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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字如面》入選信件文檔編號039 過去的事,該忘卻的可以淡然置之

夏衍寫給宋振庭

1984年9月30日

宋振庭的來信震動了夏衍,很快,他給宋振庭寫了回信。

振庭同志:

惠書拜讀,沉思了許久。足下大病之餘,總以安心靜養為好,過去的事,該忘卻的可以淡然置之,該引以為戒的也可以暫時擱置一下,康復後再作審慎的研討,心理要影響生理,病中苛責自己,對康復不利。現在中國的平均壽命已為六十九歲,六十歲不能算老,說「黃泉在望」之類的話未免太悲觀了。

你說上次見面時「欲言又止者再」,這一點,我當時也已感覺到了,我本來也想和你談談,但後來也因為你有點激動而沒有說。任何一個人不可能不受到時代和社會的制約,我們這輩人生活在一個大轉折的時代,兩千年的封建宗法觀念和近一百年來的駁雜的外來習俗,都在我們身上留下了很難洗刷的斑痕。上下求索,要做到一清二白,不犯一點錯誤是不可能的。解放之前和明擺著的反動派作戰,目標比較明確,可是一旦形勢發生突變,書生作吏,成了當權派,問題就複雜了。知人不易,知己更難,對此,我是在60年代初文化部、文聯整風時才有了初步的體會。

不久前我在拙著《懶尋舊夢錄》的自序中有過一段反思獨白:「我又想起了五四時期就提過的科學與民主這個口號,為什麼在新中國成立後十七年,還會遭遇比法西斯更野蠻、更殘暴的浩劫,為什麼這場內亂會持續了十年之久?我從痛苦中得到了解答:科學與民主是社會發展的動力這種思想,沒有在中國人民的心中扎根。兩千多年的封建宗法思想阻礙了民主革命的深入,解放後十七年,先是籠統地反對資本主義,連資本主義上升時期的東西也統統反掉。60年代,『以階級鬥爭為綱』又提了『斗私批修』『興無滅資』之類的口號,相反,十七年中卻沒有認真地批判過封建主義。我們這些人也真的認為封建主義這座大山早已經推倒了,其結果呢,封建宗法勢力,卻『我自巋然不動』……我們這些受過『五四』洗禮的人,也隨波逐流,逐漸成了『馴服工具』,而喪失了獨立思考的勇氣。」

這些話出自內心,並非矯飾,這是由於不尊重辯證法而應該受到的懲罰,當然也可以說是「在劫難逃」。人是社會的細胞,社會劇變,人的思想行動也不能不應順而變。黨走了幾十年的曲曲折折的道路,作為一個虔誠的黨員,不走彎路,不摔跤子,看來也是不可能的。在激流中游泳,會碰傷自己,也會碰傷別人,我解放後一直被認為是「右傾」,但在30年代王明當權時期,我不是沒有「左」過,教條主義、宗派主義都有。1958年「大躍進」,我也一度頭腦發熱,文化部大煉鋼鐵的總指揮就是我。吃了苦,長了智,「覺今是而昨非」即可,沒有懺悔的必要。我在文化部工作了整整十年,回想起來,對電影、外事,由於比較熟悉,所以犯的錯誤較少,但對戲曲、文物等等,則處理具體問題時往往由於急於求成,而容易急躁「左」傾。這就是說,「外行領導內行」,一定要特別審慎。從你的來信中我也有一些聯想,你對電影是外行,所以犯了錯誤,傷了人;但你熱愛乃至醉心書畫、碑帖、考古,所以在1962年那個「階級鬥爭要天天講」的時刻,你竟能擔著風險把劃了右派的張伯駒夫婦接到長春,給他摘了帽子,並讓他當了吉林博物館館長。這件事是陳毅同志告訴我的,當時我很佩服你的勇氣,當然,沒有陳老總的支持,那也是辦不到的。

對於1957年後的事,坦率地說,由於整過我的人不少,所以我認為你只是隨風呼喊了幾聲而已。況且你當時是宣傳部長,上面還有文教書記,他上面還有第一書記,再上面還有更大的「左派」,所以單苛責你一個人是不對的。明末清初,有一首流傳很廣的打油詩:「聞道頭須剃,而今盡剃頭。有頭皆要剃,不剃不成頭。剃自由他剃,頭還是我頭。請看剃頭者,人亦剃其頭。」1974年在獄中偶然想起,把它戲改為:「聞道人須整,而今盡整人。有人皆可整,不整不成人。整自由他整,人還是我人。請看整人者,人亦整其人。」往事如煙,錄此以供一笑,劫後餘生,何必自苦?病中多宜珍攝,順祝早日康復。

夏衍

國慶前一日(1984年9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