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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這個露水的世界

每顆露珠都是

一個掙扎的世界

——小林一茶

1

一滴水落下來。

“小不點兒。”土人伽迪納壓低嗓門說。

季風雨在擊打A形頂架長形棚屋的帆布屋頂——棚屋用竹子支撐,四面透風。在這強噪聲中,土人伽迪納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聲音。雨的喧囂只使夜晚比白天更荒涼,在某種意義上更難忍受——在白天,雖然他的唯一要務是盡力活下來,但至少有同伴相陪。在層層噪聲的障幕中顫抖的叢林,雨水猛擊泥土,翻騰發出像擊鼓似的無休止的悶響,看不見的水流發出詭異的響聲,像耳光和拳擊,在他聽來都讓人鬱悶。

又一滴水落下來。

“做路標、紀念碑、墓碑的石頭堆,我的好夥計,”土人伽迪納從齒縫裡嘶嘶地說,“挪過去。”

土人伽迪納幫著把棄置的日本卡車拖回來以後回到帳篷,一點兒也不知道從那時到現在多長時間過去了;二十名戰俘滿滿地擠睡在兩張虱子肆虐的竹搭平台上,他在其中尋找他的地方,結果發現睡他右邊的俘虜小不點兒米德爾頓翻身把他的舖位幾乎全佔了。土人只能側身擠在小不點兒身旁,正好在一根竹竿下面,雨水順竹竿流下,滴到他的臉上。小不點兒像一堵磚牆塌在他的身上,但土人伽迪納想,小不點兒體重要有八十四磅算他運氣。小不點兒身上長滿體癬,土人真不想挨著他。他又從齒縫中嘶嘶地說——

“看在老天爺的分兒上,小不點兒。”

小不點兒米德爾頓顯然什麼也沒聽見。土人伽迪納把手腕抬到眼前,想看時間。手腕上什麼也沒有——幾個月前,他用夜光表換了一聽葡萄牙沙丁魚罐頭。他把手臂放落下來。土人伽迪納對自己說,好事兒是天還黑著。他又濕又累,但還能歇幾個小時。土人總在找好事兒——無論多麼微不足道——結果他常常能找到。儘管他還醒著,好事兒是他不用起來到鐵路上幹活,反而能再睡一會兒。這很好;他會覺得睡眠很受用——只要能讓小不點兒挪動一點兒。他把對體癬的顧慮放在一邊,反推躺在旁邊的身體。

“挪過去,你這胖子。”

推了一會兒,土人放棄了,他背對小不點兒側身躺著,把頭縮進懷裡,這樣,雨水剛好就滴不到他的臉上了。雖然知道是冒傻氣,他還是認為後背染上體癬的可能性比前身要小,他說不清具體為什麼。蜷縮在屬於他自己的黑暗裡,確信沒人會知道而覺得安心,土人把手伸到頭上方去夠他的軍用挎包,把它拉下來,放到平台上他的胸口上。在黑暗中他小心抓摸,從包裡掏出兩樣東西,他知道會是兩個小奇跡:一個煮鴨蛋和一聽煉乳。

奶還是蛋?他想。哪一樣?

從日本卡車上偷來的煉乳可以留很長時間不變壞,所以最終他決定最好先留著它,哪怕就幾天。兔子亨德裡克斯用鴨蛋換了一支繪畫用的毛筆,毛筆是土人從一個日本軍官的野戰挎包裡偷來的——這個軍官在去緬甸戰場的路上經過戰俘營。他偷竊的手法基於速度和戒慎:從不偷到會導致盤查,而是偷得剛好夠幫他“慢跑下去”。

在此之前,戰俘營的日本指揮官已經給了兔子亨德裡克思兩個鴨蛋,請他為自己和自己的密友們畫些明信片上用的素描——估計是要寄給他們遠在日本的情人和家人。雖然日本人時不時地這樣利用兔子的才藝,但他們很可能會殺了他——如果看到他創作的關於營裡日常生活的素描和水彩畫:慘不忍睹的苦工、毆打、刑罰——因此兔子亨德裡克斯把它們仔細藏好。但他的創作即將結束。前一天晚上在“線”上輪值做夜工,兔子覺得肚子一陣撕裂般的絞痛,不得不馬上蹲下拉屎。他還沒站起來,在附近幹活的大馬哈魚費伊就瞪眼盯著地上。兔子亨德裡克斯轉過身。在他身下,他看到大腸把他的命運寫在一窪淘米水顏色的屎上。自從九天前突然出現霍亂,戰俘們比日本人更怕拉出這樣的屎。

大馬哈魚費伊和其他兩個人幫著土人用馬虎現做的擔架把兔子抬回去,沿著“小甜心”爬上爬下——“小甜心”是連接“線”和三英里半以外營地的叢林小道——一個迂緩得令人痛苦的費力過程,兔子在一陣劇烈嘔吐中遺失了他的假牙,他們在黑暗中尋找,更放緩了這個進程。他們在夜晚的叢林中艱難地摸索前進——回家僅有的指引是泥路的坑窪和前頭生病戰俘遙遠的呻吟——終於,午夜將至,他們回到營地,渾身是泥巴和水樣的嘔吐物。兔子亨德裡克斯,連同他的水彩顏料盤、素描本和秘密作品,很快消失在霍亂隔離區,越來越多的人被送到那兒,但從那兒回來的寥寥無幾。從此,他存留下來的就僅有這枚發黑的鴨蛋了,這會兒,土人伽迪納正靈巧地剝下蛋殼,只破成三瓣兒。

雨又一次更猛烈地砸下來了。這一砸帶來一陣新鮮潮濕的微風,短暫吹進用作營房的僻陋棚屋,吹走屎和腐爛的惡臭,來自所有擠滿棚屋、睡在兩個長長的竹搭平台上的人。土人把這微風當作希望的一種形態來感受,他盡量告訴自己,這又是一件好事。但雨水又開始滴到臉上,他想翻身,但小不點兒還在那兒,他又推搡,但小不點兒紋絲不動,打著鼾,整個世界他都不為所動。

“你他媽就真的不能挪開點兒,小不點兒?”

“住嘴,土人!”平台那頭有人吼。

土人對小不點兒束手無策。小不點兒聞上去也臭烘烘的。又下起來的雨下得很大,他發著燒,加上這噪聲,有時很難分清哪些是他腦子裡的,哪些來自外界。他腦海中浮現第一次見到小不點兒的情景——壯得像一頭公牛,脫光衣服,昂首闊步四處走,收緊肌腱,挺直腰板,發出不知所云的歡叫,一個美輪美奐的身體。“像一隻在週日清晨四處尋尋覓覓的公雞。”大馬哈魚費伊說。

口糧配給少得讓他們挨餓,小不點兒體重減輕好像更凸顯他的身體不同凡響。好像挨餓沒有銷蝕,反而磨礪了他的體格。小不點兒的身體戰無不勝:瘧疾、痢疾、糙皮病、腳氣病。這些疾病打垮並開始殺死其他人,對他似乎沒影響,好像他身體的壯美本身是免疫力的一種形式。以一種未可知的方式,戰俘營沒能降伏他,日本人也沒能使他屈服。

小不點兒的活是在岩石上打洞:用一把兩隻手才能舉起的錘子把鋼條慢慢砸進岩石,直到達到所要求的深度。等洞夠多了,一個日本工程兵在裡面填上炸藥,轟開岩層。土人是小不點兒的幫手,把牢鋼條,緊接每一錘把鋼條轉九十度,以便把它鑽下去。跟其他戰俘不同,小不點兒幹起活來精力充沛,對自己最先完成工作定額感到驕傲。這是他對抗日本征服者的勝利。

“讓他們這些小個子黃種畜生看看白種人是什麼樣。”他會說。

他好像沒注意到,在他幹完後,日本人強令每人都跟他一樣。

“那個該死的泰山24會替我們都做完。”羊頭莫頓說。

如果小不點兒又創造了新紀錄——他好像隔一段時間就全神貫注於創造一個新紀錄——日本工程師會依此定下新的日工作量,接下來,其他沒他那麼壯的人會在勉為其難完成定額時受罪。

“操你媽,告訴他。”羊頭莫頓對土人說。

“告訴他什麼?”

“他媽的去死。去死。”

“說去死、去死,還是只說去死。”

“去你媽的。”

“好夥計,”晚些時候,土人對小不點兒說,“也許你得悠著點兒。”

小不點兒笑了。

“就一點兒,不是每個人都能幹活幹得跟你一樣快。”土人說。

小不點兒是虔信的福音會成員。他神秘地微笑著說:“主給我們身體用以勞作,並在其中感受喜樂。”

“好麼,又一個同性戀最近不見蹤影了。但如果你不悠著點兒,不用多久我們就都見著他了。因為你不悠著點兒,每個人都會死在你手裡,小不點兒。”

“主將按他的意志照護我們。對這事兒我這麼看。”

小不點兒,這個肌肉發達的基督徒,把自己保持在一百一十英尺短跑衝刺運動員的狀態,雙手放在屁股上,身體稍微鬆弛,介於劇烈運動和全然放鬆之間,緊繃繃的,毫無瑕疵,臉上帶著軟塌塌、叫人發瘋的微笑,他盯著土人伽迪納。

土人漸漸恨起小不點兒。日本工程師用他們不懂的米制丈量法來設定每個新的工作定額——開始一米,然後兩米,再然後三米——小不點兒都在比日本人規定時限更短的時間內完成,然後,其他每個人——發燒的,餓肚子的,瀕死的——必須幹完跟這瘋子干的等量的活兒。其他人想方設法幹得慢點兒,少點兒,好為這個由本能支配的艱巨任務節省他們被日本人控制的體力。但小不點兒不這樣,他腹部起伏,胸肌鼓起,野獸似的胳膊緊繃。他把這兒當成他工作過的剪羊毛棚子,好像全都還是無關痛癢的競賽,到了晚上,他就又被評為剪羊毛的頂尖高手。但他的虛榮心只讓日本人受益,讓其他人往死路上走。

“計程器”來了。從此生活沒有其他,只有日本人用越來越多的毆打、越來越少的食物驅迫他們在白天越來越賣力地干越來越長工時的活兒。戰俘們更滯後於日本人的調度,對工程進展的要求變得越發不管不顧。一天晚上,戰俘們正筋疲力盡躺倒到竹搭平台上去睡覺,有命令讓他們回去接著干切割。就這樣,夜工開始了。

切割是在岩層裡鑿出的一條溝,六米寬,七米深,半公里長。在竹子點燃的火光中、給塞進竹子的破布澆上汽油做成的粗劣火把的照明下,赤裸骯髒的奴隸們在一個詭異的世界裡開始幹活——這世界地獄般充滿跳躍的火焰和滑動的黑影。用錘的人必須比任何時候都更精神集中,因為錘子落下,鋼條就消失在它陰影的黑暗中。

那是第一個晚上,第一次,小不點兒力不從心。他生著瘧疾,渾身發抖,使錘子的動作不再是優美自如的舉起再落下,而是一項意志力勉為其難的苦差事。好幾次,土人伽迪納不得不跳開躲避,因為小不點兒手裡的錘子失控了。過了不到半小時——也許幾小時——土人記不得過了多久——小不點兒的錘子舉到一半,接著頹然落地。土人驚愕地看著小不點兒踉蹌著走了半圈,像來回跳吉格舞,然後砰然倒地。

一個身材矮小、肌肉發達、臉上膚色深淺斑駁的看守走過來:巨蜥。有人說巨蜥有白癜風,所以他瘋了,其他人乾脆說他是瘋子,最好什麼情況下都別碰上他。還有人說他是魔鬼本身——不可理喻,無可躲避,冷酷無情,在反常情況下,他又令人不解地善良好心,好像正經歷一種極端的痛苦。但既然在“線”上的人對上帝不再有什麼信仰,要他們相信魔鬼也很難。巨蜥就是存在著,這跟很多人但願他不存在一樣。

巨蜥看了一會兒他們幹活,慢悠悠地轉過身去看別處,好像在思考,又同樣慢悠悠地轉回身。這些動作很奇怪,又不連貫,是他暴力發作的必然前奏。他用一根長長的厚竹板抽打小不點兒,打了一兩分鐘,又在小不點兒的頭和肚子上胡亂地踢了幾腳。就巨蜥打人的一般情況而言,土人不覺得這次有多狠。不同的是這次打的是小不點兒米德爾頓。

從前,他以近乎傲慢無禮的氣度渾身緊繃,承受拳打腳踢,好像他的身體比任何毆打都有力量,而現在,在炸開的切割面上,他像破布、稻草做成的無生命的東西一樣打滾,像沙袋一樣被動承受擊打和發出回聲的、更著力的擊打。打到最後,小不點兒的舉動非同尋常。他開始抽泣。

巨蜥被震怵了。跟土人一起,他愕然地看著。從來沒人在“線”上哭過。這不會是由於疼痛或羞辱,土人想,也不會是由於絕望或恐懼,因為每個人都活在其中。

搖晃著頭,火焰的陰影像指爪,要鉗住他被汗水玷污的骯髒身體,小不點兒開始半拍打、半抓撓胸口,好像他盡力要把陰影打跑,又打不跑。在土人看來,他在怪罪他的身體,因為這個強壯的身體從前總是得勝,帶著他狹隘的頭腦和渺小的心走了這麼遠,只是為了現在無情地、出乎意料地背叛他——在由火焰、陰影、疼痛組成的地獄般詭異的露天隧道中。隨著身體在動搖,小不點兒迷失了。

“我!”他大喊,在身上拍打撕扯,“我!我!”

但這麼喊是什麼意思,沒人真的知道。

“我!”他停一下又喊,“我!我!”

土人把小不點兒扶起來,一邊警覺巨蜥,一邊拿起錘子,把鋼條遞給小不點兒。小不點兒蹲下去,把鋼條放進他們事先在打的洞裡,把住了,失神的淚眼直勾勾地盯著鋼條,土人舉起錘子往下砸。第二次舉起錘子,他不得不提醒小不點兒把鋼條轉九十度。錘子落下又舉起,小不點兒紋絲不動,緊抓鋼條,好像它是給他提供支持、穩定和安全感的不可或缺的東西,土人再次提醒他把鋼條轉九十度,聲音溫柔得像在跟一兩歲的孩子說“把手給我”。在夜晚餘下的時間裡,他用同樣溫柔的聲音不斷地對小不點兒說:“轉了——轉了,夥計——轉了。”就這樣,他們幹著,好像一切照常。“轉了——轉了,夥計,”土人伽迪納吟唱著,“轉了。”

但某種變化發生了。

土人知道某種變化發生了。接下來的幾周,他留心觀察,看到小不點兒壯美的身軀日漸枯萎。日本人知道某種變化發生了,他們好像開始經常打小不點兒,帶著更惡毒的用意,但小不點兒好像不在乎。虱子知道某種變化發生了。每個人都長虱子,但土人注意到,從那天起,虱子開始密集成群在小不點兒身上爬,但小不點兒好像不在意身體滿溢虱群,他不再操心洗漱,或在哪兒大便。然後,體癬長出了。好像連菌類都知道某種變化發生了,它們感覺一個人自暴自棄,已經跟腐爛回歸泥土的屍體一樣。小不點兒知道某種變化發生了。小不點兒知道,在他的內心沒有什麼殘留可以使正在發生並會導致某種結果的事停下來。

土人依然堅定地跟小不點兒在一起,但他內心有些什麼使他對小不點兒感到厭惡——這個從前自以為是的男人,這個曾經傲然的男人,這個目前總在拉屎的骨架子。他內心認為小不點兒在放任自己,這是性格的失敗。他知道這想法不過讓他自己感覺好受些,讓他覺得他會活著不死,因為他還能對這樣的事做出選擇。但他心裡知道,他沒有這樣的能力。從小不點兒腐臭的呼吸中,他能聞到無可置疑的實情。無論那腐臭是什麼,他擔心它會傳染,他只希望能躲過它。但他得幫小不點兒。沒人問為什麼,每個人都確切地知道。他是一個夥計。土人伽迪納厭惡小不點兒,認為他是一個傻瓜,同時也會竭盡所能讓他活著,因為勇氣、存活、關愛不只活在一個人心裡,它們活在所有人心裡,否則它們死去,每個人會隨之一起死去;他們相信,哪怕只遺棄一個同伴,就是遺棄他們自己。

2

等剝好鴨蛋,土人伽迪納能聞到強烈的味道,鴨蛋在指間濕乎乎,光溜溜的,肥膩得有些讓人犯噁心。都要把它舉到唇邊了,他停下來,想了想,歎一口氣。他搖著小不點兒睡著的身體,沒太使勁,但很堅執。

小不點兒終於動彈了,土人把鴨蛋湊近他的鼻孔,讓他別出聲。小不點兒像豬似的嘟囔,土人用勺子把鴨蛋分成兩半。小不點兒雙手捧成杯狀,好像那半個鴨蛋是他正接受的聖餐禮——這也是為了不落下一丁點兒碎蛋黃。緊接著,土人往小不點兒捧成杯狀的手中加上半個小炸飯團——他把上餐省下來,藏在了毯子下面。

在濕漉漉的黑暗中,沒人能看見或聽到他們,在墨色的孤獨裡,沒人會問他們怎麼有多出來的食物,他們偷偷摸摸地吃著。土人吃得很慢,一點兒一點兒品嚐,嘴裡分泌出那麼多唾液,他擔心咀嚼發出液體攪動的響聲會驚動別人,但這響聲被夜晚其他濕漉漉的噪聲吞沒了。

他舔掉手指上煤煙色的油脂。鴨蛋和米團在胃裡是不舒服、不成形的一堆,在嗓子眼兒留下酸溜溜、油乎乎的火燒火燎的感覺。他不會死了。他不再在乎小不點兒把舖位差不多全佔了。他還能感覺米粒在唇上,還能嘗到嘴裡美妙的油脂和肥膩的蛋黃,他頭暈,想睡覺。他不確定是他溺水了,還是在某張床上也有一張桌子,桌上擺滿小龍蝦、蘋果、帶杏兒的碎麵包和烤羊腿,乾燥的床上放著乾淨毯子,床腳有一盆火,雨夾雪在抽打小臥室遠處的窗戶。他吃過了。他希望吃更多,他沉得越來越深,他在桌邊,睡著了。

等再醒來,他的肚子硬得像拳頭。天還黑著。他嘴裡有一股肥皂味兒,一陣可怕的疼痛絞著他皺巴巴的肚子,使他無暇顧及其他。他呻吟著坐起來,因為費勁喘著氣,他抓起舖位下裝滿水的煤油罐,開始赤腳穿過黑暗、淤泥、雨水,向“便所”走去,那是日本人堅持對營裡排泄場所的稱謂。

“便所”離睡覺的棚屋有一段距離——一條二十英尺長、兩個半英尺深的溝,人岌岌可危地蹲在溝上黏膩的竹墊上方便。下面起伏的糞便蓋滿蠕動的蛆——“像拉明頓蛋糕密密撒著椰仁屑。”大馬哈魚費伊曾經說。“便所”令人作嘔,令人毛骨悚然。當俘虜們爭相設計幹掉他們最痛恨的看守時,他們開玩笑說要把巨蜥淹死在“便所”。即便對他們,要想出比這更可怕的死法也很難。

日本人下令必須通宵點著的老虎火早被不止歇的雨水澆滅了。世界黑暗,季風雲層幾乎遮滅星月的光亮,叢林使所剩的大部分東西都濕透了。土人伽迪納慌忙兩腳交替,小跳前進,用多出來的手緊捂肚子,盡力不使任何動作太大或太猛,以致牽扯到肚腸,使它們過早失控。九十度曲腰,他循著鄙陋營地隱約在黑暗中的主要特徵來確定方向。從搖搖晃晃、竹子搭建的棚屋裡傳出其他戰俘的呻吟、鼾聲和喘氣聲,或許源自疼痛,或者源自悲傷,或者源自回憶,或者因為死之將至。或者混雜了所有這些。暴雨勢不可擋,發出單調持續的低響,把精疲力竭、身心哀毀,以及希望發出的每個聲音都衝到淤泥中去。

鉗制腹部的疼痛使他完全醒了,為了不走路時把屎拉在身上,他付出如此艱苦的努力,以至於他短促費力地喘著;當他從小道兩邊膩歪歪的高處滑落到滿是淤泥的路中央,髒泥巴齊到腳踝,土人離便所還有一段距離。一瞬間,他驚恐萬狀。為了重新站到堅實一些的地面上,他不假思索地連滾帶爬,刺激了腸胃。他感到極度緊張的猝然釋放,隨著一陣化解疼痛、恐懼、焦慮的排泄,他意識到他在營地主道中間把屎拉在自己身上了。

身心交瘁感強烈得可怕,把他壓倒,肛門像火燒,他頭暈目眩,只想躺倒在泥中拉屎,永遠睡過去。但他跟這個想法較勁,因為肚子又像螺旋絞刑器一樣收緊,他再次感覺一股臭氣熏鼻的滷汁樣的稀屎濺射出體外。為了努力不讓自己躺倒,他氣喘吁吁;他肚子拉空了,緊接著又覺得滿滿的。

他把自己拱手交給身體,又拉了一次,他恨自己做出這樣的事:連走到便所都做不到,在明早其他人會走過的路上,把屎弄得到處是。他想著“大傢伙”命令他們遵守嚴謹的衛生習慣,他們全都認為清潔——在其可行的範圍內——對他們活下去必不可少。雖然對發生的事無能為力,他仍然感到愧疚,覺得被打敗了。

沒辦法把屎流成的溪澗同深深的淤泥分開,無邊無際、永無終結的污濁、悲慘的世界。它被雨水翻耕,變成別樣的東西,一種無可逃避、不可逆轉的衰退,發生在每樣東西、每個人身上,正把它們全都歸返叢林。下次——他告訴自己——無論發生什麼,他都要走到那該死的糟糕透頂的廁所。最後一陣排泄沒讓他爽快,他知道拉出的不過是一些帶著一條油乎乎血痕的黏液罷了。

等拉完了,這件耗神費力的事讓他頭暈,土人慢慢用力站起來,直到挺直全身,踉蹌幾小步。他離開主道,然後,他開始用煤油罐裡的水盡可能把自己洗乾淨。屁股麻木得跟絞索差不多。他花了一些時間清洗肛門——在衰毀的肉體上,肛門怪異地凸起,留給他一種難以釋懷的深重厭惡感。他突然覺得發冷,大腿、小腿劇烈抖動。水潑到腿上杯口大的熱帶潰瘍上,他不習慣地猛抽一口氣,遏止住一聲尖叫,他安慰自己說,使傷口保持清潔是好事兒。傷口必須保持清潔。他腦子感覺不對勁——他猜是瘧疾,他的感官又敏銳又遲鈍,但在他心裡,至少有一點仍然鮮活生動,毫不妥協,他至少明白這一點:要放棄很容易。不管土人腦子燒得多厲害,他明白放棄不僅是一件壞事,而且是僅此一件最壞的事。通往倖存的路是永遠在小事上不放棄。放棄了就走不到便所。下次,他發誓,他會走到那兒——無論多麼難。

他的腳埋進淤泥,被迫留在污穢中,對此他無能為力;就這樣,盡可能洗乾淨了,他趟著屎和稀泥走回棚屋,回到平台上屬於他的地方。他爬回到髒兮兮、臭烘烘的毯子下面,把他不幸的腳一起拖上來。一種濕漉漉的衰竭把他帶入夢鄉,他睡前最後的意識是他又餓了。

3

號手吉米·比奇洛吹的“起床曲”餘音裊裊散入濕冷的清晨,公雞麥克尼斯睜開眼。灰光瀰散,給沒牆的棚屋、屋外叢林中戰俘營的臭泥地、污穢和絕望上了色,把它們變成鐵和煤煙色的暗影。更遠處,柚木雨林是一堵黑色的牆。

公雞麥克尼斯在還沒完全醒來時,就和每天早晨一樣,用一項練習拉開早晨的序幕——為了培養自律,他設定了幾項練習,他堅信這幾項練習會在心理、生理、倫理方面確保他會活下來。他開始輕聲誦讀前一天晚上背下的一頁《我的奮鬥》。他發現書中涉及猶太人的部分最容易——這本書很多部分講到他們。它們有大踏步行進的節奏,背起來不那麼難,“猶太人”這個詞是循環反覆的副歌,幫助他記憶,但到了講納粹黨在巴伐利亞早期歷史的部分,他記不起了,他盡力想記起來。猶太人在哪兒?公雞麥克尼斯想,當你真正需要他們的時候?

“炮彈落在白金漢宮,”附近有一個聲音說,“殺死國王和格雷西·菲爾德斯25。”

他把自己拖到竹搭平台的邊緣,撓著大腿,更起勁地撓胯襠,始終低聲自語納粹德國衝鋒隊員的英勇。他在胯襠裡摸到一個硬得像殼似的東西,把它碾碎,又摸到一個,再又摸到一個,直到這時,他才開始感覺瘙癢和掐捏似的痛感,是住在竹板縫隙間的虱子在咬他。

“我為日本人說一句公道話,”注意到他在撓癢,一個老人說,“他們把你整得筋疲力盡,就是虱子把你的陰囊當早飯,你也照睡不誤。”

公雞麥克尼斯知道是羊頭莫頓在說話。他看上去像一個枯槁憔悴的七十歲老頭,但他實際年齡不可能超過二十三或二十四歲。

“我想有人說過格雷西·菲爾德斯跟一個拉丁人打得火熱,”手拿坑坑窪窪的軍號,吉米·比奇洛走回棚屋裡說,“他們不是叛逃到墨索里尼那兒去了嗎?”

“只是閒言風語,”大馬哈魚費伊說,“我從前幾天打營地經過的荷蘭人那兒弄來一些好消息。我是地道的荷蘭人。他們大部分是歐洲人跟印度人的雜種。他們說俄國佬在斯大林格勒打了敗仗,美國佬入侵了西西里,墨索里尼被推翻了,新意大利政府在呼籲和平。”

公雞麥克尼斯長著散亂的黃棕色鬍子,集中思想時習慣把下唇的鬍子吸吮上來在齒間咀嚼。嚼著鬍子,他想起上周有傳聞說俄國人在斯大林格勒打了勝仗。顯然是布爾什維克的宣傳,他想。最有可能是土人伽迪納說的。他會說這類話。公雞麥克尼斯恨布爾什維克,但總的來說,他更恨土人伽迪納——粗鄙下流,不值得信任,跟大部分歐洲人和印度人的雜種一樣。他也無法接受伽迪納的習慣——在“計程器”終止一切跟幹活或睡覺無關的事之前,有時在“線”上幹了一晚上的戰俘蹣跚走回來,他會站在營地邊的柚樹墩上唱《假如沒有一支歌》。其他人好像喜歡他那麼做,公雞麥克尼斯恨他那麼做。

對公雞麥克尼斯來說,恨是一種強大威力,像食物一樣。他恨有色的外國佬、意大利佬、吉卜賽人和拉丁人。他恨日本佬和越南佬,作為一個公正的人,他也恨英國佬和美國佬。在他們澳大利亞人自己的種族裡,他沒發現什麼可崇拜的,有時他意識到自己在找理由證明他們活該被征服。他重新開始低聲誦讀《我的奮鬥》。

“你又在嘰咕什麼,公雞?”吉米·比奇洛問。

公雞麥克尼斯轉身看這個號手——他最近剛轉到他們棚屋,對他的晨練儀式一無所知。公雞麥克尼斯認為吉米·比奇洛屬於維多利亞時代,所以他無所顧忌地告訴他,這些罪犯所生的塔斯馬尼亞人玩牌,崇拜足球,有賽馬癮,跟理想的澳大利亞人根本不沾邊,他們倆都身不由己住在他們的棚屋裡,生活在他們中間,他的知性日漸遲滯,為了阻止這個退化過程,他給自己佈置了一項任務——把一整本書背下來,一天背一頁。

“對極了。”吉米·比奇洛說——他沒敢告訴公雞麥克尼斯他家在胡恩谷,他跟伽利波利·凡·凱斯勒一樣是徵兵征來的。但作為活過這場戰爭的手段,他接上說,“確實還有比四個人玩克瑞布26更糟糕的事。”

“理智!”公雞麥克尼斯說,“理智,詹姆斯!”

伽利波利·凡·凱斯勒問他想沒想過玩五百分牌戲,又說儘管有人說五百分牌戲也許比克瑞布更得動腦筋,但他不完全同意這個說法,五百分牌戲也許更對公雞的口味。說白了是不帶臭牌手的橋牌。

“當然,是不是有哪本書能幫他們,我沒把握。”公雞麥克尼斯說——為了不看伽利波利·凡·凱斯勒,他環視同住的其他人。“他們帶著命定的烙印。”

“對極了。”吉米·比奇洛說,他根本不明白公雞在說什麼,公雞隻是喋喋不休,說他恨《我的奮鬥》,恨希特勒,恨必須每天背下一頁這個吃香腸傢伙的胡言亂語。但當他開始這項心理自律的練習時,在位於爪哇的日本戰俘營裡只能找到這本書;另外,他說——他的鬍子沾了口水有點發亮——瞭解敵人的論證有好處,無論怎樣,書的內容跟練習要達到的目的完全不相干。他沒說希特勒的宣言在他看來那麼有道理,這讓他很吃驚。

“前些天經過這兒的歐洲人跟印度人的雜種荷蘭人,有一個真的讀懂了這本書,我告訴你,”大馬哈魚費伊說,“我相信他。我把厚大氅賣給他了。”

公雞麥克尼斯問他用大氅換來什麼。

“三塊錢加一些棕櫚糖。還有一本書。”

“一件大氅至少值十塊。”公雞麥克尼斯說——他也恨不管來歷不明的荷蘭人。“一本什麼書?”

“一本講美國西部的好書。”

公雞麥克尼斯勃然大怒。

“你可能想讀沒有《印第安人牧場謀殺》或者《馬圈上的落日》好的書,”他衝口而出,“但如果這是澳大利亞人的普遍心態,我願上帝拯救澳大利亞。”

大馬哈魚費伊問公雞麥克尼斯願不願意用《我的奮鬥》交換這本書嗎?他舉起一本髒兮兮的《太陽正落下,蘇族人正崛起》——已經被拇指磨損得很厲害了。

“不,”公雞麥克尼斯說,“不,我不。”

儘管晨光依然暗淡,卻正慢慢地使棚屋凸顯在靛藍色中。醒來的俘虜熱鬧起來的談話驟然停止,全從公雞麥克尼斯的肩膀上望過去,看著同一個方向——一陣壓低的笑聲在平台上此起彼伏,俘虜們一個接一個揉眼睛,不相信他們所看到的。公雞麥克尼斯轉過頭。這是迄今為止一個最令人匪夷所思、最出乎意料的情景。他把鬍子吮進嘴裡。

飢餓和疾病使他們幾乎全都喪失了性慾,很多戰俘開始擔心這會對他們戰後的性生活產生持久影響。醫生說這不過是飲食問題,讓他們重樹信心,說只要飲食合理,他們的性能力不會有問題。但俘虜們還是擔心,當苦難煎熬結束了,他們會不會是正常人。他們中沒有一個人能記起上次勃起是什麼時候。有的人擔心回家後能不能讓妻子快活。伽利波利·凡·凱斯勒說他不知道有誰在幾個月裡有過一次勃起,羊頭莫頓聲稱他有超過一年沒勃起過了。

因此,他們眼前出現的是最不可思議的奇觀——不容錯過,非同凡響。

“小不點兒,我的夥計,”伽利波利·凡·凱斯勒說,“看啦,敲著死神的門,還像一根他媽淋著雨的竹子。”

從小不點兒米德爾頓依然熟睡的、骨瘦如柴的形體上挺立起一個勃起的碩大陰莖——像軍團旗桿向空中矗立。這個曾經肌肉發達的基督徒自己仰臥著,對所有的注目無知無覺,正開心地夢見一次邪惡的獵艷經歷,他的性慾絲毫沒受到飢餓和疾病的影響。

大家一致認為這件事令人歡欣鼓舞;儘管在過去幾周裡,小不點兒墮落到那麼下賤的地步,這件事依然令人歡欣鼓舞。這奇觀如此非同凡響,每個叫醒別人又打手勢讓他們看的人都壓低嗓子。這奇觀引來低低的笑聲、黃色笑話和眾人分享的歡樂,一個人卻發出反對的聲音。

“我們能做的只是這些嗎?這樣最好?”公雞麥克尼斯問,“在一個人低落時嘲笑他?”

大馬哈魚費伊評論說,他認為小不點兒看上去士氣很高昂。

“你們這些人不正派,”公雞麥克尼斯嘟囔著抱怨,“對別人不尊重。不像老派澳大利亞人。”

“我來替你把他蓋上,公雞。”土人伽迪納說。他從大腿邊拾起一大片鴨蛋殼,靠過身去,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勃起陰莖的頂端。

小不點兒繼續熟睡。他戴帽子的阻莖升到他們上方,像生機勃勃的森林蘑菇,在清晨的微風中竟然輕微顫動著。

“取笑別人不對,”公雞麥克尼斯說,“如果這麼做,我們不比糟糕的日本人好到哪兒去。”

土人伽迪納指著蛋殼兒——看上去像羅馬天主教主教戴的某種頭飾。

“他被提拔為羅馬教皇了,公雞。”土人伽迪納說。

“見你的鬼,伽迪納,”公雞麥克尼斯說,“別打攪這可憐人,給他留一點兒體面。”

他把自己向上拖,直到坐起來,然後站起身,走到小不點兒米德爾頓睡覺的地方。在小不點兒攤開的兩腿間屈身向前,公雞麥克尼斯伸手要去拿掉在他看來是侮辱人格的玩笑東西。

就在他手指握住蛋殼的時候,小不點兒米德爾頓醒了。四目相對,公雞麥克尼斯的手僵在蛋殼上,或許還把它稍微捏破了一點兒。小不點兒米德爾頓把自己拽起來,顯出一股憤怒和能量,跟他枯槁的身體完全不相稱。

“你媽的變態狂,公雞。”

滿懷羞辱,在所有人的取笑,特別是土人伽迪納的笑聲中,公雞麥克尼斯回到平台上他睡覺的地方,之後,他有了一個慘痛發現。他在軍用挎包裡翻找《我的奮鬥》,用來比照背下的內容,發現他的鴨蛋不見了,他三天前買了藏在包裡的鴨蛋不見了。他琢磨丟了的蛋,琢磨土人伽迪納放在小不點兒米德爾頓身上的蛋殼,他確信黑衣王子偷了他的蛋。

他當然不能有所舉措——伽迪納會否認偷蛋,別人更會取笑他,也許還會覺得偷蛋這想法很逗。但在那一刻,他恨伽迪納——偷了他東西,又用偷來的東西羞辱他——這恨強烈凶殘,遠勝過他對日本人的敵對情緒。對公雞麥克尼斯來說,恨無往不在。

4

土人伽迪納穿好衣服;跟其他人一樣,他的衣物只有戴在頭上的寬邊軍帽和日夜穿著的兜襠布——一根只蓋住陰莖的髒兮兮的G形破布條——他一下子就穿好了。他整理床鋪——那床算不上床,也一下子就整理好了。他把軍毯疊成大日本帝國陸軍要求的通常樣式,放在大日本帝國陸軍軍紀規定該放的地方——竹搭平台上他舖位的尾部。雨停了。叢林滴水聲停了,代之而起的是叢林鳥叫細碎成粒的音響。

他拿起他餘下的八件財物中的一件:他的軍用餐盒——兩個凹痕處處的錫碗,一個套一個,當盤子、水杯和飯盒用。他正動手把餐盒上用金屬線做的把手像髮梳似的穿到兜襠布上,有人叫起來。幾個看守正往他們的棚屋走來,做突擊檢查。棚子裡突起一陣騷亂,情急之下,他們把毯子疊好,把軍用背包抖抻放好,把各種違禁品盡量藏好。

巨蜥領著兩個看守,沿著棚屋中間的走道向裡走,俘虜在走道兩邊他們分享的軍用床前立正站好。巨蜥把一個軍用挎包死命摔進外面的泥地,不知何故抽了另一個人一記耳光,在土人伽迪納面前停下來。

巨蜥從肩上取下步槍,用槍筒頂尖把土人伽迪納的毯子挑起,拋到泥地上——動作緩慢,漫長得令人難捱。他低頭看了一會兒那髒兮兮的毯子,又抬頭看土人伽迪納。他嘶喊一聲,使盡全力把槍托砸在土人伽迪納頭的側邊。

俘虜猝然倒地,另一個看守朝他臉上亂踢,他抬胳膊去遮擋的動作太慢。他忍痛往走道旁扭動身體,躲到竹搭平台的下面,但在到達那兒之前,巨蜥在他頭上又是狠命一腳。接著,正如開始得突如其來,這場毆打出人意料地戛然而止。

巨蜥繼續以他與眾不同、僵硬造作的步態順著走道走,莫名其妙地抽了大馬哈魚費伊一記耳光,然後跟隨從一起消失在棚屋另一頭的出口。土人伽迪納站起來,有些搖晃,腦子仍然昏亂,嘴裡的血鹹鹹的,身上蓋滿平台下髒臭的泥巴。

“折的樣式。”吉米·比奇洛說。

“還不算太糟。”土人說。

他指的是挨打。他吐出一塊血團。對他這樣衰萎的身體,這血嘗著太鹹、太濃厚。他頭暈。他把一根指頭伸進嘴裡,摸著剛才被踢到的臼齒。臼齒鬆了,但如果運氣好,還不會掉。他腦子感覺不對勁。

“你忘了怎麼折毯子了。”羊頭莫頓說。

“我他媽把該死的毯子疊好了。”土人伽迪納說。

拇指和食指間夾著一個燒著悶煙的煙蒂,吉米·比奇洛指著自己的毯子。

“看。”他說。

“毯子該向外折。”

“你的毯子朝裡折的,”羊頭莫頓說,“違反了日本佬的軍紀,你知道。”

“巨蜥以為你逗他玩兒,”吉米·比奇洛說,“抽一口。這兒——”他把拿著濕漉漉煙蒂的手伸給土人伽迪納。

吉米·比奇洛手上覆滿張裂的死皮,感染嚴重,全是黃膿和紅腫。疾病讓土人伽迪納感到恐怖。它抓住你就不放手。

“這兒,”吉米·比奇洛說,“拿去吧。”

土人伽迪納沒動。

“這兒只有死亡在傳染,”吉米·比奇洛說,“但我沒得那病,是吧?”

土人伽迪納接過煙蒂,把它舉到張開的嘴邊——沒讓它碰嘴唇。

“對極了。”吉米·比奇洛說。

土人抽了一口。他看見四個人抬著一個竹擔架,跌跌撞撞地朝醫院走。

“我想是吉卜賽人諾蘭。”大馬哈魚費伊說。

煙打著捲滾入土人嘴裡,味道酸澀、辛辣、地道。

“那是我們玩克瑞布四人組中的一個廢掉了。”羊頭莫頓說。他轉向公雞麥克尼斯。“你有興趣接他的班嗎?”

“什麼?”公雞麥克尼斯說,他還在感受蛋殼兒事件中所受羞辱的刺痛。

“吉卜賽人。他——怎麼說好呢。走了。他特別喜歡玩克瑞布。他會特別不高興,想到他就要——”

“死了?”

“咋說呢。差不多吧。我是說,那夥計也許是一個白癡。但他特別喜歡玩牌。這是我記得的吉卜賽人,所以我堅信他會希望我們繼續玩。”

“玩克瑞布?”

“為什麼不?橋牌從不是吉卜賽人的拿手活兒。”

土人伽迪納又深長地吸一口,把煙吞進去,憋住氣。瞬間,世界靜止無聲。隨著濃厚滯膩的煙而來的是寧靜,彷彿世界停下了,煙在嘴和胸腔裡停多久,世界就會停多久。他閉上眼,把煙蒂伸出去,讓吉米·比奇洛拿回去,隨著濃重的煙而來的是瀰漫全身的虛無一物的感覺,他讓自己沉溺其中,但他的腦子感覺不對勁。

“我恨打牌。”公雞麥克尼斯說。

雨又回來了。它是噪聲,不給人帶來祥和安適,不讓人釋然開懷。雨不是輕輕掃過柚樹和竹子,它不歎息,沒帶來煩囂後寧和的寂靜。相反,它衝撞著進入多刺的竹叢,在土人伽迪納聽來,瓢潑的雨聲像很多東西在碎裂。雨聲響得使他們不可能講話。

他走出去,站在暴雨中,洗掉身上的泥巴。雨形成溪流,縱橫流過營地,腳下出現骯髒的細流。他凝神看一個錫飯盒順著水流過他們的營房,過了一會兒,他看見一個拄一雙竹枴杖、只有一條腿的西部澳大利亞人單腳跳著,追趕那個錫飯盒。

但他的腦子感覺不對勁。

5

多里戈·埃文斯每天早晨刮臉,他相信他必須為了他們在困境中注意形象,因為如果連他都看起來不在乎,其他人還會在乎嗎?向軍用小鏡子裡看去,透過模糊的鏡面,他看到一張朦朧不清的臉——鏡子裡的這個男人不再是他:比之前老了、瘦了、顴骨突出了,那種嚴厲表情不是真實的他,他比以前更矜持冷漠,越來越多地仰仗幾件可憐的道具:玩世不恭地斜戴軍官帽,一條紅圍巾在脖子上打著方巾結,那種吉卜賽人的風味也許更多是為了他自己的喜好,而不是為了他們。

三個月前,他走去一個位於河下游的營地取藥,碰到一個坐在溪邊等死的泰米爾“勞務者”,穿著破爛的紅紗籠27。對多里戈·埃文斯能提供的幫助,這個看上去很老的人完全漠然。像旅行的人在等汽車,他在等著死亡降臨。一個月前,沿同一條路走回去,他再次遇到那個看上去很老的人,現在是一副被野獸、昆蟲吃干的骨架子。他把骨架上的紅紗籠拿走,洗乾淨,撕成兩半,把較完整的一半繫在脖子上。當死亡降臨時,他希望像那個泰米爾“勞務者”一樣去面對——儘管他懷疑他是否會真的這麼做。他不遵從生命的既定公論,他想,他也不會遵從死亡的既定公論。

他注意到他的兵也很老了,遠比如果倖存下來慢慢變老要老很多。在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他們是否明白他們只是必須受苦,而不是必須施虐於人?他知道對基督的崇敬把受苦變成美德。他跟隨軍牧師鮑勃爭論過。他希望基督是對的。但他不同意這看法。他不同意。他是醫生。受苦就是受苦。受苦不是美德,也不造就美德,美德也不必然就從苦難中生成。隨軍牧師鮑勃在恐懼、疼痛、無望中尖叫著死去,多里戈·埃文斯知道,看護鮑勃的人戰前被達林赫斯特黑手黨僱傭——令人膽寒,心狠手辣。美德就是美德,跟苦難一樣,它沒有因果可供解釋,沒有本質可供知性分析,沒有意義可供理解。在隨軍牧師鮑勃死去的那天晚上,多里戈·埃文斯夢見他跟上帝在一起,在一個地洞裡,他們倆都是禿子,在爭搶一副假髮。

多里戈·埃文斯對俘虜身上的人類特質並沒有視而不見。他們說謊、欺詐、搶奪,饒有興致。最壞的裝病,最驕傲的裝沒病。高尚常常與他們無緣。一天前,他碰到一個兵,病得那麼重,臉朝下躺倒,鼻子幾乎埋進泥裡,躺在標誌“小甜心”到頭了的那片巖面的底部,沒力氣走完回家的最後幾百英尺。兩個兵從他旁邊經過,視而不見,他們精疲力竭,幫不了忙,也盡力想為自己能活下去節省所剩無幾的力氣。他不得不命令他們把那個赤裸的兵送到醫院去。

然而,他每天用人格魅力引領他們,照護他們,約束他們,把他們切開,又縫合,為了他們的靈魂扮演諸多角色,為了多救一條命跟死神周旋。他也說謊、欺詐、搶奪,但那是為了他們,總是為了他們,因為他愛上了他們。他每天都有所察覺,在愛他們方面他力不從心,每天都有越來越多的人死去。

他很久沒想女人了。但他依然想她。在他身處的這個世界之外的那個世界縮小成了她。不是艾拉。是她。她的聲音,她的微笑,她嘶啞的笑聲,她熟睡時的氣息。他在腦子裡跟她談話。是不是因為不能擁有她,他才愛上他們?他無法擁有她。他無法對自己回答這個問題。他無法回答。

多里戈·埃文斯對澳大利亞不具代表性,他們也同樣,這些志願兵來自他們遼闊祖國的邊遠地帶、城市貧民區、爭端迭起的地區:為集市趕送牛羊的人,誘捕動物者,在碼頭上搬卸貨物的人,射殺袋鼠的人,坐辦公室的書記員,設陷阱捕澳洲野犬的人,剪羊毛的人。他們是銀行職員和教師,櫃檯上的小伙子,占卜者,投機者,大蕭條赤貧者中的倖存者,寡廉鮮恥的機會主義者,頑劣的流氓,沒教養的小痞子,玩弄女人者,罪犯,蠢蛋,又臭又硬的混球;一場蕭條的強力破壞塑造了他們,使他們在沒電的小破屋中長大,使他們的父親在“一戰”中死去、殘廢或發瘋,使他們的母親勉力過活,教育和希望,在部隊駐地,在發放賑濟的棚子裡,在貧民區和鄙陋小鎮,一個踉蹌著走進二十世紀中期的十九世紀的世界。

雖然每死一個人都削減他們的數量,“埃文斯的J部隊”最早離開樟宜的一千名戰俘仍然是“埃文斯的J部隊”,混合了在爪哇投降的塔斯馬尼亞人和西部澳大利亞人,在新加坡投降的南部澳大利亞人,在澳大利亞皇家海軍HMAS“紐卡斯爾號”戰艦沉沒後的倖存者,一些在其他軍事挫敗中被俘的維多利亞省人和新南威爾士人,以及幾個澳大利亞皇家空軍飛行員。他們作為“埃文斯的J部隊”到達戰俘營,也必須作為“埃文斯的J部隊”離開戰俘營,一千個靈魂始終強大,即使最後只有一個人活下來,也要以行進步伐走出戰俘營。他們是長達數十年殘酷匱乏時代的倖存者,他們被剝奪得只剩下一個小之又小的最小值,那就是對彼此的信念,當死亡降臨時,他們只會更堅定地持守這個信念。如果活著的遺忘那些死去的,他們的生命就不再有意義。他們自己還活著,這個事實要求他們必須團結成一體,直到永遠。

6

一輛輪子陷在泥中的卡車,帶來了一麻袋寄自澳大利亞的信件。真是一件出人意料的罕見喜事。戰俘們知道日本人一般會扣下幾乎所有信件,他們情緒太激動,早飯沒吃完就有人打開麻袋,分發信件。收到差不多一年以來的第一封信,多里戈很高興!甚至連筆跡都還沒注意,他從硬邦邦的卡紙做的信封就知道是艾拉的信。他下決心到晚上再拆開,為了體驗一種愉悅,感受在另一個地方有一個跟此地不同的美好世界在繼續——一個他在其中有一席之地、有一天會重返的世界。但慾望幾乎馬上就反叛了,他撕開信封,展開兩張信紙,激動得把兩張信紙都撕破了一點。懷著貪戀的激情,他開始讀信。

第一頁看到三分之二,他停下了。他發現自己無法繼續。讀信的感覺像跳進一輛加速行駛的轎車卻直撞到一堵牆。艾拉雅致的銅版體字跡中的字母不斷四散,從頁面上浮起,像塵粒,越來越多的塵粒互相碰撞,然後彈開,他覺得在腦中重現她的臉很費力。這種體驗似乎太實在,又完全不真實。

他不知道這是否因為瘧疾——他還在康復期——或者因為身心交瘁,或者因為收信引起突發的內心波動,差不多一年了,這是他收到的第一封信。他把信重讀一遍,但他魂不守舍,神遊於影像分明又迷離恍忽的記憶中,塵粒更明亮,更雜亂無序,下午的陽光從沒這麼炫目過,但他不能在腦中清晰呈現她的臉。他想:世界是怎樣就怎樣。世界就這樣。

他能想起開著奧斯汀麵包師的迷你型貨車向海岸駛去,他能聞到車上馬鬃織的遮蓋物刺鼻的氣味和陳麵粉的氣味,在阿德萊德的炎熱中,他能感受到它對官能情感尖銳強烈的刺激——當他開始定期造訪他叔叔的酒店,他的胃緊張得翻攪,他口乾舌燥,襯衫太緊,心跳像帶悶響的擂擊。酒店在他腦中清晰浮現,像又身處其間:廊道又深又暗,精雕細刻的老舊鐵欄杆銹片剝落,風掠過海面,到處閃著藍晶石的光亮,萊斯利·哈欽森在唱《這些冒傻氣的事》,嗓音疏離、嘶啞,聽著像身體順淺浪滑行。但艾米的臉他一點兒都想不起來。

他渴望跟她在一起,只跟她在一起,日夜跟她在一起。他想聽她講她收集的趣聞逸事,哪怕最乏味的。他想聽她講她觀察到的事,哪怕最顯而易見的。他想用鼻子滑過她的背,他想感覺她雙腿繞著他,聽她呼喚他的名字。他想知道,這吞沒他生活中其他東西的慾望是什麼?渴望她,他腹部鈍痛,胸口窒悶,頭腦強烈眩暈,這怎麼解釋?怎麼表達如下事實——隨便用什麼詞,除了最直白淺顯的——他只有一個念頭,這念頭更像一種本能:他必須靠近她,跟她在一起,只跟她在一起。

她渴求感情的證據。最沒新意的禮物總是能打動她,向她再次確證他對她的愛沒有消失。對她來說,這些禮物、這些表白不可或缺。她還有別的什麼東西可以證明他們在一起嗎?不可能成為夫婦或情人,這是她能擁有的唯一證據,證明她體驗過這樣的喜樂,現在證明,以後也證明。也許艾米骨子裡是現實主義者,跟多里戈完全不同。也可能是他這麼認為。於是,有一天,他們一塊兒在城裡,他取出幾乎所有積蓄,給她買了一條珍珠項鏈。一粒孤零零的珍珠玲瓏鑲嵌在一條銀鏈上。讓他想起越過她的腰際望向窗外月亮照映海面形成的那條路。她覺得他不應該買,兩次讓他退掉,但她的喜悅是不爭的事實,因為她擁有了她渴望得到的——雖然她永遠不能公開戴它:他們在一起的證明。即使現在,他還能在腦子裡看見那條項鏈,但她的臉他卻一無所見。

“你第一次在書店看到我,”他把三角形鏈絆扣上,吻著她的後頸說,“記得嗎?”

“當然記得。”她說,一邊用一根手指撫摩那顆珍珠。

“現在我想知道,是不是就在那一刻,你不知怎麼的就加入我們中間來了。”

“你這話什麼意思?”

但他不知道他說這話想表達什麼,他被思緒引領他要去的地方嚇壞了。如果是那樣,他對他的生活就只有這麼一點兒控制力嗎?他記得,有一天早晨,在海灘邊游泳,等她從鎮上回來,一條暗流緊抓住他,把他帶出去幾百英尺,他才從中逃脫。

“跟潮勢相反的暗流,”他說,“我們的。”

她笑了。“這項鏈很美。”她說。

即使現在,他還能看見項鏈上縮小的月亮使店裡電燈光漾起波紋,他還能看見三角形鏈絆憩息在她的後頸上,框住那最微細、最誘人,像針葉樹外緣形狀的一圈初生毛髮。但塵粒忽然四處瀰漫,雨聲越來越響,他看不到她的臉,聽不見她的聲音,布洛克貝克在他身旁說:“是集合點名。”艾米不在那兒。

“如果不馬上去,”布洛克貝克說,“我們會遲到,天曉得他們會叫哪個倒霉蛋去上工。”

那一刻,多里戈·埃文斯對他身在何處迷惑不已。還沒有完全弄清楚,他就把信放下,放在床邊,走出去,走到雨中。

他想著:世界是怎樣就怎樣。它就這樣。

7

公雞麥克尼斯很晚才加入疲憊不堪的人群——遭神譴的他們正從營地向廚房走去,淋著雨,趟著淤泥。如果不算上兜襠布和澳軍軍帽,他們大多裸體;他們的衣著看上去越是匱乏,身體看上去就越衰萎狼狽,戴軍帽的樣子就越像匪幫小流氓穿著粗俗鮮艷的衣服招搖過市,好像又在巴勒斯坦,要出去享受一個喝啤酒、逛妓院的夜晚。但不像從前,他們眼下不給人驚鴻一瞥的深刻印象。

柴火的煙氣,幾個粗製泥火灶周圍的地面乾燥溫暖,形成一個小小聖所,將被餵食的兵悠閒平和,談話引起低沉的嘈雜——在多數情況下,這些都使營地廚房在一個充滿敵意、冷漠、拒斥的世界中給人一種家庭式的親和友善的感覺。但那天早上,雨瓢潑似的進到廚房裡。幾小股水從亞答屋屋頂落到火灶上,冒起蒸汽,落到熟鐵製的大鍋裡,給鍋裡的米飯點綴上從髒得發黑的梁木衝下來的煤煙屑末。地面在至少兩英吋深的水下。

公雞麥克尼斯蹚著水,把軍用套餐盒的扣絆解開,輪到他,他把兩個碗都伸出去。一小杯當早飯吃的水一樣的米湯被潑進一個軍用飯盒,一個當中飯吃的髒兮兮的飯團落進另一個軍用飯盒。

“往前走還是怎麼著?”他身後一個聲音說。

公雞麥克尼斯站直身體,嘩嘩地蹚著水,步履維艱地走回到季風雨中。現在,他要麼試著端著米湯走下那條滑溜溜的斜坡,回到他們棚屋聊勝於無的遮蔽中,要麼就地坐下吃早飯,或者像很多戰俘一樣,站在雨裡把米湯盡快吞下去。歸根結底,這不是食物,是勉強維生而已。

他看著土人伽迪納向他們睡覺的棚屋走去。他是那些把吃飯變成小儀式的俘虜之一,好像他為之煞費苦心做準備的不是幾勺子臭烘烘的米粒,而是安息日烤牛肉。而公雞麥克尼斯——儘管他盡力想不要狼吞虎嚥——卻總是不成功。他懂得推遲一兩分鐘再享用食物會讓人獲得快感——在等待中,你知道你終於可以吃到飯,這期待帶來快感,你享受這快感幾乎跟享用食物一樣,你細嚼慢咽,你咂摸幾口,甚至讓它們變多,在勺裡把它們分成很多小團兒,但他永遠做不到。

公雞麥克尼斯痛恨那一刻——當他吞下自己的米湯,抬頭看見土人伽迪納還在慢條斯理、心平氣和地吃,碗裡還有沒吃完的。這時,公雞麥克尼斯會盡量不去看,盡量不去理會在空肚子裡痛苦地膨脹的妒忌,盡量屏除在狂暴的腦子裡喧騰的憤怒。他發誓,下次他也會心知肚明、小心翼翼、慢條斯理地吃;他發誓,下次他公雞麥克尼斯會讓所有那些苦巴巴的骷髏臉,皮包骨的大鼻子,那些大得出奇、黯淡無光的眼睛全轉過來,貪婪地注視他,渴望從他的泔水中分得一杯羹。他發誓,下次他會擁有這種奇異的尊嚴,這尊嚴把吃泔水變成了一個勇敢甚至富有挑戰性的舉動。

但他永遠做不到。

他的飢餓像狂暴的野獸。他的飢餓感氣急敗壞,橫衝直撞,命令他不管找到什麼,只管馬上吃,盡快吃到肚裡;只管吃,他的飢餓嘶叫著——吃!吃!吃!他一直以來都知道是飢餓感在吃他。

他聽到一聲喊,抬頭看見土人伽迪納在稀泥中滑倒了,米粥潑得到處是。他的視線跟土人伽迪納懊惱的眼神對上了,那瞬間比他希望的要長,然後,把視線往下移,他看見大雨已經在把褐色淤泥中的米泔水稀釋成一片發亮的灰色污跡。

公雞麥克尼斯把頭轉開,背對土人,急忙大口吞下剩餘的泔水。不一會兒就沒了。就像什麼也沒吃,他想。一個人要吃十倍這麼多當早飯。

“這些日本髒豬玀要把我們都餓死。”他自言自語地說。

說完,他轉回身,看到小不點兒米德爾頓,他的身體奇醜無比,消瘦的臀部像大象兩扇耳朵似的突出來——正笨手笨腳地扶土人伽迪納站起來。公雞麥克尼斯一邊把軍用飯盒舔乾淨,一邊看著那具骷髏撿起土人伽迪納的錫碗,用勺子把他自己的米泔水舀出一半到碗裡,把碗遞過去。

公雞麥克尼斯“啪”地合上軍用套餐盒——午餐飯團被扣在裡面——然後把餐盒卡在G形布條上。在他看來,一個被羞辱的人犧牲一半自己的食物去幫助羞辱他的人,這真是荒唐透頂。他能想像,這樣的人既不知羞恥,又沒有自尊。幸虧他還不用跟別人分享早餐,他如釋重負,感覺像大獲全勝,懷著這種奇異的感覺,他走到那兩個人跟前,把一隻手放到土人伽迪納沾滿泥巴的肩膀上。

“要搭把手嗎,土人?”

“我沒事兒,公雞。”

注意到其他人在往集合場走,公雞麥克尼斯急忙跑開,加入正朝營地西面邊界方向行進的參差隊列。在那兒,一個兩房、竹牆、亞答屋屋頂、從地面架空的小屋被用作日本工程師的臨時辦公室。小屋前是一片泥沼地,被用作集合場。在這兒舉行早集合,在這兒他們被清點人數,再被分成小組完成一天的工作。

快到集合場了,公雞麥克尼斯看著從營地四面到來的其他人——有的瘸著,有的被同伴撐著,有的被背著,有的爬著。他發現自己挨著吉米·比奇洛——他在詛咒這日子,也詛咒上帝。

“美極了。”公雞麥克尼斯說,他感覺只有比較優雅細膩的想法才合適說出口。他發現比較優雅細膩的想法有時也會產生一種效果,讓站他旁邊的這夥人灰心喪氣。俘虜們傾向於跟同住的夥伴黏在一起。在運氣最好的幾次,決不僅僅是這幾次這樣的同志關係沒給公雞麥克尼斯帶來多少好處;經歷了這天早上的羞辱,這樣的同志關係更不值了。當他不能使手段置身其外時,他就想分裂它。

“這是大自然的大教堂。”公雞麥克尼斯一邊說,一邊指著一片高大的竹林。

吉米·比奇洛朝天抬起塌陷的眼睛,只看見依然黑乎乎的清晨的天空,以及天空下叢林的缺口。

“對極了。”吉米·比奇洛說。

“你看它們怎樣向彼此靠過去,形成宏偉的哥特式拱頂,”公雞麥克尼斯說,“在它們後面,柚樹畫出像金銀絲鑲嵌的線條,像拼接彩畫玻璃的鉛條。”

吉米·比奇洛死死盯住樹梢反襯天空形成的陰沉沉的剪影。他問公雞麥克尼斯是不是說它們跟《金剛》一樣。他問的口氣很不自信。

“我相信美中有維他命。”公雞麥克尼斯說。

吉米·比奇洛說他認為維他命在維他命中。

“美,我說的是。”公雞麥克尼斯說。

對這類事他壓根兒不相信,但他聽兔子亨德裡克斯喋喋不休胡扯過這些。像這樣比較高尚的感情,正因其比較高尚,即使從別人那兒偷來,也被他看作證明了比較優雅細膩的人格,把他同較低賤的人群分開,從而確保他能活下來。

一片黑色雨雲以始料不及的速度遮蔽天空。從竹林漏洩的天光頓時黯淡,柚樹的枝幹又模糊成一片灰色,一些肥碩的雨點突突落向地面,眨眼間變成狂嘯的洪流。叢林變形成了一個獨立自足的整體,讓人備感壓抑。強勢衝擊的水流從樹梢中猛跌下來,落在集合場邊的地上,又反彈濺起,好像連土地都厭惡這雨,想讓它消失。但它不離開,好像渴望凌駕萬物。它下得更密,更強勢,更狂暴,雨聲這麼響,這些兵連吼都不吼了,直到最大的雨勢過去。

俘虜們不斷到達集合場。生病的比任何時候都多。那些站不起來的沿集合場邊一根柚樹原木或坐或躺,那地方被稱作“哀嚎牆”。透過層層雨幕,公雞麥克尼斯看到一名澳軍士兵在淤泥中向集合場方向爬,另一個俘虜走在旁邊,給他做伴,好像他們正要去看賽馬。爬的那個似乎不願得到幫助,走在旁邊的那個似乎不會提供任何幫助。然而,當從天而降的洪流使他們變得模糊不清,宛如一人時,公雞麥克尼斯覺得好像有什麼把他們連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