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貓城七日 > chapter 7 第七章 團圓裡的女孩和貓 >

chapter 7 第七章 團圓裡的女孩和貓

石明亮信步在街上走著。快正午了,太陽光漸漸強烈起來,照得萬物都褪了色,青灰的樓房和路邊的香樟樹都虛化成背景,只有一扇扇大門還是厚重的朱紅色,像女人嘴上的胭脂,艷艷地紅著。貓城難得有這樣晴朗的天氣,尤其是在冬季,石明亮一路走去,看到北城的各個大院門口扶老攜幼地坐滿了曬太陽的人,嗑瓜子、啃甘蔗、打撲克、說閒話,不肯空下來的女人手裡還織著毛衣,也有一些人把麻將桌搬到路邊賭錢。住在這一帶的人,大多數跟他九號牆門的舊鄰居一樣,全憑自己一雙手吃飯,從前一家大小擠在破舊的老房子裡,這二三十年糊里糊塗地換了大院樓房,不管外頭怎麼變化,他們照樣嘻嘻哈哈打打鬧鬧過生活,日子也就這樣過去了。

石明亮邊走邊推敲剛剛和幾個老頭的對話。這些人中,他父親石千斤是最固執的一個,說不通道理,不聽人勸也很少相信人,他要是認為外地人不好,那是十頭牛也拉不回他的看法。陳三向來油滑,愛佔小便宜,當年牆門裡的女人都說他不是個好東西,看到稍有姿色的女人就瘋瘋癲癲,從他嘴裡聽不到一句真話。阿毛是外地人,窮得叮噹響,但卻最老實本分,他每天勤勤懇懇地包粽子賣粽子,只夠養活自己,一輩子娶不起老婆,孤苦伶仃的,有人調侃他,話說得很難聽,他也不會跟人翻臉。要打聽蘇碧宇的消息,阿毛是唯一可問的人,但他的反應令石明亮疑竇叢生。石明亮肯定阿毛是記得蘇碧宇的,當他聽到「蘇碧宇」三個字,好像保守已久的秘密猛然被人翻開,來不及掩飾,那種動容的神情無法偽裝。他對石明亮的注視裡傳達了很多複雜的情緒:意外、震動、傷感、惋惜,同時又帶著慌亂和畏懼,看不透眼前站的是什麼人。石明亮猜測是出於某種原因,阿毛不願對一個外人明說蘇碧宇的下落,只能選擇閉口不談。

不知不覺間,石明亮走回到貓城南北之交的四方美人街,街邊的小飯店裡夥計們忙著炒菜,到處是「啪啦啦」的油鍋爆炒聲,有個肥白高壯的老闆娘倚在飯店門口,嬌媚地招手叫他:「來呀,小伙子,進來吃飯,我們店裡啥都有。」石明亮笑笑,轉身離開美人街。蘇碧宇的下落仍然毫無頭緒,但他很清楚在九號牆門一帶問不出結果,人們最多跟阿毛一樣保持沉默,弄得不好,還會惹來種種麻煩。他決定去團圓裡的辛家老宅看看,辛家是個大家族,再敗落不堪,總會有幾房親戚在,再說辛老頭走得匆忙,什麼都沒帶,假如能找到他留在貓城的東西,也許會有一些線索。

團圓裡在貓城的最南邊,挨著城牆,高高的風火牆隔成的巷道十分寬敞,地上還是石板路面,因為離城市中心比較遠,團圓裡並沒有得到統一的修繕維護,房屋、圍牆和路面略顯斑駁坑窪,不如南城的其他庭院來得嶄新齊整,卻也因此保留了更多古意。除了去四方美人街,不少遊客都願意到這裡稍作逗留,看看老建築,拍照留影,團圓裡反而成了一處景點,頗為熱鬧。

到達團圓裡後,石明亮拿出相機,很自然地跟在一群閒逛的遊客後面,走進里巷口的第一戶人家去參觀。巷口人家的主婦很客氣,團團的笑臉,招呼遊客只管進去看:「免費的,我們是自己住的房子,不用門票的。」她在門口擺了一個玻璃櫃檯,裡頭陳列著各種各樣精巧的貨品,石明亮掃了一眼,有玉器古玩,也有手工藝品,價格不菲。主婦一邊還跟人聊著天:「珠大娘,你實在太勞心了,退休了還天天來巡查,這片地方你都管了二十多年了,還是看不夠。」

被叫做珠大娘的是一個胖老太太,身材臃腫,但是動作靈活,她利索地跨過大門口的石砌高門檻,氣勢洶洶地笑道:「人手不夠呀,喏,你看看——」說著她把左手臂伸過去,給主婦看她的袖章,接著說:「這不街道裡又把我請回來了。這兩年團圓裡來的遊客多,最近還有不少草寨的小叫花子也經常竄過來,太亂了,還是要管起來,年紀輕的人做事情不牢靠,沒辦法,只好我自己多跑兩趟。」石明亮看她的袖章跟城外守城人戴的一樣,紅底黑字,繡著「貓城」兩個字。

主婦轉了口氣,陪笑道:「那只好你老人家辛苦點。最近團圓裡的老鼠是有點多。」

「何止團圓裡!」珠大娘大驚小怪地瞪大眼睛,高聲道,「整個貓城的老鼠都成了災,這還不怕,我們有的是辦法對付它們。麻煩的是還有貓,當年好不容易都殺絕了,不知道怎麼回事,這兩年又冒出來不少。」她壓低了聲音:「你們這些小一輩的人大概不大清楚,我們這裡的貓不比別的地方,是會傳播瘟疫的呀。我家那個就是那年瘟疫沒有的,死的時候他那個難受呀,忽冷忽熱,只叫痛,後來話也說不出來,沒半天就渾身發黑,吐了好些黑血死掉了,我都不敢碰他,還是街道裡派了人來拉去燒掉的。好多年了,我想起來就怕。那些野貓,一定要看到一隻消滅一隻!」

「這個珠大娘,好好的又說起那些傷心事來。」主婦笑著說,「現在你不是很好,身體健康,又幫著大家巡邏、管管事情,團圓裡的鄰居都跟你親熱,好比一家人。」

「大家都挺好的,數你們頂好!只除了最裡頭那一家!」珠大娘聲音更低了,把嘴湊到主婦耳朵邊去說,「成天關著門,每次都要敲半天才肯開,板著面孔一副晦氣相,還是知識分子呢,說話硬邦邦的,這裡的鄰居,哪個不是客客氣氣叫我一聲『珠大娘』,她倒好,只會問『啥事情』,也不知道在傲什麼!」

「你說辛家的大小姐啊,她是不大搭理人,我們看到也就點個頭,不說話的。」主婦跟著放低了聲音,「說起來也是可憐,辛家那麼大的一個家族,誰能想到現在只剩下辛念香一個人,守著大宅,房子都爛掉了,也沒有錢整修,跟鬼屋一樣。」

「她那個房子是真的鬧鬼,半夜裡經常怪風陣陣,裡面好多門窗匡啷匡啷地開開關關,還聽到有人長吁短歎,」珠大娘說著不由得看了看身後,「我們組織人進去看過的,房子是空的,這不是見鬼是什麼。我再跟你說個秘密,你不要告訴別人啊,辛念香這隻老太婆,把她老公的骨灰放在屋子裡,我上次進去看到,嚇都嚇死了。」

主婦倒抽一口涼氣,說:「原來是真的啊,我還以為人家亂說,慌兮兮的,也真不忌諱。」

「所以說她怪呀!她老公就是那時候染了瘟疫死掉的,因為不是入贅,不方便埋到辛家的墓地裡。後來她到處搬家,但是沒有一個地方住得長的,還不是因為脾氣古怪,跟人合不來。也只有我們團圓裡,都是知根知底的老鄰居,看她可憐,才讓她住下去。」珠大娘說著說著嗓門又高起來,「老都老了,還那麼難弄的,你說說,哪個老頭子老太婆不喜歡熱鬧的,大家都是一群人來一群人去,跳跳舞唱唱越劇,只有她,叫她也不來,說是喜歡一個人呆著,擺出了孤老太婆的樣子。我心地太好了呀,總是關照她的,有通知我都親自去跟她說,也不跟她計較態度,要不是我……」

珠大娘孜孜不倦地講著閒話,主婦仍舊陪著笑,笑的時間長了,表情有點僵。石明亮心想:是這裡了。他沒有再往下聽,隨手拍了幾張照片便走了出去。

越往裡走,遊客越少。石明亮一路往前,在團圓裡的盡頭看到一所大宅,迎面一堵風火牆足有三人高,寬達十數米,似屏障般凜然護住家宅。風火牆的下方正中是大門,門框由整塊青石砌成,兩扇緊閉的烏檀木門堅硬如鐵,能夠想見當時的氣派。如今這所大宅的牆面成塊剝落,露出裡面的磚頭,襯著門前兩株枯死的老銀杏樹,破敗中更覺淒涼冷落。有幾個遊客在門口看了看,說:「往回走吧,走到這裡也算到頭了。」

石明亮上前試著推了推大門,紋絲不動。他轉念一想,小時候在南城常見這樣的大宅,多數都是前後門貫通的設計,後門專供傭人出入,沒有那麼堅固,也許可以找到機會翻爬進去。他繞到辛宅後門,看到圍牆的朽爛程度更加嚴重,有一處塌了下來,只用一張舊竹榻擋著缺口。石明亮扳開纏在竹榻和圍牆之間的鐵絲,掀起一角,很輕鬆就閃身入內。宅子內一進一進的兩層磚木房子,沒有任何人居住的痕跡,石明亮放輕腳步,由後門位置往前走,上樓下樓,幾乎走遍了大宅的全部房間,所到之處,臥室、廂房、廳堂、廊廡全部空蕩蕩的,原有的傢俬物件想必早就被賣空了,雕花窗格上糊的油紙也早已霉爛,木雕上積滿了厚厚的灰塵和蜘蛛網,嗚咽的冷風穿堂而過,簌簌地直往下掉灰。石明亮快步走到靠近大門處,抬頭看到一重門簷,上面磚雕堆疊,朝內寫著「崇樸尚儉」,朝外一側寫的是「修德延賢」,再往外走就是門房了。

與大宅深處的塵蕪不同,緊貼大門的門房一帶乾淨得一塵不染,地面經過反覆沖洗,現出石板的原色,一扇褐色的小木門旁有只水缸,水龍頭沒有關嚴實,嗒嗒朝裡滴著水,玻璃窗擦得透亮,掛了一塊米色的綢布當窗簾,屋子裡頭有人走動的聲音。住在門房裡的應該就是鄰居口中的辛家大小姐辛念香,也就是辛老頭的姐姐,找到她,至少能問問辛老頭當年的事,他為什麼要離開貓城,他和蘇碧宇到底是什麼關係。石明亮走到木門前,正要敲門,又覺得不妥,這樣貿貿然偷跑進來,該怎麼開口,不如返回正門口再求見,才不會讓人見怪。正在斟酌,門「吱呀」一聲開了,走出來一個老太太,驟然看彷彿鷺鷥鳥,瘦伶伶的,個子極高。屋子裡暖和,她只穿了一件黑底白花的絨線衫,頭上的假髮梳得很整齊。她一聲不吭看著石明亮,眼神銳利,完全不像老年人,但是嘴角邊全是皺紋,現出老態。

石明亮退開兩步,正要說話,老太太逕自走到大門口,打開門,厭煩地下逐客令:「這裡不是景點,快走!」石明亮分辯道:「我不是遊客。」老太太不跟他囉嗦,拿起竹絲掃帚,朝著石明亮腳跟掃去。石明亮連連後退,差點被門檻絆倒,趕緊一躍跳出辛宅大門,老太太砰地把門關上,接著是下門栓的聲音,斷然乾脆,看來她是經常這樣對付擾人的遊客的。石明亮苦笑兩聲,無計可施,心想鄰居倒沒說錯,辛念香確實是個難打交道的老太太。

還有時間,石明亮不死心,在門口坐了下來,他想老太太再孤僻,日常生活也總得出門,只能等看到她再試著說明原委。午後三四點鐘,日頭微微偏西,辛宅門口已經沒什麼人過來,空地上除了枯樹,草木俱無,入夜後這裡必定更加冷清荒涼,石明亮無法想像年逾古稀的辛念香是怎麼艱難地獨守偌大的空宅,三十年間辛家的變故想來讓人唏噓。

石明亮沉思著,忽然聽到辛宅旁的支弄裡傳來幾下低微的貓叫,柔聲細氣的「喵喵」聲,像極了嬰兒撒嬌的哭鬧。在這座視貓如敵的小城裡,這幾下貓叫不啻驚雷,讓人覺得驚心動魄。石明亮「噌」站了起來,凝神再聽,卻什麼聲音都沒了,周圍出奇的安靜。支弄非常狹窄,長年不見陽光,石明亮站在太陽底下,望過去只覺弄口一片黑暗,但那寒浸浸的黑暗裡似乎躲著一雙眼睛,警惕地注視著他。石明亮緩步朝支弄走去,走兩步停一下,側耳傾聽,再沒有貓叫聲。快到弄堂口時,只見人影一閃,緊接著「啪啪啪」的細碎的腳步聲往弄堂深處跑去。石明亮加快腳步追進支弄,驀地闖進一團陰暗裡,眼睛一時適應不了,只看到一團小小的黑影正往角落裡躲。石明亮衝上去抓住黑影,定睛一看,原來是個小女孩,個頭很瘦小,大概只有五六歲,在牆角縮成一團,小臉上全是烏煤,一雙眼睛溜圓幽黑,宛如貓眼,鎮定地跟他對視。石明亮鬆開手,小女孩的懷裡又探出一個小腦袋,是只黑白灰三色的小貓,兩三個月大的樣子,也和小女孩一樣看著石明亮,小女孩歪了歪頭,小貓也跟著歪了歪頭,神情相似,十分滑稽。

石明亮不禁笑了。「這是你養的小貓?還是在哪裡撿的?」他輕聲問道。

小女孩緊緊閉著嘴,瞪著烏溜溜的眼睛,不作聲。

石明亮說:「這裡的人不喜歡貓,你要當心啊。」他溫柔地笑笑,怕嚇著她,轉身想要離開。弄堂外突然一陣喧嘩,珠大娘扁平蒼老的聲音喊道:「小赤佬肯定還在這裡,我就不相信抓不到她!今天一定要把小赤佬連同那只野貓都弄死!」她呼喝著指揮同伴:「你們兩個往東邊去,小郭跟我往西邊,我們給她來個左右包抄、甕中捉鱉!」

雄赳赳氣昂昂的腳步聲朝著支弄走過來。石明亮當機立斷,做個不要出聲的手勢,小女孩點點頭,石明亮抱起她,輕捷地穿過支弄,跑回辛宅後門,仍舊從缺口處鑽進去,又放下女孩,迅速用鐵絲把竹榻板綁好,擋住缺口,叫人看不出破綻,然後再抱起女孩直奔磚雕門簷後的二樓房間,那裡靠近大門,可以看到門房和大門口的動靜,若有意外,也能想辦法衝出去。

石明亮把女孩放在角落裡,叮囑她把貓藏在懷裡不要出聲,他走到窗口,閃身在一扇雕花木質長窗後,透過窗格盯著大門。沒一會兒,果然有人敲門,「匡匡匡!匡匡匡!」急促用力,同時聽到珠大娘的聲音喊道:「辛大姐,辛大姐,開門!快點開開門!」

辛念香慢吞吞地從門房走出來,打開大門,門口站著兩個人,珠大娘打著頭,後面跟了一個滿臉無奈的年輕男子。辛念香很不高興,問道:「啥事體啦?門都要被敲壞了!」

珠大娘手裡比劃著,急吼吼地說了一通,她又矮又胖,辛念香比她高很多,冷著臉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沒等她說完,便不耐煩地打斷她:「什麼貓不貓的,我好端端在家裡坐著,門關得比鐵桶還緊,只有強盜闖得進來,貓貓狗狗沒那個能耐。你們還是不要浪費時間,到別家去找吧。」

珠大娘探頭探腦往大宅裡看,嘖嘖連聲:「辛大姐,你這裡的房子太破啦,我早就說了,團圓裡這些老房子,當初就該像北邊那樣拆了重造。」她正了正臉色,又說:「我當然是相信你的,但是貓太危險了,當年瘟疫你們家也死了不少人,為了你的安全起見,我們還是要進去看看的,這也是我們的職責所在。」

辛念香乾脆讓開,冷冷地說:「你來了不止一回了,自己進去找吧,我可沒功夫陪你們。」

珠大娘笑道:「你忙你的,我們進去看看就走。」年輕男子硬著頭皮跟在她身後,珠大娘邊走邊回頭嘲笑他:「怕什麼,年紀輕輕的大男人還沒有我這個老太婆膽子大!」他們剛剛走到第一進門簷下,一陣陰風從宅後吹來,剎那間天陰沉下來,日光慘淡,門窗開闔之聲從後到前,啪啦啪啦響個不停。珠大娘毛髮倒豎,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年輕男子怪叫一聲:「哦呀!」轉身先跑了出去,珠大娘也慌起來,急匆匆走回到門房,強笑著跟辛念香點個頭:「我們檢查過了,都好的,下趟再來看你。」辛念香仍舊冷著臉,一句話都不說,看著他們走出門外,她重重地關了門,回門房去了。

石明亮鬆了口氣,感覺到一隻小手拉他的衣角,低頭一看,小女孩走了過來,要把貓遞給他。石明亮接過小貓,盤膝坐到地板上,輕輕抓搔它的脖子,小貓伸了個懶腰,在他手掌上翻來翻去。石明亮逗貓玩了一會兒,微笑著問小女孩:「你叫什麼名字?」

「阿圓。」小女孩雖然只有五六歲,卻口齒清楚,她指著小貓,細聲說:「它叫花花。」

石明亮問:「你們是從草寨來的嗎?」

阿圓點點頭,羞怯地笑了一下,悄聲說:「花花還小,我偷偷帶它出來玩。」屋子裡很暗,她骯髒的小臉像花貓一樣。

「草寨有很多貓嗎?」

「很多。」阿圓說:「但是辛婆婆說不能帶它們來貓城,貓城的人不喜歡貓,會打死它們。」

「草寨……」石明亮回想這兩天的經歷,來到貓城後,他不止一次聽人提起草寨,總覺得那是個很神秘的所在,有人嚮往,有人憎恨,聽起來那個地方既不屬於貓城,但是又和貓城息息相關。他把小貓放回阿圓手裡,問:「草寨在哪裡?」

門房處「咯登」一聲,門開了,辛念香慢悠悠走到門簷下,朝著樓上說:「下來吃晚飯。」

阿圓拉著石明亮的手,熟門熟路地把他領到門房裡。門房只有一扇窗,米色的綢布窗簾依舊掛著,光線黯淡。辛念香捻亮電燈,小小的白熾燈泡發出昏黃的光,給屋裡的東西都染上了一層淡淡的毛邊,像暈染的水彩畫。窗邊一張八仙桌、幾張條凳,兩張狹長的行軍床靠牆擺著,床頭的地上扔著三四隻紙板箱,裡面有一些報紙和書。另一邊靠牆的地方,是磚頭和木板搭起的簡易灶台,也只有幾副碗筷,一隻煤油爐,上面正燉著一鍋青菜湯年糕。屋裡的傢俱極少,都是用舊了的,每一樣都擦洗得非常乾淨。

辛念香盛了兩碗年糕放到桌上,說:「吃吧。」

阿圓顯然跟辛念香是認識的,她高興地說:「謝謝辛婆婆!」她把小貓從懷裡拿出來,交給石明亮,然後爬到條凳上坐好,她大概是餓壞了,拿起筷子就呼呼吃起來。石明亮笑笑接過小貓,順手裝到外衣口袋裡,花花跟他玩兒了一會兒,已經熟了,溫馴地趴在袋口,一動不動。

辛念香見阿圓十分信賴石明亮,略感意外,她看了看石明亮,說:「你倒是不怕貓。你來貓城幾天了?難道沒聽人說起,我們這裡的貓是會傳染瘟疫的嗎?」

「確實我在貓城遇到的每個人都這樣說。」石明亮笑道,「但是我只知道有鼠疫,還沒見過會傳染瘟疫的貓,怎麼會有人相信這種無稽之談呢。我倒覺得這裡的人真正應該擔心的是成了災的老鼠。」

「無稽之談?」辛念香重複著石明亮的話,好像在細細品味這個詞語,漸漸的她臉上露出心痛的神氣,喃喃自語道:「是啊,怎麼會有人相信這種無稽之談呢?」辛念香不再開口,屋子裡安靜下來,石明亮陪著阿圓默默吃完年糕,把碗筷拿到屋外的水缸邊洗了,又把阿圓叫過來,幫她洗臉洗手。擦掉臉上的烏煤後,阿圓看上去非常秀氣,雪白的鵝蛋臉,長眉如畫,嘴角略略向下。

石明亮問她要不要回草寨,阿圓搖搖頭,說太晚了回不去,她自顧自跳上行軍床,把小貓放在腳後跟,不知道她跑去哪裡野了一天,這會兒累得倒頭就睡著了,很快屋子裡響起阿圓勻淨的鼻息聲,咻咻地像一隻小獸。辛念香沒有理他們,她一直坐在條凳上望著牆上的一面鏡框。石明亮走到她身後,看到一尺見方的鏡框裡粘著大大小小十來張照片,裡頭最大的一張全家福是他非常熟悉的,他曾經在辛老頭九號牆門的房間裡看到過。他不自覺地走近細看,照片是黑白的,算起來總是六十多年前拍的了,辛老頭站在中間,只有四五歲,穿著黑色呢子外套,頭髮微微沾水,貼著頭皮,梳成整齊的小分頭,父親和母親在身後扶著他,兩個姐姐留著一式的劉海,手拉手倚在父親身邊,一家人都笑盈盈的,只有辛老頭咬著下嘴唇,眼睛瞪得圓圓的,有點緊張地看著鏡頭。石明亮記得辛老頭跟他說是擔心拍照閉眼睛,所以特別注意要睜大眼睛,結果拍出來氣鼓鼓的,家人都以為他不高興。

現在石明亮再一次看到這張照片,回想起在九號牆門生活的日子,忍不住一陣鼻酸。從他離開貓城那天起,他就在事實上斷絕了和父母的關係,但在更早之前,在不知不覺間,他早已喪失了對他們的愛。此後的三十年裡,他很少主動想起他們,只有偶爾在夢中見到他們,一開始的夢境充滿恐懼,他常常夢到孔武有力的石千斤追著他打,厲聲責罵他,他母親阿水唉聲歎氣地看著,過了幾年,他們的印象淡了,再後來,他甚至記不起他們的長相,他們面目不清地出現在夢裡,一言不發,石明亮醒來後總是感到十分難過,心裡明白無論在生活中,還是感情上,他們都已經比陌生人還要疏遠。

這一生中,他最熟悉的人是辛老頭。他們既是父子和師生,也是朋友和兄弟,在他成長的時候,是辛老頭承擔了真正的父親的角色。他帶著他從一個城市漂流到另一個城市,愛護他照顧他。他們共同經歷的快樂與艱辛塑造了石明亮。在離開貓城那天,辛老頭說:「其實我從貓城帶了很多東西出來,但是現在你看不到。」很久之後,石明亮才明白,辛老頭從貓城帶走的東西是無法忘卻的記憶,也是他難以面對的傷痛。辛老頭五十歲生日那天,也是在這樣昏黃的燈光下,辛老頭微笑著對他說:「原來人的記憶是長了腳的,你以為忘記了,實際上它們都會回來。」那年辛老頭就很見老了,他沉默良久,又自言自語地說:「背在身上,甩也甩不掉。」

此刻,面對照片中那圓臉稚氣的辛老頭,石明亮感慨萬千。

一陣靜默後,辛念香開口了,她指著照片說:「你看,這裡面是我一家人,我的爸爸、媽媽,還有小妹妹,都在瘟疫中死掉了。」她停了停,又說:「最小的那個是我弟弟,瘟疫發生後他就失蹤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

石明亮低下頭,輕輕地說:「我知道,那是辛老頭,他已經去世了。」現在他可以肯定,辛老頭的出走和三十年前的那場瘟疫有著密切的關係。

辛念香好似早就預料到會有這樣噩耗來臨的時刻,她十分平靜,過了半晌,緩緩地說:「我想也是,他應該已經死了。」她看著石明亮,又問:「我看你不像遊客,你到底是誰?」

「我叫石明亮。我一直跟著辛老頭生活,他就像是我的父親一樣。」

辛念香指了指條凳,示意石明亮坐下來,又問:「這些年,他去了哪裡,是怎麼過的?」

「我們到處走,辛老頭一直畫畫,不過再也沒有畫過貓城,也很少提起貓城。」石明亮低聲說,「他走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雪。」無論是此前還是此後,石明亮再也沒見過那麼大的雪,漫天飛舞,整個世界白茫茫一片。那個雪夜,辛老頭躺在搖椅上,面容塌陷,頭髮灰白,眼角微微下垂,嘴邊的紋路深刻而清晰,如雕刻一般,整張臉顯得無比淒苦傷感。

「他告訴我,只要八三鎮還在,我們就能回到貓城。」石明亮說,「所以我們回來了。」

石明亮把背囊中的青瓷罐拿出來,放在桌上,小心地解開包裹在外的絨布,扁圓形的越窯瓷罐,淡青色的釉面如一泓清水,在燈光下散發出溫柔濕潤的光澤,石明亮和辛念香相對而坐,一時無話。老宅的風嗚嗚地呼嘯起來,穿過一重重門楣,不辨方向地灌滿了整座朽爛的庭院,所有的門窗都在搖晃,咯登咯登,像在訴說三十年前的往事。

辛念香伸出一隻枯瘦的手,一下一下撫摸著青瓷罐,好久沒有說話,終於,她說:「既然回來了,就讓他留在老宅吧。」她抬頭對石明亮說:「夜深了,你該走了。」

石明亮點點頭,他知道把辛老頭的骨灰留在團圓裡,比帶回氣氛詭譎的虎斑客棧要安全。他站起身來,雖然心中還有很多疑問,當下來不及問,只說:「我明天再來看你。」

辛念香把他送到門口,忽然說:「不要去吃美人街的紅燒羊肉。」

黑暗中石明亮揚起眉毛,辛念香冷冷地說:「那些肉不乾淨!記牢,這裡還有一句俗語:貓城的老鼠,肥過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