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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7月24日,週五露絲

這是一張來自聖艾夫斯的明信片。克萊爾父親死後,我第一次單獨和她度假。我也是在這裡弄丟了她。

沒有他我不想度假。儘管之前我們也只有過一次家庭度假,但我還是覺得不應該繼續去。想想過去,我覺得,我跟克萊爾不該像以前那樣生活。我以為,我們應該永遠哀悼他。但是,那不公平。克萊爾愛他,可她不像我那麼瞭解他——他從來沒讓她瞭解過自己。對她來說,他的死亡讓人傷心,但卻可以理解。對我來說,我失去了一生的愛:我在世界上最尊重、最愛慕的人。我不想生活回歸常態。

可是,克萊爾需要放鬆。我媽媽這麼說的,只有這一次,我聽了她的話。現在想起我們度過的那個假期,很有意思。在八十年代,只有富人才會坐飛機到國外。不過那時我也還沒學會開車——那之後我才拿到駕照。所以,我們在維多利亞車站搭上一輛長途汽車,來了一場跟團游。克萊爾、我還有許多老人和退休人員都很奇怪,我們倆為什麼會參加——事實是,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要帶克萊爾度假,其他的我想都不願想。

她一定過得很不容易。我甚至不確定,在我收拾行李那天前,有沒有告訴她我們要去度假。我們坐了六個小時的車,幾乎一句話沒說。她坐在過道上看《簡·愛》。我盯著窗外想他,想他在沒人的時候,是多麼可愛,多麼溫柔。想他那麼愛我,我也那麼愛他。想我失去了他——那個一親我,就讓我膝蓋顫抖的男人;他也失去了我,臨終前以為我是他母親。可是,我們沒有失去愛,一點也沒有。它還在那兒,還在我們之間。我們的愛還在那兒。

我們住的酒店很不舒服,具體記不太清了,只記得屋裡很髒。對我來說,這些其實都不重要。不過,克萊爾很失望,她以為窗外能望見大海,卻沒想到只能看見對面磚牆上的空調外掛機。

我們在那兒待了一周,天或晴或雨,我有些記不起來了。我只知道,那時,聖艾夫斯還沒有滿大街的時裝店和咖啡廳。即便天氣晴朗,也不暖和。我們大多數時間都是在沙灘上度過的。我戴著太陽鏡,坐在沙灘椅上。克萊爾在水裡撲騰,無精打采地踢打浪花。我忘記給她擦防曬霜,她曬傷了。我很落魄,很難過,很孤單。我不想在那裡,也不想回家。我只想回到三四年前,他還沒查出癡呆症的時候。我再也無法品嚐快樂的滋味了。

一天晚上,我們去了市區。因為克萊爾吃煩了酒店的飯菜,不停地纏著我帶她出去吃飯。市區有個賣炸魚和炸土豆條的店,我們可以去那裡吃。走在市區的街上,熙熙攘攘,到處都是懷揣同樣想法的人。然後,我突然看到一個背影,我很肯定那是他,我就是肯定。我覺得,他跟我們來到了這裡。除了他,誰還會在夏天的晚上,穿著灰色西裝外套,誰的頭髮可以紅得閃閃發光?我跟著他,緊緊盯著那抹紅,貓著身子穿過街道,擠過人群。最後,我幾乎跑了起來,拚命想追上他,直到我轉過彎,撞到那位穿著灰色西裝的紅髮男子。我抓住他的肩膀,一把抱住他,放鬆地哭起來。男子推開了我,讓我醒醒。我正視他的臉——一張對我來說毫無意義的臉。他不是幽靈,也不是奇跡:是我的腦子在耍我。我連髮色都看錯了。他不是紅髮,他是金髮。

那時候,我才意識到,克萊爾沒跟我在一起。過了一會兒,恐懼的利箭開始刺穿瀰漫的悲傷。我的心終於被觸動了,開始狂跳不止,我又活過來了。那是極其可怕的十分鐘。我喊著她的名字,一路跑回去,人們看著我——這個在街上大喊大叫的瘋女人,我對此置之不理,因為我感受到血管裡的血液在奔流,身上充滿了生機:我的心臟每跳一次,血管裡的期待、恐懼和焦慮就在蔓延。就像在這之前,我一直一無所知一樣。

我找到她的時候,她正盯著一家商店櫥窗看,似乎並沒有發現我不見了。我抱住她,用力地、緊緊地抱住——她嚇壞了,最後開始反抗。

這一夜有兩樣東西失而復得——克萊爾和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