他的妻子都失蹤了。這也是後來老辜主持醫院、接任院長的原因。有人說鄭濟安抱著老婆跳進羽江自殺了,但並沒有找到屍體,那段日子死的人太多,大家都自顧不暇,鄭濟安並沒有子女,後來也就沒有人關心他們的下落,就當作失蹤處理了。」

石明亮笑笑:「那麼說來,缺少當事人一面的說法,這調查也不算真正完成,《貓城志》的結論值得再推敲推敲。」

張三遷見難以說服石明亮,無奈地攤攤手坐了下來,似乎在考慮還要不要繼續這個話題。客棧的工作人員魚貫而入,把碗盤都撤了下去,又奉上清茶。石明亮喝一口,只感到燙,卻品嚐不出茶葉的香味。自鳴鐘鐺鐺敲起來,已經下午兩點了。聽到鐘聲,張三遷像是下了一點決心,終於開口:「其實,我們有確鑿的證據,可以證明鄭濟安對這次瘟疫負有責任,只是一直沒有對外公開。」

石明亮看著他,平靜地等他說下去。張三遷說:「鄭濟安有個秘密情人,是貓城醫院的女醫生。」石明亮心中凜然,張三遷接著說:「瘟疫一發生,那位女醫生和鄭濟安就很清楚疫病的起因是那些貓,但是為了保全自己,他們什麼都沒說。後來幾天,人死得太多了,女醫生也許是沒有想到疫病這樣的來勢洶洶,也許是心裡煎熬不過想找人說說,她在省城有個未婚夫,所以她寫了一封信給他,把實情都告訴了他。」石明亮嘴唇甫動,想要發問,張三遷做個手勢制止他,說:「她的未婚夫有個長輩是貓城醫院的副院長——女醫生本來就是通過這層關係才能在那裡工作的——他連夜趕到貓城,把信交給那位長輩,後來老辜和上官嘉言老師也都看過這封信,可以說是千真萬確、鐵證如山。」

石明亮低頭沉思,他想起蘇碧宇,那個喜歡微笑、又被女人們嫌棄的蘇碧宇,每天早晨她在院子裡梳理頭髮的樣子,石明亮記得清清楚楚,寬齒的黃楊木梳,烏黑的長髮,水珠從她髮梢滴落,帶著濕潤的茉莉花的香味。但對於她的未婚夫,石明亮只有點模糊的印象,是一個穿軍綠色衣褲的瘦高男人,他努力回想,仍然記不起那個男人的模樣。

只聽張三遷冷笑一聲,說:「是老辜宅心仁厚,念著鄭濟安對他的一番知遇之恩,囑咐上官嘉言老師下筆時不要點破,給鄭濟安留點臉面。」

石明亮問:「那位女醫生,她在哪裡?」

張三遷說:「衝擊醫院的事發生後,她和鄭濟安一起失蹤了。不過比對過筆跡後,可以肯定那封信是她親筆所寫,無論她是死是活,都不會影響這件事的最終結論:是鄭濟安引起了這場瘟疫。」說著他笑了笑:「聽說那位女醫生長得很美,她可能對自己的魅力太過於自信了,沒想到未婚夫會大義滅親,把這件事抖出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準是她和鄭濟安的那些事傳到了那男人的耳朵裡,他知道自己戴了綠帽子——我敢說,沒有一個男人忍得下這口氣的。」

石明亮一時無話,只覺得這件事疑點重重,正靜默間,門外有人進來通報,說:「老辜醫生有請石先生去紙屋見面。」

張三遷做個請的手勢,站起身來,說:「整個虎斑客棧裡,紙屋是老辜最喜歡的一間房子,沒有他的特許,連武鶯老師也不能隨便進去,一會兒我只能送石兄到門口——老辜對石兄真的是另眼相看。」

高踞於虎斑客棧東南面的紙屋是一間透明的玻璃房子,建造在離地四五米的鐵架子上,牆壁、屋頂及地面全由玻璃製成,屋子底下有個人工挖成的池塘,水面不停升起團團濃霧,將鐵架子遮蔽得毫無蹤跡,遠遠望去,透明的紙屋宛如一座空中樓閣,漂浮在水雲之上。

在張三遷的指引下,石明亮獨自走上長梯。終於要和貓城的這位大人物見面了,石明亮鎮定地吁了口氣,以野外工作的敏銳習性,在進入紙屋前,站在門口迅速掃視這個陌生而奇特的地方。他很快明白紙屋命名的由來。原來整個玻璃房內掛滿了各色紙張,總有幾百種,堪比小型博物館,碩大柔軟的紙張宛如布匹般從屋頂垂下來,深淺不一的白色黃色,間雜泥金描彩,有的細膩輕薄,有的棉厚柔韌,石明亮認得其中幾種,雪浪、桃花、冷金、蟬翼,都是名貴的古紙。這些紙張一直拖到地面,彼此之間密密挨著,只留下狹窄的通道供人行走。

沒有風,紙的清香仍然從室內撲面湧來,石明亮緩步向屋裡走去,懸墜的紙片掠過他的肩膀,發出輕微的沙沙聲。他一路走到紙屋盡頭,那裡擺著一張八仙桌,桌上層層疊疊堆著紙板,高逾尺許。桌子後是兩扇敞開的長窗,透過窗子可以看到虎斑客棧圍牆之外的後巷,狹窄陰濕的巷子裡種著夾竹桃,枝頭有簇簇粉紅的花,樹下並排兩隻粗笨的柏油桶,填滿了土,種著一些花草。

「你來了。」一個飄忽的聲音從桌子後面傳出來。

石明亮吃了一驚,驟然看到在高高堆疊的紙板後面坐著人。石明亮的第一印象是:薄。那是個瘦削得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老年人,穿著暗金色的絲棉襖褲,然而乾癟的衣服裡面似乎空空無物,整個人薄薄一片如攤開的紙板,與滿屋各色紙張渾然一體,不易辨別。「終於見到了,貓城最有權勢的人物。」石明亮在心裡對自己說。他平靜地注視著老辜,這個和他想像中完全不同的老人,可以肯定在年輕時一定是個翩翩美男子,端正的方臉、濃眉大眼,都還保留著往日漂亮的影子,然而畢竟是老了,且比他實際年齡還要衰老得多,臉上的皮肉彷彿過大的衣服掛在架子上,鬆鬆垮垮的,看不出任何表情,眼窩深深凹陷下去,空洞如同窟窿。他坐在圈椅中的姿態,疲乏困頓,好像是掉在陷阱中的老獸,早已放棄了逃生的指望。要不是張三遷事先提過老辜常年失眠,石明亮簡直要以為眼前坐著的是個病入膏肓的癮君子。就是這個滿臉病容的老人,人人都說他遏止了一場瘟疫,然而到了晚年,他卻無法給自己的失眠症開一帖好藥。石明亮朝他微微一笑,只覺得人生中充滿了種種不可理喻和深深的嘲諷。

老辜也在打量石明亮,據說這是個北邊貧賤人家出身的年輕人,倒看不出窮氣,身上也沒有任何貓城的印記,在外頭闖蕩過是不一樣。老辜眼光游移不定,臉上卻不露聲色,他向石明亮招招手,讓他坐到身邊的圈椅上。

石明亮走到八仙桌旁,看到高疊的紙板後面放著漿糊盆、紙片和薄木板,原來老辜在那裡糊火柴盒。老辜不等他坐定,便拿起漿糊刷,小心翼翼地往紙片上塗抹,均勻而溫柔地刷遍紙上的每處空隙,然後把紙片緊緊貼在薄木板上,按照印痕折出小盒子的形狀,固定好後又貼上底墊,用掌心壓實。他的雙手本來不住抖動,拿起刷子後卻穩定下來,把整套繁瑣的工序做得清晰利落、有條不紊,很快一隻小盒子出現在他手裡,老辜托在掌上端詳,稜是稜,角是角,做得十分挺括。他鬆垮的臉上露出一絲喜悅,顫抖著輕輕地把小盒子放到身旁的竹匾裡,微笑著說:「很小的時候,我就可以一天糊一千隻火柴盒,而且只只不歪斜不起皺,火柴廠的人驗收後能換七角錢。」

他朝石明亮看看,說:「你跟張三遷差不多年紀,像這樣的活計,全靠熟能生巧,你們小時候應該就很少看得到了。」他指著竹匾裡成堆的火柴盒子繼續說:「糊火柴盒子,最怕下雨,漿糊容易發霉長毛,偏偏貓城這地方,十天裡有九天半都是雨天,只好生爐子來烤,又是一筆開銷。我從小就看著娘發愁,她是擔心糊好的盒子幹不了,全家就指望著拿這些換錢吃飯。我娘到死的時候眉頭都是皺著的。」

「現在早不時興用火柴了。」老辜說著,聲音低了下去,幾乎低不可聞,「但是小時候做慣了的活計,一天不做,心裡就不舒坦。」

石明亮靜靜地聽著。圍繞在老辜身邊的貓城新貴,他已略有接觸,深得老辜信任的上官嘉言和張三遷博識通達,屬文雅策士一流,金老闆本是商人,偏於世故機警,除了葉擬是花花架子不值一提之外,看得出其餘三人都是絕頂聰明之輩。老辜則很難判斷和歸類。他面對素昧平生的石明亮,娓娓自道身世,不帶半點勉強刻意,整個人有種特別的圓柔的魅力,讓人不由自主地感動於他的平易親切。和略帶才子狂傲的上官嘉言相比,石明亮覺得老辜更像一口古井,內斂深沉,關鍵處滴水不漏。

老辜見石明亮一直沉默,微笑著說:「我喜歡穩重的年輕人。人老了,喜歡跟後輩絮叨過去的事情。你是從貓城出去的,回來幾天,想必已經聽人說起過我。」石明亮點點頭,老辜接著說:「外頭的人都說我是貓城首富,其實我是苦出身,我從來沒有忘記這一點。當年算命的說我命中缺水,所以我娘給我求了個好名字辜淼,有水多之意。」他慢悠悠地站起來,挪到窗前,那身暗金的襖褲越發像掛在衣架子上似的,空空蕩蕩。石明亮站在他身後看出去,窗外陰雲密佈,後巷籠罩在淡淡的水霧之中,老辜指著窗外說:「你看,又要下雨了,貓城多雨,跟我八字很合,我在這裡遇到很多貴人,可以說貓城是我的福地。」

石明亮不卑不亢地笑笑。

「那麼,原先的鄭濟安院長,也算是您的貴人嗎?」石明亮冷靜地問。

老辜倏地轉身,臉上的平靜好像初冬湖面的薄冰,被尖銳的小石子輕鬆擊碎,他滿臉細密的皺紋中現出一絲詫異,似乎覺得自己小覷了這個不多話的年輕人。老辜迅速回到常態,微笑道:「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聽到這個名字了。」他略一停頓,肯定地答道:「當年,鄭濟安院長是最先賞識我的人,他是我的伯樂,無論什麼時候我都不會否認這一點。」

紙屋外突然有人叫嚷起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之後,只聽到有人闖進室內,瘋狂地撕扯懸掛的紙張,很快一個人影衝過來直撲老辜,石明亮趕緊閃身擋在前面,定睛一看,卻是武鶯。她披著鮮紅的長大衣,頭髮散亂,臉色煞白,淒艷如女鬼,她抬手把桌上的漿糊盆打翻,瞪著石明亮,厲聲說:「滾開!這件事與你無關!」她朝站在石明亮身後的老辜尖叫道:「你這老不死的,是你把葉擬弄死了!」

這突如其來的消息讓石明亮十分震驚,他轉身看老辜。這時張三遷也追了進來,才一會兒沒見,他的陰丹士林長袍上沾滿了泥污,像是被人推倒在地上又掙扎起來,他氣急敗壞地喊:「武鶯老師,這是一場意外!老辜根本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老辜鎮定地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張三遷擦著汗,囁囁嚅嚅地說:「剛剛美人台那邊來的消息,說是葉擬在監工時不小心從美人台掉了下去,面部著地,頭骨碎裂,當場就沒了氣。」

所有人都霎時安靜,紙屋內空氣凍結了。美人台,那座黃金鑄成的方鼎,代表了權勢和力量,葉擬就從那上面跌落下來。半晌,老辜示意張三遷把他扶回座位,他的眼睛裡閃爍起渾濁的淚光,輕聲說:「葉擬,這孩子……」

武鶯冷笑著打斷他:「少在這裡假惺惺做戲,老娘不吃你這一套,你那些貓哭老鼠的假慈悲,留著演給外頭人看去。」

石明亮皺了皺眉頭,武鶯瞥他一眼,惡聲惡氣地說:「你以為這老不死的是誰?他就是一個婊子養的,心比墨還黑呢!他做了多少腌臢事,我怕說出來你不敢聽——你以為他的錢是怎麼來的!」

老辜平靜地看著武鶯,用袖口擦了擦眼淚,淡淡地說:「多少年了,你這毛躁的脾氣就是改不了,要知道說出去的話,好比潑出去的水,駟馬難追,還是留點口德,我這也是為了你好。」

武鶯也安靜了,過了一會兒,她忽然笑起來,朝老辜嬌媚地說:「我怕什麼,要有什麼事,自然有娘家的人替我出頭,你再有錢,貓城武家也不是好惹的。你的錢和勢來得不容易,我勸你還是小心謹慎地好好護著,別為了爭一口閒氣壞了大事。」她用滴血般的尖尖十指撫摸自己的脖子,輕歎一聲,轉身邊走邊笑:「你儘管做你人人景仰的老辜醫生,我過我的逍遙日子,咱們誰也別礙著誰。沒有葉擬,也有別人,反正這既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她格格笑著,又一陣風似的自顧自地走了,留下滿地碎紙漿糊,稀爛骯髒。

石明亮感到一陣噁心,他看看老辜,老辜臉上波瀾不興,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倒是張三遷滿臉尷尬,想說點話緩和氣氛,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他勉強笑了笑,最後什麼都沒說。

就在這時,後巷中突然傳來淒厲的貓叫聲,忽高忽低連續不斷,尖叫聲中充滿了大禍臨頭的惶恐悲慘。

石明亮衝到陽台上,只見慘淡的暮色中,有個年輕人正吆喝著縱狗追咬一隻小貓。小貓一陣亂竄,忽然奮力往路邊的夾竹桃樹上爬去,獵狗一時夠不到小貓,急得在樹幹上抓撓,小貓攀在樹枝上,似乎感覺到了死亡的迫近,不斷發出極度恐懼的嚎叫聲:「嗚啊—— 嗚啊——」說時遲那時快,縱狗的年輕人雙手抓住小貓的兩條後腿,把貓從樹枝上硬生生扯下來,掄圓了朝路邊的柏油桶上砸去,幾下沉悶而劇烈的「匡匡」聲後,小貓被砸昏了,年輕人把貓往地上一扔,體型巨大的獵狗迅速撲過去,幾下把小貓的腦袋咬了下來,在口裡一陣亂嚼,四下寂靜無聲,只聽到狗嘴裡喀啦喀啦的咀嚼聲。

那讓人驚心動魄的一幕不過三兩分鐘,事情發生得太快,石明亮根本來不及做什麼。那縱狗的年輕人還不罷休,朝著柏油桶後的角落裡大叫:「哭個屁啊!再哭連你也吃掉!」石明亮這才看到柏油桶後縮著一個黑乎乎的影子,她抬起頭來,雪白的臉蛋,貓一樣的眼睛,正是阿圓,她四處遊蕩,竟然不知死活地帶著小貓闖到虎斑客棧附近來!石明亮怒髮衝冠,厲聲喝止那年輕人:「住手!你要做什麼!」

那年輕人抬頭朝陽台上看,一臉兇惡,見是虎斑客棧裡的人,頓時沒了氣焰,嘴裡嘟嘟囔囔了兩句,牽著狗走了,也不敢回頭。

紙屋並不高,石明亮縱身一躍,從陽台跳到後巷。阿圓已經嚇得說不出話來,石明亮蹲下身,輕輕抱起她,阿圓把頭縮到他懷裡,瑟瑟發抖。石明亮二話不說,大步朝巷子外走去,張三遷站在陽台上叫他:「石兄,你要去哪裡?」

石明亮回身道:「放心,宴會那天我會回來的,我先把這孩子送回家。」

張三遷還想說什麼,被老辜制止了:「讓他走吧,這場盛宴,已經不適合有外人參加了。」

後巷裡雲霧漸濃,很快遮沒了圍牆之上的紙屋。霧氣瀰漫中,石明亮又一次感受到在城外遭遇過的陰沉的寒意,滿城煙雨中彷彿一切都是虛幻的,只有阿圓緊緊抱著他脖子的感覺溫暖而真實。石明亮用衣服裹住阿圓小小的身體,在大霧的街頭奔跑起來,穿過巷子,翻過長橋,他不在乎前面有什麼,也知道衝不破這壓抑的迷霧,他只想趕快遠離虎斑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