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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暮色

從沙灘上那個女人

湧出,覆蓋晚潮

——小林一茶

1

在一九四年年末的酷熱中,多里戈·埃文斯在阿德萊德的瓦拉達爾軍營接受最後培訓——跟第2/7傷亡人員中轉站的其他人員一起,在出征前,至於去哪兒,誰也不知道。他得到許可能休假半天,實話說,什麼也幹不了。湯姆從悉尼發來電報,說他們的基思叔叔在阿德萊德城郊的海灘邊經營酒店,他渴望見到多里戈,會悉心周到地照顧他。多里戈從沒見過基思·馬爾瓦尼。關於基思,他只知道他跟他們父親最小的妹妹結了婚,幾年前她在車禍中喪生。之後,基思再婚了,但通過給湯姆寄聖誕賀卡,他跟前妻的家人保持著聯繫,湯姆事先告訴他多里戈要在阿德萊德基地受訓。多里戈本打算那天去造訪他叔叔,但他原想借用的車壞了。因此,那天晚上,他去城裡紅十字會舉辦的舞會與同屬第2/7傷亡人員中轉站的幾個醫生會面。

那天是“墨爾本杯日”,比賽結束後,街上有一種有氣無力的興奮的氣氛。為了打發舞會前的空閒時間,他在城裡街道上漫步,轉到蘭德爾街附近一家舊書店。夜幕初降,店裡在舉行一場活動,雜誌發佈會或類似的什麼,場面很正式。一個生著桀驁不馴的頭髮的信心十足的年輕人,鬆垮垮地繫著大得出奇的領帶,正拿著一本雜誌大聲念。

我們不知道任何療救絕望的靈藥

像醉酒的人,夜晚憤怒的企鵝,

在廣場的鵝卵石上亂爬

在霧氣籠罩的燈光下系一根鞋帶。

多里戈·埃文斯完全聽不懂這些句子。無論如何,他的趣味已經骨質化,成為一些先入之見——有些人在青少年時期神遊於古希臘羅馬典籍中遙遠的異域世界,自此很少到其他地方旅行,這些先入之見就屬於這樣的人。在多數情況下,當代文學讓他困惑,他更喜歡早於半世紀前的文學風格——就他而言,是維多利亞詩人和古希臘羅馬作家。

一小群人把他擋住了,他沒法瀏覽架上的圖書,他向書店頂頭的幾節光禿禿的木製樓梯走去,那兒可瀏覽的機會好像大一些。二樓有兩個靠裡邊、稍小的辦公室沒人用,一個很大的房間也沒人,地上鋪著隨意鋸的寬木板,一直鋪到臨街那邊傾斜屋頂上凸出去的閣樓式窗戶那兒。到處是供瀏覽的書:搖搖欲墜堆起的,放在箱子裡的,房間長長的邊牆排滿書架,從地板直達天花板,架上塞滿舊書,橫七豎八,像軍紀很差的非正規部隊。

房裡很熱,但他感覺這兒遠沒有樓下的詩朗誦讓人氣悶。他隨意抽取圖書瀏覽著,但一直吸引他注意的是從閣樓式窗戶滾湧而入、呈對角形的陽光通道。在他周圍,塵粒升浮沉降,在騰挪的光形成的井道中閃爍顫抖。他發現幾個放滿古典作家作品舊版書的架子,開始心不在焉地瀏覽,希望找一本便宜版本的維吉爾的《埃涅阿斯紀》,他迄今只讀過一個借來的本子。多里戈·埃文斯真想擁有的並不是這本偉大的古代史詩,而是他感覺這種書帶來的氛圍——既向外發散,又把他帶向內心,帶到另一個世界,那世界讓他不再感到是獨自一人。

這種直覺認知,這種精神共通的感覺,有時會淹沒他。在這樣的時刻,他有一種感覺,那就是宇宙間只有一本書,所有的書只是為進入這本最偉大的書——一個無窮無盡的美好世界,不是想像的,而是世界如其本來的那個世界,一本沒開頭也沒結尾的書。

樓梯那邊傳來幾聲喊叫,隨之出現一幫吵嚷的男人和兩個女人,一個個頭很大,紅頭髮,戴一頂黑色貝雷帽。另一個個子小一些,淺金色頭髮,耳後簪一朵鮮艷的絳紅色的花。每過一會兒,他們會放肆地大聲齊唱,半是歌曲,半是謠吟——“來啦,老夥計勞裡,來啦!”

男人們穿著五花八門的軍服:澳大利亞皇家空軍、澳大利亞皇家海軍、澳大利亞帝國部隊——他猜他們有點兒醉了,他們都在用這樣或那樣的方式想引起那個子小一些女人的注意。但她好像全沒有興趣。有些什麼把她跟他們分開了;雖然他們盡力想接近她,但看不到有哪個穿軍服的胳膊歇在她的胳膊上,看不到有哪條穿軍服的腿蹭著她的腿。

多里戈·埃文斯一瞥之間就對周圍一切洞悉無遺,她和他們讓他覺得無聊。他們不過是她的裝飾品,被顯然永遠不會屬於他們的東西控制了,為此,他輕視他們。他討厭她的魔力,把男人變得比流口水的狗強不了多少,結果他對她很反感。

他把目光從他們身上移開,又看著書架。無論怎樣,他在想艾拉——在墨爾本完成外科培訓時他認識了她。艾拉的父親是在墨爾本執業的事務律師,很受人尊敬,母親來自有名望的牧業世家,祖父是聯邦憲法的一位作者。她自己是教師。即便她有時很乏味,她所屬的世界和她的外貌還是在感情上給多里戈留下很強烈的印象。她談話瑣屑,內容大多顯而易見,好像背下來的,而且反覆說,說得那麼堅決,以至於他實在不能確定她怎麼想,但即便如此,他仍然覺得她好心和善、一往情深。在多里戈看來,那個隨她而至的世界似乎安全、永恆、值得信賴、不會發生變化,這個世界有黑木裝飾的客廳和會議室、水晶制雪莉酒傾酒器和純麥芽威士忌,未經發酵的葡萄純汁,氣味甜得發膩,有些醉人,有些讓人產生幽閉恐懼。艾拉的家庭足夠開放——把一個來自低於他們社會等級而又有遠大前程的年輕人接納進這個世界,它又足夠恪守傳統——讓他知道接納他的條件並非相互的,而全權由接納他的世界決定。

年輕的多里戈·埃文斯不會讓人失望。他現在是外科醫生,他想當然地認為他會跟艾拉結婚——雖然他們從沒談起過,但他知道她也這樣想。他把跟艾拉結婚看得跟取得醫學學位、接受行醫授權等一樣——向上、與世同流、向前的又一步。自從在湯姆的洞穴裡認識到閱讀的力量,他向前的每一步都是這樣。

他從架上取下一本書,把它拿到胸前,它從陰影進到那些陽光孔道的其中之一。他把書舉在那兒,看著那書、那光、那塵土。像是兩個世界。這個世界和一個被藏起的世界——在下午五六點鐘的陽光形成的短時延續的孔道中,它把自己顯現為實在而非想像的世界,其中飛揚的顆粒狂亂不羈地旋舞、閃爍,隨機撞到彼此,彈向跟原先全然不同的方向。他站在下午五六點鐘的光裡,他不能不相信邁出任何一步都是對現狀的改善。他根本不考慮朝哪兒改善,他根本不想為什麼改善,他根本不想知道或許會發生什麼——如果沒改善,而是相反,他像那些塵粒中的一顆,在陽光裡被撞到了。

房間頂那頭的那組人又開始擁著朝他走來。像暮色中的一群魚或一群鳥。壓根兒不想挨近這群人,他朝書架靠近臨街窗戶的那邊挪動。但像鳥或魚一樣,這群人像原先突然動起來那樣又突然停下來,在離書架幾步遠的地方形成一個集合。感覺有人在朝他這邊看,他更凝神地盯著架上的書。

等再抬起頭,他明白為什麼這群人當初動起來。戴紅花的女人走過來,到了他站的地方,在影和光的交界處,她正站在他面前。

2

她的眼睛是燒灼的藍色,像煤氣火焰,非常熾烈。好一會兒,這眼睛佔據了他的全部意識。它們在看他,但沒表情。好像她只在把他痛飲下去。在評估他?對他做判斷?他不知道。也許正是她這種篤定的架勢讓他滿懷怨氣,又覺得沒把握。他怕這全是精心策劃的玩笑,擔心接下來她會放聲大笑,讓她的那幫男人加入進來,嘲笑他。他退後一步,撞到書架,沒地方可退了。他站在那兒——一隻手緊插在他和書架之間,朝她的身體扭成一個很古怪的角度。

“我看到你進書店了。”她說,微笑著。

如果過後有人讓他說她長什麼樣,他會茫然若失,那是因為那朵花,他最終得出結論——在頭髮上戴一朵大紅花,花梗插在耳後,很大膽,這大膽中有些東西表現了她的實質。但這麼說其實根本沒告訴關於她的什麼信息,這他知道。

“你的眼睛。”她冷不丁地說。

他一言不發。事實上,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從沒聽過這麼滑稽可笑的話。“眼睛?”並非有意為之,他覺得自己反過來在盯著她,凝神看著她,把她痛飲下去,像她正把他痛飲下去一樣。她似乎不會介意。這裡面有一種他不熟悉的、令人不安的親密——他知道他能隨便盯著她看,只要是他在看,她就全然不介意,他無法解釋為什麼會這樣,這讓他感到震驚。

這讓他眩暈,也讓他困惑。她看上去是一系列瑕疵,最傳神的是嘴唇上方靠右長的一顆痣。他覺得這些瑕疵的總和不知怎麼就變成了美,這美有一種力量,這力量是有意識的,又是無意識的。也許——他得出結論——她覺得她的美給了她權利去擁有她想要的隨便什麼東西。那麼,她將不會擁有他。

“你的眼睛好黑,”她說,又在笑。“但我肯定很多人跟你說過。”

“沒說過。”他說。

這不全是真的,但話說回來,還從來沒人真的像她剛才那樣說過他的眼睛。有些東西使他沒轉身離開,離開她那古怪的談話,走出去。他瞥一眼在書架另一端的那幫男人。他感覺她說到做到,她的話只針對他,這讓他不安。

“你的花兒,”多里戈·埃文斯說,“是——”

他壓根兒不知道那是什麼花。

“偷來的。”她說。

她好像擁有世界上所有的時間來評價他,她這麼做了,發現他很對胃口,她笑了,笑的模樣讓他感到她在他身上找到了世上所有最吸引人的東西。好像她的美,她的眼睛,她令人愉悅、令人驚讚的每樣東西也出現在他心裡。

“你喜歡這朵花嗎?”她問。

“非常喜歡。”

“這花是從一叢茶花裡偷來的。”她說,又笑了——那笑更像一串小聲的咯咯聲,急促,有點嘶啞,不知為什麼,讓人從心底裡感到親近。接下來,她的笑停不下了。她身體前傾。他能聞到她身上的香水味。還有酒氣。他知道她對他的不安渾然不覺,她這麼做不是想勾引他,也不是在調情。儘管他並沒有決定要這樣,或是渴望要這樣,他還是能感覺在他們之間有些什麼在傳遞——無法否認。

他把身後的手放下,轉過身,直面她。在他們中間,一個光柱從窗戶流進來,塵土升浮,他像從一間囚房的窗戶向外看她。他笑著,說了什麼——他不知道他說了什麼。他望到這光的界域之外,看到那群男人,等在窗戶那兒的她的皇家近衛軍,他盼著他們中有一個出於對自我利益的考慮也許會走過來,利用他不知所措的時機,把她席捲而去。

“你是哪種兵?”她問。

“算不上兵。”

他用書輕敲縫在軍服肩部、嵌著綠色圓環的三角形棕色布制徽章。

“我在第2/7傷亡人員中轉站工作。我是醫生。”

他稍微感到怨憤和緊張。跟他有什麼關係?尤其是她的表情、聲音、衣服,以及她身上的每樣東西都看得出屬於某種有地位的女人,儘管他現在是醫生,還是軍官,但他從沒有真正地遠離自己的出身——遠離到他對這些不會有強烈的感覺。

“我擔心自己是不請自來——”

“雜誌發佈會?噢,不會。我想凡有心跳的他們都歡迎。或者說,沒心跳的也歡迎。在那兒的蒂皮——”她對那個子很大的女人揮揮手——“蒂皮說念他作品的詩人將使澳大利亞文學發生革命性變化。”

“勇敢的男人。我只報名跟希特勒作對。”

“那詩裡頭有沒有一個詞你覺得懂了哪怕就一點兒?”她說,表情毫不猶疑,又充滿質詢。

“企鵝?”

她的笑漾了滿臉,好像走過了一座很難通過的橋。

“我有點兒喜歡鞋帶,”她說。

她擠成一堆的追求者中有一個用保羅·羅伯遜18的唱歌的方式在唱:“老馬勞裡,他不管不顧,就是不停加勁兒。”

“蒂皮說服了我們,我們全來了,”她用跟先前不同的親近口吻說,好像他們是多年的朋友。“我、她哥哥,還有他的幾個朋友。她在跟樓下的詩人學習。我們在一個現役軍官俱樂部裡聽墨爾本賽馬,完了她要我們到這兒來聽麥斯講話。”

“誰是麥斯?”多里戈問。

“那個詩人。但這不重要。”

“誰是勞裡?”

“一匹馬。這也不重要。”

他啞口無言,他不知道說什麼,他聽不懂她的話,她的話跟在他們之間傳遞的每樣東西都不相干。如果詩人和馬都不重要,什麼重要?她身上有些東西讓他如此困擾——感情熾烈?直截了當?狂放不羈?她想要什麼?她想要的意味著什麼?他盼著她離開。

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多里戈轉過身,看見那群人的一個——穿著澳大利亞皇家空軍的淺藍色制服——站在旁邊,正用矯揉造作的英國口音對她說,他們需要她回去幫助調解他們“關於如何估算輸贏比率的爭論”。追隨著多里戈的眼神,她認出那藍制服,她的臉色全變了,好像是成了另外一個女人,她的眼睛——看多里戈時那麼活潑有神——現在看著其他男人,瞬間生氣全無。

穿藍制服的男人盡量不去注意她的眼神,為此,他轉身朝向多里戈。

“你知道是她選了它。”他說。

“選了誰?”

“老夥計勞裡。一百對一。墨爾本賽馬歷史上最大的輸贏比率差值。她很懂行。她真的非常懂行,知道該選哪匹馬。那邊的哈利下了二十鎊的注。”

多里戈還沒來得及回答,這女人就對澳大利亞皇家空軍軍官發話了,她的講話方式很有魅力,但不帶任何感情——多里戈這樣認為。

“我還有一個問題要問我朋友,”她指著多里戈說,“然後我跟你一起回去,談有關賽馬的會計學。”

3

“什麼問題?”

“我壓根兒不知道什麼問題。”她說。

他怕她是在戲弄他。他本能地想離開,但有些什麼讓他從那兒走不開。

“這是什麼書?”她問,指著他的兩手。

“卡圖盧斯。”

“真的?”她又像先前那樣笑了。

多里戈·埃文斯很想擺脫她,但他沒能力擺脫他自己。那眼睛,那紅花,那模樣——看上去在對他,而且只對他才那樣微笑的模樣——但他不願相信。他把一隻手伸到背後,在那兒用手指叩著書脊,叩著盧克萊修,希羅多德,奧維德。但他們不回答。

“一個古羅馬詩人。”他說。

“給我念一首他的詩。”

他打開書,低頭看書,然後抬起眼睛。

“你確定?”

“當然。”

“它很枯燥。”

“阿德萊德也這樣。”

他又把目光移到書上,讀道——

我感覺到一種飢餓

生長起來

在我齊膝的長襯衣和斗篷之間。

他合上書。

“對我來說,全是拉丁文。”她說。

“對我倆都是。”多里戈·埃文斯說。他原想用這詩輕侮她,但意識到他失敗了。她又在笑。不知怎麼,她把他對她的輕侮都弄得聽上去像調情,直到他開始不確定他是否是在調情。

他望向窗外,想尋求幫助。卻發現那裡什麼都沒有。

“再讀一些。”她說。

他急急忙忙翻了幾頁,停下來,又翻幾頁,又停下來,然後,開始讀。

讓我們活著、愛著

不計老男人眼裡的屑小東西

他們傳道說教,譴責聲討。

每天太陽沉降後會再又升起,

可是我們——

他感覺胸中升起一股奇怪的怒氣。為什麼在這些詩中他選了這首去讀?為什麼不是別的或許會讓她感覺被冒犯的詩?但某種另外的力量困住了他,正引導他,使他的聲音低沉有力,詩讓他接著讀下去。

可是當我們短暫的光亮閃耀過了,

必須在睡眠中度過長夜,永無終止。

她用拇指和食指捏住自己襯衫頂端,不停地往上提,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那眼神像在說,其實她想把襯衫向下拉。

他合上書,不知道該說什麼。很多事在他腦中飛馳而過:分散心神的事,無關痛癢的事,殘酷的事,這些事把他帶離書架,帶離她和她令人驚異的注視,燒著強力藍色火焰的眼睛,但他什麼也沒說。所有可說的蠢話,所有他感覺粗魯且必需的事,他全沒說,反而,他聽見自己在說——

“你的眼睛很——”

“我們在談荒誕的愛情是什麼樣。”一個陌生人的聲音插進來。

多里戈轉過身,看到追求者中最沒時運的——那個密友——走過來要加入他們,大概是想搶走這個藍眼睛的女人。或許他覺得必須跟多里戈打招呼,於是就沖多里戈笑,在多里戈看來,他正試著想多里戈·埃文斯是誰,還有他跟這女人什麼情況。“全被你給毀了。”多里戈想對他這麼說。

“多數人在沒有愛情的情形下活著,”這朋友說,“你不會同意這說法吧?”

“我不知道。”多里戈回答。

這朋友笑了,對多里戈是扭一下嘴,對她則是把嘴慢慢咧開——一種同謀的邀請,叫她回來,跟他一起,回到他的世界,回到懶惰者的集群中。她漠視這個追求者,對他不理不睬,轉過身,說她一分鐘後回來,明確說明他必須離開,讓她可以跟多里戈在一起。她表明這完全是他們倆之間的事。然而,他們看著她的沉默而清晰的交流,多里戈意識到他既沒渴望,也不贊成她這麼做。

“所有這些愛的話語全是荒謬的,”追求者接著說,“人們不需要愛情。最好的婚姻是彼此可以相互配合。科學顯示我們都會產生電磁場。一個人遇到一個具有相反屬性離子的人,如果相反屬性離子被安排的方向正確兩個人就被對方吸引。但那不是愛情。”

“那是什麼?”多里戈問。

“磁性。”追求者說。

4

中村少校玩牌技術很差,但他剛贏了最後一場比賽——跟他玩牌的低級軍官和澳大利亞戰俘都認為最好不要讓他輸。經由翻譯福原中尉,中村對澳大利亞上校和少校為這個夜晚表示感謝。日本少校站起身,差點兒摔倒,後又恢復了平衡。儘管幾乎臉朝上摔得平躺在地,中村看上去卻意氣風發。

他拿來招待他們的湄公河威士忌同樣也作用於兩位澳大利亞軍官,多里戈·埃文斯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他知道他眼下有“大傢伙”的角色要扮演。他整晚都在推遲演出。但據他感覺,現在該他表演了。

“‘計程器’進行三十七天了,一天沒停過,少校。”多里戈·埃文斯這樣開始。中村微笑著看著他。多里戈·埃文斯也回報以微笑。“要實現天皇意願,最聰明的做法是對所擁有的資源加以控制,以便最充分地加以利用。為了最有效地修造鐵路,我們必須讓做工的人保證休息,讓他們恢復體力,而不是把他們累垮。休息一天會很有用,不單使他們體能不致衰竭,還有助於讓他們活著。”

他預料到了中村可能會爆發,會打他,會威脅他,至少也會對他怒吼嘶叫。但在福原中尉翻譯時,日本指揮官只是笑。他對福原很快低聲說了幾句話,當福原翻譯的時候,他已經直撞著朝外走去。“中村少校說俘虜很幸運。通過為天皇而死,他們得以恢復榮譽。”

中村停下來,轉過身,又對他們講話。

“這場戰爭很殘酷,”福原中尉翻譯說,“什麼戰爭不殘酷?但戰爭是人。我們是什麼,戰爭就是什麼。我們做什麼,戰爭就是什麼。修鐵路也許會死人,但我不創造人,我創造鐵路。工程不要求自由,不需要自由。中村少校,他說工程進展能借諸其他東西得以實現。你,大夫,把這叫做不自由。我們把它叫做魂、民族、天皇。你,大夫,把它叫做殘酷。我們把這叫做命運。我們的命運或其他人的命運。它是未來。”

多里戈·埃文斯鞠了一躬。警眼兒泰勒——一位少校,也是他的二把手——也鞠了一躬。

但中村少校沒講完。他又講起來,等他講完了,福原說——

“你們大英帝國,”中村少校說,“你們認為修鐵路不必對人加以約束,上校?它是用一個枕木接一個枕木的不自由,一個橋樑接一個橋樑的不自由修建起來的。”

中村少校轉身走了。多里戈·埃文斯踉蹌著離開,走到戰俘軍官住的棚屋,走到他放在那兒的床跟前——就身高而言,帆布行軍床太短。它是一個荒謬的等級特權,他很喜歡這特權,因為它事實上根本算不上特權。他看了一下表。表上顯示十二點四十分。他呻吟了一聲。為了安放他的長腿,他用竹子潦草拼就了一個三角支架,上面放著一個壓扁了之後又用更多竹子加固的煤油罐,睡著後變動睡姿時,它經常會翻倒。

他點燃放在床邊的一截蠟燭頭,躺下去,拿起一本頁角捲起的書——營裡的一個珍貴物件——一部羅曼史,他在睡前讀它有一段時間了——為了把注意力轉移到其他地方——他快看完了。但他眼下醉了,精疲力竭,生著病,既沒精力看書,也不想動彈,他能感到睡意已經襲來。他把書重又放下,熄滅了蠟燭。

5

老人夢見自己是一個年輕人,睡在一個戰俘營裡。現在,做夢成了多里戈·埃文斯經歷的最真實的事。他追隨知識,像追隨一顆正在沉落的星星,到達了人類思想最遙遠的邊界之外。

他坐起來。

“什麼時候了?”

“快三點。”

“我得走。”

他不敢說艾拉的名字,也不敢說“妻子”這個詞,還有“家”這個詞。

“蘇格蘭裙在哪兒?”

“你又在想她,是不是?”

“蘇格蘭裙?”

“這讓我很難受,你知道的。”

“該死的蘇格蘭裙。”

他是穿蘇格蘭裙來的,來參加帕拉馬塔彭斯協會的年度晚宴,自從一九七四年由於工作關係到了悉尼,他就成了協會成員。他冥思苦想他為什麼加入協會,除了他眾人皆知的沉溺威士忌的惡習和他不可告人的追女人的惡習,他想不起其他原因。但眼下蘇格蘭裙找不到了。

“不是艾拉,”她說,“因為那不是愛。”

他想起他妻子。他發現他在婚姻中經歷的是一種刻骨銘心的孤獨。他不懂他為什麼結婚,為什麼跟幾個不同女人睡覺被看作道德敗壞,為什麼她們對他具有的意義越來越少。他也說不出在肚腹底下不斷增強的異樣的痛感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他如此渴望嗅著麗奈特·梅森的裸背,為什麼他生命中唯一真實的是他做的夢。

他打開吧檯那兒的冰箱,取出最後一瓶五十毫升裝的格蘭菲迪威士忌,接著,他搖搖頭——他注意到最新的觸控技術使他一旦把酒瓶拿出,它立刻被電子設備記錄為消費。他直覺到一個更規整、更馴順的新世界的到來,一個界限和監控的世界,在那兒,每樣東西、每件事都被確認,沒有什麼是必須體驗的。他知道他被視為公眾形象的自我——他們放在硬幣和郵票上的那一面——將和這個正到來的世紀融合無間,他不同的那一面——他不為人知的自我——會越來越讓人難解,令人反感,其他人會聯合行動把這一面藏起來。

他的這一面跟這個正到來的新世紀格格不入——在其中,什麼都大同小異,這表現在所有方面,甚至包括感情;人們觸摸彼此毫無節制,說著自己的問題就好像以某種方式給生活命名,把它的神秘描寫盡致,或者否認它的雜亂無序,這讓他困惑。他覺得有些東西在萎謝,冒險性被越來越著重地計算大小,估約價值,盡可能被消解,一個嶄新的世界代之而起——在那兒,觀看準備食材比閱讀詩歌會更讓人感動;在那兒,付錢喝用採來的野草煮的湯會讓人興奮。在很多戰俘營,他吃過用採來的野草做的湯,他更喜歡吃正兒八經的食物。在他腦子裡尋求到庇護的澳大利亞是根據死人的故事製圖的,他發覺活人的澳大利亞越來越陌生。

在多里戈·埃文斯長大成人的時代,生命能在詩歌意象中被理解,並在其中存活,或者說在一首詩的影子裡,後者越來越成了他生命的常態。電視的到來伴隨著有關名人的理念——多里戈覺得名人在其他情形下是普通人,但你不會希望去瞭解他們。如果說它終結了那個時代,那麼它時而也利用那個時代,從那些依照詩歌的優雅神秘特質安排生活的人,從他們的明晰中,找到適合造成意象的題材,這意象大多沒有思想。

一部關於多里戈在一九七二年澳新軍團日19回到“線”上的紀錄片最先在民族意識中奠定了他的地位,因為在其他訪談節目中露面,他的地位更得以提升——在這些節目中,他裝出一個保守人道主義者的情感立場,這是他的又一個面具。

他覺得他比他所屬的時代活得長久;擰開五十毫升裝威士忌小瓶的蓋子,他感到至死方休的慾望:要更加隨性地活。他喝了一大口威士忌,大腳趾觸到在冰箱底部附近躺著的蘇格蘭裙。他動手穿上裙子,朝床那邊看去——在電子鐘和亮著綠色的煙霧警報器發出的詭異夜光中,麗奈特看上去像在水下。他注意到她用胳膊蓋住眼睛。他抬起那只胳膊。她在哭,一聲不出,一動不動。

“麗奈特?”

“沒事兒,”她說,“你走吧。”

他不想問她為什麼呢,但他沒辦法,他必須問。

“怎麼回事?”

“沒事。”

他俯下身,用嘴唇觸碰她染著苔蘚顏色的額頭。香粉的味道。要把他囚禁起來的茉莉花香氣,總在他體內喚醒他想逃走的慾望。

“太難了,”她說,“當你想要什麼而得不到的時候。”

他一把抓起車鑰匙。想著在鄉村小路上醉酒駕車的強烈的快感——路燈,確保不要被抓住的躲閃都讓他有快感,他也許又逃跑成功了。他快速穿好衣服,喝乾最後那瓶五十毫升裝格蘭菲迪威士忌的最後一口,花了五分鐘手忙腳亂地尋找繫在蘇格蘭裙帶上的皮製小荷包,終於在日本詩人辭世詩集下面找到了,然後,他離開,忘了把書帶走。

6

在接下來的那個星期,多里戈被批准休假四十八小時。他找機會免費搭乘一架軍用飛機飛回墨爾本,與艾拉共度的這兩天一夜安靜而空虛,他盡可能製造動靜,安排活動。他比任何時候都更渴望她,像就要被踢死的人情急中要攫住身下的泥一樣。

幾次他都要告訴艾拉在阿德萊德書店同他講話的那個女人。但有什麼可說的?沒什麼事情發生,他和艾拉跳舞,喝酒。有什麼事發生嗎?什麼也沒發生。

他像抓住救生圈一樣抓住艾拉。他渴望通過跟她上床來重新認識他和全新的她,她充滿感激地想:她不會有任何這些念頭,在他看來,這些念頭突然間變得像是通姦。她的黑頭髮、黑眼睛、豐滿的體型,她很美,但他什麼感覺也沒有。

發生了什麼事?他想的不是頭髮或眼睛,而是一種表情,這表情讓他困惑,像百萬顆毫無目的的塵粒在舞蹈,一種他從未有過的負罪感使他鬱鬱寡歡。但他幹了什麼嗎?他什麼也沒幹。他說話了,最多幾分鐘,然後,他轉過身,離開書店。連她的名字他都不知道。他問過她什麼?她對他說過什麼?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連她的名字他都不知道。

見到那女人之前,艾拉的世界——安全,舒適,穩定,他之前想歸屬於它,但現在,多里戈忽然發覺這世界索然無味,有氣無力。儘管他想在其中體驗那種無法確切描述的安逸感覺,那種權力以及其中諸多特權帶來的驅之不去的氣味——他原先覺得它們那麼吸引他——但現在它們對他毫無價值,還要更糟,它們好像令人厭惡。

艾拉和其他人把多里戈新近的鬱鬱寡合解釋為是因為戰爭——當時最常用的理由。戰爭對人施壓,戰爭讓人發瘋,戰爭使一切亂糟糟,戰爭給人借口。在他這方面,多里戈等不及盼著戰爭快來——如果這是非此即彼的另一個選擇。

終於,他告訴了艾拉,好像那只是一次偶遇,然而,在講述中,不知怎麼聽起來像背叛。他感到一種無法言說的羞恥。為什麼他就必須得要艾拉?把那個陌生人描繪成一個過分激烈、相當沒分寸的女人,他覺得他對事實不忠,對她也不忠,在某種意義上,對他自己也不忠實。講完,他抖了一下。

“她漂亮嗎?”艾拉問。

他說她沒什麼出眾。他覺得必須再說幾句,就說她有很好的——他在腦中搜尋他沒記下來的面部特徵,一個不會被看作於道德有礙的面部特徵——“牙齒”。“她有很好的牙齒,”他說,“這件事就這些,真的。”他說。

“毒牙,倒像是,”艾拉說,聲調有些提高了,“還有一朵紅茶花在頭髮上?我想說,她聽上去是一個怪物。”

然而,她不是。她站在那兒,有些事情發生了,有些東西在他們之間流通,他多希望它們沒有。現在,在他眼中,艾拉成了他從不認識的人。他原先覺得她的喋喋不休讓人歡喜,現在,他感覺她說話非常沒頭腦,還假惺惺的,她只為了他才用的香水飄到鼻孔裡很難聞,他巴不得傷害她,這樣她就會離開。

“我該嫉妒嗎?”艾拉問。

“嫉妒什麼?”他說,“我告訴你,從書店脫身我說不出有多高興。”

過了一會兒,他親吻艾拉。艾拉很善良,他對自己說。在心裡,他可憐艾拉,比這埋得更深的想法是他們會因為她的善良、他的憐憫而受苦。他恨她的善良,他怕他的憐憫,他只想從這一切一勞永逸地逃開。他越恨,越怕,越想逃開,就越是繼續吻她,他們的擁抱變得更富有激情,一個時刻融入另一個時刻,那一天融入下一天,生命被活力充滿,他鬱鬱寡歡的情緒過去了,他幾乎完全不再想戴紅茶花的女孩了。

他變得很快活,這次休假似乎既過得太快,又是一個無休止的渦旋——由晚會、偶遇、新相識組成。無論是她的朋友,還是她父母的朋友,每個人好像都想認識艾拉的未婚夫。他見到墨爾本社交圈的很多人,他開始從他們眼中他的形象來審視自己——一個戰後會青雲直上幹大事業的年輕人。這個生活很完美,每樣事情都如此甜美地相互適合,他和艾拉、艾拉的家庭、他們的社會地位,成為和諧整體,他很快會擁有這樣的地位。跟艾拉相處,有些事一度讓他那麼難以接受,現在卻變得出乎意料地簡易:他們之間不再有任何障礙,又回到他們原先的狀態,也許還要更好,他把書店和他自己的疑慮完全忘掉了。

回到阿德萊德,他全身心投入一般醫務人員的工作中——在正常情況下他厭恨這工作。在事先用金屬板拼建好、鋪著水泥地面的尼森式棚屋外面——棚屋位於瓦拉達爾軍營行政區,他和其他醫務人員在那兒有辦公室——塵土被吹得在操場揚起來,到處打旋;在屋裡,在令人生畏的烤爐一般的炎熱中,他盡量把注意力集中在出征前的準備工作上——不是不存在就是沒人認為必需的醫藥用品和設備,還有多得讓人暈頭轉向的報告、表格、信件類的文書工作,他極少看出這些工作有什麼目的或導致的任何結果。有天晚上,天氣可能會轉涼,還有一個能喝到冷啤酒和朗姆酒摻果汁加冰塊的晚會,他也同樣全身心投入,尋找一種他有時會經歷的忘我狀態。

基思·馬爾瓦尼寄來一張明信片,再次邀請他去酒店會面——“康沃爾國王”。一張手工上色的酒店照片印在卡片正面——一座宏大的四層石頭建築,其點睛之筆是每層有一個三面開敞的露台,直面一條長長的、空蕩蕩的海灘。據卡片上說,酒店建於一八八六年。從照片上酒店前的那些男人戴的平頂直沿草帽和鬍鬚式樣來判斷,這卡片也只比酒店建成稍微晚一點兒。多里戈把它放在辦公室的文件當中,之後就忘了。

倫敦大轟炸的消息傳來,每件事、每個人都帶著一種越來越強烈的挫折感,跟倫敦大轟炸的消息一起的還有關於澳大利亞在利比亞跟意大利作戰的最早報告,但他們還留在阿德萊德營地。各種傳聞來了又走,關於出征在即和出征可能的目的地,比如希臘、英國、北非,入侵挪威等。

多里戈把自己湮沒在各種活動中,滿負荷工作和無節制晚會狂歡,讓所有其他被沖刷得遠些,再遠些。一個下午,三點已過,在一堆申請擔架的表格下面,他偶然發現了基思·馬爾瓦尼印著酒店照片的明信片。在接下來的那個週末,多里戈·埃文斯可以休假十二個小時,沒更好的事可做,他就開著從勤務兵的哥哥那兒借來的一輛燃煤的斯蒂龐克卡車,順著海岸開向基思的酒店。

快黃昏時,他到了阿德萊德人當度假村用的一個小居留地。大洋上吹著微風,加上海浪的聲響,熱力變得不但可以承受,還給人以官能享受,受人歡迎了。如果說海灘看上去跟卡片上一樣一覽無餘,那麼康沃爾國王酒店卻比照片上更宏大,也更頹敗,傳達出那種老古董遭遇艱難時世、像煉金術使物質轉性般的魔力。

酒店裡面是一個很長很暗的澳大利亞南部風格的酒吧:天花板吊得很高,經歷了澳大利亞南部夏天的暴烈光照後,它的陰暗讓人感覺很舒服。木頭塗油處理過,它的光澤和灰褐顏色似乎給經受外面世界眩光後的眼睛以撫慰和休憩。頭頂上的吊扇有節奏地擦過酒客交談發出的擂鼓似的低聲。多里戈去到酒吧,吧女在把後面架上的酒瓶碼放整齊。她背朝他,他問她是否可以幫他找到基思·馬爾瓦尼。

“我是基思的侄子。”他又說。

“你一定是多里戈,”吧女說,她轉過身,金髮挽成髮髻。“我是——”

一束了無生氣的電燈光柱從上往下照著酒吧,使她的藍眼睛閃閃發亮。有一會兒,那眼睛裡有些什麼,接著,變得空無所有。

“我是基思的妻子。”她說。

7

他四處張望,眼神掃過放著朗姆酒和威士忌的頂架,掃到其他酒客身上,掃到印著“康沃爾國王”字樣的毛巾。毛巾上歇著一隻女人的手,拿著潮濕的茶巾,優雅的手指上指甲塗成酒紅色。一種瘋狂的慾望攫住了他,他想在嘴裡感受它們。他感覺自己在她面前發光旋轉。

“告訴基思我——”

“好的。”

“我休假時間縮短了。我不能留在這兒。”

“還有,你是——”

“他外甥——”

“多瑞?”

他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但這聽上去沒錯。

“你是多瑞?多里戈?他們不是這樣叫你嗎?”

“嗯,是吧。是的。”

“這名字……很不尋常。”

“我祖父出生在那兒。他們說他跟本·霍爾一塊兒騎過馬。”“本·霍爾?”

“那個住在灌木林裡的逃犯:

因為就跟在那些日子一樣

大盜迪克和杜瓦爾活著的日子

平民的朋友是罪犯

勇敢的本·霍爾也這樣”

“你什麼時候用你自己的詞講過話嗎?”她問。

“多里戈是我的姓和名字中間的那個,可是它——”

“卡住了?”

“我想是吧。”

“基思不在這兒。他不巧沒見到你會非常失望。”

“這場戰爭。”

“是,那位希特勒先生。”

“我換個時間來。”

“一定,多瑞。聽到你不能留下,他會特別遺憾。”

他邁腿離開。他內心裡在發生一場可怕的風暴,既是興奮,又感覺被出賣了,好像他屬於她,而她拋棄了他,跟這相關聯的感覺是她屬於他,他得把她拿回來。在門那兒,他轉過身,向酒吧方向走了兩步。

“我們不是——”他說。

她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女衫的頂部,把它向上拉——兩個色彩鮮艷的指甲像聖誕甲殼蟲張開的翅翼。

“書店?”

“是。”她說。

他走回酒吧。

“我那時想,”他說,“他們是——”

“誰?”

他感覺到他們之間有些什麼,但他不知道是什麼。關於這個,他不能採取任何行動。他不理解,但他感覺到了。

“那些男人。我想他們是——”

“你想他們是什麼?”

“跟你在一起。我想——”

“你想什麼?”

“我想他們是——你的——你的追求者。”

“別犯傻了。我在軍官俱樂部有一個朋友,他們不過是他的幾個朋友。還有這幾個朋友的朋友。這麼說,你是那個聰明的年輕醫生?”

“嗯——,年輕,是的。但你也很年輕。”

“在變老。我會跟基思說你來過。”

她開始擦拭吧檯。一個酒客把杯沿沾著酒沫的空杯子朝她的方向放倒。

“馬上過來。”她說。

他離開了,開卡車回到市內,找到一家酒吧,義無反顧地把自己灌得什麼都忘了,記不得把那輛斯蒂龐克停在哪兒。但酒醒後,他找不到把她忘乾淨的辦法。他腦袋裡面在打錘,每個動作、每個行為、每個想法中都有疼痛,似乎都以她為因由,也以她為療法,只是她,必須是她,只有她。

接下來的幾星期,他以醫官身份加入行程已定的一個步兵連隊無休止的行軍,想以此來忘掉自己,每天行進二十英里——從山谷中的葡萄園出發,他們在那兒給軍用水壺裝滿馬斯喀特葡萄酒和紅葡萄酒,行進到海岸邊的沙灘,他們在那兒游泳,再行進返回,然後再沿原路走去——行進中的熱力那麼炙烈,感覺像一個強敵。有人疲勞過度倒下,他會幫著背起他們的行裝,他強迫自己超負荷出力的勁頭完全違背常理。結果連隊指揮官命令他悠著點兒,這樣他才不會被其他人看作傻瓜。

有天晚上,他給艾拉寫信,他使用各種從文學中學到的有關愛情的形式和比喻,想在其中忘掉自己。信很長、很乏味,也很假。他的腦子被一些想法和感情折磨著,這些想法和感情他還沒讀到過,因此他認為它們不可能是愛情。對基思的妻子,他感覺到肉慾和仇恨,讓他頭暈目眩。他渴望佔有她的身體。他想再也不要見到她。他感覺一種輕蔑和一種奇怪的距離感,他覺出一種共謀關係——好像他知道了什麼不該知道的事——他感覺她也知道,他說不清這感覺從何而來。他在理智上認為,一旦他所屬的部隊出征海外,他會很高興再也不去想她。然而,當前他無法停下不去想她。

他幾乎不吃飯,體重減輕,看上去莫名其妙地全神貫注地工作,連隊指揮官既深受觸動,又有些為多里戈非同尋常的熱情擔心,為此給了他休假二十四小時的特殊待遇。艾拉說過,如果他得到短時休假的許可,又沒有時間到墨爾本,她會來阿德萊德。但儘管他滿心想跟艾拉一起度過這次休假,甚至都選了一個要帶她去的飯館,不知為什麼,他就是找不到合適的時機提及他要休假的事——雖然他給艾拉寫了那麼多信和卡片。等休假日期臨近,他認為現在才告訴她不公平,因為她會來不及做任何安排,只會為了不能來而產生萬事俱廢的失望感。他堅信這給了他充分理由保持沉默,他鄭重發誓永遠不會回到“康沃爾國王”,之後,他給基思叔叔打電話,邀請他過來在酒店住一晚上,說“我的艾米”——他這樣稱呼他妻子——會跟基思一樣高興見到他。

“我的艾米,”掛上聽筒,多里戈·埃文斯想。“我的艾米。”

8

跟澳大利亞軍官打完牌,中村沉入到混沌的酒精導致的熟睡中。他做的夢很難解釋,在夢裡,他迷失在一個黑暗的房間裡,正摸索著一頭大象的腿,他努力想像這樣的柱子或許能支撐起房子。籐蔓在抽枝,樹葉讓他窒息,在他眼睛四周形成一個眼罩,他什麼也看不見,它們永不饜足似的生長累積。他感覺周圍到處都是活物,但沒有一處的生命是他能理解的。房裡每樣東西都出人意料、野蠻未開化——無論是無邊無際的叢林,還是幾乎裸體的澳大利亞俘虜,他知道他們像一群龐大、多毛、讓人感覺危險的類人猿一樣把他圍住了。

這房間怎麼回事?他怎樣才能出去?綠色眼罩在往他脖子上繞,讓他呼吸困難。他心臟突突搏跳,能嘗到乾燥的嘴裡有銅勺子的味道,臭汗液像油脂一樣塗在背上,讓他感覺一種黏糊糊的寒意,他的肋骨瘙癢難挨,連他都聞到自己有一股餿味。當他意識到有人搖他,要把他叫醒時,他發著抖,打著冷戰。

“什麼事?”中村吼起來。

這些天他睡得不好,夜裡突然被弄醒,他感覺稀里糊塗,又非常憤怒。他聞到季風雨的味道——在聽到它抽打屋外地面之前——交織著福原中尉煩人的聲音,在喊他的名字。

“什麼事?”中村又吼起來。

他睜開眼,看到跳躍的陰影和亮光的抖動,他開始抓撓自己。一件濕漉漉的橡膠披風形成一個黑色閃亮的錐形,從張開的底部升起,直升到福原被染得泛黑的臉,整潔得一如往常,在最難應對的情勢下都那麼整潔,寸頭、沾著水珠的角質邊眼鏡和一副短髭鬚。在他身後,友川舉著一盞罩著罩子的煤油燈,一頂濕透的棉布軍帽和垂到頸項的後帽簷凸顯出這位下士白蘿蔔似的腦袋。

“在友川下士站崗警戒的時候,長官,”福原說,“一個卡車司機和第九鐵路團的一位上校走進了營區。”

中村揉揉眼睛,然後狠命抓撓肘部,把那兒結的一個痂抓掉了,肘部開始流血。儘管看不見,他知道他身上蓋滿吸血扁虱。咬人的扁虱,在胳膊底下、背上、胸肋上、胯部咬,到處咬。他不停地撓,但扁虱不過向更深處鑽進去。它們非常小。這些扁虱這麼小不知用什麼法子鑽到他皮膚底下,在那兒肆無忌憚地咬。

“友川!”他吼道,“你能看見它們?你能嗎!”

友川偷眼看一下福原,抬腳向前一兩步,舉起手裡的燈,仔細查看中村的胳膊。他退後一兩步。

“看不見,長官。”

“扁虱!”

“看不見,長官。”

它們如此之小,除了他,誰都看不見。這是它們邪惡本性的一部分。他不確定它們怎樣到他皮膚下的,但他懷疑它們把卵產在了他的毛孔裡,卵在皮下孵化,等著生出來、長大、死在那兒。得把它們撓出來。暹羅扁虱,科學對它們一無所知。

他曾經讓友川下士用放大鏡仔細查看他的身體,這蠢蛋還說看不見。中村知道他撒謊。福原說扁虱不存在,說這是希洛苯的副作用。他該死的知道什麼?在這叢林裡有那麼多從前沒人見過或經歷過的事。總有一天,科學會發現這種扁虱,給它們命名,但眼下他不得不忍受它們的折磨,像他不得不忍受那麼多別的折磨一樣。

“幸田上校有來自鐵路指揮小組的最新指令,要在他進發到三亭關前傳達給您,”福原接著說,“他在食堂吃飯。他接到命令要在第一時間把最新指令傳達給您。”

中村用一隻發抖的食指點著行軍床邊一張野戰用的小桌子。

“麻黃鹼。”他低聲含混地說。

友川一甩煤油燈,把它從指揮長官的臉上移開,仔細搜檢那些煤煙色的陰影,陰影掃過來,掃過去——掃在放在桌上的技術圖表、報告和工作日程表上,很多帶有黑色黴菌的花朵。

福原,熱切、年輕、脖子像塘鵝的福原,他的積極熱情讓中村越來越感到壓力。福原繼續說,說這是過去十天裡第一輛經過那條幾乎無法通行的道路到達營地的卡車,又說雨這麼下,它很可能是最後一輛,在……

“對,對,”中村說,“麻黃鹼!”

“卡車在三英里外陷在泥裡發動不了,幸田上校擔心當地人會劫掠車上裝載的物資。”福原中尉報告完畢。

“麻黃鹼!”中村帶著嘶嘶聲說,“麻黃鹼!”

友川在桌子旁邊的椅子上看到裝希洛苯的瓶子,把它遞給中村——近來,中村幾乎全靠服用部隊發放的甲基苯丙胺活著。他把瓶子傾斜著搖,什麼也沒倒出來,於是坐在行軍床上,盯著手裡的空瓶子。

“用以激發鬥志。”中村慢騰騰地說——他在念希洛苯瓶子標籤上的部隊題詞。中村知道他最需要的是睡眠,他很明白眼下睡著是不可能了,在夜晚餘下的時間裡,他必須醒著,跟幸田會面,安排人把卡車拉回來,還要完成分配給他的路段,無論採用什麼法子——在總部現在要求的、極難兌現的時限內。他需要麻黃鹼。

用一個突如其來的猛烈動作,他把裝希洛苯的瓶子甩到棚屋敞著的門道外面,在那兒——跟那麼多別的東西一樣——瓶子悄無聲息地不見了,消失到由泥巴、叢林、無邊夜色組成的虛空中去了。

“友川下士!”

“長官!”下士說,然後,兩人都沒再說別的,下士朝棚外走去,融入到夜晚中,短小的身體稍微有些瘸。中村揉擦著前額。

他在想他必須每天都準備到位的意志力,為了持續不斷使鐵路必需的推進變成現實。剛開始——當最高統帥層下令修造這條連接暹羅和緬甸的鐵路的時候——情況不同。那時,作為大日本帝國陸軍第五鐵路團的軍官,中村被這一前景刺激得很興奮。在戰前,英國人、美國人都系統考察過修建這樣一條鐵路的設想,之後,他們宣稱它不可能建成。日軍最高統帥層下令要在盡可能短的時間內建成它。在完成這一歷史性使命的過程中,他擔負的角色影響力有限,然而意義重大,中村從中感到愉悅——把他的生命跟民族和帝國的命運聯起來,中村很自豪,這愉悅和自豪感非常恢宏。

但一九四三年三月到達這個神秘國度的腹地後,中村發現自己第一次身處塑造了他的人群和城市之外——他遠離了那些城市中大家共同遵守的奇怪的行為規範,他們是工程師、士兵、看守,他們是他們隨時隨地表現的一整套部隊的行為法則,他們是天皇意願的肉身顯現,他們是大和魂體現為計劃、夢想和意志力。他們是日本。但他們人少,苦力和戰俘人多,叢林日漸一日向他們圍上來,越圍越緊。

中村來自人群,也是人群中的一員,在這兒,他越來越感到他的生命生成了一種奇怪的、出人意料的孤獨。這越來越讓他難受。想要了結這種困擾他的感情,他把自己投入工作中,但他越賣力,工作就越成了一種由各種可變因素組成的荒誕復合體。季風雨季到了,河流被淹沒,水位很高,水流很急,覆滿樹木,把重載貨物運到上游去太危險不可行,而道路——如幸田上校親眼所見——通常不能通行,物資供給越來越少,變得幾乎為零。沒有機械設備,只有手工工具,工具質量差得不能再差。修造鐵路的俘虜人數開始就不夠用,現在呢,那些沒死或沒在垂死狀態的俘虜變得很虛弱。比所有其他更成為當務之急的是一周前來了霍亂,連處理死屍都在變成問題,這件事佔用了身體好的勞力,使他們去幹一些跟修鐵路無關的事。食物越來越少,幾乎沒藥品,但鐵路指揮小組指望他做的永遠比這還要更多。

中村依照日本地圖、日本規劃、日本圖表、日本技術圖工作,用它們把日本秩序、日本意義強加於沒有意義、沒有目的的叢林,強加於生病和垂死的戰俘——一個看著無因果的漩渦把所有東西全吸進去,使它們無法逃脫,一陣越來越強勢、越轉越快的綠色渦旋。在渦旋中時隱時現的是軍令,出現又消失的“勞務者”20和戰俘組成的無盡洪流,像桂河,或者說像霍亂菌,無法測度,無法解釋。這位公務在身的日本軍官也許要待上一晚上,喝酒、閒扯、講講最新動態,營裡的兵會用故事互相鼓勵,講日本的榮譽、不可戰勝的大和魂、指日可待的日本國的勝利。接下來,他們也會不見,消失在永遠在延長、用瘋狂構築的鐵路的某地,去到他們自己的煉獄中。

一陣濕漉漉的風吹進棚屋,掀起放在野戰小桌上潮濕的紙張。中村看著表上的夜光指針。三百個小時。還有兩個半小時早集合。

他很焦慮,扁虱咬得更狠,他開始使勁抓撓胸部,越撓越用力,同時福原在等他的命令。中村一聲不吭,直到友川下士回來——為比他級別高的人做事,友川的態度從來都是卑躬屈膝——他鞠一躬,遞過一滿瓶希洛苯。

中村一把抓過瓶子,一口氣吞下四片。在第二次瘧疾發作過後,他還體力衰竭,但又必須接著工作,於是靠服用幾片麻黃鹼來使自己支撐下去。現在,麻黃鹼對他比吃飯更必需。修造這樣一條鐵路——不用機械設備,穿越蠻荒之地——是超乎人力的艱巨任務。被麻黃鹼刺激著,他能以雙倍熱情重又執行這個任務,一天又一天,每天都讓人精疲力盡。他放下瓶子,抬起頭,看見兩人都在看他。

“希洛苯幫我挺過燒熱,”中村說,他猛然間覺得完全醒了,“它很有效。它讓該死的扁虱不再咬人。”

已經感覺凌晨兩三點的遲鈍懵懂魔法般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煥然一新的機警和生氣,中村目不轉睛盯著那兩個人,直到他們垂下眼睛。

“希洛苯絕不是鴉片,”中村說,“只有中國人、歐洲人和印度人才對鴉片上癮。”

福原同意他說的。福原真無聊。

“是我們發明了希洛苯。”福原說。

“對。”中村說。

“希洛苯是大和魂的一種表現。”

“對。”中村說。

他站起身,意識到他睡覺時懶得脫衣服,連沾滿泥巴的綁腿都還緊繫在小腿肚上——雖然一條腿上交叉系的帶子鬆了。

“大日本帝國陸軍給我們麻黃鹼是為了幫助帝國的事業。”友川加上一句。

“對,對。”中村說。他轉向福原。“帶二十名俘虜沿路返回,把卡車救出來。”

“馬上?”

“當然,馬上。”中村說,“一路把它拖回來——如果不得不這麼做。”

“完了呢?”福原問,“我們讓他們今天不上工?”

“完了他們去幹今天該干的活兒。”中村說,“你準備好了,我準備好了,我們繼續吧。”

中村不再那麼想撓了。他的傢伙在褲子裡腫脹起來。一種有力量的愉悅感覺。福原轉身要離開,中村叫他的名字。

“你是工程師,”中村說,“你知道,你必須把每個俘虜都看作是為天皇服務的機器。”

中村感覺麻黃鹼使他的五官感覺敏銳起來,在先前感覺軟弱的地方給他力量,在那麼經常被懷疑侵擾的地方給他確信不疑。麻黃鹼消除恐懼,使他跟他採取的行動之間保持一個必需的距離,使他頭腦敏捷,精力旺盛。

“如果這些機器卡殼兒,”中村說,“如果只有不停施加強力才能迫使他們做工——那麼就使用這種強力。”

他意識到,扁虱終於不咬了。

9

那個人像一個巨大的虛無的輪廓一樣走過來,像個影子——朝向這虛無的輪廓,多里戈·埃文斯伸出手來打招呼。

“你一定是基思叔叔。”

在正午太陽光熱滿盈的強力下,他龐大的身軀擋住了光,頭被阿庫巴牌寬邊帽投射的瀝青色陰影遮住,外表看上去不會超過四十歲,有點兒讓人感覺受到威脅,那氣派像一根搖搖晃晃的電話線桿子。但沒有什麼是看上去的那樣,一切都像透過一扇老舊的玻璃窗戶看到的,在熱浪中彎曲,變成弓形,抖動著——瀝青鋪的道路和水泥人行道,瓦拉達爾的操場,裝著錫皮導水管的活動營房,一切都泛著波紋,多里戈·埃文斯在營房前等候。

進到他叔叔的車裡——一輛新型福特蓬式轎車——多里戈·埃文斯能看到基思叔叔塊頭真大,臉更像一個五十歲的人。跟他一起的是一隻非常小的狗,他稱作“碧翠絲小姐”的傑克羅素梗,它的存在似乎就為了彰顯基思·馬爾瓦尼的龐大——他的寬背、粗大腿和大腳,在那雙腳後面,喘個不停的狗像一隻剛落地的巖羚羊。

抽煙太熱,但他照樣抽煙斗。煙擴散成奇怪的微笑環繞著他,多里戈晚些時候意識到,這笑容被固定住了,決定要發現世界的歡樂,即使生活展示的全都被證明與此相反。這些或許都會讓多里戈感到膽怯——要不是基思嗓音偏高,使多里戈想起一個十幾歲男孩的聲音。像難以忍受的阿德萊德的炎熱,這聲音沒完沒了。在多里戈·埃文斯眼裡變得一目瞭然的是,基思·馬爾瓦尼的世界只屬於他一個人,自足又自閉,圍繞三個太陽轉:他的酒店、他在當地理事會中的會員席位、他太太。

在開往海灘的路上,他對酒店經營訴苦不已,這讓多里戈感到,正是那些熱愛他們事業的人對他們的激情發出的悲歎最多。“開電動車的男人”——說這個詞時他會發出嘶嘶的齒音——對他起到了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的作用。“‘開電動車的女人’,她們不依不饒地抱怨衛生間和酒店飯菜,一天鬧出一個八十個人的晚會,全指望有吃的,但下週末,如果你能賣掉兩個半便士的阿富汗餅乾都算運氣。總在抱怨,‘開電動車的女人’,向她們的車協和最該死的車協俱樂部抱怨衛生間狀況和髒肥皂。總在抱怨,讓人惱火,這群開車的人。唯一比這還糟的是旅行推銷員。老天,現在一個旅行中的人想訂房間當辦公室用,來分發無聊和阿司匹林,但我懷疑這裡面有跟性有關的貓膩。”

“跟性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