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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 克萊爾

在忘記說什麼之前,趕緊找她談!

我瞭解阿爾茨海默病,或者說我們熟知的癡呆症——在這個特殊俱樂部裡,這都是我們最愛用的暱稱——有一段時間了。我想,我許多年前就已經發現了,儘管我沒意識到。這種糾纏不斷的小猜疑在一點點啃噬我。我想說話時,詞彙會慢慢消失。我履行不了承諾,因為壓根兒就記不得。我把它歸因於我的生活方式,在過去的幾年中,我要面對格雷戈、埃絲特和工作的陞遷,我的生活太滿了。我告訴自己,我腦子裡裝了太多想法和感覺。我時常擔心,它們哪天會漏出來,就像我擔心我的身體有一部分正在慢慢毀滅。在我的記憶深處,我總能記起爸爸最後的樣子:他是那麼老,那麼呆板,茫然若失。我擔心又好奇。但我告訴自己,我太年輕了,他身上發生的事,不一定會發生在我身上。畢竟,他妹妹——我姑姑哈蒂沒有得這種病。她死於心臟病,死時頭腦清晰。所以,我提醒自己,不要嚇唬自己,不用擔心。這幾年以來,我都是這樣。直到有一天,我終於明白,再也藏不住了。

那一天,我不記得哪只腳該穿哪只鞋,吃了兩頓早餐,忘記了我女兒的名字。

我拿著鞋下樓,走進廚房吃早餐。凱特琳已經從大學回家了,看起來疲憊消瘦。她一貫的黑套裝和黑眼線,沒能掩飾她明顯的倦怠。我猜,她是被生活逼得筋疲力盡了。我曾經問過她,為什麼那麼喜歡穿得像哥特人。她抓了一把烏黑的頭髮說,她真的還有別的選擇嗎?還沒放學,她帶埃絲特出去待了一天——因為保育員生病了——這對她來說是好事。看她的樣子,應該能在床上躺上一整天。我都想把她輕輕放在那兒,就像她小時候常做的那樣,給她裹好被子,拂開她前額的頭髮,給她端碗湯。

我進廚房時,她們已經起床了。埃絲特把大姐拽下床,下了樓。埃絲特坐在姐姐腿上咿咿呀呀,讓姐姐像喂寶寶一樣餵她。我走進廚房,手裡還拿著鞋,看著我的兩個女兒——她們之間相差十七歲。生完她們倆以後的生活,伴隨著小小的幸福。她們那麼親密無間。我把埃絲特叫過來,抱起她。可是……我和她的名字之間,有一堵厚厚的灰霧牆。不,不,那不是牆,那是……空氣。那是一個曾被填充的真空地帶,也許就在幾分鐘前還有,現在卻被刪除了。我驚慌了。我越用力想,迷霧就變得越厚。我不是忘了參加工作會,也不是忘了圖書俱樂部的那個女人。我去過俱樂部三次,有時,我在超市看見她要躲著走,因為我不記得她的名字。這不是「電視裡的人,那個方塊裡的傢伙」。這是我的小女兒,我的掌上明珠。這是我的寶藏,我的快樂,我的甜心。這是我起過名的孩子。

那一刻,我知道,我父親身上的悲劇,同樣降臨在我身上了。雖然我費盡心機地不想知道,但我終於知道了。我告訴自己,我只是太緊張勞累了,只要放鬆,深吸一口氣,就能想起來。

我盛了一碗穆茲利(1),味同嚼蠟,然後我去刷牙。我想也許遵循生活規律,做自己知道的事情,記憶就會回來。我回到廚房,又盛了一碗穆茲利,凱特琳問我是不是特別餓。我察覺到其實我一點也不餓。我迷惑地看著桌上放著的第一個空碗,意識到了原因。可我還是告訴她,我很餓,並強忍著塞了幾口,開玩笑說明天開始節食。凱特琳眼珠子一轉——過去幾年這個動作無數次地出現在她臉上,她可是深諳此道。「噢,媽媽。」

我努力想克制恐慌,朝桌底看了看,盯著鞋子,低幫黑色中跟鞋,前面是我喜歡的尖頭。我穿這雙鞋,是因為即便在講台上站一天,也不傷腳。鞋子看起來實用性感,很適合逃跑。但那天早上,我越看那雙鞋,就越覺得看不懂。我不知道,哪只腳穿哪只鞋。尖頭的角度,鞋邊的搭扣,這一切對我都毫無意義。

我把鞋子放在廚房桌底下,換上了靴子。那一天的工作還算順利:我記得去哪些班上課,教什麼課,我們學的書裡有什麼角色和引文……它們都還在。但我女兒的名字不在了。我等啊等,等著埃絲特的名字回來找我。但它不見了,跟我分不清左右腳的鞋子一起不見了。那天晚上,格雷戈叫埃絲特名字的時候,它才回來。我鬆了口氣,但也嚇哭了。我不得不告訴格雷戈:再也藏不住了。第二天,我去看醫生,開始做檢查——一輪又一輪的檢查,都是為了確定我還知道什麼。

現在,我又跟媽媽住在一起了。可漸漸地,我丈夫也快變成一個陌生人了。因為我攥得緊,埃絲特的名字還沒溜走。儘管如此,其他事情每天都在溜走。我每天早上睜開雙眼,都要告訴自己,我是誰,我的孩子是誰,我怎麼了。我又和媽媽住在一起了,雖然沒人問我願不願意。

凱特琳回去上大學前,我還要跟她說點事,是很重要的事。但是,無論那是什麼,它都躲在迷霧後,我找不到了。

「你想擺飯桌嗎?」媽媽問我,手裡握著一把亮晶晶的金屬。她略帶懷疑地看著我,好像我拿一把比較鈍的黃油刀,就能幹掉她。她想知道的是:我是否還記得哪個餐具是哪個,都是做什麼用的。更讓我惱火的是,我也在懷疑同樣的事。在這一刻,我完全知道該怎麼擺飯桌。只要她把那些東西遞給我,我就能立馬擺到正確的位置。然後……迷霧會瀰漫過來,那點知識會消失嗎?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我不想做事。我要做的一切,都伴隨著失敗的可能性。可是,我現在還是我。我的思想還是我。我不再是我的那一天,什麼時候到來?

「不。」我像個十幾歲悶悶不樂的孩子。我在裝飾我的記事本。我一直在發現一些小玩意兒,儘管這些東西沒法組成我全部的回憶,甚至連一頁紙或一行都填不滿,但卻像一塊塊馬賽克一樣,拼接成了一部分生活,關於我的生活!所以,我決定把這些發現記在本子上。我在上面粘了一張五十元紙鈔,那是我去紐約旅行留下的。旁邊是一張「皇后」樂隊演唱會的票,我離家跑出去看演唱會時,只有十二歲。我想粘一個刺蝟飾物,那是爸爸生病前,送我的生日禮物。我想看看,能不能把它縫在記事本的厚封皮上。就像戴安娜咨詢師說的那樣,它能吸引我的注意,給我安慰。但是,這不是我不擺飯桌的原因:我不擺飯桌是因為,我不想承認我不記得怎麼擺飯桌了。

「你給凱特琳看信了嗎?」媽媽在我對面坐下來,放下一件件方框樣的東西,好用來放盤子。「你跟她說了嗎?」

有好一會兒,我把銀質小刺蝟在手掌中翻來翻去,用指尖摩擦。我記得它給我帶來的快樂。我甚至把它穿在手鐲上,讓它在地毯上走,放在墊子下保暖。我曾經把它弄丟一整天。直到媽媽在紙巾盒下發現它,我才不哭了:當時我忘了把它放在哪裡睡覺了。我能清楚地記得一切,非常清晰。

「我不知道,」我尷尬慚愧地告訴她,「我想,我是說了什麼。可我不知道說過什麼。」

「她很沮喪,」媽媽告訴我,「她進門時在哭。她紅著臉,眼睛腫了。你應該讓她看看信。」

「我不知道。」我說。我討厭母親強迫我解決問題,逼我做出行動。而現在,我沒感覺事情像她想像的那麼糟,倒覺得好像在迷宮中走丟,找不到出路。「她有很多話沒說,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說,該不該硬談這個問題。不是現在,反正這個時間不行。」

「別管怎麼樣,她應該知道真相,不是嗎?那姑娘大多數時候都在發火。她對自己充滿不確定,那麼……封閉。你就沒想過,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覺得在出生前就被父親遺棄了嗎?」

我什麼也沒說。這似乎對我不公平。媽媽的新戰術是,讓我在家裡內部整頓。我不想內部整頓。我想往記事本上粘東西。我把小刺蝟舉到與視線平行,用棉線為它做個環。

「不理我也沒法逃避,」媽媽這次語氣沒那麼強烈了,「你知道我的感受。」

「是的,媽媽。」我說,「我知道你的感受,因為打凱特琳出生起,你就跟我說個不停。但是,用不著你做決定,對吧?」

「那該你做決定?」她說。她總這麼說。我意識到,有些東西我很想忘記。

「跟現在相比,什麼也不會改變。」我告訴她,又接著看筆記本。

「你怎麼知道!」她說,「這只是你的假設,難道凱特琳的生活要建立在你的假設之上嗎?她是個常常感到被遺棄、自我迷失的孩子。儘管她從沒說過,但你一看就知道,她很難適應。」

「經常穿土耳其長袍,頭上插花的女人?」我說,「你聽過這種個性的表達,對嗎?為什麼放到凱特琳身上,就有更多意義呢?」

「因為是凱特琳,所以有更多意義。」媽媽一邊努力思考,想找到合適的措辭,一邊翻轉手上的去皮機。「她小時候一直唱歌,總是樂得像朵花。她跟你一樣,喜歡大喊大叫,讓自己成為關注的焦點。我只是……只是覺得她不……沒法深入。我是說,爵士樂和高踢腿哪去了?那個小女孩怎麼了?別說她是因為長大放棄了。你可從來沒那樣。」

「媽媽,你到底要幹嗎,怎麼樣你才能讓我安靜會兒?我是說,退化性腦病都不行,還能有什麼能行?等我得了癌症,你就會放過我,對嗎?」這些氣話突然說出來,帶著沮喪和緊張——因為我知道,凱特琳在樓上,蜷縮在屋裡,她把覺得不能說的話都藏了起來。因為我知道,媽媽說得沒錯。可媽媽的正確,是最讓人難以忍受的。跟媽媽一起揭舊傷疤,也幫不了凱特琳。所以,我強迫自己回過頭來,發現在我鬆開拳頭後,小刺蝟的壓痕印在了手掌上。「凱特琳沒有接受過傳統教育,但是,她一直都有我和你。現在,她還有格雷戈和埃絲特。那還不夠嗎?」

媽媽背過身煮橘色的蔬菜,大概要煮成糊狀。我看著她:她雙肩緊繃,歪著頭,壓抑著不滿,也許是在悲歎。她對我很生氣——我感覺她老是這樣,但事實上並非如此。她不生氣的日子,就像陽光溢滿的客廳裡拋光的銀器一樣閃閃發光。這些記憶閃著耀眼的光芒,比以往越發明顯。有時,我很想搞清,我們之間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如此針鋒相對,但所有記憶都轉瞬即逝。是爸爸去世那天,還是他生病那天?或者是我放棄她為我設定的那個夢想的那天?也許是從那個選擇開始的,很久以前我做出的那個選擇——那個選擇最終成了謊言,最糟糕的謊言。我從沒告訴過凱特琳,只是讓她相信事實原本如此。

凱特琳六歲時,第一次意識到,她是學校裡的怪胎。即便有些孩子的父母不住在一起,但起碼爸爸就在這個世界上的某個地方。即使他們很少見到爸爸,至少知道爸爸的存在,與爸爸之間有著模糊的聯繫,對自己的身份還有些許認同感。但是,凱特琳什麼都沒有。有一天,在我們放學回家的路上,她偷偷掐掉柵欄邊搖曳的鬱金香和水仙花,做成花束送給我,然後問我,她是不是試管嬰兒。這個問題,這種說法,讓人尷尬。就好像有人故意放在她嘴裡的一樣,讓我感到震驚。我告訴她,她不是試管嬰兒,她的出生跟大多數孩子一樣。沒等她問我具體是怎麼回事,我就趕忙告訴她,在我知道懷了她、想生下她的那一刻,我就確定,我們會組成一個甜蜜的小家庭,過上開心的日子。我希望,那麼說就夠了,她會像往常一樣往前跑,一蹦一跳地從路邊的櫻桃樹上拽花枝。可是,她卻不說話,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所以,我告訴她,如果她想知道,我就和她講講跟我生下她的男人,讓她見到他。她想了很久。

「可是,我不該早就認識他嗎?」她留下一路掉落的花瓣,小手滑到我手裡問,「約翰·華生雖然住在石油鑽塔裡,他也認識他爸爸。他們每年只能見兩次面。他爸爸總給他帶一大堆禮物。」她聲音裡充滿渴望,我不確定,這是不是源於他們的相見和禮物。

「這個……」我說不出話來。雖然我該料到這一刻的到來,但我完全沒準備好應對。我應該好好練習,提前排練好,做好準備的。當然,我說的「真相」,最終演變成了謊言。「我發現懷了你時,還很年輕。你爸爸也很年輕。他還沒準備好當爸爸。」

「可你準備好當我媽媽了嗎?」凱特琳表情疑惑,「不是很難,對吧?」

「不難,」我說著,輕輕握住她溫暖的小指頭,「不難,當你媽媽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

「那我不想認識他了,」凱特琳堅決地說,「我會跟學校裡的每個人說,我是個試管嬰兒。」

然後,她蹦蹦跳跳往前跑了。我們走到樹下時,她跳起來用手夠到一枝低矮的花枝,粉色的花雨在我們周圍落下。花瓣飄落時,我們哈哈大笑,仰起臉來往上看,完全忘記了爸爸這個話題。我以為,她以後還會想瞭解更多。下一次,她會長大點,我也會準備得充分點。可是,那一刻再也沒有出現。

那是我唯一一次跟她提起她爸爸。她也只問了那些。可我總有種不安的感覺,媽媽一直是對的。凱特琳身上的安靜、不確定,她完美隱藏在黑眼線和黑髮下的害羞,她當盾牌一樣總愛穿的黑色衣服……可能都源自那次考慮不周的談話。可能都是我的錯。我一直引以為豪的一點——做她媽媽——可能也是假的。想到這裡,我心裡都是恐懼。我很快就走了,在離開前,我要把一切安頓好。

所以,今天下午,我掏出一個佈滿灰塵的鞋盒,找到這封信,貼在記事本上。信裡包著一張我和他牽手的照片。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我們都笑容燦爛,坐在公園的鞦韆上。我們牽著對方的手,儘管引力和動能試圖把我們分開,我們也相互依靠,努力挨在一起。那時候,我一定剛懷上凱特琳,但自己還不知道。奇怪的是,牽手後不多久,我們之間的一切就都消失無影。我把信和照片貼在記事本最後一頁,等著凱特琳下樓吃午餐。我想時機到了。在乎她的人都在這兒:埃絲特能逗她微笑,格雷戈能給她支持。這是安頓一切的最佳時機。

「噢,如果你的想法是,她不可能直接出現在他家門口,發現問題,那你可得再好好想想!」媽媽揚起眉毛,在我記事本周圍擺了三件套的什麼東西。我從桌上端起來,貼在臉上,感到如硬幣表面的冰冷。

「我當然不是那麼想的。」我輕輕地說,突然覺得累壞了。

媽媽攪著什麼東西,是她做的一種調味汁,用來配烤爐裡的肉。「我是說,想想她,」媽媽說,「想想她現在面對的一切。有個爸爸或許能幫上忙。」

這一次,我沒有回答,而是腦袋靠在記事本上,把臉頰貼在它不平整的表面。我一點勁兒也沒有了。

前門開了。我欣慰地看到,埃絲特跑進來,手裡抓著一隻亮粉色的泰迪熊,那一定是奶奶送的禮物。早些時候,格雷戈帶她去了他媽媽家。她很少來這兒。甚至在我變成現在這樣一個累贅前,她就不喜歡兒子的這位大齡妻子。現在,她更是對兒子的困境感到懊惱。看到我倒不會讓她落淚。格雷戈也曾經表示要帶我一塊去,現在來說還算是親近的事:午後與我母親,或他母親共度……但最後,我還是選擇了我母親。跟你認識的魔鬼打交道,好過跟你不認識的魔鬼打交道。

「快看!」埃絲特驕傲地為我展示她的玩具熊,「我打算叫他『來自帕特奶奶的粉熊』。」

「真可愛。」我說著,朝她背後的格雷戈微笑——我們分享了一個熟悉的笑話。埃絲特的毛絨玩具名字都像傳說。現在擺在她床上的玩具裡,有「姜色獨眼狗」和「聞著很奇怪的藍兔」。

「我不知道,為什麼非得弄個粉熊,」媽媽說著,嚴厲地盯著玩具熊,好像那就是帕特奶奶,「就因為她是個小女孩,就得塞給她一個粉色的嗎?」

「粉色是我最喜歡的顏色!」埃絲特告訴姥姥,還盯著她上的菜,「比紫黃藍綠什麼的都漂亮。其實,我喜歡紫色,還有青草般明亮的綠色。我喜歡帕特奶奶,不喜歡花椰菜和肉。」

「你跟你媽媽一樣。」埃絲特把這誤認為是在誇她,開心地笑了。

「學校怎麼樣了?」格雷戈坐下來問我。他伸手碰到我,看我不舒服,又放開了手。因為我知道,他是我丈夫、埃絲特的爸爸,我非常愛他,所以我想隱藏,但我藏不住。我看過結婚照和結婚視頻。我記得對他的感覺——我還有記憶,就像回聲一樣。可是,那記憶現在過去了。現在,我愣了。我看到他,認識他,但他對我來說卻像個陌生人。我的舉動傷害了他——我們之間尷尬的寒暄、禮貌性的閒聊,就像被堵在等候室的兩個人,不得不聊天氣一樣。

「我很難過,」我像在道歉,「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不能教書。我是說,我不能開車,這沒事。可是,為什麼我不能教書?這太……」我忘記用什麼詞了。它們從我嘴邊消失,殘忍地回答了我自己提出的問題。「然後,我想跟凱特琳聊聊她父親。不過我想,當時談得並不順利。所以,也許等我們都在一起時應該再試一次。」

「爸爸就是爸爸,」埃絲特像在幫忙,媽媽往桌上放了一盤橘子,「我不喜歡胡蘿蔔。」

「噢。」格雷戈大吃一驚,「什麼,現在嗎?」格雷戈從不過問凱特琳的父親。我記得,這也是我愛他的原因之一。凱特琳是我女兒,她要跟著我,沒什麼可商量的。他就立即接受了。他花了很長時間,才和凱特琳成為朋友。多年來,一點點的付出漸漸讓她緩和下來,接受了他。而在那很久之前,她就接受了埃絲特。埃絲特一出生就成為我們家的一員,成為阿姆斯特朗家族的姑娘。「她會沒事吧?」

「她不知道,」凱特琳說著,來到客廳,「不管什麼,她都不想聽。」

「是胡蘿蔔和其他蔬菜。」埃絲特同情地說。

「你看起來精神不錯。」我說著笑了。她黑色的雙眼、黑色的頭髮和結實的下巴,這些從她幾個月時候起就跟隨著她的樣子,再不會叫人想起她父親。不過,現在,保羅的照片塞在記事本最後一頁。凱特琳正在小心地看著我,我從凱特琳的雙眼中,看到了他的影子。

「可你的眉毛像我。」我大聲說。

「如果那是好事就好了。」凱特琳開玩笑說。

「親愛的,我想再跟你聊聊你的父親……」

「我知道。」她似乎想了很多,表現冷靜。她在屋裡獨自待了一下午。無論是什麼原因,她似乎都平靜了很多。「我知道你想聊,媽媽,我知道你想聊的原因。我明白。可你不用這樣,知道嗎?你不用告訴我,因為,除了讓事情更複雜,那毫無意義。我們都不需要,相信我……」她猶豫了,貼近了看著我。以前,她的表情對我而言,就像一本打開的書,可現在卻變得神秘。「我想過,因為那是你想要的。我想過去見他,但我說服不了自己。為什麼要給一個陌生人機會,讓他再拒絕我一次呢?因為我很肯定,他一直都不在乎,他在世上還有個孩子。如果他因此煩惱過,如果他在乎過,我們就不會有這場談話了,對吧?他的號碼就該出現在我的快速撥號單上了。」

媽媽砰的一聲,把調味汁壺放在桌上。

「猜猜我的玩具熊叫什麼?」埃絲特問凱特琳,覺察到緊張的氣氛像調味汁一樣濺出來了。

「塔爾昆?」凱特琳說,埃絲特覺得很滑稽,「馬默杜克?奧賽羅?」

埃絲特咯咯笑了。

「問題是……」我又說起來,「你要記住的是……」

「直接告訴她。」媽媽說著,砰地把肉放在桌上,好像要再謀殺它一次。

「姥姥,媽媽告訴我,等我想知道時,她才會告訴我,」凱特琳尖刻地說,避免跟我說話,「拜託,我們能不說嗎?我也有話說,等我……在明天之前。」

媽媽期待地看了我一眼。我等著想起說什麼,但什麼也沒想起來。

「什麼?」凱特琳望著我們兩人說,「好了,姥姥,說說你的想法。我肯定,我們都想知道。」

「不該我說。」她說。

「你不該說什麼?」凱特琳惱火地問她,又朝我轉眼珠子。

「克萊爾?」格雷戈朝我皺眉——我再也讀不懂的皺眉。

我閉上眼,憋出了幾句話。「你爸爸,保羅,」我說,「他不是對我不負責,也沒有遺棄你。我是說,如果我知道,你這些年都是這麼想的,我早就告訴你了。我說過,等你做好準備了,我就告訴你,可你再也沒問過……」

「你什麼意思?」凱特琳從椅子上站起來,「你在說什麼——是你趕走他的?」

我搖搖頭。「不……我從沒告訴他,我懷孕了,」我說,「他不知道你的存在,一直都不知道。」

凱特琳又坐下來,動作非常緩慢。媽媽也陪她坐下來,她好像洩了氣的船帆。

「我發現懷孕了,懷了你,」我繼續慢慢說,選擇我不會忘記的詞彙,這樣才不會說錯,「我知道要做什麼,為我,為你,也為他。我知道,我想要你。我也知道,我不想跟他在一起。所以,懷孕的事我沒告訴他,而是直接離開了。我離開了大學,也離開了他。我沒回他電話,也沒回信。不久以後,他也就不再聯繫我了。所以,不是他遺棄你,是他根本不知道有你,凱特琳。」

凱特琳靜默了一會兒。她的聲音很冷靜。「我一直想,」她看著我說,「是你做了會永遠改變你生活的一個選擇。你選擇了我。」

「沒錯,」我說,「我還是選擇了你。」

「但是,這些年來,我一直以為,是他沒有選擇我。其實,他根本沒做選擇。現在……」她不說話了。「我現在該怎麼辦,媽媽?我現在該怎麼辦?在我腦海裡,我認為,有一天,他會等我到來,期待我的到來。也許,他會發現你的情況,甚至找到我!」

「可是……」

「現在……我該怎麼辦?」

屋裡一片沉默。我以為會支援我的家庭,似乎變得遙不可及。我已經忘了怎麼觸摸他們,怎麼伸手去碰他們——即使是埃絲特,她拿著玩具熊,趴在格雷戈的大腿上。

「不管你做什麼,」我小心翼翼地說。在說話前,我努力思考了一下。我一再確認,我沒有犯錯。現在,我犯不起錯了。「如果你願意,我會聯繫他,告訴他你的存在。如果你喜歡,我們可以一起——無論你想做什麼,凱特琳。我明白你為什麼跟我生氣,但如果你知道我這麼做的原因,你會原諒我的。給我機會……向你解釋。別擔心,因為還有時間,你在世上還有很多時間,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一切。我保證。無論你想做什麼,我都會幫你。」

她臉上沒了一點表情,一隻胳膊放在桌子上,平衡自己的身體。

「你沒事吧?」格雷戈問她。

「我有事。」凱特琳認真地說。她看了看我,臉頰微微顫動,就像每次她抑制住眼淚努力不哭的時候。「我想,我等不到吃午飯了,今晚我就要回倫敦。」

「凱特琳,拜託了。」我說著,伸過手拉她,但她抽回了手。

「我只是需要點時間。」她說著,沒有看我,但我非常明白她在想什麼,她的眼睛裡閃著淚花。她不能對生病的可憐母親發火,這不公平。「我只是……我要弄明白做什麼。離開你們……所有人。」

這麼簡單的一句話,但她說話的方式,她離開我的眼神……

「凱特琳,不要現在走,」她姥姥說,「至少吃了午飯。吃了飯可能好一點。」

凱特琳看了看飯菜,很快在桌邊冷靜下來。

「我今晚回去。我打車去火車站。」

「我開車送你去。」格雷戈說著,從椅子上站起來。

「不用了,謝謝。」凱特琳說得非常正式,「你還是跟媽媽待著。我只是……我想,我直接走了就行。」

「她只是不想聊這個。」格雷戈一邊說,一邊看著我用刺蝟飾品解開頭髮。我不喜歡他看我,那會讓我更難集中精力,就像照鏡子扣項鏈一樣:根本沒用,一切都在身後。我很生氣,我記得刺蝟是產於不列顛群島的小型多刺哺乳動物,可是卻不記得這個長刺的東西叫什麼。我肯定,格雷戈盯著我,只會讓事情更糟。

「你累了。」他接著說。他貼近我站著,身上帶著那種隨意的熟悉感,只是我感覺不到。他只穿了一件四角褲。我不知道往哪兒看,所以扭過頭看牆。「你已經坦白了,看起來殺傷力很強。凱特琳最終會明白的。」

「我坦白了?」我一邊說,一邊注視空蕩順滑的牆面,「我想是的。有時候,闡明一件事情的最佳時機永遠都不會到,你知道我什麼意思嗎?我傷害了她,可她完全克制住是因為,我生病了。問題是,如果她大喊大叫,說我搞砸了她的一生,我會感覺好很多。這讓人更好接受。」

「你沒有搞砸她的一生。」格雷戈挨著我,坐在床上。我緊張地努力集中注意力,不想表現出他光著大腿離我那麼近,讓我有破門而出的衝動。這是我丈夫,是我永遠不想把視線從他身上轉移到別處的男人。這我知道,可是,他還是像個陌生人,一個完全的陌生人,卻能進入我家和我的臥室。他好像個騙子。

「凱特琳是個聰明可愛的姑娘,她只是被嚇到了,」陌生人說,「給她點空間。再過幾天,事情就能好轉。」

我尷尬地坐在床邊,等他去刷牙,我好換上睡衣,到床上躺好。過了一會兒——我知道,他在想要不要碰我——他站起來,去了浴室。我趕緊換了衣服,鑽進被窩,把四肢都裹起來,做成睡袋的樣子。這樣,等他上床時,身體也碰不到我——即使他抱我,也碰不到我的皮膚。相比跟他解釋,這麼做要簡單多了,跟他睡覺會讓我感覺陌生和混亂,讓我害怕。我不記得怎麼碰他,不記得他碰我時我會有的反應。所以,我把身體包起來,躲開他。這不僅是為了保護我,也是為了他不再被我傷害。我知道,我每天都在傷害他。他看起來是個很不錯的人,他做了什麼竟然攤上我。我躺著等他回來時,能聞到他身上的薄荷味。我想,這場病最悲哀的一點是,它讓我覺得自己沒那麼好了。過去我總覺得,自己很不錯。這一次,我決定先開口。

「我擔心的是,我們沒法及時和好。我擔心,幾天以後,我會覺得自己叫蘇珊娜,還會像狗一樣亂叫。」他爬上床時,我害羞地衝他笑著說。他沒有笑,因為他不會,他看不到癡呆症有任何樂趣。讓他笑也不太公平,不過黑色幽默能讓我支撐得久些。他認為,他也許認為,自己被迫進入一種生活狀態,接受硬塞給他的一切:妻子越來越不喜歡他,很快還極有可能胡言亂語。

他翻了個身,抱住我裹嚴的身體,我感覺很重。「再過幾天,就會沒事的,」他說著,親了親我的耳朵,我渾身顫抖,「她就要回大學見朋友了,等她完全適應了,擺正觀點,就沒事了。你等著瞧吧。我是說,反正就像你說的,永遠都不會有好時機來告訴她這件事,但你必須說。」

「我希望你是對的。」我說。凱特琳身上有一些東西——不只是她的瘦弱,她的疲憊,或她靜靜的悲傷——我當然歸因於我的診斷結果,都是因為我,不是嗎?幾個月前,我會解釋清楚,但現在不行了。讀懂表情的微妙含義,對我來說變得很困難,我只好靠猜測,或者希望他們說一些顯而易見的事。可是,還有一些事——為了保護我,凱特琳藏著一些事——一些別的事。

格雷戈朝我探過身子,按了下什麼東西,屋裡變黑了。我感覺,他的手在被子下摸索,打破我的防禦,放在我肚子上。我們沒發生性關係。我們已經幾年……沒有過了。上一次還是初次診斷那天,當時還不知道結果會是這樣。不過那時候,也更多是因為傷心,而不是激情——我們只是緊靠著對方,希望一切都會不同。格雷戈還在希望,還在期待。我總在想,我會堅持到最後一口氣。可有時我又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放棄了。

「我愛你,克萊爾。」他非常平靜地說。

我想問他,我病得那麼重,他怎麼可能還愛我。但是,我沒問。「我知道,我愛過你,」我是這麼說的,「我知道……」

格雷戈又抱了我一會兒。然後,他又翻身躺到他那邊,我覺得冷了。他不明白,為什麼自真正生病起,我就開始躲著他。我不知道,是不是這場病拉開了我們的距離。或者,是不是我——真正的我——想讓我們都不用承受分離的痛苦。不過,無論理由是什麼,都是因為我。我閉上雙眼,感受到眼皮外的亮光。我記得我對他的愛,我記得那種感覺。但是,當我回首這段時光,似乎這些都發生在別人身上。如果我現在趕他走,那從長遠來看,也許這些記憶的傷害能少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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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歐洲人常食用的一種早餐,即燕麥片和巴西果等乾果的混合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