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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禪讓 2.華夏第一帝國的覆滅

新朝被綠林軍推翻之後,有著漢朝血統的劉秀在家鄉乘勢起兵,建立了東漢。

到了東漢末年,漢獻帝禪讓給曹丕的故事,《三國演義》裡寫得很清楚,不過漢獻帝應該沒有那麼傻,當然了,不能用雄才偉略才形容他,但他肯定不是一個昏庸的君主,所以才能活到禪讓的那一天。大家想一想,有多少人在盯著漢獻帝,他只要稍微走錯一步,或是稍微折騰點事出來,根本連命都保不住,就別提保不保得住皇位了。

其實漢獻帝也不是一次都沒折騰過,當他被曹操控制的時候,曾經搞了一出「衣帶詔」的戲碼。他用鮮血寫了一封詔書,秘密傳給董承,讓董承張羅人來謀殺曹操,最後被曹操識破的時候,他居然能很好地把這件事圓回來,不僅保住了自己的命,還娶了曹操的三個女兒。

漢獻帝讓位給曹丕的過程,幾乎是完全拷貝了王莽的那一套流程,只是沒像王莽那樣一連退讓了幾十次,惹得大家心煩,曹丕退讓三次就都接受了。先是御賜九錫、車馬,著劍履上殿,見到漢獻帝了也不用下跪等,接著就是天降祥瑞。每次到了這種環節,南方總能冒出一個小國家來,神奇地發現了一對朱雀,預兆著曹丕應該如何如何。所以曹丕退讓三次,又被繼承了魏王之位,有了自己的封地,在自己的封地裡行使皇帝的權力,然而祥瑞還是沒完沒了,最後漢獻帝說,我求你了,反正你們曹家養了我這麼多年,你就別這麼麻煩地折騰了,我趕緊禪讓給你得了。雖然曹皇后因為交玉璽的事罵了曹丕一頓,但最後漢獻帝還是禪讓給了曹丕。

包括王莽在內,最開始禪讓成功的這兩朝,雖然是用了很虛偽的方式登上皇位,但還是繼承了大量的禮義仁德的美德的,再加上禪讓之前,整個天下的實權其實就已經掌控在王莽和曹家人手裡多年了,禪讓之後他們完全能控制住局勢。曹丕登基成為皇帝後,對漢獻帝還是不錯的,封他為山陽公,在今天的河南焦作那塊地方,漢獻帝依然享受著皇帝的待遇,還繼續給你行天子禮,你可以繼續使用天子的馬車,享受天子的樂舞,甚至可以把漢朝的宗廟都移到山陽去,每年祭祀的時候也可以使用天子禮,上書給皇帝的也不用稱表。在古代,臣對君上書是必須稱表的,比如《出師表》,皇帝給山陽公回信也不稱詔,意思就是,咱倆都是皇帝,彼此之間不使用君臣禮。漢獻帝在山陽正兒八經地生活了十三四年,最後得到了善終。這就跟近代的時候民國給清皇室的待遇是一模一樣的,溥儀最後在紫禁城裡繼續當他的皇帝。

魏朝之後的禪讓,就沒有這麼多美德了。有一句著名的俗語叫作「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講的就是接下來的禪讓。曹魏的四代托孤輔政大臣司馬懿掌握了天下的實權,但他覺得自己不能篡位,因為曹家有恩於他,他的大兒子司馬師也沒有篡,想把皇位留給弟弟司馬昭,結果司馬昭想了想說,反正全天下的權力都掌握在咱們家,也不急著篡位,慢慢玩,於是司馬昭就一點點把司馬家往上封,先封晉公,然後封晉王。

曹家已經延續到第四代皇帝,香火日衰,根本無力跟司馬家斗了,沒想到這時居然出了一個挺帶勁的皇帝,叫曹髦。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名字的關係,這位曹髦皇帝19歲那年,突然在皇宮就奓毛了,義憤填膺地說,我這一輩子與其給司馬家當傀儡,不如豁出去跟他們拼了,就算我變成曹家的英烈,也不能讓他們從我手裡把傳國玉璽奪走。總之,曹髦抵死不肯在自己手裡把曹家的天下禪讓出去,於是他親自穿上了盔甲,大呼小叫召集了貼身的所有太監和侍衛,一共也就幾百號人吧,開始討伐司馬家。

大家想想,當時滿天下都已經是司馬家的耳目了,曹髦的行動司馬昭很快就知曉了。不過曹髦畢竟是一朝天子,就算他只帶著幾百號人,也沒人敢殺他,而且司馬家經營了這麼久,就是為了不背上弒君的罪名。司馬昭心想,我的爸爸,我的哥哥,拼了一生不就是為了名正言順地得到天下嗎?謀劃了兩代人的大業不能斷送在我手裡啊。不過,雖然我不能弒君,但不代表別人不可以啊。於是,司馬昭讓手下人暗中找了個武士,當場殺了曹髦。

皇帝曹髦被殺了,第一個撲到屍體上哭的居然也是司馬家的人,是司馬昭的叔叔司馬孚。這位司馬孚也很有意思,他從司馬懿開始,就堅決反對司馬家篡權,輪到兩個侄子的時候,他依然堅決反對,如今看到君真的被弒了,司馬孚號啕大哭,邊哭還邊指向司馬昭,言辭鑿鑿地說,你必須把弒君的人殺了,否則我們司馬家的名節就要毀在你的手上!司馬昭被他叔叔逼得沒辦法,只有親手把他自己安排的弒君者給殺了。其實全天下人都知道真相,但表面上司馬昭還成了誅殺兇手的功臣。

一直到了司馬家的第三代掌權的時候,劇情才有了大進展。這位第三代名叫司馬炎,他說我的爺爺、大伯和爸爸都太客氣了,磨蹭了兩代人還沒搞定這件事,我直接把一套禮節操辦完了登基吧!於是曹魏的最後一任小皇帝——曹奐,乖乖地協助司馬炎辦了禪讓的一切手續,封公封王,推辭三次,天降祥瑞。最搞笑的是,還沒等司馬炎推辭完三次呢,曹奐都已經搬出京城了,去了封給他的陳留,當他的陳留王去了。曹奐心裡想,我還是早點走吧,萬一走晚了,再鬧出點什麼事就不好了。

司馬家對曹家也還是不錯的,陳留王在自己的封地上享受的待遇和漢獻帝一模一樣,好好地活了37年。總之,魏晉這兩朝的禪讓還是充滿了名士之風,篡位者本身都出身自世家大族,受過很好的教育,即使登上了皇位,也不誅殺前朝的皇帝,而且自己承諾給前朝皇帝的封賞和待遇,也都能兌現得挺好。

但從魏晉之後,後世的禪讓就做不到這麼好了,曹奐應該就是中國禪讓史上最後一個得到善終的前朝皇帝。在我的記憶裡,中原地區的王朝從魏晉之後就沒有得到善終的前朝皇帝了。除此之外,魏晉篡權後還能做到十分難得的一點,就是在自己的國史上承認和尊重前朝。

新王朝建立起來以後,總要寫寫國史。中國的皇帝無比重視自己在後人心目中的形象,他們之所以善待前朝皇帝,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想讓自己給後人留下一個美名。晉朝建立後,皇帝召集群臣,準備記錄一下晉的國史,皇帝問大家,咱們晉是從哪天開始的?有些溜鬚拍馬的人就回答,當然得從司馬懿開始,因為您司馬炎當了皇帝,從您往上,您的爺爺和爸爸也都得追封為皇帝,比如武帝、太祖、太宗、高祖、高宗等謚號。

皇帝聽完後微微頷首,心想是這麼個道理,因為我爺爺司馬懿就已經奠定晉朝根基了,晉朝理所當然應是從我爺爺開始的。沒想到晉朝的史官相當鐵骨錚錚,毫不畏懼地跟皇帝諫言說,如果從您爺爺開始算,那咱們這個王朝就相當於篡權得來的了,因為您爺爺那時候,曹魏還有年號呢,您是用曹魏的年號,還是自己創立一套年號?如果您自己發明一套年號,不就是否定了前朝的存在嗎?身為一名史官,我不能這麼記錄歷史,我必須記錄當時的真正年號,這樣的國史才有價值。我建議將您登壇接受禪讓的那一天,作為晉朝的紀元元年,您是晉朝的第一個皇帝,我們的歷史也從元年開始記錄,從那之前的依然還是曹魏。

聽完史官的話,其他官員都嚇傻了,心說這為史官的膽子太大了,居然讓皇帝把自己的爺爺和爸爸的存在都否定了。沒想到皇帝居然同意了,說史官說得很有道理,就按他說的辦,我們晉朝就從我禪讓登基的那一天開始,我爺爺、爸爸和叔叔他們,只給他們追封一個帝號就可以了,就不用給他們年號了。

所以大家現在回頭看魏晉的國史,都是按皇帝禪讓的那一天開始的,當然這些國史的正本都失傳了,但能找到大量抄錄的片段。然而,這兩朝也就是禪讓史上最後的名士之風了。

魏晉之後是南北朝。南朝這邊,由於整個天下不都是它的,而且還一直處於弱勢,雖然偶爾出現個祖逖北伐、淝水之戰、蕭道成、梁武帝等,但其實都沒有形成太大的氣候,在禪讓這件事上也做得越來越惡劣了,甚至開始在一整套的禪讓流程裡,加了最極端的一項——殺前朝皇帝,這個先例一開,禪讓制度就慢慢走向了不歸路。因為一旦你開始殺前朝皇帝,以後所有的禪讓,就再沒有謙謙禮讓了,所有人面臨的都是你死我活,為了保住王位,所有人都要赴死一搏,因為失敗就意味著死亡。

但南朝也有南朝的苦衷,它不殺前朝的皇帝也不行,之前的曹家和司馬家,在篡位前就幾乎掌握了天下所有的權力,根本不用殺前朝皇帝,好好養著還能讓後人傳誦自己的美名。而到了宋、齊、梁、陳的時候,一是北方有強敵,二是自己不穩固,所以只要禪讓結束,多則幾個月,少的一天都不到,就把前朝皇帝殺了。而且禪讓制有一個很明顯的漏洞,當你是皇帝的時候,我殺了你,我就是弒君,但現在我是皇帝,你只是我封的一個臣子,我殺你就是天經地義了。當然並沒有人公開殺前朝皇帝的,都是暗中動手,比如投毒,或者活活餓死,等等。

除了殺前朝皇帝,第二個惡劣的先例也開始了,那就是書寫本朝國史的時候,不再以禪讓這一天作為本朝的開端,也不再使用前朝的年號了。如果繼續沿用前朝的年號,那麼整個帝國就有了延續性,一個個的朝代順次傳承下來,大英帝國和羅馬帝國都是如此。可到了宋齊梁陳的時候,不再從禪讓開始記錄國史,而是從皇帝的爸爸開始算,既然已經追封了皇帝的爸爸為什麼帝、什麼祖、什麼宗。總而言之,從此之後的新王朝就越來越不像話。

其實所有的大帝國到了晚期,都是如此,越衰落越不像話,越不像話越胡來,越胡來就越衰落。等到了陳的時候,所謂的禮義道德已經蕩然無存,直接拿自己家的姓當朝代名字了。在中國歷史上,從夏商周到中華人民共和國,從來沒有像陳這麼沒有廉恥的,因為中國自古以來都要遵守古理,比如前面的朝代叫宋、齊、梁,那是因為以前就有。到了陳,開國皇帝名叫陳霸先,這名字聽起來就帶有一股濃濃的鄉土氣息,他先當了政,自立為帝,也不用費心思想什麼名字,乾脆直接就用自己的姓,將新朝代命名為大陳。延續了800多年的華夏第一帝國,就在陳朝徹底滅亡了。

華夏第一帝國跟羅馬帝國有很多相像的地方,其實最像的就是都沒有科舉制度,普通老百姓沒有上升的階梯,所以權力都掌握在貴族和皇帝手中,皇帝沒有絕對的權力,叫作「皇帝跟貴族共治」。整個華夏第一帝國從漢朝開始到大陳滅亡,只有極少數的皇帝擁有絕對的權力,比如漢武帝。而且這期間的皇帝也沒有拿手下的大臣當奴才,因為他是皇帝,不是奴隸主,甚至也沒有把三公和卿相們當作僱員,一切都還是非常清楚的,田畝稅由貴族和大臣們來支配,而鹽鐵山林漁工商的稅收歸朝廷和皇帝支配。所以整個第一帝國的皇權還不是那麼專制,而是跟貴族共治。

漢朝的時候封了王,後來鬧出了「七王之亂」,後來就不搞這種封建分封了,而是氏族大家共治。為什麼呢?因為漢朝開始用察舉制來選拔官員。察舉是什麼意思?「察」就是上邊派下來一個巡視組,東看看西看看,最後挑選出一個人,說這個人不錯,讓他當官吧;「舉」就是從下往上進行推舉,比如有人說,我們這裡有一個大德之人王莽,這個人因為有德行,把自己的兒子都逼死了,我們推舉他來當官。聽起來,察舉制是一種非常公平的選拔方式,事實上並非如此。首先,由誰來舉?普通的農民和老百姓肯定不行,他們連字都不會寫。其次,被挑選出來的人又是誰?肯定主要是從選官家的親戚和朋友裡先挑。

一來二去,被選拔為官的人都是那幾個大家族的親戚和朋友,逐漸就出現了世家豪門,雖然選拔上去的官爵不能世襲,但事實上基本就是世襲的性質。因為到了我兒子那一輩,還是要實行察舉制,所有當官的都是我家的親戚和朋友,選來選去還是會選我兒子。大家耳熟能詳的三國時期的袁紹家,四世三公,意思就是他們家世世代代都是三公。

從法理上來講,察舉制追求的是「世家及身而終,貴族世襲亡替」,然而實際操作中,世家大族說,雖然我及身而終,但我兒子還是可以通過合法的選拔接替我的位置,我孫子也是如此。來來回回,實際掌權的都還是這些大家族的子孫。

這樣一來,整個國家就會越來越腐敗,因為老百姓沒有上升的階梯。春秋戰國時期就相對好很多,「布衣立談成卿相」,還有「士」這個階層,但到了華夏第一帝國就沒有了。所謂的「華夏第一帝國」,其實是可以稱為封建帝國的,貴族與皇帝共治。羅馬也差不多,皇帝跟元老院共同掌權,跟各種各樣的將領和封疆大吏共同掌權。沒辦法,羅馬實在是太大了。但它也有過一段美好的時期,皇權的輪替很接近我們的禪讓制,但羅馬的皇帝不是活著的時候讓位給別人,而是許諾說,雖然你不是我的親兒子,但你有才華、名聲或軍功,所以我認你當乾兒子,等我死後把皇位讓給你。羅馬的這段黃金時代叫作「五賢王時代」或者「五賢帝時代」。

羅馬的禪讓,是皇帝得先認你當乾兒子。但中國人不喜歡把皇位傳給異姓,中國的皇帝得先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你,最後把皇位禪讓給你這個女婿。但不管怎麼禪讓,華夏第一帝國和羅馬帝國最終都出現了同樣的問題,人民沒有上升階梯,世家豪門把控權力,越來越腐朽,最後走入滅亡。而且這兩個帝國還有一個更像的地方,那就是羅馬帝國到了後期,差不多是公元零年的時候,差不多也是王莽篡權的時候,耶穌誕生了,基督教開始在羅馬帝國內洶湧地傳播。羅馬帝國最後的滅亡,其實跟這個有很大的關係。當然也有一種說法是跟天氣有關,當時剛好是全球變冷的一個小冰河時期。我們這邊明朝滅亡的時候也有人說是因為氣候變冷造成的。因為全球天氣變冷,北方的民族沒法生活了,快要凍死了,只能被迫南下,於是蠻族南下滅了羅馬,中國北方的少數民族南下滅了明朝,建立了清朝。

但我覺得天氣不是最重要的,氣候變冷的時候多了,這只是一種外因,而導致一個帝國的滅亡,最重要的原因是其內部的腐朽,貴族的極權加速了腐朽。兩種宗教的傳播也極大地傷害了這兩個帝國,羅馬是受到基督教的衝擊,而中國的南北朝時期,正是中國歷史上佛教的最高峰。宗教一來,大家不再膜拜皇權和貴族了,人民心中最神聖的存在變成了上帝和釋迦牟尼。

南北朝時期,有好幾個皇帝自己都出家信佛了,最著名的有梁武帝,最後居然讓政府來贖自己。因為他出家了,想要讓他還俗,必須讓國家捐助寺廟一億錢,政府沒辦法,國不可一日無君,於是硬著頭皮拿出了一億錢給寺廟,結果寺廟的產業越來越大,建造了更多的寺廟。華夏第二帝國時期的唐朝人杜牧有詩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可見到了唐朝的時候,南朝留下來的寺廟還有那麼多。信奉佛教的人越來越多,問題也接踵而至,那麼多人都出家當和尚去了,誰去打仗?誰去種地?誰去納糧?所有的社會資源都被調去建造佛堂和寺廟了,日常生活怎麼維持?南北朝和羅馬帝國都面臨著這些嚴重的問題。

總而言之,不管是氣候原因,還是宗教的衝擊,華夏第一帝國和羅馬帝國都走向了滅亡。而滅亡之後,兩個帝國就走向了截然不同的發展方向。在羅馬帝國滅亡後,基督教統治了歐洲1000多年。這1000多年有很多名字,有人說叫「歐洲的黑暗時代」,有人說叫「中世紀」,也有人說叫「中古時代」。不管叫什麼名字,從羅馬滅亡開始,到文藝復興之間的漫長時間裡,歐洲並沒有走向科舉制,而是分散成許多小的王國和公國,但這些王國和公國都共同信奉一個上帝。

在歐洲所有的小國家裡,不管你是篡權也好,禪讓也好,只要得到了教皇的承認,那你就是合法的皇帝。其實很多時候,教皇明明知道你是篡權者,但他依然出於某種目的而給你戴上皇冠。於是歐洲開啟了真正的封建制度,有了選舉,神聖羅馬帝國開始選帝,英國有了《大憲章》,大憲章就是貴族開始限制國王的權力。2015年正好是大憲章產生800週年。

實際上,南朝和羅馬帝國的滅亡,最本質的原因就是世家貴族的權力太大,而皇家的權力太小。所以,不能說限制皇家權力就一定是好事。現在有一種奇怪的思潮,很多人覺得只要限制王權、限制皇權、限制專制權力,這個時代就是進步的,這種思潮是片面的。英國用《大憲章》來限制王權,包括中國南朝的世族大家限制皇權,並不等於人民限制王權,不是為了讓人民當家做主,不是我們今天所說的「憲政」,它的目的是讓人民當世家大族的奴隸,讓人民到我的領地上來當我的私產,所以人民被剝削得更厲害了。到了南朝的時候,世家大族的徵稅已經到了十征六,在漢朝的時候,稅是很低的,文景之治期間是三十稅一,到了三國時期,連年戰亂,國庫緊缺,但也只是十五稅一,或者十稅一,因為中國地大物博嘛,政府十稅一就能維持下去了。

到了世家大族掌控權力的時候,他們將大量土地和人民都變成了自己的私產,雇農的納稅已經到了十納六的地步,而且這還是在農民有牛的情況下。在南北朝時期,牛是政府最大的利器,就像今天的房子一樣,你今天買了一套房子,但這房子下面的土地是國家的,這房子你也只能住70年,70年後就要收回去。南北朝時期的牛也是一樣,雇農要耕地,當然自己有一頭牛最好了,若自己沒有牛,國家就借給你一頭,幫助你耕種,但到了該歸還牛的時候,如果你還不出,那就要加倍罰款,而且如果你用了國家的牛,你的稅就不是十納六了,而是十納八。所以,世家豪門限制了皇權,對人民沒有什麼好處,無非就是皇帝和豪門之間相互爭奪由誰來剝削人民。

皇權或王權要求的是更多的人民給我納稅,更多的人民給我服役;而豪門或貴族要求的是更多的人民給我當農奴、家奴,更多的人民給我當私產。在南朝,人民都被世家豪門征去當家丁了,國家徵兵都征不到人,國家的稅收也收不上來,官員也委任不了。有一首詩裡寫「舊時王謝堂前燕」,這裡面提到的王謝兩家,就是南渡到南朝的最大的兩個大世家。當然還有很多其他的大姓,有七八家,統稱為「僑族」,都是從北方跟著皇帝一起南渡過來的,皇帝必須重賞他們,否則他們就向北朝投降。怎麼重賞呢?首先得給我土地,這些人到了南朝就迫不及待地一通搶地、搶人民,然後就是把持住朝廷中的大部分官員。

當時的這幾家僑族和南方的大氏族之間呈現出嚴重的不平等局面,特別像國民黨敗退到台灣以後,跟著蔣介石一起去的大陸軍公教人員,都嚴重歧視台灣本地人,台灣本地人不能當官,不能參加選舉,土地也被掠奪,大陸的軍公教人員,退休以後把錢存入銀行,能得到18%的利息,台灣本地人的利息只有1%。東晉南渡到南朝之後,情況基本就是這樣,所有僑族家的孩子,「二十弱冠秘書郎起步」。什麼意思呢?就是世家大家的孩子,二十歲就能入朝當官,而且直接從部長秘書開始做起。而南方氏族家的孩子,「揚州無僕射,荊湘無京官」,僕射就是宰相的意思,也就是說,南方氏族家的後人,永遠不能當上最高的官職,而且從湖南和湖北來的人,壓根就不能進京來中央政府當官。

南方的大氏族推舉有才華的人來面見皇帝,希望能得到官職,皇帝完全沒有辦法,只能兩手一攤說,對不起,選官員這事我說了不算,您去王家和謝家問問,問問他們同不同意。南方的大氏族只能硬著頭皮去王家和謝家,結果人家根本不讓他進門,就算皇帝給你批條了我們也不搭理你。

通婚也是一樣。僑族絕對不跟南方的大氏族通婚,除非僑族開始沒落了,才能勉為其難地跟南方大氏族通婚,你成了我們家的女婿,就可以「二十弱冠秘書郎」了。這跟西方很像,只有沒落了的英國貴族,才會娶美國有錢人家的女兒。南北朝的時候有一場重要的戰亂叫「侯景之亂」,從北朝一直亂到南朝,先在北朝叛亂,打了一通,然後又投向南朝,當時南北朝劃江而治,叛亂者只要失敗,只要渡江投向另一頭就行了。於是,侯景從北朝投向了南朝,他跟皇帝說,他想娶一個烏衣巷裡的姑娘。所謂的「烏衣巷裡的姑娘」,其實就是指王家和謝家的姑娘,因為兩家都住在烏衣巷。結果皇帝跟侯景說,這兩家的門第太高了,你高攀不起啊,我給你介紹一個江南大族家的女兒吧?侯景勃然大怒,他可是北朝的大將,投向南朝,他還挺謙虛,沒說想娶公主,結果娶個世家的女兒都被拒絕了,皇帝還要給他介紹一個次一等門第的南方氏族女兒,真是太瞧不起人了。於是,侯景在南朝又叛亂了,侯景的叛亂極大地攪擾了南朝,皇帝信奉佛教並吃素,就是從梁武帝開始的,結果這位梁武帝被侯景活活餓死了。由此可見這王家和謝家有多厲害,因為不願意讓自家的女兒嫁給侯景這樣的軍人,就不惜付出皇帝被餓死的代價。

南朝的僑族特別討厭,他們每天幹什麼呢?傾談老莊之學。這些南朝的僑族不信賴儒家,因為他們覺得儒家太土了。什麼叫貴族?就是只要是大多數人都會和喜歡的東西,我就堅決不能喜歡,如果你們家裡都掛凡·高的畫,我就不能掛,我偏要掛一幅你們都沒聽說過的畫家的畫。因為留在北方的氏族還是在繼續搞儒學,所以南方的僑族看不上儒學,最後南方連政府的太學都沒有了,因為太學是教儒學的,南方沒有人來教這個,所有的南方世家僑族之間都在攀比老莊之學,傾談玄學。

老莊之學是一種什麼樣的學說呢?它奉行不治國,不教育人民。老子說「治大國若烹小鮮」,這是什麼意思呢?就是不用治國的意思,因為小鮮一碰就動了,只要不碰,放在那兒放著就行了,這樣一切就師法自然了,教育人民也是同理,不用碰他們,讓人民就那樣就可以了。

儒家還是有一點正面的治國理論的,比如「修身齊家平天下」。而老莊的那一套玄學理論,在治國方面基本毫無用處,所以南朝的皇權被限制,就導致了人民被世家大族壓迫得更悲慘,直接導致了國破家亡。所以,限制王權和皇權並非都是好事。英國的《大憲章》之後,王權被限制,人民淪為了貴族的奴隸,外境更為艱難。到了文藝復興,甚至到了後面的工業革命前期,王權都要遠比《大憲章》時代要強。王權其實並不絕對是壞事,因為它和今天所謂的專制根本是兩回事。

我再舉一個更貼切的例子,如果林肯和聯邦政府的權力受到限制,那美國還打什麼南北戰爭?就任由南方的奴隸主隨便奴役人民不就完了嗎?就是因為林肯的權力大,聯邦政府敢於突破憲法,敢於跟南方的大奴隸主開戰,才能把人民從奴隸主的手中解放出來。

總而言之,華夏第一帝國和羅馬帝國都滅亡了,但我們華夏民族的希望之光從北方升起來了,這就是接下來的華夏第二帝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