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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回 藏絹書家學在望,揭秘事親義絕蹤

光波翼回到南山身邊,只見南山手中正捧著斷成兩截的玉墜兒,其中一截竟露出一個白色的絹頭兒來,光波翼心中一動,忙鉗住那絹頭兒,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段捲得極為緊密的薄絹來。再細細察看那玉墜兒,原是中空的,乃被人為地截成兩段,將那白絹塞入後又仔細粘好,竟從未看出有裂紋來。加之玉色純白,故而亦看不見裡面所藏的白絹。適才玉墜兒被花粉這一摔,剛好從中間的黏合處斷裂開來。

光波翼忙輕輕將白絹展開,只見上面寫著螞蟻大的小字,正是光波勇寫給兒子玉髓的信,光波翼看著那字跡,眼淚忍不住簌簌而下。

信中大意是說,當光波翼看到此信時,說明光波勇夫婦皆已不在人世了,而光波翼也已長大成人,夫婦二人於泉下亦感欣慰。最為要緊的是,光波勇已在光波翼剛滿週歲時,便為他施行了鳳舞術的灌頂,日後光波翼若有緣能得到鳳舞術法本,便可修煉此術了。

光波翼此時方明白,原來自己的乳名玉髓,乃至父親親手繪製的母親畫像,都是為自己能夠看到這封信而留下的線索。

光波勇在世時忍術獨步天下,卻也擔心自己因此樹敵,故而早早便秘密為自己的獨子光波翼施與灌頂,並預先留下線索,既不令人知曉光波翼已具備修法資格,又可防止萬一自己遭遇不測之後,光波翼無法修煉家傳絕學鳳舞術。只是光波翼不明白,為何父親已為自己灌頂,卻不留下修煉鳳舞術的法本呢?莫非父親明知修煉鳳舞術者命不長久,故而也不十分情願自己的兒子修習嗎?

南山也在一旁看了那絹信,興奮地叫道:「哥哥,這回可好,你終於能修習鳳舞術了!」

光波翼忙伸手「噓」了一聲,示意南山不可聲張,說道:「此地不可久留,咱們趕快離開秦山!」

南山連忙點頭,自然求之不得。

光波翼隨即施展召喚術,不多時便召來兩隻白鶴,正要與南山跨上鶴背,卻見不遠處山坳中奔出七八人來,正向這裡奔來。光波翼忙對南山道:「快騎上鶴背,咱們這就飛走。」

話音未落,光波翼忽覺體內脈氣鼓蕩,那兩隻白鶴也變得不安,未及南山跨上鶴背,兩隻白鶴竟然拍拍翅膀飛走了。而光波翼則愈加難以調順脈氣,心中倏然想起當年夜闖建州帥府時便是這般感覺,莫非有遮族忍者來了?

那七八人很快便奔到光波翼身前,為首一人施禮道:「光波公子,這是要去哪裡呀?」

光波翼也回禮道:「在下正要去見目長老,請問足下是哪一位?」

那人微微笑道:「在下遮蜀天。」

光波翼心中一驚,暗說:「果然是遮族忍者來了,難怪我的御鶴術失靈。只是此人一路奔行而來,卻能施展禁術於無形之中,似乎比建州城帥府中那個遮楚天更加厲害。」

因光波翼當年在建州城帥府中時,曾聽那遮楚天的侍者說,遮先生適逢下座歇息,故而暫停了禁術,以至於讓光波翼趁機鑽了空子。這表明遮楚天施展禁術時尚需在座上。其實光波翼有所不知,遮楚天並非只能於座上施術,而是他當時為了保護黃巢,故而常常整夜施展禁術,只是在座上施術可輕鬆些,也更長久些。

光波翼問道:「敢問遮楚天是足下什麼人?」

遮蜀天道:「那是在下的大哥。」隨即又道:「目長老的住處距此也不甚遠,我看公子便不必駕鶴了吧。在下願護送公子前往。」

光波翼明知他這是要押送自己回到目焱那裡,卻不知目焱為何這麼快便已知曉自己要走,又如何能在這樣短時間內便令遮族忍者趕過來?

殊不知,這卻並非全然是目焱所為。目焱雖對光波翼千好萬好,然而始終知道光波翼並未打心眼裡甘與自己親近,更不會遽然答應做自己的義子,而仍舊是在遵奉堅地之命行事。故而他早已偷偷安排了遮族忍者暗中尾隨光波翼,始終不遠不近,既不被他發現,又可及時出現。如此一來,光波翼忍術再高也無用武之地,縱然他想對北道不利之時,便可由遮族忍者出面將其捉拿,也不至於傷到他。可謂是用心良苦。

而花粉自然知曉這些,故而適才她跑走之後,便告訴遮蜀天,說光波翼要帶著一個女子逃出秦山,那女子乃要緊人物,請遮蜀天務必捉住二人,將其帶回羅剎谷,交由目焱親自審理。

光波翼眼見對方人多,想必都是搏擊術高手,自己又無法施展忍術,若當真動起手來未必能佔到便宜,更怕保護不了南山,當下只得隨遮蜀天等人回去。

回到海棠山莊,目焱已得了目思琴回稟,如今見遮蜀天押送光波翼歸來,心中已有數,遂屏退諸人,只留下光波翼與南山。

目焱上下打量南山一番,南山眼見光波翼順從地跟著遮蜀天等人回來,便知對方厲害,如今見了目焱心中更加害怕,緊緊拉住光波翼的手不放,不知他要如何發落自己。

目焱看著南山問道:「你叫南山?」

南山怯生生反問道:「你怎麼知道?」

其實目焱最早從幽狐口中便已得知光波翼愛戀一個叫蓂莢的姑娘,自然也知道南山是蓂莢的妹妹,本也不甚在意這姐妹二人,故而任由幽狐設計氣走蓂莢,好令光波翼與花粉相好。此番目焱聽目思琴回稟說因這個南山,令花粉氣急之下摔了光波翼的玉墜兒,不覺對南山姐妹二人心生好奇,沒想到光波翼已經將這姐妹二人尋回。如今見了南山,心中不禁暗讚,這少女果然比花粉還要嬌美可愛許多。又見南山拉住光波翼不放手,自然也看出她對光波翼的情意非止尋常。

目焱微微笑道:「我看你的資質也不錯,只可惜現在才學忍術有些晚了,很難再修成一流高手。不過要練就防身的本領倒也不難。」

南山怔怔地看著目焱,不明白他為何說這些話。

目焱又道:「你跟翼兒好好學,不過在你練成之前,切莫再輕易出手,否則只會傷了自己。」

南山卻道:「那我也不能任由人家欺負。」此時南山見目焱態度頗為和藹,心中怯意漸去,又恢復了她的本色。

目焱笑道:「好!你這性格我很喜歡。這樣吧,我送你一件禮物。」說罷回身從櫃中取出一個木盒來,遞與南山。

南山打開木盒,見裡面是兩副一手長的皮革,兩側有綁帶,每張革面上都並排嵌有五根細銅管,不知是何物。

目焱說道:「這是『袖裡連珠』,平日可綁在小臂上,內有機關,可連續射出數十枚彈丸,威力不次於尋常高手的星鏢。在你暗器練成之前可以先用它來禦敵。」

南山更為奇怪,問道:「我與你非親非故,你為何要送我這個?」

目焱道:「既然翼兒喜歡你,我自然不會讓你受人欺負。」

南山聞言又羞又喜,她原本一直愛慕光波翼,卻始終覺得光波翼雖與自己親近,卻只將自己當作小妹妹看待,此時聽外人說光波翼喜歡自己,立時覺得從前或許自己是當局者迷,而今卻旁觀者清,不覺心情大好,也頓時對目焱生起好感。

只聽目焱轉而對光波翼說道:「翼兒,你為何想要不辭而別?」

光波翼回道:「晚輩只是想送南山姑娘出山,並非要不辭而別。」

目焱又問道:「聽說花粉摔了你母親留給你的玉墜子?」

光波翼心中一驚,不知目焱為何關心此事?該不會被他知道玉中藏信之事了吧?遂故作鎮靜道:「花粉有些誤會,晚輩並不怪她。」

目焱又道:「這孩子,也太任性了,如此不知輕重!你將那玉墜子拿來我看看。」

光波翼心中愈加懷疑目焱已知曉此事,卻仍推辭道:「前輩不必擔心,不過是個玉墜子,過後晚輩尋個工匠將它粘補起來便是。」

目焱並不理會光波翼所說,只伸過手說道:「拿來我看看。」

光波翼無法再拒絕,只好拿出那兩截斷玉遞與目焱。

目焱接過玉墜兒看了看,又用拇指輕輕摩挲了一番,看著那玉墜兒的空心兒半晌未語,良久方道:「這玉墜子應當是你父親留下的。」

光波翼與南山二人心中皆頗為驚訝,不知目焱為何能夠知曉。南山忍不住問道:「這明明是哥哥的母親留給他的,你為何卻說是哥哥的父親留下的?」

目焱並不回答南山,卻問光波翼道:「你從西川五勇門那裡查到了些什麼?」

光波翼一怔,無論如何也沒料到目焱竟會有此一問,原來他知道自己破了「十一大盜案」,可他為何忽然問自己從五勇門查到什麼?此事與我這玉墜子又有何聯繫?一時毫無頭緒,只得回道:「晚輩不明白前輩的意思。」

目焱微微笑道:「你去過通州,見過那老騙子的女兒,又帶著花粉去與她對質,後來終於查到五勇門,難道便沒有什麼收穫嗎?」

光波翼此時腦中轟然雷鳴,萬萬沒想到目焱竟對自己的一舉一動皆瞭如指掌,難道他早已知道自己查明了一切?難道他想與我攤牌?可之前這些日子他又何必惺惺作態,假意傳授我忍術與權謀之術?自己還從未見過這世上竟有如此深不可測之人!

心中千思萬緒,卻只剎那間事,光波翼很快鎮靜下來,淡然問道:「是花粉對前輩說什麼了嗎?」

目焱輕輕搖頭道:「花粉是個單純的好孩子,雖然有時任性些,對你這位哥哥卻是真心真意,在愛人面前,連我這個師父也要靠後了。將來你娶了她,也要好好待她。」

南山忙搶道:「哥哥怎麼會娶她?哥哥心愛之人是我姐姐。」

目焱哂笑道:「大丈夫三妻四妾乃自然之事,難道翼兒娶了你姐姐,便不能娶你了嗎?」

此言一出,南山果然無語。

目焱又道:「你不是問我如何知曉這玉墜子不是翼兒的母親留下的嗎?因為翼兒的母親只有一個秘密需要藏在如此隱蔽之處,好讓翼兒長大之後知曉真相。不過據我看,翼兒尚未知曉這個秘密。因此我才知道,這玉墜子必然是光波勇留下的。」

光波翼冷冷問道:「什麼秘密?什麼真相?」

目焱略微沉吟,說道:「時至今日,因緣也該成熟了,是時候告訴你真相了。」說罷看了看光波翼又道:「翼兒,你能從那個老騙子身上,順籐摸瓜,一路查明真相,令我十分欣慰。不過你也未免小看了我,不知道這些線索都是我有意為你留下的,只為了歷練你,讓你早日成才。」

南山問道:「這麼說來,哥哥父親的令牌也是你有意留下來的?」

目焱微微一怔,凝視著光波翼說道:「你找到了北道忍者令?……好,看來這真是天意。好!」

光波翼聽目焱如此一說,才知道原來他也並非事事盡知,不過羅有家、羅綵鳳、五勇門等人倒的確是他一手安排,刻意留下線索,並派人暗中窺探,是以得知自己的行蹤。如今他雖然已知曉自己查明他設計栽贓義父堅地之事,但他並不知曉父親留下的遺書,不知道我已查明他就是我的殺父仇人,且看他如何繼續表白。

只聽目焱又道:「光波勇的確不是堅地所害,除掉他的人是我。」

目焱這句話便好似炸雷一般,光波翼固然沒有料到他竟然當面坦承殺害了自己的父親,南山更是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難道目焱想要當場翻臉?

目焱看著雙目噴火的光波翼說道:「雖然我殺了光波勇,但我卻不是你的殺父仇人。」

聽他這話,南山差點氣暈過去,明明殺了人家父親,還說自己不是人家的殺父仇人,莫非此人是個瘋子、傻子不成?

目焱又道:「翼兒,你先不必憤怒,耐心聽我講一段往事給你。」說罷又對南山說道:「南山,你先去吧。」

南山本來還想聽聽目焱接下來還有何說辭,此時卻不得不退出門去等候,旋即被目思琴等人帶到別處房中去了。

目焱此時方緩緩走到窗前,竟背對著光波翼,凝視窗外,開始講他的故事。

大中十三年(859年)初夏,正是海棠花盛開之際,光波勇攜著新婚一年的妻子陳恕君剛剛從幽蘭谷回到秦山羅剎谷中。恕君體弱畏寒,故而在溫暖的幽蘭谷過冬,夏秋則回到涼爽的秦山避暑。

那時羅剎谷中的山莊還不叫海棠山莊,光波勇稱之為「紅林碧窠」,夫婦二人便在這安樂窩中,每日裡吟詩作畫,琴詠對弈,日子不可不謂之逍遙。又常有好友來訪,當中要數目族忍者目焱與光波勇最為交好,常常與之品茗暢聊,把酒言歡。

恕君則與琴族姐妹琴馨梅、琴馨蘭二人頗為親密。每逢光波勇與目焱二人在莊外樹下喫茶閒談時,三位花一般的女子便在這海棠林中嬉戲歡笑,有時亦惹得那閒談的二人不知不覺便成了閒觀之人。

男女數人常聚一處,久之彼此皆極熟絡,談笑間便少了許多忌諱。

山中夏爽,友朋常歡,這個夏天大家都過得極為開心,一絲憂悶卻悄然藏在目焱心中,與日俱增,日濃一日。

去年海棠花開得紅極之時,目焱發覺自己愛上了一個人,他對她一見傾心。他明知自己不該愛她,可偏偏無法自拔,揮之不去,去之彌深,只能任由她化作一股憂傷的泉水,不斷灌溉著這顆永遠無法收穫的情種。

恕君,為何你已嫁為人婦?為何你偏偏做了光波勇的妻子?為何你又要來到秦山,讓我看見你?

目焱原本與光波勇不甚親密,可自從見過恕君之後,他便漸漸成了光波勇的親密好友。

整整一年了,海棠花謝過又開,目焱心中的相思之樹卻從未凋零。

一次酒醉之後,目焱踉蹌於海棠林中,看著那葉兒、那花朵、那枝幹,一樹一木,全都化作恕君的身影,在歌、在舞、在笑。

朦朧之中,目焱脫口吟道:

碧葉裁秀眉,丹唇勝朱花。蠻腰婀娜干,嬌臂俏枝椏。我舞君亦舞,我歌君不話。踉蹌獨醉人,徘徊在林家。

次日酒醒,目焱卻在自家門內發現一頁詩稿,乃是秀麗的女書。目焱見詩大喜,沒想到恕君竟然碰巧在林中聽到了自己吟詩,而且還隱隱透露出對自己的愛慕之情,忙又作了一詩以為應和,詩中求慕之情則更為大膽露骨。只是苦於無法將詩稿遞到恕君手中。

隔日,目焱又與光波勇夫婦及琴氏姐妹聚會,見那恕君卻仍如舊往,並未對自己表示出絲毫曖昧之意,失落之餘,目焱更有些憤憤然,莫非恕君是在戲弄我?

散去歸家,目焱正獨自呆坐納悶,琴馨蘭忽然來訪。

閒聊之後,琴馨蘭忽然問道:「炳德哥,前日你可曾拾到一頁詩稿?」

目焱聞言一怔,隨即點頭道:「你如何知曉?」

琴馨蘭道:「那日炳德哥在林間吟詩,有人恰巧聽到,頗受感動,故而讓我轉達對炳德哥的敬意。」

目焱這才明白琴馨蘭是受了陳恕君之托,來向自己示好。目焱素知琴氏姐妹與陳恕君乃閨中密友,卻未曾想到琴馨蘭居然敢幫助恕君背叛丈夫光波勇,頓時對琴馨蘭刮目相看。當下便將自己新作的詩文交與琴馨蘭,請她轉交恕君。琴馨蘭也頗為驚訝,似乎未料到目焱竟如此坦誠相待。

琴馨蘭走後音訊杳無,目焱在家中閉門不出。數日後,琴馨蘭終於再次登門,並帶回一首詩,那詩中卻是詢問目焱,天下優秀女子無數,為何他卻偏偏喜歡上一位有夫之婦,莫非只是一時貪慕她的美色?或許不久便可將她忘懷。

目焱心知恕君是在試探自己,當下揮毫又作一詩,表明自己此生只愛恕君一人,無論前程如何,生死不渝。

琴馨蘭親眼目睹目焱作詩,感歎一聲便攜詩離去。隔日再來時,卻是約目焱在一隱秘山洞中與恕君相會。

目焱欣喜若狂,次日天黑後赴約,終於在山洞中得償夙願。

時值八月,忽然傳來消息,唐宣宗駕崩,懿宗即位,旋以肅宗皇帝留下的忍者令秘密宣召各地忍者高手趕赴京郊,欲從中選拔英俊,用以統領各族忍者。懿宗此舉,亦為借助忍者之力穩固帝位。

(按:大中十三年(859年)八月七日,宣宗因服用道士仙藥,疽發於背而卒。九日,左軍中尉王宗實殺王歸長、馬公儒、王居方,矯遺詔立鄆王溫為皇太子,年二十八,更名漼。十三日即帝位,是為懿宗。)

得到消息後,光波勇約目焱及另外幾位高手一同赴京應詔,目焱此時天目術等高明忍術尚未練成,自知無法匹敵光波勇、堅地等幾位當世高手。加之他正與陳恕君打得火熱,哪肯錯過如此良機,自然托辭不去。

光波勇走後,目焱夜夜與恕君在那山洞中幽會,極盡恩愛纏綿。只是恕君為人謹慎,平日裡見到目焱仍是淡然相待,目焱稍示親近,恕君反而愈加敬而遠之。即使夜裡相會,也從不許目焱燃燈點燭,生怕被外人稍有發現,不敢落下一絲痕跡。

目焱亦知光波勇難以招惹,不敢有絲毫大意張揚之舉。

如此經歷月餘,光波勇受封國忍歸來,已成北道長老。不久便派人送恕君南下過冬。

恕君臨行前最後一次與目焱幽會,竟告知目焱,自己已有了身孕,千真萬確乃是目焱的骨血。目焱卻是喜憂參半。

懷抱著萬分傷感的恕君,聽她訴說著對自己的依戀,訴說著對孩子未來的擔憂,也訴說著無法與自己長相廝守的絕望,目焱默然無語。他很清楚,自己此時無法帶走恕君,無法給她名分,也無法承認這個孩子,這些全都因為一個人的存在——光波勇。

目焱輕輕撫摸著恕君的長髮,心中暗暗發誓,有朝一日,一定要正大光明地迎娶恕君為妻,一定讓這個孩子成為人中至尊,任誰也不敢輕侮他。

這一晚,恕君的淚水濕透了目焱的胸襟。

恕君走後,目焱日思夜念,卻不敢有絲毫表露,反而與光波勇交往更密。

次年夏天,傳來光波翼出生的消息。見光波勇興高采烈地要回幽蘭谷去探望妻兒,目焱默默注視著光波勇離去的背影,只能在心中暗自祝福遠在萬里之外的妻兒平安。

轉眼間一年過去,孩子已滿週歲,卻不見母子歸來。又一年過去,仍不見恕君的身影。目焱疑心忽起,莫非光波勇已察知端倪?否則為何再不讓恕君回山?

此時的目焱已是光波勇最為信任的得力助手。

疑心很快轉為擔心,目焱擔心早晚有一日,光波勇會查明真相,那時只怕他不但不會放過自己,也不會放過恕君與孩子。看來所剩時日不多,須得盡快下手了。

鹹通四年夏天,目焱等待已久的良機終於出現,他與淳海二人陪同光波勇南下,行至閬州,目焱終於成功毒殺了號稱天下第一忍者的光波勇。

誰知光波勇死後,目焱並未等到與恕君重逢的那一天。不久便傳來恕君的死訊。

目焱由此懷疑堅地早與光波勇通過氣,早已對恕君生疑,故而光波勇一死,堅地便殺害了恕君。

愛人被殺,生子被奪,目焱從此恨堅地入骨。

自從謀奪了北道長老之位後,目焱便一邊潛心修煉,一邊極力擴展勢力,苦心經營二十年,終於堪與三道抗衡。

與此同時,目焱始終未忘對恕君的愛戀與承諾,一直孤身一人,並一心一意籌劃讓親生兒子光波翼,不,應該是目繼棠——目焱為自己的兒子所取之名,有朝一日可以登基為帝。

講到這裡,目焱回過身來,只見光波翼木然凝視著自己,臉色蒼白,便走到光波翼面前,伸手去撫摸光波翼肩頭,不想光波翼卻忽然退後一步,躲開目焱道:「你撒謊。」嗓音竟有些哀啞。

目焱輕輕搖頭道:「孩子,我知道你一時難以接受,不過這一切都是千真萬確。我若有半句假話,寧願碎身而死。」

光波翼低聲問道:「如果這些都是真的,你為何不早些告訴我?我上次來羅剎谷時你為何不說?又為何設下許多圈套來欺騙我?」

目焱應道:「我說過,這些都是為了歷練你,讓你能夠早日成才。眼看你一步步破解了我設下的迷局,我心中甚感欣慰。堅地老賊雖然將咱父子二人隔斷近二十年,可你始終是我的兒子,繼承了我目家的勇武、睿智與果斷。我很為你驕傲。」

目焱深情地看著光波翼,又道:「孩子,我本打算讓你親手殺了堅地,為你母親報仇。可是上次你離開秦山之後,我便有些後悔,看著你就好像看見你母親,你長得如此像她……」目焱忽然語塞。

光波翼素知目焱沉穩老辣,行事果斷冷峻,北道中人人敬畏他,連其他三道長老都懼他三分。可自從自己第一次見他,他的眼中便只有慈愛,可以看出,那柔軟的目光並非刻意假裝,那是發自心底的愛意。而在他語塞的剎那,濕潤的雙眼中流淌出一股哀傷的溪流,那是積蓄了多少年的愛,壓抑了多少年的思念,終於在這一刻汩汩地噴湧而出了。

此刻,光波翼明白,目焱是真心愛自己的母親,而且依然深深愛著她。

「所以你才將天目術傳授給我?」光波翼問道。他心中清楚,這話其實已經沒有必要問出口。

目焱微微笑了笑,說道:「豈止是天目術,將來你自會繼承咱們目家的全部忍術。只是我沒想到,你竟然進步如此神速。」說罷將那半截玉墜兒遞到光波翼面前道:「無論光波勇在這玉墜子裡藏了什麼秘密,如今都不重要了。」

光波翼接過玉墜兒,目焱又道:「棠兒,從今日起,你就留下來,跟爹爹一起打天下,咱們父子再也不分開了。再過兩三年,我的目離術便會練成,到那時,咱們父子便天下無敵了。我相信,以你的資質,將來忍術成就一定更在我之上。」

光波翼將玉墜兒攥在手心裡,垂首無語,半晌方道:「那個山洞在哪裡?我想去看看。」

目焱點了點頭。

隆冬深夜寒風刺骨,飛在秦山上空的南山瑟瑟發抖,畢竟她的功力尚淺,熟睡到深夜被光波翼悄悄喚醒,此時似乎尚未完全清醒過來。

剛剛飛行一會兒,南山便忍不住叫道:「哥哥,我好冷!」

光波翼扭頭望了一眼南山,駕鶴飛到她身邊,忽然縱身躍起,竟跳到南山所乘的鶴背上,跨坐在南山身後,將她攬在懷中。

南山頓覺溫暖,回頭問道:「哥哥,咱們為何要趁夜偷偷跑出來?目焱想要害咱們嗎?」

見光波翼沒有回應,南山又問道:「昨日目焱都跟哥哥說了些什麼?」

光波翼仍只茫然望著遠處,並不作答,南山又接連問了幾個問題,光波翼卻只回應了一句:「等見了你姐姐之後,我自會告訴你們。」

南山見狀,索性將頭靠在光波翼胸前,不再發話,只默默感受著光波翼懷抱的溫暖。

二人飛到柳州境內,天色早已大亮。光波翼帶著南山進城,吃過飯,便尋了家客棧住下。

南山問道:「哥哥,咱們為何要住店?何不趕快回幽蘭谷去?」

光波翼淡淡回道:「你先歇息,天黑咱們再走。」邊說邊拉著南山進房,南山卻發現光波翼只要了這一間客房。

進房後,光波翼令南山睡下,自己則坐在椅子上發呆。

南山見光波翼自從與目焱談話之後便反應異常,這一路上更是奇奇怪怪,也不敢再多問,只是自己還從未像這般與光波翼獨處一室。躺倒在床榻上看著光波翼坐在身邊守著自己,心中自然有種說不出的美妙感覺。

折騰了這兩日,南山的確睏倦異常,不知不覺便昏昏睡去,醒來時已是暮色靄靄。

光波翼早已準備了點心茶果,讓南山吃了,自己仍舊望著窗外,望著夕陽的最後一縷餘暉退去。

二人再次啟程,南方的天氣已不冷,光波翼便與南山各乘一黑鶴而飛。

幽蘭谷的天空更加溫潤,光波翼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從鶴背上躍下,叩響蓂莢的房門。

入夜雖深,蓂莢猶未歇下,甫一打開房門,便被光波翼緊緊摟入懷中。

蓂莢清晰地覺察到,光波翼雖然摟著自己,卻更像是投入了自己的懷中,他需要自己的擁抱。

蓂莢雙手撫摸著光波翼的後背,柔聲問道:「歸鳳哥,你怎麼了?」

南山則呆呆地站在院中望著二人,雖然她還不知道光波翼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但她看得出來,光波翼的這個擁抱決非思念如此簡單。此時她才明白,原來在光波翼心中,自己遠遠無法與姐姐相比。

相擁得更緊,夜色也更深了。二人合一的身影被屋內的燭光拉得修長,在南山的腳下搖曳著。三個人的庭院沉寂得好似荒塚一般。

南山正欲轉身離去,蓂莢叫住了她,南山說道:「哥哥應該有話對姐姐說。」

光波翼放開蓂莢說道:「不,我有話要對你們二人說。」

蓂莢走到南山面前,將她攬進懷中道:「你這丫頭,真是讓姐姐擔心死了。下次再不許這樣了。」

三人進了屋子,灑在庭中的燭光也被悄然掩回房內。

一個時辰之後,收拾好行裝的三人跨上被光波翼召來的仙鶴,逕往北方飛去。

新日初升,雲海染紅,光波翼不禁想起鶴野天吟過的那首詩:

一天雲濤半日紅,翠山藍水高下平。才游東海蓬萊島,又見北嶺雪頭峰。

隨即又在詩後補了四句:

萬里河山眼前重,九州城郭身後輕。雙羽掠得浮雲散,遙聞古寺晨鐘鳴。

他在心中反覆吟誦了幾遍,愈加想念起五台山清涼齋來。在秦山中他與目焱不辭而別,又偷偷潛回幽蘭谷,不與堅地謀面,如今他只想靜下來,躲開這一切。

從小便想著為父報仇,到頭來卻發現自己並沒有殺父仇人,那個自幼無比仰慕與思念的英雄父親原來與自己並無瓜葛,而那個自己一向恨之入骨的殺父仇人卻成了自己的親生父親。母親與人偷情生下自己,親生父親還活著,不知該哭還是該笑,這感覺著實怪異,也比從前心懷大恨卻無法報仇時更加難過,好像一剎那間便被帶走了全身的力量,只想坐下來,躺下來,一動不動,在一個沒人打攪的地方,把這一切都忘掉,忘得乾乾淨淨。

光波翼扭頭看了看蓂莢,發現蓂莢也正看著自己。其實蓂莢一直都在看著他,那清澈而盈滿愛意的雙眸是他此刻最大的安慰,讓他只想與她相擁在清涼齋裡,直至終老。

光波翼不知道,這一路上,南山的目光也從未離開過自己,一如蓂莢一般,只是她的眼中還多了一絲淡淡的憂傷。

飛入台懷鎮時天色尚早,三人將飛鶴降在山中,步行歸家。

小蘿與紀祥見三人歸來極為高興,一面迎接一面問長問短。三人進到後院堂屋,卻是吃了一驚。只見屋內陳設佈置竟比從前大為舒適華美,多了許多精緻擺設。三人忙問緣故,二人回說這些都是光波翼的朋友佈置的。

光波翼問道:「哪位朋友?」

小蘿回道:「當然是石公子啊,他說是受了您的囑托,特意從南方運來的這些東西。」

「石琅玕?」光波翼猜道。

小蘿點了點頭道:「石公子是年前來的,如今就住在鎮子裡,他說如果獨孤公子或小姐們回來了,務必告訴他。」

南山拿起擺在案上的一隻艷麗的琉璃瓶把玩道:「這好像是石琅玕家裡的東西,他究竟在搞什麼鬼?」

小蘿接道:「姑娘的屋裡還有好多新鮮玩意兒呢,也叫不上名字來,我們從前都沒見過,也沒聽說過。」

「我的屋裡?」南山訝道。

小蘿又點頭微笑道:「您快去看看,就屬您的屋子佈置得最漂亮、最舒服。」

蓂莢笑道:「原來他是衝著南山來的,還真是個癡情公子。」

南山卻叫道:「這個混蛋,竟敢跑到咱們家裡來胡纏,也太猖狂了。哥哥,咱們去將他趕出台懷鎮,我再在他身上打上個幾十枚彈珠,看他還敢忘了這教訓!」說罷揮了揮右臂。

蓂莢又笑道:「人家給你送禮,你卻要拿彈珠子打人家,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光波翼此時哪有心情去理會這等閒事,只淡淡說了句:「我有些累了,想去睡一會兒,你們不用等我吃飯。」說罷轉身回自己房裡去了。

蓂莢知道他心中正難過,便不去攔擾他。

小蘿被南山這一說卻大為糊塗,嚇得小聲對蓂莢說道:「小姐,那個石公子是壞人嗎?我們是不是做錯了,不該讓他到家裡來?」

南山氣道:「他當然是壞人,是個十足的大壞蛋!」

蓂莢微笑道:「小蘿,你別怕,南山是在使性子,說氣話。那位石公子倒也不算是個壞人。好了,我們都餓壞了,快去準備點吃的吧。」

小蘿和紀祥忙答應一聲,下去準備飯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