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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 克萊爾

人們不讓我獨自生活了。

我必須逃離母親:她要把我逼瘋了。如果不是我本來就要變成瘋子了,這麼說還真挺可笑。不,我沒有瘋,不能那麼說。可是我非常生氣。

快瞧瞧我們看完病,從醫院出來後,她是什麼表情吧。回家路上,她一直掛著那副神態:克制、堅決、強勢,卻又冰冷。她沒說出來,但我能聽到她腦子裡的嗡嗡聲:「這太像克萊爾了。總能毀掉一切好事。」

「我會搬過來。」她說。其實,她已經搬過來了,偷偷摸摸地躲在一個空臥室,把個人物品擺在浴室架子上,好像我看不見似的。我清楚,只要她知道了,一定會搬過來,我猜,我也想讓她來。但我希望,由我來邀請她,或者她提前問問我。可她帶著悲傷的眼神,一聲不吭地就來了。「我要搬進那間空屋子。」

「不行,你不能那麼做。」她開著車,我扭頭看了她一眼。她開車很小心,車速很慢。自從我撞毀了郵筒,就被剝奪了開車的權利,還交了一大筆罰款,你都想不到罰得多狠,因為郵筒屬於女王陛下。如果你軋死一隻柯基犬,結果肯定也一樣,甚至更糟,你可能會被判入獄。我母親開車很小心,可她倒車時,從不看後視鏡。似乎她覺得,那時閉上眼睛,祈求好運,會更安全。我以前喜歡開車,喜歡那種自由自在的感覺。因為我知道,只要我願意,可以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不過我的車鑰匙不見了,沒經過我的允許,也沒等我吻別,它就躲到我找不著的地方去了——我討厭這樣。只要沒人干涉,我還會開車。

「還沒到你搬過來的時候,」我堅持道,雖然我們都清楚,她已經搬過來了,「時間還長,我現在還不需要任何幫助。我是說,聽我說,我還能說話,能想……」我在她眼前揮揮手,她躲開來,又看著我認錯似的把手夾在膝蓋中間,「想事。」

「克萊爾,你不能假裝什麼都沒發生。相信我,我知道的。」

她當然知道:她以前經歷過。現在,多虧了我,或者嚴格說來,多虧我父親和他的壞種,她要再經歷一次。好像我就不能做事做得聰明點,比如神志清醒、乾脆漂亮地死掉,或者握住她的手聊表感激,表情安詳地向我的孩子傳授生活之道。不,儘管檢查結果顯示我的小腦袋一團糨糊,可我那年輕得氣人的身體十分健康,在我最終忘記怎麼呼吸之前,還有好長的日子可以活。我知道,她就是那樣想的。我知道,她最不願意的,就是看著自己的女兒虛弱枯萎,就像她丈夫一樣。我知道,她為此傷心,想盡力地表現勇敢,支持我,可是……她讓我生氣。她的善良讓我生氣。一直以來,我都在努力證明,不用她來救我,我也能長大。而一直以來,我都錯了。

「其實,媽媽,我可以假裝什麼都沒發生,」我盯著窗外說,「完全忽略自己的身體,因為大多數時候,我根本沒感覺。」

可笑的是,當我大聲說出這些話時,內心深處卻感到恐懼。但是,恐懼好像又不屬於我,那感覺就像經歷恐怖事件的是別人一樣。

「你不是說真的吧,克萊爾?」媽媽憤怒地說,她竟然沒發現,這只是我用來激她的賭氣之話,「你女兒怎麼辦?」

我什麼也沒說,我突然語塞了,不知道怎麼組織語言,不知道怎麼表達內心的想法。所以,我只能默默地看著窗外一棟棟後退的房子。天快黑了,客廳的檯燈一盞盞亮了,窗簾後的電視機螢幕在閃爍。我當然在乎了。我當然會想念這樣的生活。冬日晚上熱氣氤氳的廚房,為我女兒做飯,看她們長大。這些我永遠都無法經歷了。我永遠也不會知道,埃絲特是不是一個一個地吃豌豆,她會不會一直是金髮碧眼?凱特琳會不會按照計劃去中美洲旅行?或者,她會不會超乎自己的想像,做完全不同的事?我不會知道,那個意想不到的願望是什麼。她們不會說謊騙我去哪兒了,遇到麻煩不會來找我。所有這些我都會錯過,因為,我在別處,甚至都不知道錯過了什麼。我當然非常在乎。

「我想,格雷戈會照顧她們。」媽媽帶著懷疑的腔調,繼續說道。儘管如此直白,她還是想確定,我不在了以後,生活會繼續。「就看他能不能應付。」

「他會的,」我說,「他會的。他是個優秀的父親。」

不過,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應付一切。我不知道,該怎麼幫他。他那麼善良,可自從診斷結果出來,於我而言,他漸漸變成了陌生人。每當看到他,我都會覺得他離我越來越遠。那不能怪他。我看得出來,他想陪在我身邊,想表現出堅定堅強的一面。可我想,也許整件事最大的受害者就是他了。我們的生活剛剛開始,就發生了這一切。很快,我就會不認識他,想找到對他的感覺,已經開始變得困難了。我知道,他是我這輩子最後的真愛。可是,我再也感受不到了。不管怎樣,格雷戈是我最先失去的人。我還記得我們的愛情。可是,那好像只是我的夢,就像愛麗絲的夢幻世界。

「就說你吧,」媽媽忍不住說教,怪我遺傳了家族怪病,就好像是我太淘氣自找的,「你知道,沒父親是什麼感覺吧。我們要為你女兒打算,克萊爾。你女兒要失去母親了。你要保證,等你沒法照顧她們時,她們也會好好的!」

她突然在斑馬線前剎車,還按響了喇叭,提醒後面的車輛。這時,一個小女孩冒著雨,匆匆穿過馬路。她看起來很小,還不應該自己外出。透過媽媽的前燈,我看到,她背著一個淺藍色塑料袋,袋子裡好像裝了四品脫牛奶,瘦弱的雙腿,磕磕絆絆。我聽到媽媽的嗓音突然變了,充滿挫敗感和憤怒。我聽出了她的傷心。

「我當然知道,」我感到筋疲力盡,「我當然知道,我要做打算。但我還在等待,還在希望。我希望,我能享受與格雷戈的婚姻,能和他一起變老。我希望,藥物能緩解我的病情。現在我知道……好了,現在我知道沒希望了,我會另有打算,我保證。做個掛圖,弄個值勤表。」

「你沒法逃避,克萊爾。」她非得重複一遍。

「你覺得,我會不知道?」我大喊出來。為什麼她總要這樣?為什麼她非要逼得我喊出來,就好像只有我發怒了,她才覺得我在認真聽?我們母女倆總是這樣: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是愛恨交加。「你覺得,我難道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嗎,我難道不知道是我帶給她們這樣差勁的生活?」

媽媽把車開進房前的車道上——這是我的房子,一開始我沒認出來——我的眼淚已經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我下了車,砰地關上車門,逕直走進雨裡。我把羊毛衫往身上裹了裹,大膽地往街上走。

「克萊爾,」媽媽在身後喊我,「你不能再這樣了!」

「看看我。」我不是對她說,而是對雨說。我感覺,嘴唇和舌頭上都是小雨滴。

「克萊爾,求你了!」我隱約聽見她的叫聲,可還是繼續走。我要讓她看看,讓他們所有人看看,尤其讓不准我開車的人看看,我還會走路,我還他媽的能走路!我還沒忘記怎麼走路。我要走到路盡頭,走到與另一條路的交叉口,然後拐回來。我會像韓塞爾(1)順著留下的麵包屑找路一樣。我不會走遠。我只做一件事:走到路盡頭,轉身,回來。可是,天越來越黑了。周圍的房子看起來都一樣: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留下的、整齊的半獨立式住宅。路的盡頭也不像我想的那麼近。

我停下來一會兒,感覺冰涼的雨滴像針一樣,紮在我頭上。我轉過身,媽媽沒在我身後,她沒跟上我。我以為她會跟上來,可是她沒有。街上空蕩蕩的。我走到路盡頭了嗎?已經拐回來了嗎?我不確定。我一直在朝哪個方向走?我現在是往外走,還是往回走?我要去哪裡?路兩邊的房子看起來完全一樣。我靜靜地站著,剛離家不超過兩分鐘,我已經不知道在哪兒了。一輛車從我身邊開過,冰冷的雨水濺在我腿上。我沒帶電話。不過無所謂,我也不是每次都記得怎麼用電話。況且我也忘記號碼了。雖然如果讓我看見,我能知道那些是號碼,但我還是對不上哪個數字是哪個,以及它們的順序。不過,我還能走路。於是,我跟著濺濕我的那輛車往前走。也許會有一個標誌。一看見我家,我就能認出來。因為,我家的窗簾是亮紅色的絲綢,在燈光的映襯下會發紅光。要記住:我家正面掛著亮紅色的窗簾,一個鄰居曾說過那樣顯得我很「散漫」。我會記住亮紅色的窗簾。我很快就到家了。一切都會沒事的。

在醫院看病時,其實不是很順利。格雷戈想去,可我讓他去把溫室建好。我告訴他,不管醫生說什麼,抵押貸款一分也不會少,我們照樣得養活孩子。我不讓他去,這讓他很受傷。但是,他不瞭解,我已經猜不透他臉上的表情,也不清楚自己的感受。我知道,要是帶媽媽過去,她會把心裡的想法都說出來,那樣更好,總比聽到壞消息,懷疑丈夫是不是後悔要好——他會不會後悔看上你;他會不會後悔世界上那麼多人,他偏偏選擇了你。所以,當醫生讓我坐下來,參加下一輪檢查時,我並非處在最佳的精神狀態——當然這裡是一語雙關。而他們之所以讓我做這些檢查是因為,病情的惡化比他們想像中快多了。

我不記得醫生的名字了,因為名字很長,音節太多,我覺得很可笑。當我和媽媽坐在那兒,等他看完屏幕上的記錄,宣佈壞消息時,我提到了這一點,不過沒人覺得好笑。絞刑架下的幽默,似乎也得分時間和地點。

雨越下越急,越下越大。我真希望出來時穿的是外套。過了一會兒,周圍的路看起來都一樣了: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留下的半獨立式住宅,一排又一排,分佈在街道兩側。我在找窗簾,對吧?什麼顏色的?

我轉個彎,看到一小排商店,停了下來。我出來喝過咖啡,然後呢?一個週六的上午,我和格雷戈、埃絲特來過這裡,點了巧克力麵包和咖啡。可是,現在天黑了,天氣冰冷潮濕。我似乎沒穿外套。我看看自己的手,我沒牽埃絲特的手。我抱緊雙臂,抱了一會兒,擔心我忘了她。可是,我一開始就沒帶她。要是我一開始帶著她,我應該會拿著她的猴子玩具。她總是要帶猴子玩具出來,可自己又不拿。於是,我來這裡喝咖啡了。我現在可以自由支配時間了,真不錯。

我穿過馬路,走進咖啡廳,一股熱流襲來,讓我透涼的身體因為突然的溫暖打了個激靈。進門時,人們都抬頭看我。我猜,我的樣子一定糟糕透了,頭髮肯定全都貼在臉上。

我在餐檯等著,意識到身體還在瑟瑟發抖。我一定是忘記穿外套了。我多希望,我能想起為什麼出來喝咖啡。是要見某個人嗎?是格雷戈嗎?我有時和格雷戈、埃絲特來吃巧克力麵包。

「你沒事吧,親愛的?」一個和凱特琳年紀相仿的女孩問我。她在朝我微笑,所以,我或許認識她。又或許,她只是想表示友好。我左邊坐著一位婦女,她把身邊的嬰兒車推了推,離我遠了點。我一定看起來很奇怪,就像剛從湖裡爬出來的女人。他們以前沒見過渾身濕透的人嗎?

「咖啡,謝謝。」我說。我覺得牛仔褲口袋裡有零錢,就用手抓出來。我不記得這裡的咖啡要多少錢。我看向餐檯上方的餐牌,我知道那裡有價錢。可這時,我糊塗了。我展開手裡的硬幣,拿給店員。

女孩皺起鼻子,好像我碰過的錢很髒一樣。我現在感覺很冷,很孤獨。我想告訴她,我為什麼猶豫,但我說不出來——我說不好。要把我的想法大聲說出來比較難。我不敢跟不認識的人說一句話。萬一我說出什麼荒唐話,他們會把我帶走關起來。到那時候,我可能已經忘了自己叫什麼……

我朝門口看了一眼。這間咖啡廳在哪兒?我和媽媽去醫院,我們見了醫生,叫什麼來著,我不記得他的名字了,我只是覺得很好笑。現在,我來到這兒。可我想不起來為什麼來這兒,甚至不知道這是哪兒。我打了個寒戰,拿走了咖啡和女孩留在餐檯上的棕色硬幣。然後,我坐下來,靜靜地呆著。我感覺,如果我突然移動,就可能落入陷阱。有什麼東西會傷害我,或者我會從哪兒掉下去。我靜靜地坐著,集中精力想我為什麼來這兒,到底該怎麼離開。還有,我要去哪裡。我回憶起一些片段——碎片代表著零碎的信息,我必須學會解碼。我周圍的世界都化成了碎片。

據我所知,治療對我沒效果,這很正常。藥物對我起作用的幾率,就像拋硬幣猜頭像:好壞都是50%。但是,所有人都希望,治療能對我起作用。因為我那麼年輕,因為我有兩個女兒,其中一個只有三歲,要有人來收拾殘局。他們都希望,治療會對我有用,比對任何人都有用——即使那位名字很長又很難拼的醫生——也認為有可能會這樣。我也希望能破天荒地出現奇跡,改變一切。在所有人中間,似乎命運或上帝應該考慮我的特殊情況,給我一些特赦。可是,命運或上帝沒有那麼做:無論是哪一個,都做得恰好相反,狠狠地嘲笑了我一番。或許,這本來就不是個人可以左右的。也許這只是一起跨越千年的血統事故,正好選中我承擔後果。我病情的惡化速度,比任何人想像中都快。都是這些「小栓子」搞的鬼,這個詞我記得很清楚。可是,咖啡裡用來攪拌的金屬棒,我卻不知道叫什麼。不過,「栓子」這個詞很美,發音美妙,還有韻律。我腦袋裡爆發了小血栓。它跟專家想的不一樣,有一種新特徵。它讓我在世界上幾乎獨一無二。醫院裡的每個人都非常興奮,雖然他們假裝不興奮。據我所知,每次冒出一個血栓時,我的腦袋裡就有一些東西永遠不見了——一段記憶、一張臉或一個詞,就像我一樣走丟了。我看看周圍,感覺比剛才還冷。我意識到,我很害怕。我不知道怎麼回家。我在這裡,感覺神志健全,卻又似乎離不開這裡。

很奇怪,天花板上掛著聖誕節裝飾。我不記得當天是聖誕節。我甚至很肯定,那天不是聖誕節。可是,也許我已經在這裡待了有幾周了?如果我離開家,一直不停地走啊走,我現在大概已經走了幾英里了,幾個月都過去了,如果他們都以為我死了呢?我應該打電話給媽媽。她知道我跑了,會生氣的。她告訴我,如果想讓她拿我當大人看,我就要有個大人樣。她說,這全靠信任。我說,好了,那就別管我的事了,潑婦。當然我沒大聲喊出「潑婦」這個詞。

我要給她發短信,可是她沒有手機。我一直跟她說,現在都二十世紀(2)了,媽媽,得跟上時代。可她不喜歡手機。她覺得,按按鈕太費勁。但是,我希望媽媽在那兒。我希望,她來帶我回家,因為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兒。我專注地看看咖啡廳四周。如果她在這裡,我卻不記得她的長相了,那可怎麼辦?

等等,我病了。我不再是個小姑娘了。我病了,我出來喝咖啡,卻不知道為什麼。我的窗簾是某個顏色,還會發光。也許是橘色,橘色勾起了我的一些回憶。

「你好。」我抬頭看,是個男人。我不能跟陌生人說話,於是我低頭看桌子。也許,他會走開的。可是,他沒有。「你沒事吧?」

「我很好,」我說,「噢,我冷了。」

「我可以坐在這裡嗎?沒地方坐了。」我看看四周,咖啡廳裡人很多。可是,我看到還有空椅子。他看起來不壞,甚至很和氣。我喜歡他的眼睛。我點了點頭。不過我懷疑,跟他會不會有話說。

「你出門沒穿外套?」他做了個手勢問我。

「看起來是!」我小心翼翼地說。我露出微笑,不想嚇著他。他也露出了微笑。我可以告訴他我病了,也許他能幫我。可我不想。他有一雙漂亮的眼睛。他跟我說話的樣子,讓我覺得自己不會隨時倒地死去。他一點也不瞭解我。我也不瞭解自己,不過沒關係。

「發生什麼事了?」他咯咯笑著,看起來既困惑又快樂。我很想將身子斜靠向他,我猜,這會顯得他很有魅力。

「我就是出來喝杯牛奶,」我笑著告訴他,「結果把自己鎖在外面了。我跟三個女孩合租,我的……」我停下來,沒提我的寶寶。有兩個原因:第一,這算是「事實」。我跟三個女孩合租,那是幾年前的事了,那時我沒有寶寶。第二,因為我不想讓他知道,我有寶寶了——一個不再是寶寶的孩子。凱特琳,我有凱特琳,可她不是寶寶了。她明年就二十一了。我的窗簾是深紅色的,還會發光。我提醒自己,不能跟人調情:我結婚了,是兩個孩子的母親。

「我能再給你買杯咖啡嗎?」他示意點餐檯後的姑娘。姑娘對他露出了笑容,好像認識他。我放心了,咖啡廳的姑娘也喜歡他。我漸漸地失去了判斷力:人的表情和細微動作,能讓你知道這個人的想法和感受。也許他看我像個怪人。我能看到的,就是他漂亮的雙眼。

「謝謝你。」他很善良。他跟我說話的樣子,就像我是個正常人。不,不是那樣。我就是個正常人。我還是個正常人。我是說,他跟我說話的樣子,好像我還是正常的我。我喜歡這種感覺,讓我渾身溫暖,讓我非常愉快。我懷念愉快的感覺——只是單純的愉快,而不會讓人覺得,現在經歷的每一分快樂,都要伴隨著悲傷。

「那麼,你被鎖在外面了。要是她們回來,會把鑰匙帶給你,或者打電話給你嗎?」

我猶豫了。「等一會兒,就有人回來了,」我不知道這算不算說謊,「我等一會兒就回家。」我在說謊。我不知道自己現在在哪兒。而不管我在哪兒,我都不知道怎麼回家。

他又咯咯笑了。我機警地看了他一眼。「對不起,」他微笑著,「我只想說,你看起來像落湯雞,一隻非常漂亮的落湯雞,希望你不介意。」

「我不介意你那麼說,」我說,「再多說幾句!」

他哈哈大笑。

「我是個傻瓜。」我說著,開始喜歡我沒病的狀態。做自己的感覺很好。不是那個生病的自己——那個他們形容下的我。在混亂模糊的狀態中,我找到暫時的平靜與正常,這讓人如釋重負。我應該送他一個感激的吻,可我的話出了名的多。以前,人們喜歡我這個特點。「我一直都是。如果有什麼問題,一定會發生在我身上。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是,我就像個引來災禍的磁鐵。哈,災禍。你不常聽的詞。」我說個不停。我真的不在乎大聲說話,只是意識到,在這裡,我是個跟男孩聊天的女孩。

「我也有點傻,」他說,「有時,我懷疑我能不能長大。」

「我知道,我長不大,」我說,「我很肯定。」

「給你,」他把餐巾紙遞給我,「你看起來,有點像剛從大難中逃生。請用。」

「餐巾紙?」我接過來,哈哈大笑。我拍拍頭髮和臉,擦擦眼睛下面。擦好的時候,餐巾紙上有塊黑東西。這就是說,我今天某個時候,在眼睛上塗了黑東西。這讓我很欣慰:睫毛上有黑東西意味著,我的眼睛會好看些,哪怕我像只熊貓。我猜,這總比沒有好。

「廁所有干手器,」他指著身後的門說,「你可以快速吹乾,就沒那麼難受了。」

「我沒事。」我說著,拍拍我潮濕的膝蓋,好像要表明態度。我不想離開這張桌子,這個座位,這杯咖啡。我不想去任何地方。在這裡,我感覺安全,好像靠在懸崖邊,只要我不動就不會掉下去。我坐在這裡,不用想我在哪裡,怎麼回家。我坐的時間越長越好。我趕走了害怕和恐慌,一心關注愉快的感覺。

「你結婚多久了?」他朝我手上的戒指點點頭。我略帶吃驚地看了看戒指。它在那裡是如此合適,就像是長在我身上似的。可是,它似乎又跟我無關。

「是我父親的,」我說。很久以前,我也這麼說過,那時是對另一個男孩,「他去世後,媽媽把他的戒指給我戴了。我一直戴著。有一天,我會把它送給我愛的男人。」

我們在沉默和尷尬中坐了一會兒。現在與過去再次重合。我迷失了,不知所措,世上只剩下這一刻,這張桌子,這個對我說話和藹的人,這雙非常漂亮的眼睛。

「那我再給你買杯咖啡?」他的聲音有些遲疑和謹慎,「等你衣服干了,不再遭受災難。我可以來這裡或到別處見你。」他走到點餐檯,拿了根短粗的東西寫字,那不是鋼筆。他在我疊起的餐巾紙上劃了幾下。「雨停了,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了,」我說,「你可能是個瘋子。」

他笑了。「那你打給我?出來喝咖啡?」

「我不會打給你,」我抱歉地說,「我很忙,很有可能記不得。」

他看了我一眼,哈哈笑了。「好吧,如果你有時間,有心情,就打給我吧。不用擔心,你會回到公寓的。你舍友隨時都會出現,我敢肯定。」

「我叫克萊爾,」他起來時,我趕緊告訴他,「你還不知道我的名字。」

「克萊爾,」他衝我笑了笑,「你看起來就像克萊爾。」

「那是什麼意思?」我哈哈大笑,「你呢,你叫什麼名字?」

「萊恩,」他說,「我應該寫在餐巾紙上。」

「再見,萊恩,」我說著,很快意識到,他甚至都不會成為我的記憶,「謝謝你。」

「為什麼?」他表情疑惑。

「那張餐巾紙!」我說著,拿起那張揉成一團、濕漉漉的紙巾。

我看他離開了咖啡廳,自己咯咯地笑,消失在黑夜中。我一遍遍地叫出他的名字。也許,如果我多叫幾次,就能記住。我會記下他的名字。鄰桌的一個女人也看著他離開。她皺起眉,令人不安。它讓我懷疑,剛剛這一切是不是真的發生了——那是愉快的時刻,還是發生了什麼只有我不知道的壞事,我已經沒辦法辨別這之中的差別了。可是,我還沒準備好接受。我還不希望那是現實。外面漆黑一片,只是太陽落下時,天空有一抹粉紅,穿過雲彩。那個女人還在皺眉。我還坐在椅子上。

「克萊爾?」一個女人探過身子,「你還好吧?沒事吧?」

我看了看她。她有一張光滑的鵝蛋臉,一頭棕色的長直髮。她皺眉是因為關心,我想。我覺得,她認識我。

「我不是太清楚,該怎麼回家。」我沒有更好的辦法,只能向她承認。

她朝門口看了看,顯然又想了想該說什麼。隨後,她轉身對著我,又皺起眉頭。「你不記得我了,對嗎?沒關係,我知道你的……問題。我叫萊斯莉,我們的女兒是朋友。我女兒是凱西,粉紅色頭髮、鼻子穿孔、對男人品味很差的那個。四年前,有段時間我們的女兒總形影不離。」

「我得了阿爾茨海默病。」我說。我又想起來了,就像最後一道陽光穿過雲層。我鬆了口氣。「我老忘事。記憶來來回回,有時候就不記得了。」

「我知道,凱西跟我說了。她和凱特琳幾天前剛巧碰上了。我有你家凱蒂(3)的號碼。那會兒,她們經常到對方家裡睡覺,還打算去倫敦泡吧。記得嗎?我和你等了一夜,等每一趟從倫敦來的火車進站,直到兩點她倆終於回來了。她們都沒進到酒吧裡,一個醉漢在隧道裡想欺負她們,她倆哭得厲害,最後還是我們幫她倆脫身了。」

「她們聽起來挺配。」我說。女人又皺起眉頭。這一次,我知道,這不是生氣,而是關心。

「你還記得凱特琳嗎?」女人問我,「如果她來的話?」

「噢,當然,」我說,「凱特琳,沒錯,我記得她的樣子。黑色的頭髮,眼睛像月光下的水潭,黑亮又深邃。」

她笑了。「我忘了,你是位作家。」

「我不是作家,」我說,「不過我有一間書房。我試過寫作,可是沒辦法,所以現在,閣樓上的書房空了。書房裡除了桌子、椅子和檯燈,什麼也沒有了。我很肯定,我要用創意把它塞滿。可是,它卻越來越空。」女人再次皺眉,肩膀僵硬。我說得太多,讓她不舒服了。「我最怕的就是不會說話。」

我讓她煩了,不該再說下去了。什麼都不要說了,我從來沒那麼肯定過。我要好好想想。還要等等。話多不再是我的趣事和優點了。我緊緊地閉上了雙唇。

「我跟你坐在一起,好嗎?一直等她過來。」

「噢……」我開始抗拒,卻漸漸平息了,「謝謝你。」

我聽見她給凱特琳打了個電話。說了幾句話後,她站起來,走出了咖啡廳。我透過窗戶望著她,在街燈的光亮下,她依舊在打電話。她點點頭,一隻手打著手勢。電話打完了,她吸了一口陰冷潮濕的空氣,又回來坐在我桌邊。

「她幾分鐘後就到。」她告訴我。她似乎很善良,我都不忍心問她在跟誰通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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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格林童話中的一則。當韓賽爾與格雷特被扔在森林中時,他們曾沿路撒下麵包屑以找到回去的路。

(2) 原文即為twentieth century,此處應為阿爾茨海默病導致的克萊爾對時間概念的混淆。

(3) 凱特琳的簡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