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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11月19日,週四克萊爾

這是我爸爸穿著海軍服的照片。拍完照片很久之後,他才遇到我媽媽。拍照片時,也許媽媽還沒出生。照片上的他只有十八歲,外形帥氣。即使他擺出這樣正式的姿勢,我也總覺得,他的眼睛在閃著光芒:一種生活即將開始的感覺。這就是我記憶中他的樣子。他在「二戰」的最後兩年服了役。他從沒提起過,一次也沒有。但是,在法國發生的一切改變了他。我只有兩次看到過他眼中泛光,一次是在這張照片中,另一次是他去世那天,當時他把我當成了他妹妹。

最後,我也沒能多看他幾眼。說實話,我也不想看太多。他是那種很保守的爸爸,甚至對我而言,他一直都像個陌生人。通常來說,他下班的時候,我都已經上床睡覺了。我記得,在我還很小的時候,一整天跟媽媽一塊兒玩,到了晚上,我努力保持清醒,直到聽到前門的響聲。我常常期盼著有奇跡發生,也許今晚爸爸能來到我房間,親親我的額頭。可是,只有當他覺得我睡踏實了,才會過來親我。哪怕是我睫毛微動了一下,他也不會進屋。我一天天長大,就越發怨恨。我認為,他非常冷漠,非常疏遠。過了好多年,我才意識到,他就是那個樣子。他是那種表情嚴肅,偶爾鼓勵你的人。他不會擁抱,不會親吻,他不是那種父親,他只會禮貌地問你今天在學校過得怎麼樣。我們就像是在街上遇見、會談論天氣的熟人。我愛他。我肯定,他也愛我。但是,我不太瞭解他,尤其是在我十歲以前。他死的時候,我十歲。我記得十歲時的很多事,但對爸爸沒有太多印象。我懷疑,也許他活得久些,會對我意義更大。可難道我只能記住他對我有意義的地方嗎?我很擔心,埃絲特會怎麼記住我,或者,她會不會記住我。

我對爸爸只有兩個清晰的記憶。其中之一是,在他死前,我見他的最後一面。當時,他以為我是他妹妹海蒂。

媽媽在廚房和醫生說話。我坐在走廊的樓梯處。爸爸臨終的日子,我經常坐在樓梯上,想聽聽正在發生什麼。爸爸躺的那間屋子,以前是餐室。我能聽到他在喊人。我聽他喊了很久,但我不願進屋,等著媽媽像往常一樣回應他,再關上門。她總會用溫和的聲音,輕輕安慰他。但是那天,媽媽還在廚房跟醫生說話,沒有聽到爸爸的喊聲。他聽起來很不舒服,所以,我進屋了。我不喜歡看到他被嚇壞,這也會嚇到我。那時,他得了肺炎晚期,身體虛弱,坐都坐不起來。我走過去,站在床邊,讓他看到我。

「噢,是你,」他說,「告訴媽媽,不是我。告訴她,我沒弄壞你的傻玩具,討厭鬼。」

我不明白,就把身子靠近一點。「你在說什麼,爸爸?什麼玩具?」

「你這個愛哭鬼,海蒂,」他說,「就知道告狀的愛哭鬼。」

他非常用力地拉我的頭髮,緊抓住往下扯。於是,我的腦袋被按在床上,鼻子裡吸入汗水和小便的氣味。我沒法動,也沒法呼吸。然後,他放開了我。我跌跌撞撞地離開了床。我嚇壞了,摸摸很痛的頭皮。雖然我不愛哭,並以此為傲,但這回還是流淚了。熱淚從我臉上流下來。他在床上看了看我。曾經炯炯有神的淡藍色雙眼現在看到的是另一段時光、另一個世界、另一個女孩。

「對不起,孩子,」他現在的聲音很溫柔,「我不想讓你哭。聽我說,午飯過後,我們就去溪邊划船,直到腳趾凍成紫色,好嗎?我會幫你捉蝌蚪。我們把蝌蚪養在桶裡,等它們長出腿來。」

那時,媽媽走進來,看到我在哭,讓我出去,關上了門。然後,我能聽到的就是她溫柔鎮定地安慰他。那天下午晚些時候,爸爸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