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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5 凱特琳

兩天裡,滄海桑田。

電話另一頭的姥姥聽起來很緊張。兩天內,媽媽已經是第二次逃跑了。姥姥嚇得直發抖。我要回家。我堅持馬上回家,但姥姥不讓。

「你現在回來,又有什麼區別?」她說,「我有格雷戈和埃絲特,他們就像磨難中的一縷陽光。自從上次圖書館『惡行』後,她更加鎮靜平和了。老老實實在家裡待著呢。」

「也許,我們可以時不時帶她去圖書館,」我說,「小時候,她一周會帶我去三四次,記得嗎?那次放學後,她開始大聲為我讀《聖誕頌歌》,給所有角色配音,把我嚇得夠嗆,還記得嗎?其他人也開始聽。他們都以為是什麼大事。然後,圖書管理員因為擾亂秩序,把我們趕了出來。對她來說,那是個特別的地方。也許,如果我們經常帶她去,會有些幫助。」

「沒錯,」姥姥說,「雖然她就是上演《真實犯罪》,我也不會覺得奇怪。但你知道,她能反抗周圍的一切,甚至包括我,我還是很高興的。如果她不反抗到最後,就不是我的克萊爾。她最近經常在記事本上寫東西。一頁又一頁,好像交稿日期快到了一樣。」

「等我回家,就去把抽屜裡的小說拿出來讀,」我說,「也許,小說真的很不錯,姥姥。也許,我們可以把書出版,趁她還沒……想想她會多開心!」

「我不知道,親愛的,」姥姥停了一下,只有她打算說傷心事時,她才會用愛稱,「如果你媽媽想讓人讀,早就有人讀了。重要的是記事本,那是她一生的作品。」

「我很高興它能幫到她。」我說。

「她寫的字很亂,想看清她寫了什麼,也不是那麼容易。不過,只要她認識,也沒關係。」姥姥說。

「格雷戈呢,他怎麼樣了?」我問。

「經常幹活,上班,不在家裡。只有他不在家裡,克萊爾才能平靜。」

我跟姥姥通話前,打過他的手機,可沒人接。有時,我真希望能抓緊時間,跟他成為更好的朋友。這樣,跟他交談就會更順利。我以為,我時間很充裕——每個人都這麼認為。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死期,是很常見的事,不是嗎?我看了看酒店窗外,生命正在樓下的街道上流逝。我感覺離家那麼遙遠。

「那麼,你知道要說什麼嗎?」姥姥問我。

我還沒告訴她,我第一次嘗試失敗了。也沒告訴她,在酒吧裡,扎克坐在我身邊,為跟他毫不相關的事情向我道歉。雖然情況特殊,但我也為自己的笨拙感到尷尬。我能想到的就是,我要當母親了,要成為真正重要的老大姐:一個關鍵人物。無論結果怎樣,我都要堅持到底,做我該做的,成為該成為的人。不再是兩句話都說不完整的笨女孩。如果換我是自己失蹤很久的女兒,我會讓自己滾開。

「你會沒事的,」看我沒有回應,姥姥就自問自答道,「我敢打賭,你會知道該怎麼說。看看你多聰明。」

「姥姥,我是個意外懷孕的輟學大學生。」我告訴她。

「噢,沒錯,」她說,「也許吧,不過也是個非常聰明的人。」

姥姥掛了電話,我在屋裡吃了早飯。自到達酒店的那一刻起,我就下定決心,不會下樓吃早飯,獨自一人坐在飯店角落裡。我真的一點也不想出去——不要回學校,不要回去找保羅·薩姆納。我知道他今天在英語系辦公室裡做輔導。我不確定他的辦公室在哪兒。不過,我很肯定,應該不難找到。之後,就是等待時機了。我仔細看了看自己,沖了個澡,用酒店吹風機慢慢吹乾頭髮,吹出順滑的波浪。我沒碰浴室玻璃架上的眼線膏,只是化了點淡妝。我看了看自己的雙眼。至少有五年了,這是第一次仔細觀察我沒畫眼線的眼睛輪廓。我以前照鏡子,不知道自己像誰——這張臉屬於哪個神秘人物——但是,現在我看得一清二楚。她的鼻子、她的下巴、她的嘴巴。雖然她的雙眼是藍色,我的雙眼接近黑色,可這兩雙眼是那麼的相似,這與顏色毫不相關,重要的是雙眼背後的意義。我知道,多虧了她,我才能挑戰極限。

我微笑著搭電梯下樓,想像媽媽為自己開一條路,跑到圖書館去的情景。我知道,要在媽媽身邊建立起防護帶,對姥姥來說極為困難,但不知怎的,這卻讓我感到充滿戰無不勝的勇氣。

電梯門開了,我看到扎克正坐在對面看報紙。我迅速地按了幾次「關門」鍵。電梯外有個人正等著上樓,一遍遍地按「上行」鍵。我們的大拇指戰爭大概持續了十五秒,扎克抬起頭,看到了我。

「凱特琳!」他像老朋友一樣,喊出了我的名字——我還沒能來得及跟被我惹火的男人一起上樓,看來躲不過他了。

我不情願地認輸,走出了電梯。勝利者從我身邊穿過,嘴裡嘟嘟囔囔的。我站在原地,讓扎克來找我——如果那真是他的名字的話。因為,電梯門對面正好有一個攝像頭。

「你在跟蹤我嗎?」我問他。不過,不得不承認,一個穿著黑白條紋緊身牛仔褲、酒紅色襯衫和馬甲的男人,似乎不太可能跟蹤任何人。除非有人跟他說,他的褲子很好看。他就差個人再給他提點瞎建議,比如戴頂爵士帽。

「沒有!好吧,算是吧,」他給我一小張疊起來的方形紙片,「我看到了這個。你丟在了吧檯。不過,很抱歉,我看過了。」

我接過紙片,不用看就知道,那是我列的清單。

「那麼,一個和你毫不相關的陌生人,你現在對她有了些瞭解,那又怎麼樣?」我說,「你就這麼離奇地直接出現在我的酒店嗎?」

「我想確認你沒事,」扎克說,「我是說,昨天你一定很為難,那樣見到你父親,他卻不認識你。尤其是……你也知道,你的……呃……」

「我的狀況?為什麼男人不願直接說『懷孕』?」我挑了一下眉毛。我真搞不懂他。他來這兒幹什麼?這到底對他有什麼好處?「哎!你是宗教狂熱分子嗎?」我問他,「是要讓我皈依,還是什麼嗎?因為我看過相關報道,他們找個帥哥跟意志薄弱的女人調情。接下來,你知道吧,她會住在堪薩斯州,嫁給一個男人。他留著絡腮鬍子,還有十六個妻子當姐妹。」

「那麼,你是覺得我長得帥了?」扎克咧嘴一笑。我立馬臉紅了,這讓我很生氣。因為,儘管他喜歡穿Topman這個牌子,打扮得像個歌星般招搖,但他如此迷人——這讓我更加生氣。因為,我顯然不是在找迷人的男人,尤其是毫無理由就出現的陌生人。

「噢,我的上帝,你在這裡幹什麼?」我又問了一遍,我是在惱他,也是在惱自己,「跟你有任何關係嗎?」

「我想沒有,」扎克說,他看起來笨拙尷尬,「我以為……你知道吧,你離家在外,懷著孕,從沒見過你爸爸。我只是想……你可以找個朋友。」

「你這個變態,」我說,「你是個喜歡孕婦的變態。你是個崇拜邪教、喜歡孕婦的變態。」

「你沒見過什麼好人,對嗎?」扎克又是皺眉,又是微笑。

「不用可憐我!」我伸出一個手指命令他。我提高音量,前台的人都抬頭看我。

「好了,我們去那邊喝杯咖啡吧,」他朝酒吧點點頭,「作為破冰對話,你可以說說其他看法,再評價一下我的精神變態。也許,我們都不會因為引起騷亂被捕或被扔出去。你會發現,我是個相當不錯的傢伙。」

他的從容開朗似乎那麼自然,好像,突然到酒店造訪一個陌生人,自作主張地幫助別人,是天底下最正常不過的事情了。我想不通他為什麼在這裡,顯然只是為了我。

「你不明白,對嗎?」他想了一會兒說,「聽好了,我不是邪教的,我不是個只喜歡孕婦的變態——不過,我想說,從天性上來說,覺得孕婦迷人不一定有錯。但是我媽媽教我要善良。她非常想把我變成一個好人,關心世界,愛護別人。我十五歲時,度過了叛逆期。大約有四年的時間,我完全跟她唱反調,丟掉很多關心我的人,做不該做的事。然後,我意識到,生活好痛苦——讓我噁心,但終於發現,媽媽是對的。你關心別人時,世界也變得更加美好。這樣是有點笨,但這樣就對了。我是個笨傢伙。」

「你媽媽是特蕾莎(1)修女嗎?」我問他。

「不,」他露出微笑,「她其實已經去世了。我十五歲時,她得了肺癌。她從不吸煙,但她大多數時間在酒吧工作,所以……」

「我媽媽快死了,」我說,「噢,其實不是快死了。她得了早髮型遺傳阿爾茨海默病。我將來有50%的可能也會得這個病。」

周圍一片沉默,除了酒店大廳的說話聲和樓外模糊的行車聲,那一刻什麼也沒發生。

「你這段時間壓力很大。」他說。這不是一個問題,也不是老生常談:這僅僅是個事實。不知道為什麼,聽到別人大聲說出這句話,我感到非常鎮定。沒錯,這句話管用了:我承認,我這段時間壓力真的很大。我感覺好多了。

「那麼,你想要咖啡嗎?」我問他,「你可以幫我想想該怎麼向爸爸自我介紹。」

「那是不是說,你不覺得我要引你進邪教,或者拐騙你了?」扎克高興地問我。

「不是,」我說,「可是,我沒人可說,只能碰碰運氣。」

進入英語系大樓,並不像我起初想的那麼簡單。你要掃瞄身份證,或者攜帶員工卡。

「好了,」我對扎克說,「用一下你的員工卡,趁沒人發現我是個外來人,我先衝進去。」

扎克咧嘴笑了。「我的卡在這裡不管用,只能用來吃飯。」

「那你的學生卡呢?」我伸開手掌向他要。

「我不是學生。」他說。

「不對,你是!」我突然停住了。我是說,一個同齡人,如果他不是學生,為什麼在大學校園裡閒逛,還在大學酒吧裡工作?「你不是說,你是攝影專業的學生嗎?」

「是攝影師,不是攝影專業的學生。我是個窮攝影師,所以在酒吧裡賺錢。我真的不想做婚紗攝影。可要是沒有重大轉機,明年這個時候,我應該就是一名婚紗攝影師了。」

「攝影師會有什麼重大轉機?」我偏離了真實意圖。

「噢,我也沒想好呢,」他說,「我很肯定,攝影師也有重大轉機。在外面的某個地方。」

「如果失敗了,你會因為某個原因,丟掉一大筆錢。」我說。

我很高興,他不是個學生。除了不想做婚紗攝影師,努力成為一個好人外,他似乎沒什麼人生計劃。

「所以,」他說,「我們要矇混過關了。」

「什麼?」我音量高得不得了。

「是的,我經常在電影上看。來吧。」

我有點愣,跟著他進了教師大樓接待處。他趴在桌上,探過身子,朝女接待員眨了眨眼——我是說眨眼。她只看了他一眼,就好像融化在桌子上了。真可笑。

「嘿。」他說了一句,她就咯咯笑了。我都想伸手晃晃她,跟她說別笑了。可是,我又想起來,他用超能力也是有原因的——總是為了我好——所以我克制住了。

「我們跟保羅約了時間?」

「薩姆納還是裡奇韋?」女孩傻笑著說。

「薩姆納,」他說,「抱歉,我一直都叫他保羅。」

「你怎麼認識他?」她問。在我看來,這樣很不合適。顯然,她是在孤注一擲。因為她該知道,她在攀談的這個男人,很有可能是我男朋友。就是她這樣的女人,阻礙了女權主義的進程。

「他是她爸爸,」他說著,朝我點點頭,「這是凱特琳。」

「噢!」女孩非常驚訝地看了看我。她才注意到我的存在。「我不知道,他還有別的孩子。」

「以前還有一段戀情。」我說。我很好奇,我怎麼會如此輕易地把身世告訴這個女人,而不是我父親。

「噢,那好,你們上去吧。等我按完門鈴,你們就直接推門進去。」我們朝教室大樓走去,她又朝著扎克眉開眼笑。

「用不用我打電話上去,告訴他你們來了?」

「噢,不用了,謝謝,」扎克說,「我們想給他個驚喜。」

「我們約了他,還怎麼給他驚喜?」我一邊小聲說,一邊上三樓,他的辦公室在那裡。

「很幸運,我們沒被你的機靈攪和,」扎克顯然太高興了,「我們進來了,對吧?我們沒怎麼說謊,所以還好。」

「你真奇怪。」我說著,停在了保羅·薩姆納的辦公室外。我能聽見他在屋裡說話。「裡面有人。我們等他們出來,再去敲門。」

「好啊,」扎克表示贊同,「你打算怎麼說?」

「我不知道,」我說,「我只是想解釋……我會為之前的古怪行為道歉,然後再告訴他我是誰。再然後……」

辦公室門開了,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走出來,懷裡抱著文件夾,兩頰通紅。

「他是個臭混蛋。」她告訴我,然後沿走廊下了樓。

「噢,好了。」我說。

「我在外面等著,」扎克說,「我在這兒等你出來。」

我頓了一下,其實我想讓他跟我一起。不過他當然不會進去——那樣會很奇怪。更奇怪的是,一個睡眼惺忪的男學生慢慢地上樓了。

「快點,」扎克說,「要不然就錯過機會了。」

我還沒弄清楚狀況,就打開了門。保羅正在看論文,抬頭認出了我。我是他課上的瘋女孩——酒吧裡的怪女孩。

「有什麼可以幫你的嗎?」他疑惑地問我。

除了說出真相,真的沒什麼可做了。

「你記得我媽媽克萊爾·阿姆斯特朗嗎?」我一邊問他,一邊關上了門。

他笑了。「克萊爾,沒錯,我記得克萊爾。克萊爾是你媽媽?你為什麼不早說?我當然記得克萊爾。我的初戀,我怎麼會忘呢?」

他笑容滿面。聽到她的名字,他看起來非常高興。所以,我也笑了,然後是滿眼淚水,止也止不住。

「噢,給你……」他遞給我一盒紙巾,「我很抱歉。我甚至都不知道你叫什麼。」

「我叫凱特琳,」我說,「凱特琳·阿姆斯特朗,二十歲。」

「很高興見到你,凱特琳,」他說,「你跟她長得很像,你知道吧。我就說,昨天上課時,我就覺得你很臉熟,就是想不起來。嗯,沒錯。膚色當然不同,不過……你跟她長得很像。」

我只是坐著,仔細盯著他看。他有著善意的雙眼。聽到媽媽的名字時,他的微笑溫暖而友好。

「你在曼徹斯特上學嗎?克萊爾怎麼樣?我一直想知道,她怎麼樣了。我總是在想,我會看到她名聲大噪。她身上有一種特質,讓她與眾不同。」

「呃……」我吸了一口氣,「我不在曼徹斯特上學。我來是為了找你。媽媽讓我來的。她病了,覺得該讓我見你了。」

「見我?」保羅疑惑地問,「我是說,如果我能幫忙……」

「我不知道,」我說,「可是,呃,問題是……保羅,我很抱歉,因為我知道,這對你來說是個打擊。但是,你是我父親。」

保羅盯了我很久很久。我想知道,他有沒有注意到,我和他有著同樣的黑色雙眼、同樣的鬈發。我們的大拇指尖都是方形的。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注意到。

「聽我說,小姐,」他突然站起來,「你不能跑到別人的工作場所說胡話,好嗎?我不是你父親。我很抱歉,你以為我是,可我不是。我和你媽媽很久以前就分開了,她沒有懷孕。要不然,她會告訴我的。她會讓我知道的。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你母親病了——而且,我很遺憾聽到她病了——你一直在追尋她的過去,想弄明白一些事……我很同情,真的。可我不是你父親,你該走了。」

他站起來,走到門口,打開了門。

「她從沒跟你提過我,」我沒往門口移動一步,「也沒跟我提過你。我一直假裝自己是試管嬰兒。」

「噢,上帝啊,」保羅看起來恐懼,驚慌,心煩,「聽我說,我知道你一定很難熬,可我不是你父親。」

「不對,你就是。媽媽告訴我你是,就在她剛診斷出阿爾茨海默病時。她不會說謊的。」

「阿爾茨海默病?」保羅重複了一遍,「噢,凱特琳,跟她爸爸一樣的病嗎?」

「是的,」我說,「沒錯,這是家庭遺傳病。所以她跟我說起了你。她想讓我有個家。」

「噢,凱特琳,」他又說了一遍,「我不是你父親。我不可能是。聽好了,如果是阿爾茨海默病,你就沒想過,也許是克萊爾記錯了?也許都是她的幻想?」

「不是,」我說,「媽媽不會說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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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世界著名天主教慈善工作者,1979年獲諾貝爾和平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