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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字如面》入選信件文檔編號070 這是開始,而不是告別

顧城與謝燁往來信

1979年7月至8月

謝燁(1958—1993),顧城的妻子,愛好文學,寫散文,也寫詩。

1979年的夏天,在從上海開往北京的列車上,二十三歲的顧城與謝燁邂逅。顧城是從上海回北京的家,謝燁從上海的家去承德看望父親。這場宿命般的相遇,讓顧城對謝燁一見鍾情。在火車到站的一刻,他將一張寫有自家地址的字條塞到了謝燁手中。不久之後,謝燁真的按照字條上的地址登門拜訪,兩人由此互生情愫。在兩人最早的通信中,記述了雙方從相識到傾心的整個過程。

1993年,兩人最終因情所困,在同一天結束了生命。

顧城寫給致謝燁

小燁:

那是件多麼偶然的事。我剛走出屋子,風就把門關上了。門是撞鎖,我沒帶鑰匙進不去。我忽然生起氣來,對整個上海都憤怒。我去找父親對他說:「我要走,馬上就走,回北京。」父親氣也不小,說:「你走吧。」

買票的時候,我並沒有看見你,按理說我們應該離得很近,因為我們的座位緊挨著。火車開動的時候,我看見你了嗎?我和別人說話,好像在迴避一個空間、一片清涼的樹。到南京站時,別人佔了你的座位,你沒有說話,就站在我身邊。我忽然變得奇怪起來,也許是想站起來,但站了站卻又坐下了。我開始感到你,你頸後飄動的細微的頭髮。我拿出畫畫的筆,畫了老人和孩子、一對夫婦、坐在我對面滿臉晦氣的化工廠青年。我畫了你身邊每一個人,但卻沒有畫你。我覺得你亮得耀眼,使我的目光無法停留。你對人笑,說上海話,我感到你身邊的人全是你的親人,你的妹妹、你的姥姥或者哥哥,我弄不清楚。

晚上,所有的人都睡了,你在我旁邊沒有睡,我們是怎麼開始談話的,我已經記不得了,只記得你用清楚的北京話回答,眼睛又大又美,深深的,像是幻夢的魚群,鼻線和嘴角有一種金屬的光輝。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就給你念起詩來,又說起電影又說起遙遠的小時候的事情。你看著我,回答我,每走一步都有回音。我完全忘記了剛剛幾小時之前我們還很陌生,甚至連一個禮貌的招呼都不能打。現在卻能聽著你的聲音,穿過薄薄的世界走進你的聲音、你的目光……走著卻又不斷回到此刻,我還在看你頸後最淡的頭髮。

火車走著,進入早晨,太陽在海河上明晃晃升起來。我好像驚醒了,我站著,我知道此刻正在失去,再過一會兒你將成為永生的幻覺。你還在笑,我對你憤怒起來,我知道世界上有一個你生活著、生長著比我更真實。我掏出紙片寫下我的住址。車到站了你慢慢收十行李,人向兩邊走去,我把地址給你就下了火車。

顧城1979年7月

謝燁寫給顧城

顧城:

你是個怪人,照我爸爸的說法也許是個騙子。你把地址塞在我手裡,樣子禮貌又滿含怒氣。為了能去找你,我想了好多理由。我沿著長長的長著白楊樹的道路走,輕輕敲了你的門。開門的是你母親,她好像已經知道了我,就那麼很注意地看我。你走出來,好像還沒睡醒,黑鋼筆直接放在口袋裡。你不該同我談哲學,因為衣服上的墨跡惹人發笑,我想提醒你,又發現別的口袋同樣有許多墨水的顏色,才知道這是你的習慣。我給你留下地址,還挺傻地告訴你我走的日子。離開那天你去送我,我們什麼都沒說,我們知道這是開始而不是告別。

「你會給我寫信嗎?」你說「會的。」「寫多少呢?」你用手比了比,那厚度至少等於兩部長篇小說。

小燁1979年7月

顧城寫給謝燁

小燁:

收到你寄的「避暑山莊」的照片了,真高興,高興極了,又有點後悔,我為什麼沒跟你去承德呢?斑駁的古塔夕陽蘊含著多少哲理,又萌發出多少生命。無窮無盡白晝的鳥沒入黃昏,好像紛亂的世界從此結束,只有大自然、沉寂的歷史、自由的靈魂……太陽落山的時候,你的眼睛充滿了光明,像你的名字,像輝煌的天穹,我將默默注視著你,讓一生都沐浴著光輝。

我站在天國門口,多少感到一點恐懼,這是第一次,生活驅我謹慎,而熱血卻使我勇敢。

我們在火車上相識,你媽媽會說我是壞人嗎?

顧城 1979年8月

謝燁寫給顧城

顧城:

今天我覺得精神特別好,現在可以告訴你,我病了,發高燒昏昏沉沉好幾天,今天我真的覺得我已經好了。

這幾天我躺在床上,天天看或者說是聽你的信,也許我真從你那帶走了靈魂,它不時聚成你的樣子,把你的詩送到我耳邊,我好像一個住在海邊的姑娘,聽小石子在海水中唱歌。

你的信讓我看見了將來,多好,為什麼我不能和你一起看看將來呢。我感到雲從松樹上升起來,你一步步上台階,你就走在我身邊,我相信,這是命運。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很短,而命運是漫長的。

這會兒,起風了,風吹起我的頭髮,好像把我的靈魂也吹得飛昇起來,我太高興了,真累……我閉上眼睛就能看見你,像兄長那樣站在我面前。你禮貌地帶著我走路,給我講安徒生、講法布爾的故事,講路邊的草怎麼結出果子,瓢蟲有多少斑點,你神氣地走在路上,好像整個北方都屬於你。也許,你還要回到你少年時放豬的地方,走被雨水沖壞的路,白石頭美麗地顯示出來,你的目光注視著它,穿過巨大的天空,向東方伸去,苦鹹的淚灑遍荒涼的土地,到處是白濛濛的,就像雪、像冬天,你就在這上面走,越來越遠,你還是相信有一個河岸,那裡的土地被晨光照亮,曲曲折折的。有許多鳥、許多大雁在那裡棲息,它們把頭放在翅膀下面睡覺。你是屬於它們的,你會飛,眼睛裡映著我和世界。而我只能躺著,躺在熱沙子上生病。

真不想讓你走得太遠,我曾想過用手遮住你的眼睛。現在不了,真的那麼做,會使我不得安寧的。

沒人說你是壞人,火車開來開去上邊裝滿了人,有好有壞,你都不是,你是一種個別的人。

小燁 1979年8月

1986年12月,顧城與謝燁夫婦攝於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