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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 第六章 九號牆門

虎斑客棧的早晨異常寂靜。

夜裡下過雨了,天井濕漉漉的,濛濛霧氣中,粉牆烏瓦的老房子更是黑白分明。屋外沒有任何動靜,只聽到屋簷間緩慢地滴著水,發出「嘀嗒嘀嗒」的輕響。

石明亮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抱在懷中的背囊,一切如常,他長吁一口氣,伸展雙臂,讓整個背囊壓在胸前,有一種沉甸甸的安全感。昨日的奇遇仍然記憶猶新,貓城上下的各色人等,巫舞般的殺羊表演,還有馬臉碧眼的年輕人和一群不怕人的老鼠,所有這些構成了一座全新的令人捉摸不透的貓城。今天,必須要在這座沒有貓的貓城開始他的探訪之旅,石明亮默默想著。無論是想見見久別的父母,還是尋找辛老頭牽掛的蘇碧宇,他都必須先回到九號牆門,關於過去的不多的一點記憶,是他唯一的線索。

辛老頭說:「回去吧,帶我去找蘇碧宇。」

事實上,如果不是辛老頭再次提起,在離開貓城後,石明亮幾乎沒有想起過蘇碧宇。蘇碧宇比辛老頭早幾個月搬到九號牆門,那年他七歲,對他而言,蘇碧宇只是住在隔壁的一個阿姨,他跟隨大人們的習慣叫她「蘇醫生」。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蘇碧宇很年輕,大概二十多歲,鵝蛋臉,雪白的皮膚。作為一個外來的年輕女人,蘇碧宇頗受矚目,而她過人的美麗也成了人們議論的話題,很多人都誇她長得好。「就是吃虧在長了一雙桃花眼。」當時住在隔壁牆門的吳三嫂偏要跟人唱反調。平日裡吳三嫂出了名的熱心給人做媒,最會看人,她說要是討了這種長相的女人回家做老婆,男人可得好好留著神,不然難免頭上綠汪汪的。還有一些吹毛求疵的女人也批評蘇碧宇的嘴巴長得不好,嘴角下垂,看上去有點高傲,她們說那是剋夫相:「長得像她那樣,老底子給人做小都沒有人要的。」但是男人們的看法又不一樣,他們都說:「要是能討那樣一個老婆,就算放在家裡看看也是好的。」吳三嫂的男人還腆著臉說:「難怪都把皮膚白的女人比作小白菜,果然是嫩得掐一掐就能出水。」自從蘇碧宇搬來後,附近的不少男人就時不時去九號牆門串個門、打桶井水、跟牆門裡的人家借東借西,把他們自家的婆娘氣得牙癢癢的,嘴裡更是沒有好話。

其實蘇碧宇雖然年輕活潑,但並不是輕骨頭的人,她一向打扮得十分樸素,因為工作關係,從不塗脂抹粉,總穿著白襯衫,配一條肥大的軍綠色褲子,不顯身材。牆門裡的人沒見過她穿白大褂的樣子,都覺得她一點也不像嚴肅的醫生,倒像是剛畢業的大學生,規規矩矩,待人接物很有禮貌。她的日常生活也再簡單不過,跟她的人一樣沒什麼花樣經,一切都攤開在太陽底下。她每天騎著一輛二十八寸的自行車早出晚歸,路上遇到牆門裡的鄰居,老遠就按車頭的鈴鐺,叮鈴鈴的,同時笑著打招呼:「鳳仙奶奶早呀!」鳳仙奶奶見了她就要絮絮叨叨地說她:「又一大早起來洗頭啊,對身體不好!你吃過早飯沒有?喏,我買了新出鍋的生煎饅頭要不要?」她脆生生地答道:「來不及啦,等下我到醫院食堂裡去吃!」話沒說完,人已經去得遠了。

也許是因為九號牆門位置太偏,貓城醫院又在南邊,蘇碧宇住在九號牆門的那兩年,幾乎沒有同事朋友跟她來往。牆門裡的人只知道她在省城有一個未婚夫,一直靠通信保持聯繫,每個月會過來看她一次,來了就住在醫院招待所裡,也到過九號牆門。石明亮對那個年輕男子毫無印象,只記得他瘦高瘦高的,穿著一身軍綠色的衣褲,遠遠看去像一根竹竿,蘇碧宇站在他身邊顯得十分嬌小。

要說蘇碧宇有什麼與眾不同的地方,就是她比別的女人更愛乾淨些。比如夏天,她每天都要洗頭。貓城的老房子沒有專門的浴室,冬天大家都上澡堂,夏天在屋子裡擱一隻大木盆洗澡,單獨洗頭就要先打好水,搬張方凳到院子裡,上面放個臉盆彎著腰洗,洗完了直接把水潑在地上。雖然麻煩,蘇碧宇還是堅持每天早晨在自己的屋子門口洗頭。她用的是洗頭膏,天藍色的小巧的圓桶罐子,裡面的膏體也是淺淺的藍色,可以在頭髮上揉出細膩潔白的泡沫。蘇碧宇一洗頭,空氣裡就飄蕩起洗頭膏的味道,馥郁芬芳,像開了滿院的茉莉花。洗完了她用毛巾把頭髮擦到半干,烏黑的頭髮絲絲縷縷垂在白襯衫上,有一種黑白分明的潔淨。即使在最酷熱的夏天,蘇碧宇的長髮也總是散發著幽幽的花香。

那時九號牆門附近的女人只用肥皂或者木槿樹葉洗頭,蘇碧宇用洗頭膏的事傳了開去,女人們一大早來看稀奇,圍著蘇碧宇這裡看看,那裡摸摸,不住地誇她:「到底是醫生,比我們講究得多,寧可不吃早飯也要洗頭。」一轉身卻更不高興了,在背後指指點點地咒罵:「瞧她那個騷勁!」

也有人站出來為蘇碧宇說公道話:「蘇醫生對病人還是很耐心的,她算是貓城醫院裡態度最好的醫生了,年紀雖然輕,醫術高明,醫院裡的領導都很看重她。」

但是這樣的說法往往會引出更多議論,消息頂靈通的吳三嫂不屑地說:「憑什麼看重她?難道醫院裡沒有別的人了?還不是因為跟醫院裡的院長有一腿!」

女人們嘩然:「這還不至於吧?醫院的鄭院長有家有口的人,再說鄭院長五十多歲的人,兩個人年紀相差也太多了。」

吳三嫂冷笑道:「天下哪有不偷腥的貓,你們還不知道男人!我們家那個不成器的東西,為了過過眼癮,一天不知道要往九號牆門裡鑽多少趟,罵也罵不聽,拉也拉不住。何況他們同在一個醫院,再正經的男人也架不住有個騷貨成天在眼皮子底下浪著。」

大家問在醫院當清潔工的春妹究竟有沒有這回事。春妹是個胖姑娘,渾身肉鼓鼓的,五官淹沒在臉上的橫肉裡,二十七八歲了還沒能說上個婆家,她嚼著紅燒肉氣憤地說:「這種事情我是不知道的,但是我親眼看到蘇醫生蹲在住院樓的花壇後面喂野貓,好好的煎帶魚,人都吃不夠,她竟然拿去餵那些邋裡邋遢的野貓!」

出於各種各樣的理由,九號牆門附近的女人都不大喜歡蘇碧宇,後來一些女人乾脆在背後稱呼蘇碧宇為「那個騷貨」。

石明亮和蘇碧宇沒打過什麼交道,只是貓城小學和醫院同在一處,有時候他會遇到蘇碧宇。他剛上一年級,在學校門口看到熟人覺得很有面子,每次隔了老遠就叫她:「蘇醫生!」蘇碧宇騎在自行車上,朝他揮手笑一笑,一陣風似的進醫院去了。石明亮記得她笑起來很好看,在醫院灰撲撲的背景下,只有微笑的蘇碧宇是清新明朗的,讓人眼前一亮。

蘇碧宇住到九號牆門沒多久,辛老頭也搬了進來,但是在石明亮的記憶中,辛老頭和蘇碧宇同住在九號牆門裡兩年,幾乎不曾看到他們單獨相處過,甚至連說話的機會也很少,最多進出時碰到點頭打個招呼:「蘇醫生。」「辛老師。」看起來客氣而疏遠。在石明亮眼中,他們之間沒有任何親近的關係,既不是家人,也不是情侶,連朋友都說不上,他們只是互不熟識的鄰居,九號牆門是他們僅有的聯結。

石明亮沒想到在生命的最後時刻,辛老頭會提起蘇碧宇,語氣中的沉痛溫柔讓他深深震撼。

屋角老式擺鐘的指針走到了七點,石明亮翻身起床,很快收拾停當,準備出門。他拿起桌上的地圖,卻發現放在旁邊的那紙包紅燒羊肉不翼而飛。孔一刀的店舖裡用來包羊肉的是一種特製的牛皮紙,結實厚韌,裡面襯了一層油紙,賣羊肉的夥計用包中藥的方法,把紙折成五角包,還在最上面貼了一張正方形的紅標籤,以確保羊肉和湯汁不會滲漏。昨晚石明亮打開紙包後,又仔細地按照原樣折了回去,即便如此,回到虎斑客棧後,他還是把羊肉放在茶托盤上,以防油污不小心弄髒了房裡精緻的古董傢俱。

現在整個紙包不見了,其餘的東西均安然無恙:托盤上兩隻白瓷蓋碗茶杯、擦得珵亮的銀質茶葉罐、擺設用的翡翠桌屏和汝窯花觚,這些比紅燒羊肉貴重百倍的東西都在原先的地方,沒有挪動過的痕跡。在虎斑客棧,沒有人會把一包紅燒羊肉看在眼裡,而這裡的安防外鬆內緊,加上城民對此地的敬重,絕對不會有人甘冒風險潛入虎斑客棧,只是為了偷一包羊肉。石明亮立刻想起昨夜在四方美人街遇到的那群肆無忌憚的老鼠,孔一刀秘製的紅燒羊肉顯然對它們有著致命的誘惑。如今城裡的貓幾乎絕跡,鼠患的猖獗也就在意料之中,合理的推斷只能是老鼠偷走了羊肉。石明亮簡單查看房間,門窗緊閉,並未鬆動,但是虎斑客棧裡都是百年以上的老房子,維護整修再好,也難保疏漏,老鼠入室應當另有捷徑。

石明亮摸摸下巴,剛洗過臉,皮膚上還殘留著冷水的涼意,讓他格外清醒。考慮片刻後,石明亮很快做出決定,他拿起背囊,轉身走出客房。他很清楚,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蘇碧宇,他沒有時間去理會其餘的細枝末節。

虎斑客棧的庭院中一如既往的空寂無人,蒼灰的天空下,茂盛的植物更增陰鬱氣氛。石明亮穿過迴廊,剛走到荷花池的小石橋上,忽然傳來一聲刺耳的尖叫聲,猶如利刃裂帛,劃開了虎斑客棧令人不安的平靜。石明亮側耳傾聽,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大約在靠東的方位,歇斯底里的尖叫一聲接著一聲,充滿了恐怖和怒意,聲浪中還隱隱摻雜著其他人的勸解,但都被女人發狂般的嘶吼掩蓋住了。

如果沒有記錯,在張三遷對虎斑客棧的介紹中,位於東邊的青芝園正是老辜和他夫人武鶯的住處。假如早晨的這起突發事件和老辜有關,倒是不可不看。石明亮腳程極快,循聲找去,迅速趕到青芝園,果然看到園門洞開,天井裡古拙的漢白玉石桌上站著一個五十來歲的女人,長髮散亂,只穿了一件絲綢睡衣,露出兩條雪白胳膊,赤著腳,神情緊張到了極點,也顧不得冷,一邊在桌上跳跺,一邊只管憤怒地叫嚷。張三遷手足無措地站在桌邊的石凳上,飽滿的圓臉哆嗦著,沒了一貫的氣定神閒,他手裡拿著一件鮮紅色的女式大衣,衝著桌上的女人沒頭沒腦地叫著:「武鶯老師!武鶯老師!」遠離石桌的迴廊木椅上有個男子光著兩條腿站著,正是葉擬,也是衣衫不整,胡亂披了一件長外套,來不及扣上,看得出裡面什麼都沒穿,他臉色發白,緊緊閉著嘴唇,抱著迴廊的柱子說不出話。另有一個穿制服的廚師,拿一根竹棒,正在驅趕什麼東西。

張三遷伸手試圖拉住武鶯,防她從桌上跌落,武鶯像受了電擊一樣跳了起來,發出更加尖利的叫聲:「去打死它!去打死它!你們都是死人吶,趕緊叫人來!」

石明亮走近幾步,順著武鶯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天井的角落裡匍匐著一隻巨大的老鼠!饒是石明亮見多識廣,也不禁微微皺起眉頭。那隻老鼠足有半米長,總得有十多公斤重,毛色油光水滑,黑得發亮,此時全部豎立,硬如鋼刺,它的尾巴比人的手指還要粗壯,有力地擺動著,眼睛有蠶豆大小,像是在血水中浸透了一般,呈現出可怖的鮮紅欲滴。面對廚師的驅趕,老鼠毫無懼意,反而伸出爪子抱住竹棒,作勢要往上爬。「哎呦呦!」廚師嚇得差點把竹棒扔了,連連倒退幾步。老鼠掀起嘴,向天井裡的眾人呲出鋼鋸般的牙齒,猛地往前躥了一米,到了廚師腳下,廚師大喝一聲:「見鬼了!」他扔下竹棒,也跳到了迴廊的木椅上,再也不敢下地撩撥老鼠。

老鼠爬到石桌前,繞著桌子快速爬動,時不時停下來,吱吱叫幾聲。離得近了,老鼠的樣子看得更是分明,血紅的眼睛滴溜溜地瞪著武鶯,腐爛的鼻翼翕動著噴出一股股白色的惡臭熱氣。它用爪子抓著桌角,嘎吱嘎吱,似乎很快就要爬到桌上。武鶯再也叫不出聲來,眼看著就要從石桌上癱軟掉下。就在這時,四個安保人員衝進青芝園,其中兩人用帶鐵鉤的棒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老鼠撥拉到角落,另外兩人拉開一張鐵絲網,圍成圈子,把老鼠困在裡面,動作熟練,看來平常訓練有素。

這邊張三遷攙扶著武鶯從石桌上下來,為她披上鮮紅色的大衣。這個女人長著一張容長臉,小鼻子小眼睛,別有一番嬌俏嫵媚,年紀雖大,身段姣好,風韻猶存,只不過被嚇得狠了,兩道柳葉眉擰在一起,有點凶狠刻毒。

武鶯坐在石凳上喘息稍定,先轉頭看葉擬,見他兀自抱著柱子不敢下地,她撇了撇嘴,向張三遷道:「你說說這是怎麼回事?虎斑客棧裡進來了那麼大的老鼠,我在貓城一輩子都沒見過!幸好老辜沒有出院,要是驚擾了他老人家,恐怕沒有人擔待得起呢!」她漸漸平復了情緒,聲音也轉為正常,清脆動聽,嬌滴滴的,同時又帶著陰陽怪氣的頤指氣使,是有這樣一種女人,依仗著男人自覺高人一等,又怕旁人不服氣,因此要格外恩威並施。

「貓城裡老鼠實在太多了。」張三遷擦著額頭涔涔的汗,為難地回答,「虎斑客棧已經防得十分嚴密,毒餌鼠夾各種方法全用上了,每天都派人巡查,也不知道這隻老鼠是怎麼進來的。」他看看武鶯,說:「其實要是能養幾隻貓,倒可以……」

「貓城的貓比老鼠更危險!它們只會帶來瘟疫!」武鶯斬釘截鐵地打斷張三遷,狠狠地瞪著他,過了一會兒,她緩和下來,說:「你們這些年輕人,當年還太小,沒有親眼看到,哪裡知道瘟疫的可怕,三十年前死了多少人啊,到後來燒也來不及,只好一車一車拉到城外去埋掉。要不是老辜……」她正說著,瞥眼看到園門口有個高大的黑影,她定了定神再看,原來是個面生的年輕男子,眼神異常冷酷,有種洞悉一切的犀利,他冷冷地看著他們,像在看鬥獸場中的困獸廝鬥。

武鶯打個寒戰,剛要說話,忽然一個安保人員從草叢中鉤出一張牛皮油紙來,皺巴巴油膩膩的,沾了泥污,成了邋遢的淺褐色,張三遷「咦」了一聲,脫口而出:「這不是孔一刀紅燒羊肉的紙包嗎?」

那邊廚師已經把葉擬扶了下來,讓他坐到椅子上歇息,他慘白的臉上慢慢恢復了血色,看到牛皮紙,又是一陣發白,他衝著張三遷懊惱地罵道:「我就知道又是羊肉!他媽的還不是你跟金胖子叫人去吃紅燒羊肉,這下可好,吃到客棧裡來了,捅出那麼大的簍子!」

武鶯「哼」一聲,說:「我早跟你們講過,不要隨便把亂七八糟的人往客棧裡帶,尤其是那些不知底細的外鄉人,這裡是虎斑客棧,可不是任誰想來就能來的。」

張三遷正想辯白,被圍住的巨鼠突然躁動起來,兩隻前爪扒地,忽的騰空而起,躍出鐵絲網,奮力朝著一身鮮紅的武鶯撲過去。四名安保人員還來不及反應,老鼠已經快速躥到武鶯身上,四足並用,瞬間爬到她肩膀,朝著咽喉咬下去。在眾人的驚呼聲中,一塊石頭從門外飛過來,「啪」的一聲正中老鼠要害。那只巨鼠登時腦殼崩裂,軟綿綿翻落到地上,一時沒有死絕,四肢還不停抽搐著。眾人圍過去看,老鼠的頭頂部位斜插著一塊三角形的鵝卵石,石塊投擲的力量之大令人咋舌。

武鶯被噴了滿臉血水和腦漿,狂喊起來,張三遷和葉擬都奔過去安撫她。葉擬問:「是誰扔的石頭?」

張三遷說:「應該是石兄!幸虧他及時出手相救,不然恐怕真會傷到武老師呢。石兄人呢?」門口已不見人影,兩人不約而同搶到青芝園外,只見鵝卵石鋪成的小路盡頭,石明亮正向大門方向快步走去,晨風凜冽,吹得他衣袂飄飄,張三遷喊道:「石兄,石兄,請留步!」石明亮充耳不聞,頭也不回地拂開路邊垂下的芭蕉葉,轉眼消失在他們的視野中。

葉擬喃喃地道:「來無蹤去無影的,真是個怪人。」

石明亮不想浪費時間和張三遷做無謂的應酬,他離開虎斑客棧,一路往北,直奔九號牆門方向。翻過花園橋,繞過四方美人街,石明亮很快到了貓城的北邊,那是他原先最熟悉不過的地方。然而,這裡的變化之大令石明亮感到驚訝。貓城南邊的庭院園林和行道樹木都還和他離開前一模一樣,北邊則成了一座徹底的新城。牆門、弄堂、木頭房子、青石板路全然不見影蹤,簡直是斬草除根,沒有留下老建築的任何痕跡。石明亮看到的貓城之北,有一種陌生的井然有序,拓寬的柏油馬路,兩旁是三十年間重建的樓房,刷成一色的青灰,大門和窗框則是稍暗的朱紅色。從前家家戶戶喜歡隨意在門口種些雜樹,暮春時節,青石板路面上落滿粉白粉紫的泡桐花,到了夏天就是茸茸的合歡飄香。現在只剩下香樟樹還被保留著,綠陰陰的,藏匿著貓城所有的過往。

憑著感覺,石明亮走到早先的九號牆門附近,放眼看去,全是朱紅大門青灰樓房,門牌也換了名稱,只靠原來的印象,根本不可能在這些相似的建築中找到九號牆門的老住戶。石明亮在路邊東看看西望望,一時躊躇不定。

這時候天放晴了,淡金色的陽光穿透雲煙,溫柔地灑落下來。主婦們忙忙地跑出來,在街道邊的欄杆之間拉起繩索,趁著難得的好天氣當街曬衣服被子,色彩各異的衣服宛如旗幟,很快掛滿街頭,有幾個拍打著被子,用足了力氣,好似要把整個冬天的腌臢潮氣打散掉。

石明亮問一個曬完衣服正要往回走的女人:「借問一聲,原先的九號牆門大概在哪裡?」女人忙著趕回去收拾,漠然搖搖頭:「沒聽說過。」有個正在曬被子的老太太好奇地看看石明亮,說:「九號牆門是老地址呀,你怎麼知道的?現在沒有牆門,都叫大院了,喏,九號牆門和旁邊幾個牆門的人都遷到那邊去了。」她用手一指,十來米遠的地方,一圈朱紅色的欄杆圍著幾棟三層樓房,三五個老頭正坐在院子門口曬太陽。

石明亮道了謝,慢慢走過去。三十年沒有見面,隔著不遠的距離,他仍然一眼就在幾個老頭中認出了他的父親石千斤。他的心情比想像中要平靜得多,既無重逢的激動,也沒有兒時的厭恨,好像在看一個完全不相干的老人,也許在他心目中,辛老頭早已取代石千斤成為他的父親。時間沖淡了一切,如今他已經可以從記憶和感情中完全跳脫出來,用一種客觀的眼光打量他曾經不敢直視的巨人般的石千斤。只見石千斤披著一件深藍色的棉大衣,頭上帶著一頂舊氈帽,帽邊露出雜草似的花白的頭髮,這個曾經的壯漢如今老得多了,矮了些,也胖了一圈,但說起話來還跟當年一樣中氣十足,他正瞪圓了眼睛,面紅耳赤地跟人爭論著:「外地遊客還是不要來的好,把美人街一帶的價格弄得亂七八糟,現在羊肉價格比前兩年翻了一倍還不止。要我說,最好跟老底子一樣,我們不要出去,外面的人也不要進來,只通貨運,多少安耽!」

坐在他對面的是當年九號牆門的鄰居陳三,他本來就瘦小,現在更是縮得乾巴巴的,臉上堆滿皺紋,像一顆桃核,他捧著紫砂壺喝了一口,慢條斯理地說:「只通貨運,那是一百多年前的老黃歷了,現在要想賺鈔票呢,還是要讓外地人進來的,本地人用鈔票太算計了,花費有限的。」

「你當然希望人來得越多越好!」另一個老頭說,他穿了一件藍色的粗布大棉襖,用袖口擦擦鼻子,接著對其他人說,「外地人傻呀,陳三的大女婿在美人街開古董店,聽說上個月光是賣了兩塊破石頭給外地遊客,就賺了好幾萬,你們家的鈔票是用不完了。」

陳三嘿嘿笑道:「古董這種東西嘛,只要相信,它就值那個價格。再說了,跟外地人做生意,反正也就一錘子買賣。」他又轉向石千斤說:「石師傅,外頭人來得多其實也好的,多少帶點外頭的消息進來,聽聽蠻有意思的。」

「誰要知道外頭的事!」石千斤梗著脖子說,「都是些亂七八糟的爛污,我們貓城的人好好的要去打聽那些事做什麼!」

陳三不響了,嘬著紫砂壺管自己喝茶。

穿著藍布棉襖的老頭轉身說:「阿毛,你的粽子攤擺在家門口,一天能賣出幾隻?不如去美人街賣,你的粽子味道好得沒話說,貓城第一也說得過去。」

賣粽子的阿毛還是跟年輕時一樣清瘦,他淡淡一笑,說:「美人街的租金我哪付得起,實在不行,還是去草寨賣粽子,說不定還能碰到一些老街坊呢。」他守著一隻小煤爐,上面燉著一鍋粽子,咕嘟咕嘟地冒熱氣,空氣裡有濃濃的粽葉和豬肉的香味。

石千斤大聲說道:「草寨那種地方,別的沒有,黃賭毒齊全,只有實在沒辦法的人才會去那裡混,你清清白白一個人……」說了一半,瞥眼看到一個陌生的年輕人站在院子門口,他警覺起來,狐疑地瞪著石明亮,大聲喝到:「你是什麼人?從哪裡來的?想要做什麼?」

這三下暴雷似的呼喝來得突然,把幾個老頭子嚇了一跳,陳三抱怨道:「喉嚨那麼響做什麼,害得我差點把茶壺摔了。」石明亮不為所動,他笑了笑,指著阿毛的鐵鍋說:「我來買兩隻粽子。」他在粽子攤上找一隻板凳坐了下來,對阿毛說:「大伯,幫我剝兩隻粽子,要有精有肥的五花肉粽。」

阿毛把剝好的粽子裝在一隻碗裡遞給石明亮,陳三看著他們,笑嘻嘻地問:「你是遊客吧?倒是個吃客,曉得有精有肥的肉粽最好吃。其實你該去美人街逛逛,這裡都是住家,沒什麼好玩的,平常沒有遊客會來。」

石明亮咬了一大口粽子,伸大拇指對阿毛做了個手勢,說:「好吃!」他轉頭對陳三說:「我聽說這裡有一些老牆門,是貓城的特色,有個九號牆門,房子最老,地方也最大,我想過來拍幾張照片。」

穿藍布棉襖的老頭笑道:「你消息不靈通,你說的那些老房子二三十年前就開始拆了,如今陸陸續續全部拆光,九號牆門早就連影子都沒了。」

石千斤放鬆下來,他左右打量著石明亮,不解地嘀咕道:「拍老牆門做什麼,那種破房子,又潮又黑,住起來一點都不舒服。拆光最好!現在的樓房才是人住的,乾爽亮堂!」

陳三笑道:「後來新造的房子就是有一點不好,都一模一樣,一不小心就摸錯了房門,抱錯了人家的老婆。」說得幾個老頭子都笑起來,只有石千斤板著臉,並不覺得陳三的笑話好笑。陳三朝他看看,故意說:「反正我家裡那個醜婆娘我老早就不想抱了,摸錯了正好換換口味,不比石師傅,夫妻感情好,老夫老妻了還要吃醋打架。」

石千斤差點要翻臉,石明亮趕緊接上話,邊吃邊問:「你們都是九號牆門的住戶嗎?那些老鄰居,也還住在這附近?」

「九號牆門嗎?也就剩下我們這三戶了。」阿毛指著陳三和石千斤說,「這幾十年,走的走,死的死,只有我們這幾個老得走不動的還留在這裡。」

「你們原來那個牆門風水不大好。」穿藍布棉襖的老頭說,「我幫你們算算,鳳仙大娘是被摩托車撞死的,夏家的小妹子好好一個姑娘,莫名其妙牽扯到強姦案裡,被抓起來關了三年,還有,石師傅的兒子不是也被人拐走了嗎?」他看石千斤黑了臉,趕緊住口不說了。

石千斤的臉繃得跟鐵板一樣,提高了嗓門,擲地有聲地說:「拐走一個不聽話的,我再生兩個聽話的乖兒子,還是雙胞胎,照樣有兒子送終!風水再不好,我也扛得住,總比沒人送終的孤老頭子好!」

穿藍布棉襖的老頭自知理虧,也不敢再說什麼,只嘀咕著:「說我就算了,一句話打落一船人。」他看著阿毛,阿毛一聲不吭,只顧照看他的那鍋粽子。陳三扯淡笑道:「說說就認真了,不如散了吧。」他努努嘴,跟老頭一同起身收拾板凳走了。

石千斤更不答話,抬腳把自己的凳子踢翻了,甩手就走,走路時兩隻手一擺一擺,棉大衣手肘部位的補丁分外顯眼,密實的針腳縫了一圈又一圈,補衣服的人還怕不夠結實,又重疊著縫了一層,形成一個勻稱飽滿的補丁,像放大了的手指上的螺紋。石明亮記得小時候衣服破了,家裡買不起新的,他母親阿水就幫他補好,也是那樣縫了又縫的圓鼓鼓的補丁,有時候在膝蓋上,有時候在屁股上,穿到學校去同學們都笑他,叫他「小叫花子」。眼看著石千斤怒氣沖沖地去得遠了,石明亮倒捧著碗噎住了。他沉默了一會兒,喝口水,埋頭吃完粽子,把碗筷還給阿毛,付了錢,準備離開。

走出兩步,石明亮想了想,又回頭問阿毛:「大伯,跟你打聽個人,原先有個蘇碧宇醫生也是住在九號牆門的,你知道她現在住哪裡嗎?」

阿毛怔住了,目不轉睛地看著石明亮,好一會兒,他的臉色暗了下來,輕輕地說:「多少年前的事,我老了,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