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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5月10日,週四凱特琳

這是媽媽的唱片《藍色狂想曲》的封面副本,唱片以前是我姥爺的。

我十二歲時,學校裡的所有女孩都不跟我說話了。我現在都不知道是為什麼。但是,每個學校都會有個不合群的人,不過這次是我罷了。當某一天我發現自己被排斥時,感到非常痛苦,非常失落。我不明白做錯了什麼。那時,媽媽在另一所學校當老師。所以,我比她回家早。她看到我坐在樓梯上,傷心地啜泣。

「怎麼了?」她問我。

我記得,她一進門,就扔下所有東西,雙手抱住我。媽媽抱我時,我總能聞到她紅髮中散發的椰香。在我很小的時候,她就開始用那種洗髮露,從來沒換過。我告訴她,不知道為什麼,學校裡的女孩都孤立我。媽媽說,她們是嫉妒我的美麗、聰明和風趣,嫉妒我被所有男孩注視。我知道,這不是真的。但是,我喜歡媽媽的解釋。如果媽媽能那樣想,我就感覺好點。那時候,各種事情都在發生——我體內的荷爾蒙像鞭炮一樣迸發出來。我能感覺到,一天天地,我完全改變了。不只是我的樣子,還有我的自我感覺。

媽媽說,我真正要做的,就是跳個形意舞(1)。

我記得,我剛才還在哭,馬上就哈哈大笑了。因為,媽媽為了逗我笑,經常會說些蠢話。

「不,我是認真的。」她說著,蹬掉鞋子,拉開鉛筆裙拉鏈,扔在地上,脫得只剩緊身衣。

「媽媽!」我尖叫道,「你要幹什麼?」

「準備跳形意舞,」她一邊跟我說,一邊走進客廳,「你快來呀。」

在客廳裡,她拉上窗簾,屋裡的燈光變成了粉色。角落裡,放著姥爺的老式唱片機,還有一些密紋立體聲唱片。她偶爾會拿出來看看。不過,我從沒聽她播放過。

「放這個,」她小心地選了一張,「就要這個。喬治·格什溫(2)的《藍色狂想曲》。」

「你瘋了。」我說話時,她打開唱盤,小心地把唱針放在唱片上。老男人的音樂怎麼能讓我振作起來。我聽見,巨大的揚聲器發出幾聲辟啪聲。那個唱片機放了那麼久,我都懷疑它是否還能用。

音樂聲傳了出來。一支單簧管發出高亢、震顫的一聲,直衝雲霄,幾乎讓我震驚得跳起來。我站在那裡一動不動,聽到鋼琴柔和的旋律、單簧管重複的主調和後來加入的悠揚管絃樂。

「跳舞!」媽媽一邊踮起腳尖,繞著我搖擺,晃動雙臂,一邊讓我加入,「跟著音樂跳舞,假裝我們在紐約市,到處都是人,街上車輛忙碌,蒸汽從排氣管排出來,掀起了我們的裙子。我們就是電影明星。」

我看著媽媽圍著前門跳來跳去。我被音樂牢牢地吸引著。我從沒聽過這樣的音樂。我一直以為,小提琴之類奏出的古典音樂肯定很無聊。但是這……這讓人興奮。我閉上眼睛,看到了摩天輪,舊式黃色出租車和戴著帽子和手套、奔走在街道上的女士。

「跳舞!」媽媽抓住我的手,拽著我跳起來,「跳舞!」

我十二歲了,有了自我意識。可是,我還是難以理解身體的新變化。不過,我越是眩暈地看她在客廳裡轉圈,我的笑聲越大,音樂就越佔上風。這麼多年,我第一次不再擔心自己的樣子,我想都沒想就加入了母親。我們經過唱片機,唱針偏離了一些。媽媽把音樂開到了最大聲。

突然,屋裡迴響起強烈的音樂,每個角落都是旋律聲和嘈雜聲,我好像來到了另一個世界。我們在走廊裡跑來跑去,上下樓梯;我們蹦蹦跳跳,在屋內屋外轉圈扭動。我們跳上床,媽媽甚至打開了浴室的淋浴,把腦袋放在水下,又尖叫著跑開。我也一樣,淋浴的水冰冷地澆在我背上和肩膀上。我們前行跺腳,我們蹦跳奔跑。然後,音樂漸強,我覺得好像要飛起來了。媽媽扯開客廳窗簾,打開窗戶,打開廚房門,我們跑到了花園裡。她抓住我的雙手,轉了一圈又一圈,笑聲把世界融化成色彩斑斕的漩渦。最後,我們累倒在草坪上,笑個不停。我們躺在春日的陽光下,手拉著手,小草紮著我的脖子。媽媽還穿著緊身衣。一切都那麼美好,那麼快樂。

「世界上有很多人想打垮你,凱特琳,」媽媽說著,扭頭看了看我,「有很多事讓你傷心和憤怒。可是,那只是身外人,身外事。而你,你是個舞者。舞者是不會被打敗的。」

這件事很傻,沒什麼真正的意義。可是,我有時還會想起來。那瘋狂的半小時,我聽著《藍色狂想曲》,和穿著緊身衣的媽媽在房前屋後跳舞。那時,媽媽只是有些古怪,還沒有生病。我想,不管怎麼樣,它比任何事都更快地讓我恢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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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形意舞,現代舞的一種,舞者以動作來表達一種情緒或闡述一個故事。

(2) 喬治·格什溫(1898—1937),美國著名作曲家,《藍色狂想曲》是其1924年為保爾·懷特曼的爵士音樂會創作的,獲得巨大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