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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5 第五章 四方美人街

美人街離虎斑客棧不遠,只隔著羽江的支流和兩條狹小的弄堂。從虎斑客棧到美人街,一路上熙熙攘攘,不少人忙著採辦年貨,跟街邊的小販急匆匆地討價還價,空氣裡瀰漫著油炸小食與高粱酒的氣味,偶爾飄過一陣俗艷的香水味,不知道從哪裡傳來嘩啦嘩啦的推洗麻將牌的聲音,熱鬧非凡。走在人聲鼎沸的街道上,石明亮感覺像是穿越了百年的時光,從虎斑客棧虛幻的古色古香中再次回到現實。

跟著人群隨意閒逛,石明亮很快發現讓貓城引以為豪的美人街只是一個簡稱,它並不是一條筆直的街道,而是由東南西北四條街組合而成的,美人東街的入口處有一塊路牌,黑底白字寫著「四方美人街」,十分形象地說明了這組街道的形狀。四條街道的路面上全都鋪設著灰白色的花崗石,每隔十步的花壇裡種著一叢叢美人蕉,城牆擋住了寒氣,這裡的美人蕉長得碧綠肥潤,一片蔥蘢。街道兩邊的商舖是清一色的白牆黑瓦平房,配雕花的木頭門窗,櫃檯上堆著層層疊疊的貨品。有一家店舖別出心裁,在門口排開一列碩大的玻璃罐子,裡面裝著各種貓城的特色糕點,淡青的冬瓜糖、胭脂色的山楂果、金黃的小米糕,還有酥油餅、花生芝麻糖,繽紛甜蜜,像放大了的萬花筒,引得許多孩子嘰嘰喳喳圍著不肯離開。店門口有個四五歲的胖小子滾在地上不依不饒地撒潑,邊上站著的年輕女人瞥著眼看他只顧冷笑,嘴裡說:「你只管哭,哭死了也沒人理你——只曉得吃!」有人看不過眼,買了兩塊粽子糖給那孩子,年輕女人沒好氣地替孩子拍身上的灰,發現一條褲腿撕裂了,不由得發火,用力打了他兩下,罵道:「敗家的東西,好好一條新褲子,上身沒一天就弄破了!」胖小子正吮著糖,挨了兩下又哭起來,旁人勸道:「好了好了,一歇歇功夫,哭了兩場,現在不要吃了,留點肚子吃羊肉。」

四條街道圍合的正中是一塊空地,有兩個足球場大小,空地外架設了一圈臨時欄杆,上面歪歪斜斜地貼著一些告示牌,寫著「閒人止步」。這個地方雖然被鬧市包圍著,卻鬧中取靜,四下無人。石明亮站在欄杆外往裡看,空地的地面上密密層層鑲嵌著拳頭大小的白色鵝卵石,不少工人正蹲著,用軟布和清潔劑細細清理鵝卵石上的污漬。空地中央有一座黃金色的高台,別出心裁地做成鼎形,在陰霾的天色下仍然閃耀炫目,高台的正面鐫刻著美人蕉的圖案和四個篆體大字:權重四方。這裡應該就是葉擬所說的美人台,幾天後盛大的宴會將會在這裡舉行。

石明亮正考慮要不要取相機出來拍兩張照片,欄杆門忽然打開,一個工頭模樣的人惡狠狠地揪著兩個少年的衣領走出來,嘴裡罵罵咧咧:「作死的小畜生,像老鼠一樣鑽進來,好不容易洗好的地,粘上糖糕,最弄不乾淨!告訴你們爹媽,不結結實實打一頓才怪!」正罵著,沒防備欄杆邊站著人,他猛地一頭撞在石明亮身上,嚇了一大跳,兩個少年趁機一陣扭動掙脫了他的控制,嬉笑著一溜煙跑了。工頭狐疑地看了石明亮一眼,見是遊客便沒說什麼,轉身把欄杆門重重關上。

石明亮笑笑走開了。憑著零碎的記憶,他肯定四方美人街的所在地正是當年的市集。只是他熟悉的那些小攤、招旗和臨時棚屋都不見了,和印象中毫無章法的市集相比,現在的美人街嶄新整齊,有種一覽無遺的直白清淺。花園橋還在,半圓的拱形橋身橫跨在南城和北城之間,橋上人流往來不息。橋頭的老香樟樹也還在,黝黑的樹身永遠濕漉漉的,一年四季枝葉繁密,樹下是當年瞎子阿光給人按摩的地方,如今新修了仿古的廊簷,廊簷下有一排叫做美人靠的木頭長椅,沿著河道一直連綿下去,零零星星坐著幾個人。

石明亮在美人靠上找了一個位置坐下來,下午時分,街道上人來人往,看著大多是當地人,間或走來幾個遊客,背著雙肩包和相機,興奮地在老香樟樹下合影,額外惹眼。石明亮正四處看著,忽然有人走過來挨著他坐下。他立刻警覺,轉頭看,原來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細脖大頭,長著一張平坦的大白臉,臉部輪廓方得出奇,像一張麻將牌,上面隨意畫著五官,狹長的眼睛,扁闊的嘴。這段美人靠很空,他卻偏要擠在石明亮身邊。石明亮一眼認出這正是在美人台被工頭揪出來的其中一個少年,他微微挺一下背脊,感覺到背囊一切如常,但他並沒有放鬆,冷冷地盯著少年。

方臉少年滿不在乎地咧咧嘴,臉上有一種超乎年齡的老成。「放心吧,剛剛在美人台已經得手,不會動你的了。」方臉少年對石明亮說,一邊用手肘撞撞他,熟絡地笑道,「要不是你,我們還逃不脫呢,說來要謝謝你。」他從口袋裡掏出一隻黑色的舊皮夾,當著石明亮的面炫耀地翻檢起來。皮夾裡面有一疊皺巴巴的紙條,並沒有多少錢,方臉少年「呸」一聲,罵道:「媽的,狗屁工頭,看上去人模人樣的,原來也是窮鬼一個!」他抽出皮夾裡的錢,反手把皮夾扔到了身後的河道裡。

石明亮注意到方臉少年原先穿的是一身運動服,眨眼功夫他已經加了件藏青色的外套,想必這樣的打扮混在人堆裡更不起眼。

「看不出你年紀小,身手倒快。」石明亮說,「怎麼不去人多的地方碰運氣,到美人台那麼冷清的地方,真被人發現偷東西不是找打麼?」

「誰想去那裡下手。」方臉少年不屑地說,「本來就想進去看看裡面在搞什麼花樣,結果屁都沒有,就是一片白地。活該那個工頭丟錢包,凶神惡煞似的,我們也是順手教訓他一下!」

石明亮笑笑不答。他覺得方臉少年老三老四的樣子跟他小時候有點像,但是比起從小被嚴厲管教的自己,這個在市井中討生活的少年可要老到滑頭得多。

方臉少年看看石明亮,問:「你是外地來的吧?」

石明亮反問道:「我不像貓城的人嗎?」

方臉少年得意洋洋地說:「我一看就知道,我們貓城的人沒有你這麼高的個子,也不穿你這樣的衣服。」他伸手摸了摸石明亮身上灰綠色的防風外套,接著問:「你是從省城來的嗎?你看上去跟我們這裡的人很不一樣。」

「我從別的地方來,不過我也去過省城。」

「省城很大吧?是不是有很多人,到處都是高樓大廈?」

「所有的大城市都差不多,很多車很多人,有的地方高樓多一點,但都是外面看著熱鬧,住在裡面的人不見得喜歡。」石明亮微笑著說。

「你好像去過很多地方。」方臉少年十分艷羨,「我真想出去看看,成天呆在這裡,哪兒都去不了,我快悶壞了。」

「這裡人人都說貓城好,你怎麼倒想要出去?」石明亮調侃地問他。

方臉少年抓了抓頭皮,說:「我也不是說貓城不好,不過好不好也要比比看,有機會出去看看總不是壞事。」

「那你得先學點吃飯的本事,只要你能養活自己,想去哪裡都可以。只是光會你現在的這手絕活可不行。」石明亮說著站起來,拍拍少年的肩膀,「聽說這裡的紅燒羊肉很不錯,走,我請你去吃羊肉。」

「你這個外地人挺有意思的。」方臉少年若有所思地仰起頭看著石明亮,「看你人不錯,我教你個乖,美人街的紅燒羊肉還是不吃的好!真想吃好的,應該去草寨,貓城老底子的好東西都在草寨。」他伸了個懶腰,說:「現在我可沒工夫跟你瞎聊,等一會兒孔一刀就要殺羊了,我得趁著人多再去做幾票生意。」

「鏗鏗!鏗鏗鏗!」說話間傳來一陣有節奏的金屬敲擊聲,尖利清脆,持續不斷,迴盪在整個四方美人街的上空,震得人耳朵嗡嗡作響。隨著這敲擊聲,忽地從四面八方湧出許多人來,急急慌慌地朝著同一個方向跑過去,一對夫妻模樣的中年男女與石明亮擦身而過,一邊趕路一邊說著:「快點快點,要開始了!這次要去搶個好位置!」似乎前面要發生了不起的大事。方臉少年不慌不忙地點點頭,站起來說:「是時候了。」他老成地朝石明亮揮揮手:「朋友,下趟見!」說著他滑溜地鑽入人群,很快不見了蹤影。

石明亮站在美人西街的路邊,看著人群像流水一樣奔過身邊,他後退幾步,不想盲目地加入他們。旁邊恰好有一家雜貨店,本來店裡還有幾個人在買東西,敲打聲一起,這些人一窩蜂跑了,店老闆乾脆關了燈省電,一個人坐在暗沉沉的鋪子裡發呆。石明亮沉吟一下走了進去,店老闆無精打采地起身招呼他,石明亮指指櫃檯裡的旅遊地圖,順口問他:「怎麼人都跑了,是出了什麼事?」

店老闆悶聲不響拿了一張地圖給他,轉身要找錢,石明亮擺擺手說:「算了。」

店老闆氣哼哼地答道:「哪有什麼要緊事,不就是北街的孔一刀殺羊,每天都是這個點,正是做生意的好時候,人都被他引過去搶光了。這些人看熱鬧還是其次,主要是等著買現殺現煮的紅燒羊肉。」

石明亮笑道:「原來是為了美人街的紅燒羊肉,真有大家傳得那麼好吃嗎?」

聽他說得不以為然,店老闆卻又不服氣了,帶著維護的口吻說:「你是外地來的吧,倒可以去看看,孔一刀的殺羊表演和紅燒羊肉,別的地方可沒有,是我們貓城的一塊招牌!」他真心誠意地把石明亮帶到門口給他指路:「喏,筆直往前走,到西街和北街的交界處,那裡叫羊煞口,每天下午孔一刀在那裡現殺活羊,雷打不動的。」

才一眨眼功夫,門外的美人西街已經變得空蕩蕩的,只剩幾個走不動路的老頭還坐在美人靠上,灰白的花崗石地面上散落著一些花生殼橘子皮、揉成一團的報紙和美人蕉破碎的葉子,鏗鏗的金屬敲擊聲還在持續著,聽起來不覺得熱鬧,嘈雜中反而有一種大禍臨頭的淒涼。

石明亮沿著美人西街走了十來米,還沒到羊煞口,先聞到一股奇異的腥味,他細細辨別,那是一種膻臭、鹹澀的血腥味,又摻雜著八角茴香的濃郁和肉類腐爛的甜膩。循著味道再走幾十步就到了羊煞口。路口已經圍滿了看客,他們大多穿著黑色或深灰的外套,黑乎乎密匝匝像一群蠕動的螞蟻。越過這些攢動著的人頭,高大的石明亮依然可以看清場內的每一個角落。

只見油膩膩的店舖門口用紅色繩索圈出一塊空地,把看客都擋在圈外,店舖門頭的陳年招牌辨認不清,依稀寫著「某某羊肉」,招牌旁邊亮著兩隻白熾燈泡,足有一百瓦,把陰沉的下午照得明晃晃的。店舖門前的供桌上放著兩隻白瓷碗,不知道裝著什麼,紅的鮮紅,白的澄澈。繩圈內一左一右站著兩個年輕人,各自拿著細長的磨刀棒和鋒利的尖刀相互撞擊,「鏗鏗,鏗鏗鏗」,配合著打出單調的節奏。繩圈中間立著一隻木製的架子,兩根大腿粗的圓木交錯豎立,頂上垂下兩三副鐵鉤。「那就是殺羊架呀。」一個男人小聲對他老婆說,「你看兩根木頭紅得發黑,這副架子上不知道殺了多少隻羊呢。」

殺羊架前端坐著一個中年男子,突然他舉起手用力一揮,兩個年輕人立時停手,刺耳的敲擊聲戛然而止,現場安靜下來。角落裡扔著的五六隻毛色骯髒的綿羊偶爾「咩」幾聲,人群中發出嘁嘁喳喳的聲音:「要動手了!」「那個就是貓城的第一刀客!」看客們壓抑而興奮地小聲討論著。

人們口中的貓城刀客孔一刀緩緩站起來,他大約五十來歲,粗壯結實的五短身材,眉毛鬆散,眼睛瞇縫,嘴唇略微翻起,齙著兩顆門牙,長得竟然十分憨厚。他向前邁了兩步,忽的把上衣脫了,露出一身雪白的肥肉,在強烈的燈光下如波浪般抖動著。他從容不迫地從刀架上拿起一把手臂長短的尖刀,柳葉形狀,刀身薄如紙片,他用左手在供桌上的紅碗中蘸了蘸,再用拇指與食指滑過刀鋒,留下淡淡的血色印記,接著又拿起白碗,把整碗水全部淋在刀上,柳葉尖刀被洗得耀眼奪目,一股刺鼻的酒氣同時飄散開來。

「紅的是羊血,白的是燒酒,這是在祭刀呢。」資深看客小聲說道。

孔一刀伸手彈了一下刀刃,發出「噹」的一聲脆響,餘音不斷,迴盪全場。就在這時,孔一刀狹窄的小眼中驀地精光四射,頭髮如鐵絲般根根豎起,五官也在剎那間變得左高右低,扭曲猙獰,看客們全被震懾住了,現場鴉雀無聲,連躺在地上的綿羊也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孔一刀抓起一隻綿羊,捆住四蹄倒掛在殺羊架的鐵鉤上,綿羊努力地向上揚起脖子,孔一刀順勢一刀割喉,鮮紅的血汩汩流入殺羊架下的臉盆中,不過幾分鐘,綿羊就垂下頭斷了氣。孔一刀解下捆住羊蹄的繩子,用鐵鉤對準綿羊咽喉處的刀口,重新把羊掛上殺羊架。他不斷用刀尖劃向綿羊的蹄子和腹部,如蜻蜓點水般一觸即收,綿羊的身體隨之發出噗噗的皮肉分離的聲音。他的動作大開大闔,忽上忽下,像在跳某種原始的巫舞。這段怪異的舞蹈結束後,孔一刀已然徒手剝下了一張完整的羊皮,他用力向上一拋,羊皮在半空中展開,滴溜溜地掠過人們頭頂,又旋轉回來,準確地落在店門口的羊皮架上。「哇!」有幾個按捺不住的看客忍不住發出驚歎聲,但很快被身邊的人制止了:「不要吵,看下去。」

孔一刀拿起尖刀,從綿羊咽喉處起輕輕劃下,直至腹部,綿羊從肚子正中整齊地裂開,說時遲那時快,孔一刀一腳把殺羊架下裝滿鮮血的臉盆踢開,迅速換上一隻木桶,熱氣騰騰的內臟撲通撲通全部掉在木桶中,孔一刀又是一腳把木桶踢開,再次換上一隻空鐵盆,整個過程動作乾淨利落,一滴血都沒有濺出來。「好!」人群中有人大聲喊道。孔一刀像是聽慣了這樣的叫好聲,眼皮都沒有抬一下,他手中不停,刀隨手動,刺、轉、劈、削、導,一連串讓人眼花繚亂的動作之後,孔一刀收刀而立,大喝一聲:「落!」架子上掛著的整隻羊「嘩啦」一聲散開,鮮血淋漓的肉塊如泥土般紛紛跌落鐵盆中,轉瞬間殺羊架上只剩下一副森森白骨。只見孔一刀手握刀尖向身後一拋,「嗖」一聲,柳葉尖刀穩穩紮在供桌上,恰好在兩隻瓷碗之間,菲薄的刀身不住地微微顫動。

「好呀!」「贊!」這時人群爆發出瘋狂的喝彩聲,有人帶頭鼓起掌來,漸漸的,幾乎所有的看客都加入進去,「啪啪啪!啪啪啪!」整齊的鼓掌聲轟然如雷,碾壓過一切其他的聲音。孔一刀的五官已恢復了正常,他穿上衣服,站在殺羊架前,憨厚地笑著,不好意思地朝眾人拱手,嘴裡似乎在說「慚愧慚愧」。

置身於熱鬧興奮的人群中,石明亮卻莫名地感到背脊微微發涼。他曾經多次到叢林中去拍攝,親眼目睹不少野生動物之間殘酷的撕咬決鬥,血腥的死亡並不會讓他特別感慨,然而他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獰惡而又具有儀式感的屠宰表演,最讓他感到不可思議的是,整個過程中,被殺的綿羊竟然一聲不叫,無聲無息地被肢解成一盆肉塊。那些被扔在角落裡的綿羊也溫馴地躺在地上,靜靜等待下一場屠宰的到來。

鼓掌聲歇,看客們意猶未盡,仍然圍著不肯散開,便原地三三兩兩交流起來,一個乾瘦的老頭長篇大論地給人解說道:「孔一刀厲害就厲害在他是懂解剖的,所以他順著羊的肌理經絡下刀,沒有一刀落空。我看他殺羊有十來年了,他都是用同一把刀,還跟新的一樣,刀刃不卷不崩,就因為他使的是巧勁。」大家連說「原來如此」。

有個年輕男人語帶遺憾地說:「聽說他還有一種掏心殺羊法,可惜不輕易表演的。」

老頭笑而不應。有人說:「老爹肯定看過的,給我們講講!」

催促了幾遍,老頭才又重新開口:「我看過幾次了,沒什麼稀奇的,就是先在羊的心口處開一個小洞,然後伸手進去捏住動脈,不到半分鐘羊就死掉了。用掏心殺羊法殺的羊,肉質特別嫩,營養都在裡面,只不過殺的時候沒花頭,沒有今天的殺羊表演好看。」

「等一會兒還要殺羊嗎?」

「殺肯定是要殺的,不然不夠賣呀,不過接下去都是孔一刀的徒弟動手,沒什麼好看的。大家還是等著買現燒的羊肉吃吧。」

為了搶到前面,看客們爭先恐後推攘起來,孔一刀的徒弟出來維持秩序,邊敲磨刀棒邊喊著:「隊伍排好,不要擠,都有份的。」

「鈔票也要準備好!」有人接了一句,眾人哄然大笑。歡快的笑聲中人們很快在店舖門口排起一條長龍,隊伍曲曲折折繞過羊煞口,一直蜿蜒了整條四方美人街。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天色逐漸暗了,排隊的人等得心裡焦躁,忽聽得隊伍前面有人喊:「香香香!味道出來了!」後面的人一陣騷動,互相求證著:「沒聞到呀,你聞到沒有?」

石明亮站在隊伍中間,先是覺得鼻端飄來幾縷若有若無的肉味,漸漸地這味道變得複雜多樣,不一會兒,醬油、糖、蔥姜、香料,以及羊肉酥爛的肥香,混雜在一起飄散開來,幾種味道密密地織成一張溫暖潮濕的網,把整個四方美人街兜頭兜腦裹住,所有的人都浸潤在紅燒羊肉的異香中。

「幾種味道融在一起,說明羊肉就快好了。」經驗老到的吃客說,「這會兒正在用小火燜,好讓味道進到肉裡面去。」

「孔一刀的紅燒羊肉,好就好在他那鍋老湯,獨家秘方都在裡面,了不得!」

石明亮正聽得入神,突然一個四五十歲的中年女人風風火火地跑過來,也不打招呼,從石明亮身前擠進隊伍裡去。石明亮後退著讓了一步,不說什麼。排在後面的幾個人叫道:「哎,怎麼插隊啊!」

中年女人理直氣壯地叫回去:「我本來就排在這裡的,剛剛是回去拿了只臉盆,看到沒有!」她舉起手裡的搪瓷臉盆勝利地晃了晃,又指著石明亮說:「這個兄弟都沒說話,你們後面的人叫得那麼起勁做什麼!」說得人啞口無言。

隊伍中有個認識她的男人笑道:「麗芬姐對付年紀輕的小兄弟是最有一套的,人家看到你酥得話都說不出來了。」那男人穿著過時的西裝,樣子很木訥,說話卻十分油腔滑調。

這個叫麗芬的中年女人對粗俗的玩笑話並不在意,笑罵道:「放你娘的屁,老娘對付你這種老男人才有一套呢,不相信來試試看!」她回過頭看看石明亮,似乎對這位高大英俊的外鄉人很有好感,主動跟他搭訕起來:「你是遊客吧?怎麼空手來買羊肉?要自己帶家什來才能裝得多些。」

石明亮看她個子不高,只到自己胸口,燙著卷髮打扮著,看得出年輕時是個艷麗的女人,現在年紀大了,圓滾滾地發了福,原本俏麗的五官便走了樣,然而她自己並未察覺,言談舉止間依然保留著年輕時的嬌嗔,倒讓旁人看著替她尷尬。

石明亮笑笑回答說:「我就是嘗嘗鮮,不會多買。」

「哎呀呀!到時候只怕你嫌不夠!」麗芬姐大驚小怪地叫道,像是在嗔怪這年輕人不懂事,「你看前前後後排隊的人,哪個不是拿著臉盆大鍋來的。沒吃過的人不知道,貓城美人街的紅燒羊肉,那可是天下第一!」

穿西裝的男人調侃道:「麗芬姐,你去過多少地方,敢說『天下第一』這樣的大話!」

「我至少去過八三鎮!」麗芬姐鏗鏘有力地說,「這裡有多少人,根本沒出過貓城。」她誠誠懇懇地對石明亮說:「年輕人,天底下再也沒有比貓城更懂得吃的地方了,美人街的紅燒羊肉,連老辜醫生都說好吃的。別的不說,孔一刀店門頭的題字就是老辜醫生親筆寫的,那可是天底下最有見識的人,信他的錯不了。」

「這話說得是!」「老辜醫生什麼沒見過什麼沒吃過,他都說好,那必定是好的!」大家附和著,齊心協力勸說起石明亮來,紛紛為他出主意,有的叫他先去雜貨店買只臉盆來裝羊肉,有的說可以去旁邊店舖借只鍋子。

石明亮只是微笑地聽著。回到貓城短短一天,當地人這類熱心誇耀貓城的話他聽了不少。現在這些人沒完沒了地勸說著,儘管不免惹人厭煩,他也聽得出他們是出於真誠的好意。

麗芬姐自告奮勇替他看位置,一邊騰出手來親暱地拍打石明亮的胳膊催他快去找家什。

穿西裝的男人笑道:「麗芬姐,你這叫皇帝不急太監急,實在不行你買了餵他吃!」

還沒等麗芬姐開口回罵,隊伍忽的移動起來。「開鍋賣啦!」「前面的不要買太多啊!」大家登時亂了,再也顧不上理會石明亮,每個人都虎視眈眈盯著前方,推搡著,叫喊著,生怕空手而歸。

等石明亮買到羊肉時,天完全黑了,街燈幽幽地亮了起來,在路邊高低錯落的香樟樹與美人蕉之間,做成燈籠形狀的街燈像是飄浮在半空的一團團燭火,昏暗曖昧,可有可無。朦朧的燈光下,捧著羊肉的人歡天喜地走了。石明亮跟著他們走出幾步,又回頭看了看,孔一刀的店舖前依然川流不息,他的徒弟們如火如荼地殺著羊,門頭的兩隻白熾燈泡比白天更加明亮,將店門口照得如同戲台一般,那一圈雪亮的燈光裡上演的是打打殺殺的鬧劇,無關悲歡離合,無關忠孝節義。

石明亮一直走到橋頭的老香樟樹下,才坐了下來。他打開手中的紙包,泛黃的牛皮紙上,酥爛的紅燒羊肉還是熱乎乎的,夥計在上面灑了一點黏稠的湯汁,此時在燈光下閃出誘人的光澤。但石明亮並沒有食慾,他猶豫著要不要嘗一嘗這廣受讚譽的貓城美味。美人街上依舊有很多人,像一座不夜城,中午遇見的胖小孩正好跌跌撞撞走過他身邊,年輕的媽媽塞了一塊羊肉到他嘴裡,罵道:「等了一天,總算給你吃到了,怎麼塞都不夠,也不知道像誰!」胖小孩嚼得嘴角流汁,邊走邊口齒不清地說:「還要還要!」

石明亮想了想,拿起一塊羊肉,正要往嘴裡送。忽然耳邊傳來一聲沙啞的冷笑:「外鄉人,我勸你還是不要貪嘴的好!」石明亮抬起頭,看到香樟樹下站著一個相貌奇特的年輕人,長長的馬臉,由於過分的瘦削,使他的臉上顯出一種超越年齡的嚴厲,凌亂的頭髮下一雙碧綠的眼睛,閃著清冷的水光,正盯著石明亮手中的羊肉。石明亮心中一凜,想起方臉少年說過類似的警告。他站起來想要過去問個清楚,那馬臉碧眼的年輕人卻轉身快步走了。

石明亮站在樹下,混合了血腥味的羊肉香一陣陣飄過來,濃烈而陌生。藉著暗紅色的燈光向遠方望去,依稀可以看到城裡的弄堂、庭院、石拱橋和香樟樹,還是他從前熟悉的樣子。但是從他穿越迷霧的那一刻起,石明亮就已經深深感受到一種異鄉人的孤獨與疏離。整整一天,他沒有遇到任何故人,對於人人稱頌的老辜他也毫無記憶,他所懷念的貓城似乎從來不曾存在,現在也無跡可尋,對他而言,這一刻的貓城比所有的異鄉都更像異鄉,而他只是個流浪的過客,這讓他感到十分荒誕。石明亮看了看手錶,已經晚上九點,回到貓城的第一天即將過去,他收拾起背囊和羊肉,打算走回虎斑客棧。正在這時,他腳下發出「吱」的一聲尖叫,是踩到了什麼,他一抬腳,一群肥壯的老鼠飛也似的竄向路邊,鑽到石階底下,只露出一截截尾巴。慢慢的,尾巴收了進去,老鼠們又從洞裡探出頭來,茸茸的嘴,眼睛血紅,竟不怕人,它們「吱吱」叫著,沖石明亮手中的羊肉躍躍欲試。看到這景象,石明亮怵然心驚,忽然想到一個奇怪的事實:他走了一天,整個貓城內外,他沒有看到一隻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