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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3 凱特琳

我要生孩子,我要見父親。

一想到我在曼徹斯特的酒店裡,就讓我抓狂。我用酒店便箋列了個清單。不過這總讓我覺得,我像在演電影:用酒店便箋記事……感覺太戲劇化了,就像是一場夢。我以前從沒自己住過酒店,這是一家不錯的酒店。馬爾馬遜酒店正好位於市中心。格雷戈用自己的信用卡幫我訂的。他說,他希望我住得安全舒適。好吧,我很安全。但我不會說,我很舒適。當我不去想來這裡的原因時,我覺得很興奮,感覺自己長大了。不過很快,我會再次抓狂。

在我翹課前,有一位創意寫作老師總說:逼自己走出舒適區,看看自己到底能做什麼。我第一次覺得,我完全走出了舒適區。這讓人激動,也讓人害怕。

我的清單有點像待辦事項,也有點像備忘錄。因為,我似乎改變不了清單,即使我想改,現在也改不了了。這是一個短清單,上面寫著:

我要生孩子。

我要見我父親。

他甚至還不知道我的存在。

我把清單塞進口袋,來到這裡。現在,我抓著清單——一張疊起來的方形酒店小便箋,想像著,我的指尖能摸到字。唯一阻止我逃跑的就是那些字。

我屏住呼吸,在階梯教室外等著,集中精力做這件事:進去見他。我努力拋棄一切雜念——媽媽的病、孩子和一切——只是站在那兒,做好這件事。要做到很難,我害怕了。感覺一點也不真實,我站在那裡,就要進門,馬上要跟我父親呆在一間屋裡。我不敢想像,哪怕只剩幾秒鐘的距離。

我跟在一群女孩後面,跟她們一起進了階梯教室。沒人多看我一眼。我穿著黑色低腰牛仔褲和長款黑襯衫,看起來還像個學生。我進門前,把頭髮梳得蓬蓬的,盡量多塗些眼線膏,塗了一層又一層。我身上唯一的顏色,就是紅色的唇膏,那是為了媽媽:我塗紅色唇膏時,覺得她好像跟我在一起。

我的本能反應是坐在階梯教室後面,但是那裡已經被佔滿了。他們會認出我是陌生人。所以,我去了空著的前排。我一眼就認出了他。我父親——就在那裡。

那一刻令人眩暈。我忍不住想狂笑、尖叫、手舞足蹈。不幸的是,我什麼都沒做。相反,我低著頭,拉高了襯衫領。把自己當成私家偵探,能讓我感覺好點。

他打開文件夾,抬頭盯著屏幕,小聲對著蘋果電腦咒罵。顯然他的演示文稿出了點狀況。我能幫助他,我對演示很在行。他看起來比我想像中要老。不知道為什麼,我總以為,他還是個年輕人。我決定來這兒那天,媽媽給了我一張他的照片——濃黑的頭髮,高高的個子,優雅中稍顯笨拙。不過,他沒我想像中高。他後腦勺都有點禿了,有點反光。不過,對一個老男人來說,他穿戴講究,似乎穿著一條迪賽牛仔褲和一件很有品位的襯衫……當然,如果他沒把襯衫拉得那麼平整,塞進牛仔褲裡,會更好些。

他整理著筆記,又抬頭看了眼教室,四周都是吵鬧聲。也許,他想看看今天的聽眾是什麼樣的。不過,教室沒有坐得很滿,他拿起手機看了一眼,也許是在看妻子發來的短信,然後……我愣住了。

他看見了我,衝我笑了笑。我認出了那個微笑,本能地回應了他的笑。因為,那個微笑,我以前見過一百次了。從我臥室的鏡子裡,從我掛在頭頂的牆上、朋友給我拍的照片裡。他看起來跟我好像!我期待他也能認出我來,馬上意識到我是誰——一個丟了很久的人。但是他沒有。

「第一排有『觀眾』,可不常見。」他其實是在對我說。

他說話得體,聲音深沉,有感染力。沒錯,我覺得,他聲音很有感染力。他很自信,對自己很肯定。他在跟我說話。

「我不是這裡的學生。」我誠實得有些荒謬。因為,我不想跟他的第一句話就說謊。「我只是聽說這門課很好,想來聽聽。」

他看起來很開心,非常開心,甚至有點傻樂呵,就像一個不太安心的人。我注意到,他左手戴著大大的結婚金戒指。我之前就知道,他結婚了。但是,我很想知道,他妻子什麼樣,她會不會喜歡我。我想知道同父異母的妹妹怎麼樣,她們長得像不像我。很有意思,我從沒覺得,埃絲特是我同母異父的妹妹:她從一出生,就是我的親妹妹。但是,這兩個陌生人,我甚至想像不出……我難以想像,她們是我的半個妹妹。把我們放在一起,也許能打起來。

「這樣啊,」他衝我眨了眨眼,「希望你喜歡這門課。」

接下來的幾秒鐘,我說服自己接受,我父親是一位會對陌生人眨眼的男人。

當然了,我完全沒聽他在講什麼。我只是看著他,每隔一會兒,就提醒自己在做什麼,以及為什麼。我正在做的,就是看著這個為我的出生奉獻過精子的男人。即使只是那麼一刻,他也像另一半的我——我看起來的樣子、我說話的樣子、我做事的樣子。也許,當我的一切出了問題時,我總會給自己雪上加霜,為自己選擇一條黑暗、危險的道路,也有一半原因來自他——如果不是媽媽和姥姥來救我,我還在那條路上。

所以,他在講課,我盯著他。他時不時皺起眉,看我一眼,就像他以前在哪兒見過我。課快講完了,我知道,他還會跟我說話,問我覺得怎麼樣。或者問我,以前是不是在哪兒見過我。突然,我有一種感覺,他認識我,他知道我是誰,我慌了。儘管他還在講課,但我突然站了起來,從前排走出來,低著頭走向了出口。

「真難伺候。」我出門時,聽見他說了這樣一句。學生們哄堂大笑。我意識到,我沒能保持低調。

冰冷的空氣突然撲向我的臉頰,我瑟瑟發抖,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我感覺,如果直接回到酒店,那麼一切就結束了,什麼也沒發生。所以,我循著標誌去找學生會大樓,希望找個暖和的地方好好想想。我對著一臉倦怠的門衛,晃了晃過期的學生卡。他連看都沒看,甚至沒瞅見我的紅唇,就讓我進去了。

下午已經過半了,酒吧裡幾乎是空的,只有幾個學生在打檯球,看什麼美國體育節目。吧檯後有個人,靠在那裡,雙眼也直盯著電視。

「這裡有咖啡嗎?」我的問話,讓他吃了一驚。他一直盯著我看,讓我不太舒服。我摸摸臉,不知道臉上是不是又劃了圓珠筆。或者,我是不是無意中擦了嘴,變成了個小丑嘴,而不是妖精嘴。

「咖啡?」他說話的樣子,好像以前從沒聽說過一樣。他一口本地音,但看起來,他更像是流行男子樂隊裡的領奏,而不是酒吧裡的侍應生。他穿著時尚,一件平整的襯衫,掖進緊身牛仔褲裡,外搭一件馬甲,配著黑色細領帶。他留著淺棕色頭髮,顯然是精心設計過髮型,也只有女孩子才能那麼精細——綠色的雙眼下面,有煙熏妝的痕跡。或者,他真的睫毛很濃?我只顧盯著他看,沒聽見他重複我的問題。

「呃,沒錯,咖啡,」我說,「你知道吧,黑咖啡是十六世紀流行起來的,當然除非你加牛奶。我喜歡加奶,加糖。你知道糖吧?」

「你真有意思,」他說著,稍稍抬起頭,直勾勾地瞅著我,「我喜歡。」

「我想要杯低卡咖啡。」我尖聲說。

「當然可以。一杯拿鐵?」他朝我露出了微笑。我立馬覺得自己那麼刻薄,真是太愚蠢了——他的微笑迷人得不得了。我是說,現在很滑稽。就像我回到了十三歲,突然傻傻地暗戀上一個六年級男孩。他笑得那麼燦爛,那麼漂亮。我想像個小女孩一樣尖叫。我已經多久沒有看到一個有衝動吻他的男孩了——我腦海中出現類似的情景,已經是好幾周之前的事情了——但是,哦,我的上帝啊,那個微笑!那個微笑在閃閃發光。誰要是擁有那樣的微笑,都可以騙走全世界十三歲少女的零花錢了。

我把頭扭到一邊。趁我還沒跟著裝最「差」的男孩調情,我要考慮是不是該離開。我突然想起來,我在這裡做什麼,以及為什麼。我想起了孩子、我母親、我父親。所有的這些理由意味著,我再也不能逃離一個微笑迷人的男孩了。生活不再是躲避——生活不再有調情,那是肯定的。他大概喜歡有節奏的音樂,我自言自語道。還有傻傻酷酷的歌詞。我打賭他喜歡「酷玩」樂隊。

「說實話,」他注意到我沒話可說,善良地插話幫我,「所有的咖啡都來自那台機器,味道或多或少類似。除非有人要熱巧克力,不然都是那個味。」

「那就要最便宜的。」我說。我看著他抓起一個大杯,固定在一個不銹鋼機器下,按下一個按鈕。過了一會兒,一杯熱氣騰騰的加奶咖啡就放在了我眼前。

「我以前沒見過你。」他說。

我轉了轉眼珠,想找一張桌子,保證自己的安全。「我每週五都來,你不記得我嗎?」

「得了吧,」他哈哈大笑,又擺出那種笑容,憨憨的笑容,「我對你沒印象。要是我們以前見過,我肯定記得你。我很喜歡觀察人臉。你的眼睛是我見過的最黑最亮的。」

「噢。」我不知道該怎麼應付了。

「我是個攝影師,」他告訴我,「我一直在找有趣的人臉。」他又仔細盯了我好久。那時,我覺得,我大概會產生一堆荷爾蒙。「是的,我見過的最黑最亮的雙眼……」他探過身子,我呆呆地坐著,就像一隻即將被蛇抓住的老鼠。「黑眼球幾乎把眼白都填滿了。我可以給你拍照嗎?」他突然往後一退,好像魔咒被打破了,我眨了眨眼睛。

「不行,」我的手指沿著杯子邊緣畫圈,堅定地說,「不行,我不是這附近的。我只在這裡待一兩天,或者更短。」

我和父親第一次見面,並不想向他介紹自己。或者說,我更不想瞭解他了——他看我的樣子,他盯我時顯示的好奇心。我能想像得到。我清楚地知道結果會怎樣。「你好,我是你失散多年的女兒,你一直不知道、不想要的女兒。很遺憾,我沒事業。我第二年考試沒通過,因為,一個男孩讓我懷了孕,然後甩了我。我崩潰了,因為我是個傻瓜。再加上,我發現媽媽——記得她嗎,那個你讓她懷孕的女人?——她病得很重。可我拋下了病重的母親,去脫衣舞酒吧上班。幾個月來,我冒出各種愚蠢的想法。我以為,我來見你,就能功德圓滿了。噢,什麼?你想讓我現在離開?我也這麼認為。下輩子見。」

「那你來這裡幹什麼?」男孩雙肘靠在吧檯上問我。

男孩的鼻子不該這麼協調。一般來說,男孩的鼻子不是太大,就是太小,但他的鼻子很完美。看著他的鼻子,很難集中注意力。但是,比起盯著那雙睫毛濃密的綠眼睛說話,這要稍微容易點。看在上帝的分上,他似乎應該在音樂劇裡擔任主角。

「我來找人,」我瞅著他的鼻尖說,「拜訪一個朋友。」

「男朋友?」他就那麼問了,有那麼幾秒鐘,我覺得,他對我有意思。後來我又想,也可能只是因為他是北方人,北方人總是很直接,好管閒事。至少,在姥姥看來是這樣的,她認為自己無所不知,就因為她退休後去過奔寧山脈(1)。當然她現在又復出了,在做最後一份工作。

「不是。」我被這種事嚇到了,臉也不自覺地紅了起來,他看到就笑了,我真想狠捶一下他的胳膊。「我男朋友在倫敦。」

他的笑容大概動搖了些?反正,他現在沒那麼驕傲了。我以前和他這樣的男孩約會過——穿得像樂隊成員的潮男,鞋子比我的還多。他們通常都很自大。反正塞巴斯蒂安是這樣。我很快要再見一次塞巴斯蒂安,跟他解釋,他要當父親了。因為,我不想二十年後,我的孩子也坐在某個酒吧裡,準備鼓起勇氣跟父親介紹自己。

「那你叫什麼名字?」他問我,「這個可以問,對吧?」

「凱特琳。」我說。

「扎克。」他伸出一隻手,食指上戴著一個很寬的銀戒。

我跟他握了握手。他盯著我的雙眼,又反常地看了一會兒。我要再次想想我是誰,為什麼來這裡。我不是來和帥氣的酒吧男侍調情的。我和男孩子調情的時光已經過去了。

「扎克這個名字很適合你。」我告訴他。

他哈哈一笑,問我:「為什麼?」

「因為很喜慶,『扎譜-啊-嘀-嘟-嗒』(2)。」我說完,他又大笑起來。他笑了很久很大聲,一定是高興壞了。

「凱特琳,」他又叫了我的名字,似乎叫得很順嘴,「你男朋友是個非常幸運的人。」

哇喔,他又那麼說了。好像他不是一個紮著領帶的帥哥,我不是穿了一身黑,化的妝看起來像要咬他脖子一口一樣。我不是他的菜,他也不是我的菜,我們都知道。

「你是不是覺得,你很會說話?」我說。

「不是。」他聳聳肩,「不是,我只是想什麼說什麼。我現在還沒女朋友,也許是因為這個咒語。我說真的。你男朋友真幸運。你太有趣了……」

這一刻被說話聲打斷了,我聽出其中一個聲音。是我父親。保羅·薩姆納跟兩男一女三個學生進來時,我把肩膀聳得老高。扎克離開我,去給他們點單了。我透過吧檯後的鏡子,情不自禁地盯著父親。我看著爸爸,下意識地注意到,扎克為女學生服務時,她樂開了花。他一定是衝她笑了。保羅坐在吧檯對面的桌子旁,興致勃勃地跟另兩個學生聊天。然後,他一定是感覺到我的目光了。因為,他突然抬頭,看到我在看他。我能做的,就是躲避他的視線。我知道,他要起身過來找我了。

「你沒聽完課就走了。」他說。

「我……我要去個地方。」我結結巴巴地說。我坐在吧檯前,咖啡快喝完了。我們都知道,我在說謊。

「沒事,」他說,「我不會一直獲得好評。」

他的微笑冷靜而短暫,轉瞬即逝。他點點頭,端起女學生點的那盤飲料,打算回去。

「等等。」我突然站起來說。一杯飲料濺在他手上。他歎了口氣,把盤子放下。「什麼事?」

「我……」我等著他看我一眼,注意到我像他一樣黑亮的雙眼,等著他發現真相。但是,他沒有。他只是愣愣地站著,越來越苦惱。「我很抱歉,」我說,「我非常抱歉,我提前走了。」

「沒關係。」他露出微笑,再次轉瞬即逝。我看著他走開了。

「你沒事吧?」扎克問我。他看起來很擔心。

「沒事。」我說。我意識到,我在發抖,好像生病了。我跌跌撞撞地走出酒吧,來到一段向上的樓梯旁。我坐在靠下的一層台階上,雙手托起臉。我只想回家。

「發生什麼事了?」扎克突然出現在我面前,蹲下來直視我,「你看起來很不舒服,你在發抖。我能做點什麼?」

「我沒事,你走吧,」我說,「我沒事。」

「不,你有事。」他很固執,「而且,我也不會走,把你留在這裡,你看起來那麼恐慌。是他嗎?那個老師?他跟你有關係嗎?」

「不是!」我吃驚地說,「不是,他不知道我是誰。拜託你,走開吧。」

但是扎克一動不動。他蹲在我面前,看著我,雙手和我的雙腳放在同一個台階上。

「我不能走,」他說,「我很抱歉,我只是……我不能留你一個人難過。我媽媽會殺了我的。」

「什麼?這和你媽媽有什麼關係?」我問他。

「她從小就教育我,要有風度,」扎克嚴肅地說,「這對利茲的窮人家來說很困難。但是,我媽媽很重視一個人對別人的禮貌,哪怕是剛認識的人,尤其是女士。」

「那好,」我說,「我是個女權主義者,所以……走開吧。」

「我也是個女權主義者,」扎克不苟言笑地說,嘴角還帶著微笑的痕跡,「我真的是。這也是我媽媽很熱衷的:讓我學會尊重和欣賞女性。」

「你到底要幹什麼?」我問他。不過,我不得不承認,他成功轉移了我的注意力。

「你不發抖了,」他說著,抬起放在底部台階上的一隻手,輕輕地碰了碰我的膝蓋,「你可以吃點東西。」

「也許吧,」我說,「說起來,我懷孕四個月了。」

這是致命一擊——肯定能阻止他散發強大的魅力。他雙手落到身體兩側,顯然是震驚了。

「哇喔,」他說著,坐回地上,「我沒看出來。」

「所以,不管怎樣,」我站起來,雙腿還有點站不穩,「我要走了。」我小心地繞過了他。

「凱特琳。」他叫了我的名字,我停下來,轉過身。

「什麼事?」我問他,「你現在想怎麼樣?」

他還坐在地上看著我。

「沒什麼,」他的話好像在道歉,「只是,當心點,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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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位於英格蘭島,是阻隔英格蘭西北部與約克郡和英格蘭東北部的一道山脈。

(2) 《扎譜-啊-嘀-嘟-嗒》(Zip-a-Dee-Doo-Dah)是1946年迪士尼真人與動畫電影《南方之歌》中的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