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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5 克萊爾

驗孕棒,這就是她如此反常的原因!

「抱歉,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這個禮貌的女聲再次提醒我。我看了看這東西——這件閃光的黑板,把它還給了格雷戈。這是打電話的裝置。我知道它是做什麼的,但我不記得它叫什麼,也不記得它怎麼用。跟數字一樣,我知道它們代表的意義,但不知道怎麼用。「再試一次?」

他克制地點點頭。但是,我懷疑,他覺得我在浪費時間,不讓他去上班。不過,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因為,自從凱特琳離開的那晚,我們漸漸地不再說話了。曾經,我們像亂纏在一起的兩根線,永遠也不會分開……這場病解開了我,讓我脫離了他的纏繞。對我說的一些話、做的一些事,他的反應跟以前有所不同。我不記得是什麼事了。但我發現,我很感激,他在躲著我。

我看到,他拿著打電話的東西,大拇指在它光亮的表面滑了一下,好像一場神秘的儀式。他想再聯繫凱特琳。他聽了一會兒,那個女聲又出現了,這次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抱歉,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

「很長時間都聯繫不上,是不是?」我坐在凱特琳臥室的地上說。我一醒來就來到她屋裡,想找到她行蹤的蛛絲馬跡。我知道,不管具體過去了多長時間,對我來說都太久了。我醒來的那一刻,便開始被恐懼折磨。這種折磨一直持續到我進了她的房間,開始再次尋找線索。我說「再次」是因為,在叫格雷戈試著聯繫她以前,他告訴我,同樣的事,我已經連續做了好幾天。也許我是這麼做過,但恐懼感卻是強烈的、新鮮的。我害怕,我在沉睡中度過了二十年。我害怕,凱特琳長大了,離開了,我卻渾然不知。我害怕,我想像她的樣子,但那個她卻一直是不真實的。

我環顧四周。這是真實的——凱特琳是真實的——時間過去太久了。

我還穿著灰色棉質睡衣和睡襪。沒穿內衣跟格雷戈共處一個房間,讓我感到不太舒服。我不想讓他看我,所以,我臉頰靠在膝蓋上,雙臂抱著腿,整個人蜷縮起來。不過,其實也沒事,因為,不管過了多久,自從凱特琳離開那晚,他就幾乎沒直視過我。

「沒那麼久。」他說著,把那東西放在凱特琳整潔的被子上。我懷疑是不是該相信他。「別忘了,她是個成年人。她說,她想要一點空間。需要時間思考。」

我過去有個號碼,可以聯繫到某個地方,一個實實在在的大樓,而不是凱特琳手裡拿的那個設備。她暑假回家時,兩年內第一次把所有隨身物品都帶回來了,因為,她最後一年要住在別處。格雷戈開篷車去接她,我坐在車上,看著他們卸車,把一大堆生活行李搬回樓上臥室裡。她說過,她們一起在校園附近找了個更好的住所。但是,她一直沒給我們地址。我已經習慣了在任何想要聯繫她的時候,都能找到她,我以為,我們會永遠保持聯繫,總能隨時保持聯繫。而那時候,我還會用叫不上名字的那玩意——她也必會回應我。

什麼地方出問題了——不只是受傷和憤怒的感覺。

「感覺好像過了很久。」我堅持自己的立場。我不知道到底過去了多久。每天醒來,我就有一種恐懼,在我注意力不集中時,時間可能就消逝了。她可能走了一天,一周,一年,甚至十年。我是在濃霧中迷失了好多年嗎?她是不是年齡大了些,還有了孩子?我是不是在無意識的昏睡中過了一輩子?

「兩周多點,」他一邊說,一邊盯著在膝蓋間扣緊的雙手,「真的沒那麼久。」

「距離你二十歲上大學,也沒那麼久。」我媽媽出現了,站在門口,抱緊雙臂。她看起來像是要告訴我,要自己打掃房間,儘管這是凱特琳的房間。「你還記得曾經跟那個女孩去跨歐洲旅行嗎?她叫什麼名字?」

「勞拉·博爾索弗。」我說著,立刻回憶起了勞拉的面容:圓圓的臉,亮亮的皮膚,兩個酒窩,左邊眉毛穿了幾個釘。很久以前的名字反常地回來了,因為,我經常感覺我在那裡。「這裡」和「現在」只是現實的暫時中斷。我十七歲時,在一場聚會上認識了她。我們一拍即合,馬上成為形影不離的朋友,這種親密關係持續了將近一年,直到生活把我們分在了不同的方向。我們承諾過,要一直保持聯繫,但剛過幾天,可能是幾小時,這承諾就被拋在腦後了。

「沒錯,」媽媽點點頭,「就是她。就是那個自大的小傢伙,她好像一直心情很好,總是咧嘴笑。不管怎麼樣,你和她一起走了,穿越了歐洲。在你離開的三個月中,我很少收到你的消息,每天都為你擔心得要命,可我能做什麼?我只好相信,你還會回來的。而你的確回來了。」

「噢,那時候還沒有……」我指著霸佔著床的那玩意,「那時候更不好聯繫。現在能打電話,發郵件了。」我記得電子郵件。我笑了,我記得電子郵件,還脫口而出,我以此為傲。我也嘗試過——好吧,至少請媽媽和格雷戈替我發過,我捧著字典,告訴他們要說什麼,但還是沒有回復。

媽媽環顧凱特琳的房間,小粉花牆紙全被消極的搖滾樂隊海報覆蓋了。「兩周不算久。」

「兩周多一點,」我試圖強調腦海中的那點想法,把它固定下來,留存下來,「對凱特琳來說就太久了。她以前從沒這樣過。我們沒過幾天就會聊天。」

「她的生活以前從沒這樣過,」媽媽說,「她面對的一切都太……你的……」她做手勢的方式,讓我覺得,她是說阿爾茨海默病,因為她不喜歡大聲說出這個詞,「而且,她剛知道,她的父親從來都不知道她的存在。她覺得需要逃走,這也難怪。」

「沒錯,可我不是你,」我聽見自己說,「凱特琳用不著嘗試逃離我。」

媽媽又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然後穿上了高跟鞋。我又殘忍了。我猜,人人都知道,我變殘忍是因為,癡呆症讓我不知道說什麼,怎麼說。也是因為,我大多數時間都感到恐慌。我猜,人人都知道我這樣,可他們還是會被我傷害——開始小心我。我想,他們甚至可能會憎恨我——為什麼要這樣?我看起來還是原來的樣子,可又不是真正的我,這一點就更讓人難接受了。現在,對埃絲特來說,我還是原來的樣子,因為她看不出什麼差別。等更多的「我」離開時,他們就好過了。

「我要到樓下吸塵。」下樓後,媽媽大聲說。

「沒必要那樣,」格雷戈勸我,「露絲在盡力幫忙。她來這裡是為了你,為了我們大家。一直以來,你的表現就好像她故意在添亂似的。」我聳聳肩,知道他因我而抓狂。「我要上班去了,克萊爾。要有人來……處理事情……我們很幸運,露絲願意幫忙。好好記住。」

這麼說很不合適,尤其是對我,我都想哈哈大笑了。要不是為凱特琳擔心,我就笑了。

「出問題了,我知道。」我站起來,聳著肩膀雙手抱在胸前,「無論什麼不見了,我還記得我女兒。我還知道,這不只是跟她講父親的事那麼簡單。肯定還有別的什麼事情,不然她早就對我發洩了,她會又哭又喊,而不是那樣,不是沉默。」我拉開她的抽屜,在一堆黑衣服裡找東西。我心煩意亂,毫無頭緒地亂翻。「我女兒出問題時,我是知道的。」

「克萊爾。」格雷戈叫我的名字。可是,過了一會兒,我拉開凱特琳的衣櫃門時,他什麼也沒再說。她的衣櫃——掛滿了黑衣服——有問題。但我找不到是什麼。「克萊爾,我明白你的驚慌和憤怒,但是我想念你,克萊爾。我非常想念你。請你……我不知道做什麼……你不能回到我身邊嗎?哪怕只是一會兒?拜託了。趁現在還來得及。」

我慢慢轉過身,看了看他。我看見他表情晦暗疲憊,耷拉著雙肩。

「問題是,」我非常鎮靜地告訴他,「我不記得該怎麼做。」

格雷戈非常緩慢地站起來,扭過頭去。「我要去工作了。」

「跟我發火吧,沒關係。」我告訴他,「衝我喊,罵我是賤人、臭婆娘。我更喜歡你那樣,說真的。」

但他沒有回答我。我聽見他下了樓。我等了一會兒,直到他關上了前門。突然,凱特琳屋裡只剩我一個人了,樓下傳來吸塵器的嗡嗡聲。我關上門,吸了一口熱氣,灰塵在晨光中飛舞,床上被陽光照暖了。我不知道現在是一年中的哪個時段。凱特琳回大學了,所以,現在一定是十月,或者二月,或者五月。

我環顧四周找線索,想弄清楚她為什麼不接電話。沒有私密的日記,沒有藏起來的信件。我坐在她書桌前,慢慢打開她的指導手冊,瀏覽上半部分。它上面有什麼東西讓我感到焦躁:這樣整潔地擺在桌上,看起來好像遺物。我看了看按鈕,用手撫在上面,感覺按鈕在我手下打開了。我的雙手曾在這些按鈕間跳躍,有時候,我打字的速度比思考的速度還快。可是,現在不行了。如果我現在打字,肯定又慢又亂,還老犯錯。我心裡知道這些字,手上卻打不出來。格雷戈花了許多錢,在樓下的電腦上為我裝了語音識別軟件。我現在的思考能力比言語表達要好些,所以還沒用過。我上個生日的時候,埃絲特送我的藍墨水、亮粉色鋼筆還很好用。它能把我剩下的思想和手指連接起來。我也還能在記事本上記下來。我想盡量用雙手寫字,直到我忘了手指的用途。

我合上指導手冊,一根手指拂過凱特琳擺在窗台的一排書。我在尋找什麼,也許是一張用作書籤的小紙條,告訴我問題出在哪兒。但是,即使是擺在窗台的書,我也覺得有問題。但我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兒。我在那兒坐了很久,看著周圍所有她的東西。突然,我注意到,桌子下面,靜靜地塞著一個垃圾桶,裡面都是廢紙、紙巾和染黑的卸妝棉。我很驚訝,媽媽還沒有倒掉垃圾——她似乎不停地打掃房間,拿著撣子走來走去,把自己弄得忙忙碌碌。同時,她也在假裝,她做這些並不是為了確保我沒出前門,或意外燒掉房子。我似乎不常出門,好像也不太願意。外面的世界充滿了我難以解讀的密碼。唯一喜歡我被監禁在家的是埃絲特。她以前常抱怨我陪她不夠多。「你不要工作,」我去學校時,她對我說,「你在家裡和我玩,好嗎?好嗎?行不行?」

我上樓或去衛生間的時候,她還是會問我:「你不去上班吧,媽媽?」不過現在,我每次都可以說,我不去。相反,我讓她把我畫進她的幻想世界裡——裡面有聲音細小的小動物、茶話會、深海冒險、越野賽和醫院。在畫裡,我總是病人,她總能用卷紙當繃帶給我包紮傷口,讓我完全康復。至少,我還能帶給埃絲特快樂。現在的我甚至比以前更能叫她開心。這很了不起。

我拿起垃圾桶,把垃圾倒在地上,蹲下來翻找著,希望能找到什麼我不想知道的東西。雖然一眼看來沒什麼,不過是幾乎沒動的一盒煙,可我還是很好奇,因為我以為凱特琳不抽煙。要是她抽煙,為什麼又要扔掉呢?我又開始收拾垃圾,結果看到一樣東西:白色塑料的長東西。我撿起來看了看。我以前認識它,我該知道那是什麼,但現在卻不認識。我只知道,它在對我講著非常重要的故事,因為,我的心跳快得嚇人。

「媽媽!」我朝樓下喊,可沒人回答,只有吸塵器的嗡嗡聲。我站在樓梯頂上,又看了看那東西。我狠狠地盯著它,想弄清它的奧秘。衛生間的門開了,格雷戈走了出來。我立即把它藏在背後。我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做,但我覺得它是個秘密。

「我以為你走了。」我說。

「我走了,但又回來了,」他說,「我忘了東西。」

「這是在學我。」我弱弱地笑了笑,但他沒有笑。

「那是什麼?」他一邊問我,一邊看我彎在身後的胳膊。

「我不知道。」我猶豫了一會兒,拿出來給他看。他瞪大雙眼,小心翼翼地從我手上接過去。

「是什麼?」我問他,忍住不把它搶回來。

「是驗孕棒,」格雷戈告訴我,「是凱特琳的嗎?」

「在她屋裡發現的——是用過的嗎?」

格雷戈點點頭。「是的。」

「噢,上面顯示什麼?」我皺起眉頭問道。

「沒什麼。」他搖搖頭,「結果不會一直保留,記得嗎?還記得嗎,我們想保留懷埃絲特的驗孕棒,但是,過了幾天,結果漸漸消失了。我們才意識到,想留作紀念其實不容易。」

他笑容溫暖,表情親切。只過了一會兒,我認出了他,這種感覺很棒。就像在長長的站台盡頭,看見一位愛人,從蒸汽裡出現。有一會兒,我很開心,逝去的愛全部找回來了,我要衝他跑過去,但現在不是做這個的時候,不知從哪兒冒出一堆拼湊起來的碎片,把我周圍的世界變得清清楚楚。我看清了一切。那就是凱特琳衣櫥的問題所在:裡面還是塞滿了衣服。她最喜歡穿的黑衣服——全丟下了,只帶走了幾件。她的課本擺在窗台。她的指導手冊整潔地放在桌上。兩周前的那晚,無論凱特琳去了哪裡,她都沒回學校。她什麼都沒帶。

「我要去找她。」我跌跌撞撞下樓,著急要找到她。我趕緊跑到門邊的桌前,我的車鑰匙通常放在紅色玻璃碗裡。我身後的格雷戈也跑下了樓。

「我的車鑰匙在哪兒?」我的聲音很大,連媽媽都關上了吸塵器,走到走廊裡,「我要車鑰匙。」我伸出手,格雷戈和媽媽只是看了看我。

「克萊爾,親愛的。」媽媽謹慎地說,就像我是個要爆掉的炸彈,「你想去哪兒?我開車載你……」

「我不用你開車載我。」我的音量提高了。埃絲特出現在門口,站在媽媽腿邊。他們還沒意識到,這一刻,我什麼都知道,就像以前一樣。霧氣再次出現前,我要離開。我現在就要走,趁我還能看見,能思考。「我會開車。我知道方向盤是幹什麼的,知道剎車和油門的區別。我要去找凱特琳。她可能懷孕了!」

沒人回答,沒人來幫我,沒人給我鑰匙,或者看我多認真。即便是埃絲特,也只是困惑地盯著我看。我大聲說出了心思,或者,他們聽到的全是別的?

「你們為什麼這樣對我?」我大聲喊叫,臉上突然淚水氾濫,「你們為什麼要把我關在這兒?你們就那麼恨我嗎?凱特琳需要我,你們不明白嗎?我要去找她。把車鑰匙給我!」

「寶貝兒,聽我說……深吸一口氣,我們好好想想……」格雷戈摸著我的胳膊。

「她需要我,」我告訴他,「我讓她失望了。她以為,我沒法當她媽媽了。也許,她一直承受著這件大事,我剛發現的這件事。但是,她以為我只會把事搞砸。可她不該那麼想,因為我知道,我知道她一直在承受。她現在需要我,趁一切……還沒再出錯。格雷戈,拜託,拜託你,我真的愛你。我在這裡,我現在在這裡。我非常愛你,你知道的。拜託你,請你不要阻止我見她!」

「我不明白發生什麼了。」媽媽說。這時,我注視著格雷戈的雙眼,希望他看見,我回來了——我現在在這兒,我——那個他認識的我。在我再次離開前,希望他能看見。

「凱特琳懷孕了,」我告訴她,「她肯定懷孕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竟沒看出來。她看著總是很累,心事重重。她什麼也沒帶。大學新學期要用的東西,她都沒帶。為什麼我不記得了?她甚至都沒有收拾一個包。她就那樣走了。她不回電話,不回郵件,她不上……不上推特之類的。她去哪兒了?媽媽,我要去找她。你要讓我去。你們不能阻止我見女兒!」

「可你也不知道去哪兒找。」媽媽說。她往前走了幾步,用胳膊挽住我的腰,跟我說話。她聲音低沉溫和,帶我去客廳。格雷戈一動不動。我回頭看了他一眼,他全身像握緊的拳頭一樣緊繃著。

「我知道,你為什麼不先坐下來?我們可以給大學打電話,找到她的住處。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們以前沒想到。」

「我不想坐,」我說,「我想去找我女兒。」

「好了好了。」媽媽安慰著我,像我弄傷了膝蓋一樣,「到廚房來,坐下。我們好好想想。」

「我要走了,」格雷戈從走廊上說,「我上班已經遲到了。聽好了,克萊爾,你不用擔心。我們還不知道驗孕結果。好好坐著。我和露絲會弄清發生了什麼。」

我什麼也沒說。他離開時,也沒發現是我回來了,是我在這裡。我不確定,我能不能因此原諒他。

埃絲特爬上我的膝蓋,緊緊握住我的睡衣邊。

「正在播你喜歡的節目嗎?」我小聲對埃絲特說,媽媽把廚房裡的茶壺接滿,「蔬菜會說話的那個?」

「我想看電視,我想看電視,我想看電視!」埃絲特立馬開始叫喚。媽媽轉過身,一邊往客廳走,一邊咂嘴、翻白眼,埃絲特在她身後跟著跑。

「在我小時候,我們都讀書。」她忘了,埃絲特還沒學如何唸書。

我抓住機會,走到後門,穿上那裡唯一的外套:那是格雷戈的,衣服又寬又大又暖和,但因為幹活,濺滿了泥點子。我想,那雙靴子是媽媽的,我套在腳上。靴子有點小,但我沒穿襪子,所以也還好。我需要錢,所以,我拿走了她放在廚房操作台上的手包。我出了後門,順著小路,跑出大門。我停了下來。我記得剛知道的一切。我又提醒了自己一遍,我都還記得。現在,趁著現在,我還是我——我還是我,我知道一切。我開始走向市中心和火車站。我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