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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12月15日,週五克萊爾

這是凱特琳八歲時,第一次參加學校的表演節目。在校園劇《愛麗絲漫遊仙境》中,凱特琳扮演紅桃皇后。我記得很清楚,我去學校接她那天,她從教室裡蹦蹦跳跳跑出來,告訴我她要扮演角色,要記台詞,還要自己唱歌。我內心立馬感到一絲恐懼。凱特琳是個無憂無慮、樂觀向上的小姑娘——前提是,要在她感到舒適的熟悉場合。只要把她放在不熟悉的地方,或者面對不熟悉的面孔,她就會封閉起來,扭頭不去交流,藏在我背後,躲在我襯衫下面。她告訴我,她不喜歡陌生的人看她。誰知道他們是誰,她告訴我,眼睛瞪大,露出恐懼的目光。我花了很久才意識到,她害怕看到她父親,因為她不認識他。

她上學的前幾周就像一場噩夢:每天早上,她都哭得很傷心。我要把她推進操場裡,可每次我都想把她帶走,我幾乎都那麼干了。「我在這裡誰都不認識,」她啜泣著,「我會很孤獨。為什麼你不跟我一起?」

那段可怕的日子持續了很久。但是,漸漸地,凱特琳跟其他孩子和老師交上了朋友。她漸漸地敞開心扉,變成一個風趣外向、受人歡迎的小姑娘。我知道,她一定會變成這樣。但是,過去的幾年裡,什麼也沒改變。甚至她班裡的老師都沒變。儘管在過去的兩個聖誕節裡,她扮演過一隻迷人的驢子,還有一次是一隻綿羊,但沒人讓她獨自站在舞台上,讓她記台詞或唱歌。我知道她做不到,我很肯定。我知道,她會因此多麼失望。我唯一想做的,是把年紀輕輕的她從這種失望透頂中解救出來。我要保護她。第二天接她的時候,我把凱特琳支開,讓她去和沒回家的朋友聊天,借此機會跟她老師解釋了我心中的擔憂。我邊說話,邊看她跳動轉圈,嘻嘻哈哈。

「我覺得她做不好,」我告訴格雷森小姐,「你記得她第一天上學的樣子嗎?我覺得,這對她太難了。您不能找個理由,給她換個角色嗎?」

「可是,她很高興,很以此為豪,」格雷森小姐對我說,「她在排練中表現得很出色!」

「是的,但那不是真演,對吧?不會被很多陌生人盯著。」

「我想,你低估了她。」格雷森小姐說。儘管她帶著笑容,語氣緩和。但我知道,她是在批評我不能充分信任凱特琳。我沒再讓她換掉凱特琳的角色。我記得自己當時的想法是,她會看到的。等凱特琳嚇得發呆,或者眼淚汪汪地跑下舞台時,她會看到的。

我曾一度認為,校園劇服裝這種東西出現在地球上,就是為了考驗母親。我討厭拼湊校園劇服裝。所以,媽媽特地趕來幫忙。我們三個一起收拾:媽媽喜歡指揮,凱特琳展現女主角風範,我則負責把混亂的材料縫在一起。那是段快樂的日子,常常笑聲不斷。凱特琳排練台詞,為我們唱歌,我們為她製作紅色小連衣裙,給她的紙板皇冠上塗顏料。

我想讓那段時間——那段準備時間,永遠持續下去。我不想讓表演開始。我甚至希望,也許凱特琳會感冒,或者嗓子啞了。我希望,會發生一些事拯救她。

表演開始前半個小時,我就到了現場,好在前排找個座位。我會在那裡等她衝進我懷裡。不過前排座位可不是那麼好坐上的。其他母親——真正的母親,她們有丈夫,有皮大衣,定期烤蛋糕——將羊毛衫放在椅子上,把前排全佔了。她們大多數根本不喜歡我。我是個陌生人,穿著高跟鞋,擦了口紅出現在學校大門口。沒有丈夫的陪同,我被當作一個威脅。我會在放學時間自己坐著,假裝在讀書。我們等著放學鈴響起,其他媽媽都三五成群地站著說我的壞話——至少,在我腦海中是這樣。所以,我鼓起很大的勇氣,拿起一件占座的羊毛衫,放在身後的第二排。我做這些只是為了凱特琳。等她需要我時,我就在她眼前,隨時準備抱住她,給她保護。

「你不能坐這兒。」一位媽媽告訴我。那是一位會烤麵包的、參加了家長教師協會的媽媽——她們會組織紙牌賭博,挨家挨戶賣彩券,對象都是急需維持生計的老太婆。

「我讓你看看,我還就坐這兒了。」我告訴她,雙臂交叉,一屁股坐在小椅子上,對她露出一種表情:你惹我試試,賤人。你要是敢惹我,我就揪掉你的兩條胳膊,還有你那又蠢又短的頭髮。

她憤懣地離開了,剩下我坐在主位上。我能聽到,她跟其他媽媽嘀咕,說我簡直是個可怕的怪物,一直說我「不成體統」。最後,燈光暗了,格雷森小姐彈了一首鋼琴曲。我握緊拳頭,指甲蓋都扎進了手掌心。

我可憐的凱特琳。

前幾個場景,她不在舞台上。現場全是觀眾的咳嗽聲,總之一片混亂。小孩子該說台詞時,卻在互相小聲說話,或者朝媽媽擺手。我試著放鬆下來,告訴自己,校園劇就是這樣。但我沒法放鬆。我瞭解凱特琳。我知道,她會變得多麼絕望,多麼崩潰,要花很大代價才能從失敗中恢復過來。

這時,她穿著紅色小連衣裙,戴著紙板皇冠,出現在舞台上。她……好耀眼。

她像個專橫的女王說出台詞時,我張大了嘴。她每說完一句,都讓觀眾哈哈大笑。她要砍掉某人的腦袋時,觀眾就發出呸聲。我覺得,她超越了台上的每個孩子,因為她是我的凱特琳。事實的確如此。我的小女兒找到了她的天賦,完全發揮自如。沒錯,獨唱開始時,她聲音顫抖,發出八歲女孩輕盈甜美的聲音,不像念台詞時那樣洪亮渾厚,有女王范兒。但是她唱歌時沒卡過一次殼。表演結束後,觀眾席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掌聲。她閃耀著自豪的光芒,正對著前排的我。那時,我才知道,格雷森小姐是對的,是我錯了。

那天晚上,我重新認識了凱特琳和自己。我知道,她一直在進步——是在世間進化的一個人——誰都不該試圖猜到她的極限,尤其是我。當母親的既要保護孩子不受一丁點傷害,也要相信他們能成為最好的自己,找到最好的出路。要相信,即使你沒拉著孩子的手,他們也能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