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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6月5日,週六克萊爾

這是我小時候,母親最喜歡的裙子上的一顆紐扣——確切點說,我那時大概五歲,她掉了這顆紐扣。我之所以記得日期,是因為那天是她的生日。那一年,我們倆一起生活,只有我們兩個。

那一天,紐扣碰上了什麼彈出去,再也找不到了——或者說,我母親是這麼想的。但是,我找到了它,趁她沒看到偷偷撿起來,當珍寶一樣藏起來。媽媽認為,有些東西會直接消失在宇宙中,再也找不到了,那顆紐扣就是這樣——其實並非如此。我看見紐扣掉在那兒,趕緊撿起來,偷偷握在手裡。它是我的了。

當時的我看到那顆珊瑚色的紐扣,上面雕刻著圖案,像是一張臉。不過現在,我只覺得那是一個圖案。我喜歡扣子,喜歡配它們的裙子,像冷冷的藍天一樣。我想,扣子的光芒映襯著冷靜的藍色,是我對媽媽的第一印象——還有媽媽的腳趾。

爸爸去世前,媽媽不穿鞋——在夏天和在屋裡時從不穿鞋。在屋外,很多時候也不穿。我很熟悉她的雙腳,她腳的形狀——右腳和左腳不一樣,有著特別的拱形。她腳趾上有金色的毛髮,腳底是粗糙的皮膚。我很小的時候,我們有很多時間在一起,就我和媽媽,爸爸通常都上班去了。當時我不知道媽媽以寫劇本為生。爸爸去世前,她必須得找份賺錢的工作。我記得,她坐在廚房桌前,光著腳,金髮披在肩膀上,手寫著劇本。有時,她會把台詞讀給我聽,問我的想法。有時,我會發表觀點。媽媽有兩部劇在倫敦小劇院上演。她在電視上還有節目。她不寫劇本時,我們會一起玩。我總是期盼著那樣的時光,因為媽媽很會玩。

她生日那天早上,滿屋子都是音樂,我們在屋裡跳舞,從樓上到樓下,從進浴室到出浴室。我們打開水龍頭和淋浴,打開所有窗戶,在花園裡一圈圈跳舞,喊叫,唱歌。媽媽穿著藍裙子,不管她做什麼,我都跟著她,視線一刻也離不開她。她像火焰,我像圍在她身邊的飛蛾,渴望沐浴在她的溫暖中。我不知道爸爸在哪兒。我猜,他出去上班或幹什麼去了。不過,那不重要,因為在那之後,我們跳完之後,她會給我切一大塊生日蛋糕,我會唱歌給她聽。然後,我們都躺在客廳的地毯上,在一小片陽光中睡著。我把頭靠在媽媽肚子上,她給我講故事。她起來時,紐扣掉了。然後,我就宣佈它屬於我了。那是我保留的有關她的一點記憶。

五年後,爸爸去世了,媽媽變了。我想,在誰看來,那都不奇怪,除了我。我為他哀悼,也為我和媽媽哀悼。我想念那個母親,那個光腳去公園的母親,那個在高高的草叢中編故事的人。在我的想像中,那草已經蓋過了我們的頭頂。沒有人壽保險或遺產,幫我們渡過經濟難關。軍隊給了一筆遺孀撫恤金,但是不夠用。我覺得不夠用。所以,媽媽要穿上鞋,找份工作。也就是說,她要忙起來,最後剪短濃密的黃頭髮。她再也沒時間講故事、跳舞或做別的事了。不過,媽媽還會穿著那件紐扣裙子,因為,我們沒錢買新裙子。她不再絢麗多彩了。她不再特別了。放學後,我回到家裡,它屬於另一個女孩。我恨那個女孩。我討厭她粉嘟嘟的臉頰,她母親讓我喝果汁飲料。

我想念爸爸,雖然我覺得,我跟他不是很熟。但是,我更想念媽媽。我的媽媽——她疲憊,傷心,孤獨,似乎再也好不起來了,哪怕是為了我。所以,我握住了紐扣。它有點像護身符:我感覺,只要我拿著它,一切就可能回歸原樣。當然了,什麼也沒發生。一切都沒有回歸原樣。我想,我一直都在生媽媽的氣——不是因為她不是個好母親,而是因為她曾經是個太棒的母親。而我度過的快樂時光,突然就不見了。

我不是個好母親:我是個反例。我有凱特琳,是因為我想要她。我從沒想過,這樣的生活對她意味著什麼——跟著一位單身母親,沒有父親的保護,哪怕是遠方的父親也好。我從沒想過,那一天來得那麼快。那一天,她要獨自面對一個完全陌生的男人,解釋自己的身份。我帶埃絲特出門,卻到了一個危險重重的地方。等我意識到時,我不認識回家的路了。我再也讀不出她最喜歡的故事了。很快,太快了。我甚至會忘記她是誰。我想讓埃絲特拿著紐扣,還有衣櫥裡的水晶鞋——母親生日那天,我穿著一條艷麗的裙子,搭配的就是那雙鞋。我想讓她穿這雙鞋。我希望,她會想起我。她能記起來,我很努力地想要做個好母親,但我很抱歉,我沒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