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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8 第八章 貓疫

回到虎斑客棧後,石明亮獨自在黑暗中坐了很久。藉著廊廡上的壁燈透進來的光亮,可以影影綽綽看見房間裡的擺設,描金漆銀的,全是豪奢而冰冷的身外物。那只原本片刻不曾離身的背囊,此刻被隨意扔在角落裡,有一角軟塌塌地陷了下去,像驟然卸下千鈞重擔的腳夫,既空虛又疲憊,石明亮看著倒有一種若有所失的悲涼之感。遠遠的隔著千重萬重的粉牆烏瓦,團圓裡的風潛伏而來,在他耳邊不斷哀鳴,讓他輾轉反側。在貓城的第二晚,石明亮直到午夜才昏昏入睡。

恍惚之間,他彷彿回到了七八歲的年紀,走進鋪著青石板的巷弄。長得走不到盡頭的巷弄裡,隔十來米就有一個牆門,門洞上垂下薔薇和蔦蘿的那一間是石明亮熟悉的家園。他推門進去,午後的九號牆門安靜極了,人人都在午睡,鳳仙奶奶的大黃貓也懶洋洋地趴在樹蔭下,只有井台邊傳來清涼的水聲。盛夏的陽光穿過香樟樹葉灑落下來,在潔淨透明的陽光裡,石明亮看見蘇碧宇端著臉盆走了出來,她微笑著,輕快地朝井台走去,樹葉細碎的陰影一片一片落在她的白襯衫上,像盛開的花朵,又一片一片地消散。辛老頭站在井台邊,像一個憂鬱的孩子,看著蘇碧宇慢慢走近,一直沒有說話。然後,他默不作聲地打了一桶井水上來,輕輕倒入蘇碧宇的臉盆中,透亮的水沒過衣服和毛巾,沒過蘇碧宇的手,臉盆滿了,辛老頭還在倒,井水緩緩地溢出來,蘇碧宇笑了,辛老頭看到她笑,也就笑了。在沉默無聲的相視微笑中,茉莉花的香味飄散開來,潔白芬芳,蓋過一切其他的氣息。即使是在夢中,石明亮也驀然醒悟:井台邊站著的兩個人分明是一對戀人。那時候他太小了,隔了三十年之後,他才從日常的細微處領悟到他們不為人知的愛情。辛老頭已經死了,蘇碧宇不知所蹤,沒有人知道命運如何安排他們相遇,又如何讓他們彼此相愛。也許就是在貓城小學的校門口,辛老頭第一次看到騎在腳踏車上的蘇碧宇,在那灰暗背景下驚鴻一瞥的清新明朗,從此讓他念念不忘。院子裡忽然響起嘰嘰喳喳的說話聲,大黃貓警覺地豎起耳朵,隨即「嗖」地竄到牆門外去了,蘇碧宇也很快收拾東西離開,留下辛老頭一個人站在井台邊。說話聲還在繼續,看不到人躲在哪裡,只聽到扭曲而破碎的聲音,不成句子,就算聽不清楚,也知道是有人在背後嚼舌根。

石明亮苦惱地翻了個身,斷斷續續的說話聲從走廊上傳進來,他睜開眼睛,一時不知道身在何處。天色分外暗沉,夜裡又下過雨了,屋簷和芭蕉葉子淅淅瀝瀝地滴著水。

只聽一個少年人尖脆的聲音抱怨道:「我倒算了,誰叫我還是學徒呢,老周你不一樣,在客棧多少年了,也是有資歷的人,這種大清早守門的差事派給你!太欺負人了。」那老周聽著是個中年男子,嗓門低沉,悶悶地說:「這差事還不算糟糕,你新來乍到的,以後有的是開眼的機會。」

少年學徒不響,隔一會兒又問:「這麼早叫我們守在石先生門口做什麼?」

老周說:「還不是因為昨天早上的事。老辜醫生回來了,指名要見石先生,大概是要謝謝他。張老闆怕石先生又一大早出門去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老辜醫生要起人來,他到哪裡去找?還不如早早地叫人守在門口,他一起來就請過去先等著。」

石明亮記掛著辛念香和阿圓,原本想一早就趕去團圓裡,這麼聽來卻要改變計劃了。對於這位在貓城地位超然、受人尊敬的老辜醫生,石明亮心裡也充滿了疑問,老辜醫生的年紀與辛老頭相當,不知道究竟是怎樣一號人物?石明亮盤算著,要多聽點閒話就不能驚動門外的兩人,他又翻了個身,佯裝熟睡著,發出沉重的呼吸聲。

老周輕輕笑道:「睡得可真沉,剛剛一陣呼嚕打得震天響,大概也確實是辛苦了。」

少年學徒讚歎道:「這個石先生真有本事!那麼大一隻老鼠,幾個做安保的也沒有辦法,他一塊石頭扔過去就打死了,好大的手勁!我說他肯定是學過功夫的。」

老周「嗯」了一聲說:「張老闆向來謹慎,他花大價錢請的人,肯定都是有過人之處的,定下來之前不曉得要考究多少事呢——為老辜醫生做事情,半點都馬虎不得。別的不說,就是要來虎斑客棧做個學徒,也得方方面面過關,還要加上不少關係,你不也是這麼過來的麼?」

外頭安靜下來,只聽到摁打火機的聲音,兩個人在抽煙。半晌,少年學徒「嗤」地一聲笑出來:「真可惜昨天早上沒親眼看到,後來聽廚師長說的,那隻大老鼠進去得正是時候,葉公子嚇得光著屁股就從武老太婆的房間裡跑了出來,什麼都顧不得了。這種人,平時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這下被看了個底朝天,想想就好笑。」

「快別亂說。」老周低喝道,「小孩子家家的,這些話也是好亂傳的!」

「怕什麼,大家都在說。」少年學徒不當回事,笑道,「老周你也太小心了。這兩個人,平時對我們呼來喝去,底下的人沒一個願意幫他們遮掩的,這不老辜醫生趕著回客棧來,就是因為傳到他耳朵裡了。這下有好戲可看了,休了那老太婆才好呢!」

老周冷笑道:「你懂什麼,事情再出格老辜醫生也不會對武鶯怎麼樣的。」

「武鶯那老太婆有什麼好。我就不明白了,說話陰陽怪氣的,就知道對我們挑三揀四,就算她年輕時長得漂亮,現在也老了。老辜醫生那麼有錢有勢,想要什麼好的沒有,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少年學徒不服氣地說。

老周不說話,只是冷哼數聲。少年學徒倒被他引得好奇心起,不住地追問他,又求告道:「你是帶我的師傅,我弟弟還是你乾兒子,你跟我說說這些掌故,我曉得了他們的關係,做事也有分寸,多點穩當,你這個介紹人臉上也有光。」少年學徒纏了好久,老周架不住他苦求,加上又是有干親家的情面,他終於「嘿」了一聲,說:「你曉得老辜醫生是怎麼發家的?」

少年學徒大約搖了搖頭,老周接著說:「老辜出生就沒有爹,他娘靠做點零碎小工把他養大的,幫人洗衣服、糊火柴盒子,後來做不動了,只好去撿破爛,所以他身世很苦的,也沒讀過書,稍微大點跟著人上山挖草藥、下河打魚,在市集裡搬搬抬抬,干的都是力氣活,那能賺幾個錢,有時候人家叫他給牲畜看病、接生,還有劁豬,他也會去的,勉強算是半個獸醫吧。要說他能當上醫生,給人看病,那還要感謝當年貓城醫院的院長。有陣子醫院裡缺人手,當時的鄭濟安院長說就在貓城裡找些人去培訓,老辜就是靠這個機會到醫院裡去學習的,那時候也不算是出挑的人才。」少年學徒有點意外,說:「我只聽說老辜醫生家裡窮,原來他還當過獸醫!——外頭不是都說他是家傳的醫術嗎?」

「外頭那些人,聽風就是雨,他們能曉得多少!」老周嘿嘿冷笑道,「我在你這個年紀就來虎斑客棧做學徒,看得真真的,哪一樁瞞得過我的眼睛!我跟你說,這些年我算是看明白了,越是看著光鮮亮麗的地方,翻下去越是齷齪。」

少年學徒也不知道怎麼接口,過一會又問:「那外頭說發瘟疫的時候全靠老辜醫生,這總是真的吧?」

「這個倒是真事。誰也想不到城裡會發瘟疫,別的藥還都不管用,只有老辜醫生的草藥靈光!」老周深深吸了一口煙,說:「每一張方子都是老辜醫生親手開出來的,還有他自己制的藥引子,那是比黃金還要金貴的藥粉,但是藥粉再貴,畢竟能救命啊,那時候的人恨不能把全部身家都送給老辜,只求換一包藥粉。染上瘟疫的人能活下來,全靠老辜醫生,大家把他當活菩薩一樣看待。後來瘟疫慢慢的退了,不過貓城也變了個樣子,很多人死的死,逃的逃。老辜就是那一年發的家。這就叫富貴在天啊!」

少年學徒聽得入了神,愣了半天才問:「那老辜醫生跟武鶯又是怎麼回事?」

「他們兩家門第相差太遠了。武家是貓城的大戶人家,當時武鶯又是年輕漂亮,又是留洋受的教育,要不是發生了瘟疫,按原來的門當戶對來說,老辜的家世跟他們差了一大截,這門親事想都不要想。他們是瘟疫過後結的婚,那時武家小姐二十出頭,老辜有四十來歲了,算是下嫁,給老辜臉上可貼了不少金,當然另外也有不少實際的好處,武家在貓城還是很有根基的,別的不說,單是這姬宅,算命的就說過,沒了武家,老辜一個人鎮不住。」老周笑道,「老夫少妻,葉擬這樣的事也不是頭一遭了,你慢慢就會知道的。」

少年學徒默默無語了很久,忽然感慨道:「一把年紀了,也真是罪過。有錢又有什麼用!」

石明亮靜靜地躺著。來到貓城後,他不斷聽人說起老辜這個名字,人們提起他時總是帶著過度的尊敬,金老闆、上官嘉言更是把他誇讚得如神人一般,沒想到這個在虎斑客棧當差的老周卻說出了一些不同的東西,難怪說「僕人眼裡無英雄」,相比之下,他倒相信老周所說的更接近真實。漸漸的窗格子上的一角天色亮了,他藉著晨光看了看老式擺鐘,是時候起來了,他大大伸個懶腰,外頭立時沒了聲音。過了一會兒,有人篤篤敲了兩下門,石明亮應一聲,只聽門外老周恭恭敬敬地說:「石先生您早啊,張老闆等您用早餐呢。」

早餐安排在書房裡,張三遷坐在窗前,靜候石明亮的到來。這是石明亮入住虎斑客棧後,他和他的第二次正式會面。

對石明亮昨日的出手相救,張三遷既感激又佩服,他特意找出珍藏的陰丹士林棉袍穿上,以示鄭重。這件袍子的布料很舊了,深藍裡泛出白色,看得出年代久遠,但是重新絮了絲棉,穿在身上輕而暖。這是上官嘉言的老師傳下來的,到張三遷手裡,算是再傳了。這件棉袍代表了他的師承,也常常讓他想起童年的經歷。他自小好動,長到五六歲已經不讓大人省心,他母親是個要強的女人,為了讓他學規矩,將來有大出息,煞費苦心托人介紹讓他拜在上官嘉言門下。住在南城木巷的張家雖然不是名門之後,也是殷實的小康人家,付了一筆不菲的束脩之後,一向擇徒嚴格的上官嘉言也就應允了。瘟疫發生前,他第一次被大人領著去見上官嘉言,就看到他穿著這件深藍色棉袍,坐在層層疊疊的線裝書之間,書的封面也是同樣的深藍色,有一些捲了頁,隨意擱在手邊,房間裡有紙和墨的味道,陰涼深沉,帶著灰塵氣。當時他一點也不喜歡上官嘉言和那間暗沉沉的書房,反而感到背後有絲絲寒意。

不久瘟疫爆發,他成了家族中唯一的倖存者,被上官嘉言正式收養。他小小年紀遭遇慘痛家變,因此把原先的頑皮天性都收了起來,沉下心跟在上官嘉言身邊,居然頗有乃師之風。大家都稱讚他圓融中庸、進退有度,實則他的精明世故,更是深得上官嘉言真傳。從上官嘉言手裡接下這件長袍後,張三遷就再也沒有穿過其他款式的衣服,這種百年前流行的服裝,和上官嘉言收藏的古書一樣,有一種陳舊的柔軟飄忽,讓他覺得舒適自在。他在接受這件棉袍的同時,也在上官嘉言的推薦下順理成章地接管了虎斑客棧,成為老辜的得力助手。他一生中從未離開貓城,甚至很少走出客棧。自詡相識遍天下的葉擬常常對他的封閉嗤之以鼻,說他是翻新的古董手錶,看著還新,實際上機芯生銹,走走就過了時。但他自己並不覺得這是一種遺憾,既然在虎斑客棧裡就能得到世界上最好的東西,他又何必捨近求遠,去做無謂的跋涉。

石明亮是他無意間的收穫。最初他只是被雜誌上的攝影作品吸引,做了一番調查之後,石明亮本人的經歷更讓他感到訝異。他發現那個看起來彪悍敏捷的攝影師竟然跟他有不少相同之處:他們年齡相仿,都出生在貓城,在貓城小學接受最初的教育。他甚至找到了石明亮小時候的照片,泛黃的黑白相片裡,一個瘦小的男孩攀爬在腳踏車上,眼睛裡透著對整個世界的桀驁不馴,與幼年的他十分相似。很多個夜晚,翻看著石明亮那些磅礡壯闊而又深藏細膩溫柔的攝影作品,他曾經好奇地設想:假如三十年前他也離開貓城,自己會不會成長為另一個石明亮?但過去無法假設,不同的生活軌跡最終讓他們成為截然不同的兩類人。

張三遷聽著石明亮的腳步聲跨過石條門檻,繞過假山,來到門口,他看到背包而至的石明亮裝束利落得隨時可以出發遠行,他們相對而坐,像是兩個時代的對峙。

兩人各懷心事,沉默地吃完早餐,一時撤去碗筷,換上新茶。

張三遷取出一本冊子,掀到介紹石明亮的那一頁,含笑說:「這就是我邀請你的理由。我很少看到這麼美的圖像,高山、湖泊、雲海,都被固定在相片裡,真像自然的標本。看得出來,有些照片的拍攝地點,不是輕易能到達的。」他用手輕撫書頁,問道:「我一直有個疑問,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是怎麼拍到這些風光的?」

「膽量和耐心。」石明亮簡單地回答。他看著張三遷,微微一笑,問道:「我也有一個疑問,來到貓城後,我聽很多人提起三十年前的瘟疫,你能不能告訴我,那場瘟疫,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你想知道什麼?」

「過程,還有細節。」

張三遷合上冊頁,緩緩地把書放回書架,他回轉身,鏡片後灼灼的目光看著石明亮,略帶嘲諷地說:「這可不是什麼愉快的故事,三十年前的傷心事,到了現在,經歷過的人不願意再提起,沒經歷過的年輕人根本不感興趣。石兄真的想聽嗎?」

石明亮堅定地直視張三遷,笑笑不語。

張三遷說:「不過作為壽宴的攝影師,確實只有瞭解了這場瘟疫的來龍去脈,你才會明白老辜對於貓城的意義。」他重新坐下來,正了正臉色,接著說:「嚴格講來,三十年前貓城的瘟疫,主要發生在南城一帶,這裡的每家每戶都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響,死的死,傷的傷,逃的逃,不同的是,北城幾乎未被波及。很多人都說,這是一場勢利的瘟疫,因為南城的有錢人付得起醫藥費,所以疫病專往富貴的地方傳播。」

事後人們追溯瘟疫的源頭,斷定這場災難是從發現第一隻死貓那天開始的。

「那一天正好是驚蟄。」張三遷說。

最早發現死貓的繆老太太如今還活著,已經九十多歲了,身體十分硬朗,一頓要吃兩碗飯,每天下午三點,鄰居們都能準時看到她顫巍巍地拄著枴杖,在家門口三米見方的院子裡繞九個小圈,繞圈時她緊緊抿著嘴,不跟任何人說話,以免消耗元氣,據說這是她保持長壽的秘訣。除此之外的其他時候,只要有人逗引她說說過去的事,她總是十分樂於回憶。講的最多的就是看到死貓的事,她年紀大了,口齒不清,記性也差,經常說得顛三倒四,但這件事情的時間地點倒從來沒有弄錯過,每次說起都是一樣的。那是三十年前的一個上午,天陰陰的要下雨,她剛從貓城醫院看了病出來,為了抄近路,就打算從旁邊的醫院宿舍橫穿過去。因為是上班時間,宿舍區靜悄悄的見不到人,加上這邊靠近醫院的太平間,多少讓人感到有點瘆得慌。沒走幾步,繆老太太看到香樟樹下扔著一團團白色的毛絨絨的東西。這裡的人喜歡在樹與樹之間拉繩子曬東西,她想別是誰家曬的毛線,有好多捆,丟了倒可惜。看看四下無人,她走過去撿了一團起來,湊到眼前翻檢。後來她跟人說,就在那時候,忽然一道閃電,好像把整個陰天劃開,照得天上地下一片雪亮,緊接著頭頂上轟隆一個炸雷。她捧著那團東西,看得分外清楚,原來是一隻死貓,眼睛直勾勾地睜著,碧綠的眼珠像透明的玻璃球,嘴邊殘留著黑色的血跡,兩隻白森森的尖牙露在外邊。再看地下,那一團團的白毛線全是死了的白貓,呲牙咧嘴的,瞪著綠瑩瑩的眼珠。繆老太太嚇得尖叫數聲,把手裡的死貓扔了,跌跌衝衝回了家,病了好幾個月。

同一天裡,人們在南城的各個角落發現了更多死貓。沒有人聽到臨死的哀鳴,死貓周圍也不見掙扎的痕跡,這些貓在一夜之間安靜地猝然而逝,只在街巷角落裡留下一攤攤腥臭的黑血。開始還有一些無所事事的年輕人用棍子撥弄著死貓,笑嘻嘻地辨認著:「這只短尾巴貓是放射科白醫生養的,這只黑貓是木巷李家的,毛色真亮,死掉可惜了。那些就是野貓,不上品的。」但是很快大家就發現事情不大對勁,南城的貓接二連三地死去,短短三五天功夫,就堆成了一座小山,來不及處理的死貓迅速腐爛,散發出格外惡臭腥臊的氣味。

一些有經歷的老人驚恐萬分地說:「照這樣傳染起來,就是瘟疫啊。」他們不顧家人反對,自發地用石灰水清洗房前屋後,告誡別人早晚咀嚼用石灰水浸泡過的檳榔,不得已要出門就戴口罩和手套,甚至還有人用毛巾把頭臉蒙住,只露出兩隻眼睛,走在街上,他們古怪而驚懼的樣子惹得年輕人拍手大笑。多數人認為他們大驚小怪,尤其是靠販賣禽畜發家的鄭百萬,他對那些老年人的行為嗤之以鼻,以過來人的身份告訴大家:「瘟病我見得多了,雞瘟、鴨瘟、豬瘟,隔幾年總要發作一回,沒什麼好怕的,把死掉的雞鴨豬拉到城外埋掉就好了。」他用手杖當街挑起一隻死貓,在眾人的驚呼聲中湊到鼻端聞了聞,又隨手把死貓拋到陰溝裡,得意地說:「貓瘟我還是第一次聽說,就算真的有,也跟人扯不上屁關係。不就是死了幾隻貓嘛,越怕死就越會死,大家不要太當回事,放心好了。」

然而一天後,就傳來鄭百萬的死訊。從他發病到死亡只有半天時間,症狀和街頭的那些死貓一模一樣。

「這下大家再也笑不出來了,人人搶著去買石灰和檳榔。五天之內,南城的貓幾乎全部死光,再五天,死了近百人,差不多都是住在南城的,而且大部分是青壯年,他們都接觸過死貓。」張三遷說,「更可怕的是,死亡還在繼續,石灰和檳榔根本擋不住瘟疫的傳播。」

比瘟疫傳播得更快的是恐慌情緒。發現死貓之後的第十一天,整個貓城因為恐懼陷入停頓,市場休市,學校停課,街上行人稀少,親朋鄰里之間也不再互相串門。在貓城的南北交界處,有人自發組織,臨時挖了一條淺溝,填滿石灰,希望能夠隔斷南城的疫病向北傳染。不管去哪裡,大家都用口罩和毛巾把臉遮得嚴嚴實實,眼神中充滿警戒。那段日子裡,南城還出現了另一個奇觀,家家戶戶門口全是一攤攤鮮紅的印跡,那是人們嚼過檳榔之後吐的殘渣和口水。按照老人們的說法,早晚各嚼一次檳榔足夠預防疫病,但賣檳榔的都笑說兩次管什麼用,非得不停地嚼吃才行。既然老古話傳下來說檳榔對付瘟疫有奇效,多吃總沒壞處,於是大家成筐成筐地搶購檳榔。那幾天,不管大人小孩,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在嚼檳榔。鮮紅的口水吐在門前,來不及清洗,深深淺淺重疊在一起,像鋪了滿地清涼苦澀的落花。

「也怪不得大家病急亂投醫,那場瘟疫實在太凶險了。人一旦染病,四五個小時內就渾身發黑,最後口吐黑血而死,速度快得讓人反應不過來。」張三遷說著仍然心有餘悸,「家裡死了人的,忙著把屍體包裹好送到火化場去,也有悄悄拉到城外去埋掉的,路上也不敢號哭,生怕發出聲音後會引來惡靈,成為瘟疫的下一個目標。」

石明亮說:「我稍微有點印象,那幾天九號牆門裡的大人都小心翼翼的,不知道在害怕什麼。」他回憶離開貓城的前幾天,城裡的氣氛跟往常很不一樣,如今想來,那是一種惶惶不可終日的感覺。學校停課了,大部分孩子都被約束在家裡,根本不可能出門,只有像他這樣既沒有老人看管,父母又是雙職工的孩子,才能偷跑出去。他和幾個小夥伴在城外玩耍時,遇到過一對衣衫襤褸的老夫妻,老頭肩膀上套著繩索,瘦得肩胛骨高高突起,吃力地拉著一輛板車,老太婆顛著小腳跟在後面,白頭髮亂蓬蓬地飄在風中。板車上裝得很滿,上面嚴嚴實實蓋了一大塊紅布。現在推測起來,紅布下應該是他們家人的屍體,但那時候幾個小孩並不知道,他們蹲在草叢裡,撿了滿手的小石子兒,遠遠地朝著板車扔過去,嘩啦啦下了一層石頭雨。那對老夫妻受了驚,嚇得跳起來,扶著板車在原地打轉,活像兩條沒了家的老狗,他們臉上絕望而無助的表情讓石明亮至今難忘。然而當時一群孩子沒有覺得絲毫異樣,他們哈哈大笑,一溜煙跑了。

石明亮歎了口氣。

「我的父親和母親,都是在瘟疫發生的第十一天死的。」張三遷說。

張三遷的母親林紅玉是個漂亮爽利、精力旺盛的女人。她看中張小山老實聽話,幹起活來也不偷懶,便力排眾議,嫁到了並不寬裕的張家。進門後她變賣首飾和全部值錢的家當,做起水產生意來。就這樣,結婚後的張小山成了一頭被套上籠頭的牲口,每天起早貪黑地進貨賣貨,一刻不得空閒,林紅玉則精打細算,把賣不完的死魚死蝦抹上鹽、糖、味精,曬乾後製成風味小吃,沿街吆喝售賣。沒幾年間,張家就從貓城的北邊搬到了南邊的木巷,置下一間獨門獨院的石庫門弄堂房子,惹得親戚鄰居們眼紅不已,都說張小山能發家,全靠他娶了個要強好勝的老婆。張小山早就對老婆佩服得五體投地,搬家後更是對她言聽計從。

瘟疫進入第十一天時,木巷的住戶也開始忙亂起來。林紅玉不甘人後,一大早就打發張小山去市集邊的檳榔販子家取檳榔,前一天她已經跟人說好了,要留兩筐上好的給她。看著張小山出門後,她打了一大盆蘇打水放在院子裡,搬張板凳讓六歲的張三遷坐著給碗筷消毒。她自己戴上口罩,到屋外清洗大門,又在門邊撒石灰防毒。有個住在隔壁的好婆婆最喜歡多管閒事,也看不出林紅玉不願意搭理她,挨挨擦擦地過來跟林紅玉講閒話,要告訴她哪裡又死了個人。林紅玉避之不及,拿起水桶抹布,強笑著跟好婆婆說:「這裡都弄好了,我還有一臉盆衣裳要洗,好婆婆,等下再跟你談天啊。」她三步並做兩步逃回家,關上大門,抱怨道:「真晦氣,碰到這個多嘴的老太婆,邊咳嗽邊講話,還只管湊到人臉上來,也不忌諱!」她嚴厲地對張三遷說:「這兩天你可不要到處亂跑,尤其是不要到好婆婆家裡去。」她臉上罩了層淡淡的黑氣,看起來比平常更凶,張三遷點頭「哦」了一聲,林紅玉伸了個懶腰,在院子裡坐了一會兒,忽然說:「吃力死了,今天起得太早,我去躺一會兒。」說著慢吞吞地進了房間。她向來說話做事快人一步,很少有這樣懶洋洋的表現,張三遷看了覺得很奇怪。

等張小山挑著兩筐檳榔回到家,才發現林紅玉已經爬不起來了。她躺在床上,本來白皙的面孔變得黑沉沉的,手指甲全成了青色,啞著嗓子叫冷,有氣沒力地叫張小山幫她蓋被子。張小山手足無措,想把她送到醫院去,但是手抖腳抖,渾身沒了力氣,說什麼也挪不動步子。正慌亂間,林紅玉突然坐了起來,牢牢攥住他的手,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不許把棉被弄髒!」說完她奮力推開張小山,把頭伸到床外,朝著地上噴出兩口黑血。濃稠的黑血散發出比臭魚鯗還腥的味道,中間還摻雜著絲絲縷縷鮮紅的血絲,從她嘴角邊一直拖到地上。林紅玉鬆開手,就此倒了下去。

張小山失了魂,他呆呆地把妻子在床上放正,蓋好被子,然後就不知道接下去該做什麼。他用力抓住頭髮,從房間走到客堂間,再走到灶頭間。張三遷嚇得哭不出來,緊緊跟在他身後,抓著他的衣角不敢放鬆。張小山拖著兒子在屋子裡繞了很久很久,忽然從門背後拿出掃帚,去撩房樑上的蜘蛛網。他轉頭對張三遷說:「你姆媽前兩天就叫我弄了,我忙得忘記了。」張三遷仰頭看著父親,那年張小山還很年輕,濃眉大眼,薄薄的嘴唇,十分俊秀。也許是屋裡太暗了,張三遷總覺得父親的臉在漸漸地發黃變黑,他心裡越來越慌,連聲叫道:「阿爸!阿爸!」張小山好像沒聽到,他想了想,又對張三遷說:「我不放心,還是去看看你姆媽。」剛走到房門口,腥臭的味道撲鼻而來,張小山一陣噁心要吐,想起妻子的叮囑,趕緊往院子跑去,他腳步虛浮,一屁股跌坐在花壇邊,把黑血吐到泥土裡,然後欣慰地咧嘴笑了,露出兩排染得黑紅的牙齒,他對張三遷說:「兒子你看,我沒有弄髒棉被,你姆媽不會罵我的。」

張三遷終於「哇」地哭了出來,大聲說:「姆媽已經死掉了,我叫她她也不理我。」

張小山似乎想說什麼,但是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咳著咳著腦袋一歪,倒在花壇上,再也沒有醒過來。

「一天之內,我就沒了爹娘。」張三遷說,「後來幸虧隔壁的好婆婆叫人來幫忙。」

好婆婆到底見得多了,把後事處理得井井有條。她也不怕傳染,快手快腳地幫林紅玉和張小山擦乾淨頭臉,她說就算馬上拉出去燒掉,也要讓他們乾乾淨淨地走。好婆婆又讓兒子去街道裡找來幾個人幫忙,順手用床上的被子把林紅玉和張小山裹在一起,捆好後直接拉到火化場去。張三遷在好婆婆家裡住了好些天,直到上官嘉言把他領走。

說完這些往事,張三遷長吁一口氣,站到窗前,神色慘淡。石明亮心裡惻然,他拍了拍張三遷的肩膀,歎道:「這一場瘟疫,貓城不知道有多少戶家破人亡。」

「也有人是高興的,他們還嫌發瘟疫的時間不夠長呢。」張三遷笑了,「北城有戶人家,自稱做的口罩裡加了能夠過濾空氣的絹綢,戴了就不會染病,光是賣這批口罩,他們就發了一筆橫財,更不要說那些檳榔販子了。」

石明亮想起老周的說法,不由自主地重複道:「富貴在天?富貴在天,我看是不見得,生死由命倒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