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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0 克萊爾

我會一直愛你,哪怕我不記得。

埃絲特喜歡待在酒店裡。她以前當然住過酒店,不過,也許當時年齡太小,她不記得了。或者,那沒對她產生任何影響。可現在,住在有很多臥室的大房子裡,想吃什麼就有人端來,吃飯時有咖啡,有屬於自己的浴室,這讓她很開心。她忙著坐在浴缸裡洗泡泡浴,聽媽媽唱歌。當然了,她這麼晚不睡覺很可笑。不過,她非常喜歡穿著漂亮衣服,坐在餐廳寬敞的淑女椅上,讓所有的服務員都為她擔憂。我很高興,我讓她那麼做了。我很高興,即使她臉上沾了滑溜溜的意大利面醬,燭光中她的臉還是光彩照人。

我想,今天是個好日子,漫長又奇特。天還沒亮,我就醒來,去了花園。現在就像是一場夢,像在另一個世界,我成了另一個人。我不太確定是不是真的發生過。可是,能想起來,我就很開心。也許,來到斷崖邊時就是這樣:也許,一點也不嚇人,就像今天早上的花園相會一樣。現實不一定就重要,對嗎?只要感覺是真的,就是重要的。

離開時,我甚至都沒跟格雷戈告別。他不在家。我給埃絲特收拾行李時,他已經上班了。我覺得很奇怪,好像我將一去不復還。不管怎樣,我們開車離家後,我就不會回來了。至少,不會是以原來的樣子回來。

現在,我坐在床邊,知道、感覺到、看到一切。一切都那麼清晰。我知道床邊的電話是幹什麼的——我知道它叫什麼,知道它怎麼用。我知道怎麼鎖門,知道我在哪個酒店,知道我在哪一層,知道我為什麼在這兒。我知道,我們要去見保羅,過了一會兒,我又忘了——只有一些模糊的記憶,比如花園裡與萊恩的會面。現在,我能感受到當下,感覺自己真實純粹,精力充沛。我不知道這會持續多久。不知道哪根神經搭對了,我又回來了。所以,我起了床,收拾好包,輕輕地出了屋門。我要去酒吧裡喝杯杜松子酒。說起來,這可能是我的最後一戰,應該喝一杯。

凱特琳坐在酒吧裡,穿著我買給她的漂亮花裙,黑亮的頭髮披散在背後。我停下腳步,看了看她。她是那麼漂亮,就像一隻褪去黑繭的蝴蝶,打算重獲新生。她的肚子漸漸鼓了起來,穿著一雙罕見的新高跟鞋,顯得雙腿修長白皙。那是我的一雙紅色高跟鞋。她漫不經心地喝著一杯橙汁,盡量表現得不像是在等人。我看了看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身上的希望和強大嚇到了我。就像她很小的時候第一天上學,我跟她揮手告別。她走進另一個世界,有一天,她會發現,不是所有人都喜歡她。我不想離開我的凱特琳,也不想離開我的埃絲特。我想一直待在這裡,告訴她們,我愛她們,無論發生什麼事,她們都能度過。我指的是殘酷和不公平,不是說我害怕的疾病,也不是我要面對的那個奇幻、黑暗的世界。有一點很肯定,我正在讓我愛的人失望,卻束手無策。

「喂。」我小心地靠近凱特琳。

「媽媽!」她看到我很驚訝,「你怎麼出來了?」

我哈哈一笑,她臉紅了。

「你知道我什麼意思。」

「你是說,我怎麼越獄了?」我挨著她坐下來,「我走出房門,出了409房間,下電梯喝杯杜松子酒。我發現了你,你看起來非常漂亮。」

「彆扭的裙子。」凱特琳表情尷尬。

「你是在等人,對吧?」我說著,歪頭看了看她。我這一刻的感受很難描述:驕傲、憐愛、疼惜、悲傷、喜悅,一齊迸發了。在這一刻,看到我女兒——一個堅強的姑娘,克服那麼多困難,穿著我的紅鞋,坐在這裡——我感到五味雜陳。「你等的那個人,是可能讓你快樂的人嗎?」我補充道——能想起剛才的對話,真是奇跡中的奇跡。

「這太傻了。」凱特琳說。她看了看我,好像在掂量能不能跟我說。

「沒關係,」我說,「我現在暫時恢復理智。迷霧散去了,我能看到幾英里外的東西。對了,給你姥姥發個短信,說我跟你在一起,好嗎?我保證過,不讓她生氣了。」

「噢,媽媽。」凱特琳含淚眨了眨眼,淚水留在了她長長的睫毛上。她給姥姥發了條短信。過了一會兒,她的手機響了。

「姥姥說,玩得開心點。」凱特琳告訴我。

「跟我說說那個男孩。」我催她快說,胳肢了她一下,不讓她難過。

「我跟他認識不久,」她說,「他在學生會酒吧上班,是拍照片的。我是說,我兩天前才認識他,媽媽。他看起來很蠢,就像突然瘦下來的蓋瑞·巴洛(1)。愚蠢的髮型——還有穿衣品位,媽媽!他平白無故地打領帶,戴帽子,穿著一雙可笑的鞋子。他就像很喜歡自己的樣子。太傻了。」

「那麼,他是有點虛榮了?」我不確定地問。

「不是,完全不是。」凱特琳說。她顯然很驚訝,認真地抬頭看了看我。「媽媽,他人很好。我是說,我一直以為,好人索然無味。不過,他好像打算拯救世界,在乎所有人。在別人大難臨頭時,他也願意幫忙。我是說,誰會那樣做啊?你不覺得很奇怪嗎?是不是不該跟這種人糾纏在一起?」

「一個關心世界,在乎別人的好人?」我重複了一遍,「沒錯,你說得對,你應該離他遠點。找個愛打架的癮君子約會。」

「可是媽媽,」凱特琳說著,探過身子,「我懷了另一個男人的孩子!什麼樣的男人,即使是好人,想要一個懷了別人孩子的女孩啊?我是說,誰願意給自己找麻煩啊?甚至,誰願意跟孕婦約會啊?我是說,可以只是簡單的約會,不確定戀愛關係嗎?還有,你知道……」她降低了音量,「做愛怎麼辦。我是說,我們還沒有任何肉體接觸。我們其實都沒接過吻。也許,也許這只是我臆想的,也許他只是把我當朋友。他來幫我,只是因為他人好,還有……我穿著這條裙子在幹什麼?」

我伸出手,放在她額頭上。她小時候不舒服了,我就會這樣,她總是會停止哭泣,抬頭看我的手指,轉移了注意力。凱特琳現在的表現跟小時候完全一樣,也許在想我摸她額頭幹什麼。不過,有效果了——她轉移了視線。

「不是雙方都方便時才會相愛,」我說著,挪開了手,「你不能那麼想。我和格雷戈,我們在其他任何時間都不可能相遇——早一點都不行。我們沒那麼多相處時間了,這真的很悲哀。但是,我們擁有的這些年——我們在一起的時間——這就是恩賜。」

「你記得格雷戈?」凱特琳輕聲問我。

「我當然記得,」我說,「我怎麼會忘記我的愛人呢?」

「噢,媽媽。」她把手伸進包裡,拿出手機,「媽媽,打給他。現在打給他,說你愛他。拜託了。」

我皺起眉,接過電話,不假思索地撥了他的號碼。電話那頭響了很久,轉入了語音信箱。從我第一次叫他幹活起,他一直都用這個號碼,從來沒改過。我感覺,好像回到了以前。一個清爽的春日,我正在給他打電話。我們都不知道,第一次通話會對我們有多重要。我聽到他那時的聲音——認識他前的聲音,留下了一條語音。「格雷戈,是我。我是克萊爾。我跟凱特琳在曼徹斯特。我們去見了保羅,我想還算順利。一切順利。聽著,我感覺不錯。我感覺正常了。我就想告訴你——趁著一切正常,我想告訴你,格雷戈,你是我一生的愛人。我對你的愛,超過我的想像。我愛你,我會一直愛你,哪怕我不記得了。我向你保證。再見,親愛的。」

我掛斷了電話。看到凱特琳的表情時,我有一種感覺,我打電話時錯過了什麼。

「他過得不容易吧?」我問她。

「很不容易,」她說,「但是,他對你的愛沒有停止過,媽媽,一刻也沒有。」

我叫來服務員,點了飲料。

「凱特琳,」我一邊慢慢地說,一邊嗍了一口,覺得渾身一陣興奮,「聽我說,親愛的,趁我現在還能說出理智的話。好嗎?」

凱特琳點了點頭。

「你要為了自己的幸福決定。你要為了我決定。如果這個男孩,這個好人能叫你幸福,就給他機會。不要質疑。不要因為覺得不合適,就推到一邊。抓住幸福,凱特琳。為了我,為了孩子,也為了你自己。完全不要擔心可能發生的事。跟著感覺走,我向你保證,周圍的世界可能崩塌,大腦和身體可能背叛你,但你的心靈,你的精神……不會改變,這決定了你的樣子。等埃絲特長大後,也跟她說。告訴她:我們最後能留下來的,就是給予的愛和獲得的愛。」

「就像你婚禮上的詩歌一樣。」凱特琳說。

「噢,沒錯。」我說。我心裡有什麼東西震顫了一下,靜靜地落下,就像我婚禮上的詩歌一樣。

凱特琳雙手攬住我的脖子,從高腳椅上下來,像小時候那樣抱住我。她緊緊抱住我,穩住我,拴住我,努力讓我留下來。我一心希望,我能永遠留下來陪她。她抱緊了我。我們都知道,接下來的幾周、幾個月,甚至幾年內,無論發生什麼,對我們兩個人來說,這一刻……都是一場告別。

「喂。」我們分開了,我看見了那男孩。跟凱特琳說的一樣,他一頭金髮,稜角分明,穿戴堪稱完美,露出我見過的最善良的微笑。他沒看我,他看著凱特琳,雙眼炯炯有神。「你來了,」他說,「我不知道你會不會來,就過來看看……你正好在。嗯……太好了。」

「呃,」凱特琳白皙的皮膚變紅了,下意識地撫了撫裙子,「這是我媽媽。」她說著,僵硬地朝我擺擺手。

「噢!嗨,你好,夫人,呃,凱特琳。」他一邊說,一邊朝我伸手。他跟我握了握手——透著堅定和果斷。他露出最和善的微笑。雖然他一定知道我得了癡呆症,但卻敢直視我,似乎一點不怕我。

「你好,小伙子。」我說完,他看起來不知所措。

「媽媽,這是扎克,」凱特琳說,「他的名字聽起來就像歌星。」

扎克哈哈一笑,聳了聳肩。

「這麼說,你是想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碰上我女兒。而我女兒也正好坐在酒吧裡,穿著唯一一條裙子,覺得搞不好你會來?」我動用了天賜的母親特權,讓他們兩個都很尷尬。

「媽媽!」凱特琳驚叫了一聲,「噢,我的上帝!」

「哈,沒錯。」扎克目不轉睛地看著凱特琳,可憐地承認道。我突然想教育教育他,跟他說她有多麼珍貴,不准傷害她,誘騙她,或讓她失望——因為,他要敢這麼做,我哪怕沒死,也會像幽靈一樣纏著他。可是,我看了看他,他一直在看她。我被另一種感覺佔據了,這樣的「說教」根本沒必要。兩個年輕人熱切地看著我。我意識到,我鬆了一口氣,突然很肯定,凱特琳有沒有扎克都沒事。不過,在可見的未來中,這男孩能讓她「幸福」。

「我想,我該給你們騰地方了,」我說著,站了起來,「我該回419房間了。」

「不要。」凱特琳也站起來,抓住我的手。她聲音裡有一絲不安。「不,媽媽,不要走。我還不想讓你走。」

我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臉頰。「明天見。」我告訴她。

她把臉靠在我手掌上,點了一下頭。

「晚安,親愛的,」我說,「晚安,扎克。你是個帥氣的年輕人。凱特琳說的沒錯,真的很可笑。」

扎克很沒面子地閉上雙眼。我走開時,聽見他大笑起來。

我正在等電梯,突然聽到了他的聲音。

「喂,克萊爾。」

我慢慢地轉過身,看到他站在那裡衝我笑。他的目光像在咖啡廳裡,在圖書館,和早上在花園裡一樣。他的目光讓我想對世界歌唱,唱出我的幸福和好運。

「是你啊。」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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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蓋瑞·巴洛,英國歌手、鋼琴師、作詞作曲家和製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