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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7 克萊爾

中年人得阿爾茨海默病的好處。

地鐵卡嗒卡嗒地轉換軌道,呼嘯前行,歲月彷彿被印刻進承載地鐵疾行的鐵軌中。我努力把注意力放在對面座位上方的地圖上——這樣,我就不會迷失自我,不會迷失在混亂的大迷宮中,也不會迷失在時間裡。我要記住我在做什麼。我要記住為什麼。無論發生了什麼別的事,我一定不能忘記這兩件事。

我在倫敦,我在找凱特琳。

散步時,我考慮過,我去解救凱特琳的遠行可能都沒辦法到達馬路對面。我像個剛學會開車的新手,隨時要看好到底去哪兒。任何注意力的分散,都可能讓我突然轉向,迷失在某個冒險中,而我卻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我試圖在一些生活技能開始丟失前,重新學習,這就好像搭下行電梯往上走。如果能夠保持注意力集中,就算萬幸了。至少比往下走好。

我很高興,我還知道只剩下兩站了。可是,我看到自己映在對面車窗上的影子,空洞而透明,一個女人正漸漸消失。如果在現實生活中,我也能像影子那般就好了——隨著疾病的惡化,我也漸漸變得透明,直到最後,成為一個鬼影。如果我的身體能夠跟著思想一起融化,對我和我身邊的人來說,都會更好過些吧。那時,無論是字面意義上,還是象徵意義上,我們都知道自己在哪兒。我不知道那個想法是否行得通,但能記得「象徵意義」這個詞,我也很高興。

媽媽坐在靠近我「鬼影」的那邊。她在看報紙,小心地靠著我的手臂。她假裝不去碰我,其實卻跟我緊挨著。在我另一邊,坐著一個女孩,上唇戴了許多唇釘。我轉過身直視她,看到那五個唇釘,呆滯的金屬釘穿透她潔白的皮膚,襯托出她彎彎的嘴唇。她外穿人造毛的白夾克,套著深紅色襯衫,襯衫沒系扣,露出胸前的疤痕,大概是做過心臟手術,在針腳留下的小褶皺處,她都用亮晶晶的小寶石做點綴。看到這,我笑了。

即便她真的感覺到我在看她,也肯定直接忽視了。她正戴著耳機,看著一本破舊的《了不起的蓋茨比》。地鐵繼續往前開——卡嗒,卡嗒,卡嗒。我忍不住看她,好奇她怎麼判斷美醜,或所謂的美醜。也許,那是她自己的平衡觀。

媽媽很明智地拍了一下我的膝蓋。「看在上帝的分上,別盯著那可憐的女孩了,你會讓她很難堪。」她高聲對我耳語。

「她不在意,」我說著,指了指那個女孩,她轉過頭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看吧,她喜歡被注視。我想,被關注是件好事。」

「也許吧,但不是像看動物園裡的動物那樣。」媽媽發噓聲反對我,地鐵上很吵,女孩耳機裡的聲音很大很重。也許,她跟凱特琳喜歡同樣的樂隊。也許,她認識凱特琳。

「你在聽誰的音樂?」我拍拍她的手腕,她摘掉了耳機。

「很抱歉。」媽媽說著,但她還沒說我得病的事。

「沒關係,」女孩笑了,「我不介意。我在聽『暗物質』,你知道他們嗎?」

我心血來潮地伸出手,把一個手指放在最上面的釘子上。

「克萊爾!」媽媽伸過手,也許是要阻攔我,或只是不讓我說話。我擺脫了她。「我不這麼認為,」我說,「你什麼時候做的手術?」

女孩又笑了。「四年前了。」

「我喜歡你疤痕上的寶石,」我告訴她,「不過,我不喜歡你嘴唇上的釘子。你非常漂亮,唇釘把你毀了。」

她點點頭。「我媽媽也那麼說。」

「我很抱歉,」媽媽又說了一遍,「我們下一站下車。」

「沒關係,」女孩咯咯笑了,看了看我,「現在不是我煎熬的階段。這是我的臉,我的身體。我剩下的這段日子,這是我對生活的詮釋,我想要的生活方式。」

「你這麼想的,」我一邊說著,一邊朝著媽媽努努嘴,「看到那邊的女人了嗎?她以前是嬉皮士,嗑完藥光著身子在舞場跳舞。現在,她穿提臀緊身衣,聽『弓箭手』樂隊的歌。」

女孩瞪大雙眼,然後哈哈大笑。

「她得了早髮型阿爾茲海默病。」媽媽回擊了,我得接受事實,這是一張王牌。當地鐵在我們那站停下來時,媽媽像對待一個淘氣的孩子一樣,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拉下了地鐵。地鐵開走時,我朝女孩擺手,她也朝我擺手,她上唇的釘子閃閃發光。我也想在我的疤痕上裝飾寶石。可是,我的疤痕在腦袋裡。也許,我可以裝飾我的意志:疤痕把我拆散後,也許還會變成鑽石。

媽媽認識路,至少,她身上有地圖。顯然,學校離地鐵站不遠,所以,我讓她牽著我的手,像個小女孩一樣跟她去學校。我們在濛濛細雨中前行,快到的時候,身上慢慢濕透了。媽媽告訴我,那地方是位於高爾街的倫敦大學學院英語系辦公室。

「我們進去後,我來說。」她的話,把我逗樂了。

「我還有說話的能力。」我告訴她。

「我知道,但你不會從該說的話中,過濾掉你的想法。」她眉梢一揚,「還有,我想,你從來沒做到過。」

「謝謝你在這兒,」我說,「為我做這些。」

「我想,有時,你會忘記我為你做的一切。」媽媽的笑容溫柔起來,她伸過冰涼的手,摸了摸我的臉頰,「你還是我的寶貝,知道吧。」

「我不知道。不過,可能不一定什麼時候,你就該用勺子餵我流食了。」我還沒弄清自己在說什麼,就回答了。媽媽把手伸回口袋,再次收起了表情。我跟她往樓裡走。負罪感向我襲來。媽媽花了很長時間,照顧一個得了這種病的愛人,看他過早死去。現在,同樣的事她要再做一遍。我想告訴她,不要煩惱。我想說,我可以住在療養院,讓陌生人照顧。但是,我沒有說。因為,她是我媽媽,我需要她。我知道,即使到了我不知道自己需要她時,我還是會需要她。

看到我們靠近,前台的胖女人也沒有惱怒。說起來,她似乎又臃腫了點,活像只在整理羽毛的母雞。她機靈地動了一下,把目光從我們身邊挪開,開始直盯著電腦屏幕,好像在做非常重要的事。

「你好。」我禮貌地說,她沒有抬頭,我又重複了一遍,「你好。」

女人只豎起一根手指問候我。她在鍵盤上打著什麼,打了兩個節拍,總算注意到我了。最近以來,我不知道,我對事物的感覺,是我真正的感覺,還是因為這病使然。但是,在這種稀罕的場合,我很肯定,我——病痛下僅存的我——不喜歡這個女人。不過如果僅僅是這個原因,我還是寧願自己喜歡她。

「我能為你做什麼?」她問。讓她幹活,她明顯很不高興。

「我女兒在這裡讀大三,我想知道她的地址,」我開心地說,「家裡有急事。」

「我們不會洩露個人信息,」女人親切地笑了,「我說,不能你說是誰母親你就是。要我說,你還可以當女王呢。」

「噢,不,如果我是女王,你肯定認識我,」我說,「我完全理解你們的政策,但我不知道她的地址。我很著急聯繫她,真的很急。她需要我。」

女人懷疑地看了看。「你說,你是這個人的母親。可是,你不知道她在哪兒?」

「是的,」我說,「是的,我是個糟糕的母親。」

女人要做出被挑釁的表情,但她還沒來得及,我母親就插進來了。「請原諒我女兒,」她說,「她得了早發性阿爾茨海默病。」

我很清楚母親的策略:她打算用我的病矇混過關,直接打出同情牌,不讓我的新對手浪費時間。但是,這還是讓我痛苦。我想以智取勝,我又不是沒有智慧。

女人嘟起粉色的小嘴,做出一個無聲的「O」字口形,但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非常簡單,你看到了,」媽媽接著說,「我們需要您做的,就是聯繫上凱特琳。別管她在學校哪個地方,告訴她媽媽和姥姥……只要告訴她我們來了。家裡有急事。」

「凱特琳?」女人坐直了一點,「凱特琳什麼?」

「阿姆斯特朗,」我說,「你認識她嗎?」

「凱特琳·阿姆斯特朗是這位可憐女士的女兒?」接待員不再直視我,也不跟我講話,「噢,她不是這裡的學生了。她暑假結束就退學了。」她放低聲音,舉起一隻手,不讓我讀懂她的唇語,知道她在說什麼,「也許這位女士忘了。」她小聲說。

我和媽媽震驚地交換了眼神。我看得出來,這也震撼了我的接待員小朋友。

「退學了?你確定嗎?」我稍帶威脅地伏在桌子上。作為一個癡呆症患者,不懂個人界限也很正常。「我的凱特琳?她很高,跟我一樣,但有一雙黑色的大眼睛,一頭濃密的長髮……她是……她是個文字學生(1)。她是學文字的。我的凱特琳?」

「對不起,親愛的,」接待員滑下了座椅,朝我母親笑了笑,「你在照顧她嗎?她已經很糊塗了嗎?你一定很不容易。」

「我不糊塗。」我告訴她,雖然她還看著我母親。

「你肯定是同一個女孩嗎?」我媽媽問。她把我的手放在桌子下,離開接待員的視線,並握緊我的手指。她又在告訴我,讓她來說。

「非常肯定。」女人點點頭。作為壞消息的發佈者,她咬住嘴唇,表情中同時摻雜著同情和暗喜。「我之所以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為,她來見主任時,我在這裡。我從沒見過哪個女孩哭得那麼傷心。她期末考試考砸了。跟一個男孩有關,我想——通常都是這樣。她來說補考的事。但是,她沒有註冊。我以為,她回家療傷,從爸媽的賬戶中取錢去了。我明白她為什麼不告訴你們。」她的聲音又變小了。「沒必要再讓她失望了。」

「我在這兒站著,我還有耳朵,」我說,「我不是聾子。」

女人急忙看了我一眼,但還是沒有直接跟我對話。有一會兒,我懷疑,我是不是變成地鐵上那個「鬼影」——沒人願意再正眼看的那個人,可能並不真實的那個人。

「你可以試著找找她最好的朋友,」她說著,來了靈感,「上學期,凱特琳來這裡時,都是她陪著。她叫貝基·弗思。不過,我沒法給你地址。我說過,這不符合我們的數據保護政策。但是,她今天應該在學校。你可以去食堂,問問旁邊的人,大概能找到她。她是個金髮碧眼的漂亮女孩。」

「謝謝你。」媽媽依然握著我的手說。

我轉過頭,最後瞥了一眼接待員。我知道,這會兒說出一句機智傷人的俏皮話,絕對不是最佳時機。因為,她會覺得,我不僅生病,還很可憐。但是,我什麼也沒想起來,這更清楚地提醒了我,我不僅病了,還很可憐。

結果,食堂裡金髮碧眼的漂亮女孩太多了。我都懷疑,如果我們一個個地接近,會不會被禮貌地送出門。

我第一次覺得身為四十多歲的女人其實是好事——當然這很罕見,因為,沒人會覺得我們有不良企圖。不過,我們也遭遇了幾次困惑、煩惱和輕蔑的「不知道」。最後,我們總算找到一個梳馬尾的金髮女孩,最重要的是,她知道貝基·弗思在哪兒。

「她今天不在,」女孩說她叫愛瑪,「今天是文學批評課。但凡有點辦法的人,就不去上那課。不過,她可能在家。」

「你知道她家在哪兒嗎?」我問她,鬆了口氣。愛瑪顯然不太介意貝基的隱私,因為,她開心地為我們寫下了貝基的地址和號碼。

我從她手裡奪過紙條,感覺有了目標:我是為了自己,也為了凱特琳。我要找到她,救下她,帶她回家。我一直是她母親。那一會兒——那幾秒,也許有十幾秒——我感覺到強大和自由。之後,我才意識到,我完全不知道要去哪兒。

幸運的是,我們趕到時,貝基還在家。我們坐了一段痛苦的公交,但我勉強地熬過去了,因為,很顯然公交車上比我瘋狂的大有人在。傍晚時,天氣漸漸變得黑暗潮濕。因為水汽的緣故,街道變成髒兮兮的鏡子,映出這個世界。也許,世界本來就那樣,各種顏色融合成另一種顏色——一個流動的世界,總是要被沖走。那就是我現在的感覺:我像是在髒鏡子的另一面,想擦掉泥濘看清影像,理解影像。

「鬼天氣。」媽媽說。我試圖回憶不下雨的時光。貝基穿著T恤和內褲開了門。我想讓她穿件外套。她看起來愣住了。她光著的長腳趾,在瓷磚地板上捲起來,那樣子足夠讓我發抖。

「我不信教。」她說著,目光從媽媽身上,轉移到我身上。

「我也不信,」我告訴她,「至少,如果我信上帝,現在我想對他說的,全是罵人話,而跟傳播《福音書》毫不相關。」

貝基開始關門。

「是凱特琳的事。你認識她,對吧?」我媽媽用腳擋住門,下定決心要問出個所以然來。我想,只有倫敦東區警察和上門的推銷員,才有這樣的決心。貝基看了看媽媽固執的腳,又小心地打開門。

「我是凱特琳的姥姥,」媽媽說,「拜託了,要是她跟你在一起,要是你知道她在哪兒,請告訴我們。我們知道,她不再去學校了。我們知道,她懷孕了。」

「發生了他媽——」貝基瞪大了雙眼,狠狠咬住嘴唇,沒說出髒字。顯然,她是個好女孩,不想在別人的媽媽和姥姥面前罵人。貝基不知道凱特琳懷孕了。也許,那表示,她沒懷孕。「噢,我的上帝。我以為她……」

「她怎麼了?緊急避孕藥?避孕套?接受過性安全教育?」

「你很好說話,」媽媽說,「我們認為,她可能懷孕了,但我們不太肯定。我應該這麼說。她不在家,我們擔心她。拜託了,貝基,我們不想她現在一個人。」

貝基點點頭,把門又打開一點,她光著的雙腳原本一動不動,現在退後了幾步。「進來吧,別淋雨了。」

她屋裡有一股咖喱和衣服沒晾乾的潮濕氣味混合的味道。我們站在走廊裡。在客廳一張低矮的小桌子上,我看到凱特琳濕乎乎的背包。我心跳加速,閉上了雙眼,等待淚水氾濫。我不知道,她可能在經歷著什麼,但我終於確定,她是安全的。

然後,我生氣了。她捨得讓我們這麼擔心,當然已經是再糟糕不過的了!

「她在這兒,」我說著,轉身看了看貝基,「她的東西在這兒。」

「不,我是說沒錯,她是住在這兒。但她現在在上班。」貝基看起來心神不寧。她從欄杆上抓起一件套頭衫穿上,把她渾身都包裹起來。「她說,她只是需要個地方待著,直到想清楚,找到解決方法。她說有一些……麻煩。她沒跟我說很多,或者什麼都沒說。她一直在上班,所以……」貝基瞥了瞥前屋,我看見裡面有個睡袋,地毯上亂放了幾件衣服。「她沒跟我提懷孕的事。好吧,她來這兒兩周了……她什麼都跟我說了。」

「她在哪兒工作?」我問她。她跟我說話,而不是跟我媽媽。我從這一點上猜到,凱特琳不是什麼都跟她說了。

「噢。」貝基雙肩下垂,顯然,她不想把這點信息洩露給朋友的媽媽和姥姥,「呃,噢,在那個……」

她最後兩個字說得很輕,我不確定有沒有聽錯,直到我媽媽重複了一遍:

「脫衣舞俱樂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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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原文即為words student,此處應為克萊爾因阿爾茨海默病導致的詞語誤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