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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9 凱特琳

爸爸的家裡其樂融融,而我們站在外面看。

自打我們從酒店出發,留下姥姥和埃絲特——她們倆正計劃去劇院呢,我已經反覆思考過多次。很難說,我們做這件事情的意義。我是說,我當然知道這麼做的實際原因,甚至情感上的原因。可是,即便如此,要去顛覆我、保羅和他一家的生活,似乎也很難講得通。我們對彼此一無所知,我們是陌生人。扎克說,我要給保羅一個認識我的機會。媽媽認為,讓保羅出現在我的生活中,能彌補失去她後留下的空缺。我明白她為什麼那麼想。但事實是,什麼也代替不了我母親。什麼也不能。這樣一個男人尤其不能:他最近才拒絕了我。關於他,我甚至連一點模糊的概念都沒有。

可是,無論保羅喜不喜歡,我和媽媽都要去他家說出真相。

這不在我計劃之中。但是,當我再次看到媽媽,發現自從上次見過她之後很短的時間裡,她又退化了一些,我就知道,我不能帶她去學校找他,因為那裡人流擁擠,容易讓她困惑。我要竭盡所能地保護她,不讓她受外界的傷害。

看著她在現實世界和自己的世界間遊走,我意識到,她正逐漸擺脫地心引力,慢慢地、慢慢地飄走。她和現實之間的紐帶猶如薄紗,越紡越細。很快,她就會離開。不過,想到對她來說,她要去的世界也不會比這裡虛幻很多,讓我安慰了些。

在媽媽、姥姥和埃絲特登記住宿時,我打電話給扎克,問他怎麼找到保羅的住處。不到半個小時,他就給我回了電話,他一個熟人的熟人在保羅手下學習。機緣巧合,我父親每年夏天都在家裡給學生烤肉。所以,這女孩很清楚他家住哪兒。這麼容易就找到我父親家,真是神奇。從小到大,跟我相差幾個世界的男人,現在走幾分鐘的路程就找到了。去那兒的一路上,我都一直在想……週而復始。

出現在他妻兒都在的家裡似乎不合適。我為他和他的家人擔心。不過,姥姥說,不必想得太多,未必會出現什麼場景。我們想要的,只是能夠安靜地談一談。他看到媽媽,就會同意找個地方見面,也許可以在酒店裡好好談談。

就是這個意思:就像一場引薦。所以,我打消了所有顧慮,吸了一口氣,瞄了媽媽一眼,想知道她是否正常。我們一起上了車。但是,隨著距離保羅家越來越近,我們漸漸沉默了。她現在又開始精神恍惚了,有點像她第一次見格雷戈時,我發現她靜靜地站著,盯著窗外想像他。

我們在保羅家外停下車。那是一個漂亮的維多利亞式獨棟,大概有三層樓,有一條石子車道和一個花園。門兩側擺著盆裝錐形小樹,綠油油的草坪跟水蠟樹籬笆一樣,修剪得整整齊齊。前屋的燈照亮了外面的世界。正當我們登上三個石階,朝前門走去時,我碰巧看見地下廚房裡,保羅的小孩在吃飯。

「我們不用這麼做。」我攔住媽媽,她捋順了頭髮,手裡握著記事本。今天早上,她第一次將那封信給我看——現在那信正牢牢地粘貼在記事本中。她的手寫體是那麼地熟悉——雜亂無章、龍飛鳳舞、前後傾斜,就像她從沒弄清過自己是誰。不過,這封信的用心多於用途——就像提前練習過一樣——讀信時,我發現那一定是真的。她壓在記事本裡的信可能是推敲多次的版本。我終於明白了,她要對我和他說什麼。

媽媽一直知道,保羅不是她一生所愛。她知道,不能單純為了我勉強兩個人。二十一年前,發現懷了第一個正式男友的孩子後,媽媽覺得,她對我的期待,大於對他的期待:她選擇了我。自那以後,她並不是每次的決定都很完美。但是,她也從沒有為那一次的決定而後悔。儘管當時,媽媽決定不告訴他懷我的事,但媽媽選擇了我。而現在,我也要選擇我的孩子,選擇讓我們共同面對未來。

媽媽把記事本抱在胸前,就像抱著一個盾牌。即使在當時,一切都沒問題,她的身體依舊健康的時候,做這件事都很難,更何況現在,她的生活與頭腦這麼混亂。可是,她還是選擇了我,把我放在首位。

門開了,不過不是保羅本人,是他妻子。她長得小巧清新,金色的頭髮紮在腦後,身上穿著外套,脖子上圍著圍巾,好像要出門的樣子。

一看到我們,她突然停下了,疑惑地揚起了眉毛。「你們好,」她和氣地說,「有什麼事嗎?」

「我們來找保羅,」媽媽朝她咧嘴笑了,「你是誰?」

「呃,媽媽。」我站在兩個女人中間說。

「我是愛麗絲,」愛麗絲依舊面帶微笑,但稍微收斂了些,露出一絲擔憂,「我是保羅的妻子。你是學生嗎?」

「是的,」媽媽說,「你是說,你是保羅的媽媽?他還沒結婚。他最好還沒結婚,」媽媽哈哈大笑,「保羅!」

「媽媽,」我扭頭看愛麗絲,「我很抱歉。這是我媽媽,她叫克萊爾·阿姆斯特朗。她認識您丈夫——他們大學時在一起過。」

「噢。」愛麗絲看起來並沒有放鬆,反倒更警惕了。我意識到,她會以為,媽媽正面臨中年危機,要追回失去的初戀。

「他在家嗎?」媽媽問,「這是在辦派對嗎?」

「媽媽,」我接著轉過臉面對愛麗絲說,「她不太舒服。她……真的要跟保羅談談。」

愛麗絲還擋著我們。我看得出來,她精緻漂亮的臉上帶著矛盾。她有一雙藍色的眼睛,小小的鼻子,漂亮的嘴巴,一頭可愛的金髮,濃密又柔順。她身穿一條有品位的短裙,散發著低調的時尚。她跟我母親恰好相反。她不太確定我們的來意。

「我的孩子在吃飯,」她說,「也許,你們可以留個號碼,我會叫保羅打給你們……」媽媽把頭髮往後一晃,大搖大擺地穿過愛麗絲,進了走廊。我趕緊跟上。「喂,保羅,」媽媽大聲喊,「喂,寶貝,你在哪兒?」

「很抱歉!」愛麗絲提高了嗓音,「你們不能直接闖進我家。我請你們現在離開。」

「我很抱歉,」我又說了一遍,伸出雙手撫慰媽媽,「我們走吧,媽媽……」我抓住她的胳膊,可她一動不動。

「走?」她看起來不知所措,「別犯傻了。我們剛來到這兒。酒在哪兒?你們有DJ嗎?開派對少不了,對吧?」她幾乎是在喊叫,「打開音樂!」

「噢,上帝。」保羅從地下室出來,看到母親時,臉都白了。然後,他看了看愛麗絲臉上的表情。「怎麼了?」

「你來告訴我啊,」愛麗絲對他說,「她們就這樣出現了。這個女人顯然認識你。」「我是認識他,」媽媽掛著嘲諷的笑容,「從頭到腳都認識,嘿,保羅?」

「媽媽。」我讓她安靜。面對這麼折磨人的恐怖局面,想好好離開已經是不可能的了。趁還沒鬧出更大的亂子,我們必須離開。「媽媽,克萊爾,夠了。我們來錯地方了。」

「不,我們沒來錯,我們不走。我們是來見保羅的。」媽媽說著,甩開了我,直接跑過去,雙手抱住保羅,重重地親在他嘴唇上。他推開她,看到妻子瞬間瞪大了恐懼的雙眼。

「愛麗絲,我非常抱歉,」保羅說著,掙脫了媽媽的懷抱,「這女人有病。」

「這女人?」我問他,「她不是個陌生人,你很清楚。」我轉身對著媽媽,叫了她的名字,「克萊爾!我是你女兒凱特琳,記得嗎?我們今天來見保羅,跟他聊聊……」我看了愛麗絲一眼,「聊聊過去。你們大學時在一起過,記得嗎?」

「噢,」克萊爾眨眨眼,「噢,可是……」

「我知道這麼做很不明智。」我說著,轉向愛麗絲。在憤怒與失望之間,她把表情控制得很好。「我非常抱歉。我們不想這麼闖進來。你一定覺得,我們壞透了。請聽我解釋。這是克萊爾·阿姆斯特朗,她是我媽媽。她得了早發性阿爾茨海默病。病情惡化很快,所以,她有時會糊塗,腦子裡胡思亂想,記憶來來去去。我們從來都弄不清楚。但是,我們肯定不是想闖進你家,製造麻煩,對不對,媽媽?」

媽媽看了看懷裡的記事本。我看到,她的表情好像會想起什麼。「噢,見鬼,」她靜靜地說,「對不起,保羅。對不起……呃……薩姆納夫人。」

愛麗絲呆立了一會兒,想弄清楚走廊裡的混亂局面。「我不想嚇到孩子。」她說。

「當然不會,」媽媽說,「當然不能。我很抱歉。我到這兒來只是為了凱特琳,為了我的孩子。」她轉身面對保羅,保羅正盯著她,就像她是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一樣。

「沒關係,」愛麗絲最後說,她看了看我,臉上的微笑雖然拘謹,卻不是假的,「沒關係,進來吧。一起喝杯茶。我很肯定,保羅想聊聊你們過去的時光。你顯然有重要的事要說。」愛麗絲對媽媽笑了笑。

「可你是不是要去哪裡……」我說。

「不是什麼重要事,就是去體育館,明天去也行。來吧,保羅。克萊爾在不熟悉的環境一定覺得非常迷惑。她一路趕來找你,你就來廚房裡,坐下來跟她聊聊,好嗎?你別那麼緊張。我知道你之前談過女朋友。說真的,我之前也交過男朋友。我不會因為以前的戀情跟你離婚。」

我看著愛麗絲幫媽媽脫了外套,帶她進了廚房。我和保羅疑惑地看了看對方,都很謹慎。我不好意思地聳聳肩,跟她們下了樓。

「我姥姥得過阿爾茨海默病。」愛麗絲一邊告訴我們,一邊給我們倒茶。我們和她兩個女兒一起圍坐在大桌前。兩個女孩一直盯著我們看,好像我們是從外太空來的一樣。我猜,我們確實有點像。「我記得,當時她就像個時間旅行者。她要說什麼,都不是發自內心的——其他人都無法理解?」

「我一直想去時間旅行,」媽媽說著,朝女孩們笑了笑,「我想跟安妮·博林(1)交朋友,或者跟克婁巴特拉七世(2)出去玩。我叫克萊爾,你們叫什麼名字?」女孩們回應了她的微笑,就像她的學生一樣。她們放鬆了,愛麗絲也放鬆了。

「我叫瓦妮莎,她叫索菲。」大女孩跟我一樣是黑髮,朝金髮的妹妹點了點頭。

「很高興見到你們倆。打擾你們吃飯了,謝謝你們不介意。」

「沒關係,」索菲說,「爸爸做的飯,不太好吃。」

「你們來幹什麼?」瓦妮莎問她,「你們是爸爸的朋友嗎?」

「我以前是。」媽媽一邊說,一邊看了保羅一眼。他保守地交叉雙臂,放在胸前,靠在灶台旁邊,不想和我們坐下來。媽媽沒去管他,看了看愛麗絲。「不過,現在,我只想把女兒安頓好,趁我……噢,趁我還沒突然跑去見克婁巴特拉。」

「當然了,」愛麗絲說著,在兩個女兒間坐下來,「說得很對。」

我朝兩個女孩笑了笑,忍住不盯著她們看,好找出我們的共同點。可是,也許我的想法很多餘:愛麗絲使勁看著我,然後看了看瓦妮莎,又看了看媽媽。

「那麼,你們來聊的過去,是跟你女兒有關嗎?」她在跟媽媽說話,完全像對待正常人一樣。即使經歷了這一切,即使我們突然出現,破門而入。而且,還不止如此。我看得出來,不用說出那個大秘密:保羅不肯相信的事實,愛麗絲已經看出來了。

「是的,」媽媽說,也許,媽媽也看出了愛麗絲的想法,又補充道,「不過,也許不要當著你女兒的面。」

保羅打算贊成,但是愛麗絲阻止了他。「不用,沒關係。我們是一家人。我們都是一起面對。我想,我們也因此相互支持。我希望如此。」愛麗絲點點頭,等著媽媽繼續說。

我深吸了一口氣,媽媽拉住了我的手。

「是這樣的,我跟保羅約會時,懷上了凱特琳,」媽媽直言不諱,「我想保住孩子,但我不想跟保羅在一起。不,不能那麼說。我曾經非常愛他。但我知道,我們那時還不是認真的。所以,我給他寫了這封信,但一直沒寄出去。我從沒跟他說過凱特琳的事,這一點我做錯了。」

「我明白了。」愛麗絲非常謹慎地說,安心地朝兩個小女兒笑了笑。兩個孩子震驚得瞪大了雙眼。她們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沒有躲避,決定接受她們的檢查。

「凱特琳來是想告訴保羅……哦,我想,就是表明她的存在,是我讓她來的。我想糾正錯誤。她有一天去見過他。不過,他的反應跟我們預料的不一樣。凱特琳都打算回家了,我說服她不要回家。我跟她一起來告訴他……這是真的。我能證明。」

「噢,保羅,」愛麗絲說著,滿眼淚水地看了看我,「看看她,就跟你的影子一樣。你怎麼會懷疑,她不是你的孩子?」

她會這麼說,是我最想不到的——她有這樣的反應,也是我最想不到的——可是,她就是這樣,只是看著我,就那麼看著。這樣被人看著,這樣被人認識,突然的放鬆幾乎讓我癱倒在地上。就是這種感覺——認識真正的自我,就是這種感覺——給我這種感覺的不是保羅,而是愛麗絲。

「這件事太突然了,」保羅說,「我在想你和兩個女兒。是我沒處理好。」他看了看我,「如果我傷害了你,我很遺憾。我很抱歉,我把事情搞得一團糟……」

媽媽打開記事本,推到保羅面前。愛麗絲走過去,站在他背後讀信。

我朝黑頭髮的瓦妮莎笑了笑。她也朝我笑了笑,又推了推妹妹,妹妹也露出同樣的微笑。「這太瘋狂了,太他媽的瘋狂了,不是嗎?」這句髒話讓她們咯咯直笑,「哎喲,對不起。」

看完信,保羅又盯著記事本看了好長時間。然後,他看了看媽媽。他們互相注視,這是重逢的一刻:這一刻既是問好,也是道別。媽媽輕輕地點了點頭。保羅看了看我。

我們對視時,最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我看出了他面部肌肉的變化。他的雙眼——曾經目空一切,充滿敵意——第一次看見了我。我第一次正視父親的面容。世界發生了些許變化。我意識到,以後將不再一樣。

「我一無所知,」他說,「這麼多年……」

「不,不怪你,都是我的錯,」媽媽說,「我以為,我一個人就行,我真的可以。但是,凱特琳卻沒法一個人。她原本不用一個人面對的。我太自私了。」

「我們沒有別的目的,」我對愛麗絲說,因為,她比父親好說話,「媽媽只是想讓我們相認。我們不是為了錢。如果你們不願意,我們甚至可以不聯繫。」

「你們想要什麼?」愛麗絲問我。

「我想跟你們做朋友。」我說著,突然意識到這是真心話。

「那麼說,那女孩是我們的姐姐了?」瓦妮莎說,「因為爸爸以前跟這位女士約會過?」

「總結得不錯,」愛麗絲露出微笑,看了看保羅,「有很多東西要消化,對不對,親愛的?」

「太棒了,」索菲說,「突然有個大姐姐,好棒啊!爸爸,是不是很棒?」

保羅點了點頭。有一會兒,他用雙手摀住眼睛。「我不明白,你怎麼能那樣離開,」他最後告訴媽媽,「我找了你幾星期,想問你原因。你傷害了我,我很受傷——完全出乎意料。在愛麗絲出現前,沒有別人對我這麼重要過。如果我知道凱特琳……」

「我知道,」媽媽說,「我知道。在相守的美好時光裡,我騙了你們兩個。現在我們在這裡,像陌生人一樣,圍坐著一張餐桌。但是,希望我們不會永遠是陌生人。哦,至少你們兩個不會是陌生人。希望你們再加深瞭解,成為朋友。」

「你要留在曼徹斯特嗎?」保羅問我。

「我不知道,」我猶豫了,「我不確定。我是說,媽媽需要我回家,所以……」

「我不需要,」媽媽說,「我要你過得開心,時不時回家看看,不用在家陪著。」

「那好了,」愛麗絲說,「我們想瞭解你,凱特琳。我們很願意,想起來是件好事。多神奇啊。」她哈哈一笑,拍拍雙手,「我敢說,我們需要時間,需要多多適應。你不用待在這裡——我們可以去看你。也許那樣更容易些。我們輪流過去。我們都有點嚇到了,不過,我知道會沒事的。」

「我喜歡你,」媽媽一邊說,一邊朝愛麗絲微笑,「沒錯,我非常喜歡你。」

愛麗絲站起來,來到媽媽身邊,伸開了雙手。過了一會兒,媽媽站起來,抱了抱她。保羅看她們的表情很有意思。我、瓦妮莎和索菲咯咯笑起來,而保羅——我們的父親——卻滿臉通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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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安妮·博林(1501—1536),亨利八世的第二任妻子,1533年至1536年間的英國女王。

(2) 克婁巴特拉七世(公元前69—前30),埃及托勒密王朝最後一位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