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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回 台懷鎮灰鶴起舞,洛陽城雪螭飛奔

次日一早,光波翼便受了蓂莢囑托,再次飛往晉陽,採買了許多糧食、棉被、冬衣等物,送到台懷鎮東南數里之外的“義善坊”。此處聚居了數百名從晉陽等地逃來的難民,多為躲避戰禍至此。

除了糧食、衣被,光波翼又分給每人二兩銀子,那些難民驚喜之餘不明就裡,竟有人私下議論,或許是某個大戶人家的主子患了重病,以此來祈福消災的。

夕陽西下,光波翼方風塵僕僕地回到家中。蓂莢忙為光波翼換下外衣,又親自為他打了熱水洗臉,一面讓小蘿準備晚飯。南山卻一直坐在那裡看著光波翼與蓂莢二人發呆。

光波翼一邊洗臉,一邊低聲問蓂莢道:“你對她說了?”

蓂莢道:“總不能瞞她一輩子。反正家裡已有了一位忍者,也不在乎再多一位。”說罷撲哧一笑。

光波翼接過蓂莢遞來的布帕,拭乾臉上的水,對南山微笑道:“南山,你怎麼了?為何這般面孔?”

南山噘嘴道:“我在生氣。”

光波翼問道:“為何生氣?”

南山說道:“原來姐姐一直都瞞著我。”

光波翼道:“這又何必?我還不是同你一樣,也是剛剛才知曉。”

南山道:“姐姐不過瞞了哥哥一二年,卻瞞了我這麼多年!若不是哥哥先坦白了,說不定姐姐會瞞我一輩子。”

光波翼道:“怎麼會呢,姐姐不過是等待合適的時機再告訴你罷了。”

南山撇嘴道:“哥哥當然要幫著姐姐說話,合著伙來瞞騙我。”

光波翼苦笑道:“我們不是都已向你坦白了嗎,如何還說是瞞騙你?”

南山從椅子上跳起來道:“我不管,反正你和姐姐都要將功補過才行。”

光波翼問道:“如何將功補過?”

南山道:“哥哥要教會我忍術,我也要做忍者。”

蓂莢插道:“傻丫頭,忍者豈是人人都做得的?”

南山反問道:“為何你們都可以做得,我卻偏偏做不得?”

蓂莢道:“尋常忍者都要自小苦練而成,尚有終身也練不成器的,那辛苦如何是你能夠吃得的?”

南山道:“我小時候姐姐又沒教過我,如何知道我吃不得苦,又如何知道我便練不成器?你們上次欠我的賬還沒討還呢,如今又不讓我做忍者,我如何忍得下這口氣?”

光波翼笑道:“原來如此。你倒說說看,你為何要做忍者?想練成個什麼來?”

南山見似乎有商量餘地,忙收了一張板臉兒,跑到光波翼身前道:“我要學哥哥的變身術。”

光波翼問道:“為何要學這個?”

南山稍稍沉吟道:“這個最好玩,想變成誰的模樣都行。”

光波翼道:“忍術豈是拿來淘氣的?以你這般心思,憑誰也不會教你。”

南山忙說道:“其實我只想學會變成哥哥的模樣!”

“哦?那卻為何?”光波翼問道。

南山忽然紅了臉,低頭搓弄起手指來。

光波翼與蓂莢一時都想到光波翼變身成蓂莢之事,大家便都無話了。

半晌,光波翼說道:“南山,變身術乃是最難修煉的忍術之一,若非根器上佳之人苦練十餘載,絕無可能修成。縱然你天資聰穎,又肯吃苦,待學會變身術時,也已是幾十歲的人了,那又有什麼好玩的?”

南山苦著臉道:“照哥哥的說法,我便沒有希望了?將來你和姐姐兩個……”話說到一半,忽然眼圈一紅,便住了口。

蓂莢走到南山身邊,撫著她肩頭柔聲說道:“好妹妹,姐姐不會離開你的。”

南山叫了聲“姐姐”,一頭撲進蓂莢懷中哭了起來。

待南山稍稍平復,光波翼在旁說道:“不過,我倒是想傳授給南山一門忍術,日後也常常會用得上。”

南山忙放開蓂莢問道:“是什麼忍術?”

光波翼回道:“御鶴術。”

“真的?”南山聞言立時來了精神。

光波翼又道:“這御鶴術倒不甚難練,上根者一二年,下根者八九年,總能駕鶴飛起來。前日我探過你的脈氣,以你的資質,應該不用太久便可修成。”

南山大喜,叫道:“太好了!我就學這御鶴術,日後便可遊遍天下了。”

蓂莢笑道:“你還是這個淘氣的想法。”

光波翼正色道:“不過有一樣,學習忍術,你可千萬不許在人前炫耀。”

南山連聲應道:“知道了,知道了。哥哥,那你從明日開始便傳授我御鶴術吧。”

光波翼笑道:“急什麼,我先傳你一句咒語,你須每日持誦,至少誦滿十萬遍之後我才能正式傳授你忍術。”

南山問道:“是什麼咒語?為何要先念這個咒語才能學忍術?”

光波翼道:“所有忍者入道均須先誦此咒,此咒可謂一切忍法之根本咒語,只有先持此咒,才能成就各類忍術。”

蓂莢插道:“是啊,十萬遍也只是最低要求,當年父親讓我誦滿一千萬遍方才傳授我忍術。”

“啊?一千萬遍?究竟是什麼咒?”南山急道。

光波翼道:“此咒即是釋迦牟尼佛的心咒,釋迦如來成就之一切功德盡在此咒中,故而誦此咒之功德極大。”

“哦?那是如何念法?”南山追問道。

光波翼道:“明日我自會正式傳授你,不過先念給你聽倒也無妨,你聽好了。”隨即誦道:“嗡,牟尼牟尼,瑪哈牟尼耶,梭哈。”

南山拍手道:“原來是這個,也不算很長,我只需兩日便可誦滿十萬遍。”

光波翼笑道:“好,你若能一向這般精進修持,必會很快修成御鶴術。”說罷看了看蓂莢,蓂莢與他目光相觸,漸漸止了笑容,對南山道:“南山,你去看看晚飯準備得如何了,歸鳳哥一定餓壞了。”

南山答應一聲,高高興興地跑出門去。

蓂莢輕聲說道:“歸鳳哥,我知你心中想什麼,我也正想問你,光波伯伯過世之前,可曾為你傳授過鳳舞術的灌頂?”

光波翼眉頭微蹙,搖了搖頭道:“我很小便隨著母親離開父親身邊,到幽蘭谷生活,四歲那年父親便遇害去世了。我並未記得父親為我傳授過灌頂,也從未聽母親和義父說起過。怎麼……”

蓂莢道:“原來如此,歸鳳哥,你可知道這鳳舞術的修煉之法嗎?”

光波翼又搖了搖頭。

蓂莢接道:“鳳舞術乃歸鳳哥的家傳秘術,欲修煉此術須滿足兩者。其一,必須有光波族血統,且須是男子;其二,必須得到已修成鳳舞術之人的灌頂方可修煉。此兩者,任缺一種便無法修煉鳳舞術。”

光波翼蹙眉問道:“你是說,我今生根本無法修煉鳳舞術了?”

蓂莢低聲道:“鳳舞術法本中便是這般說法。”

光波翼歎口氣,悵然說道:“鳳舞術在我光波家歷代單傳,當年父親憑借此術冠稱天下,沒想到,如今竟一斷永斷了。”

蓂莢從身後抱住光波翼,柔聲說道:“歸鳳哥,其實有件事,我擔心了好幾日,自從我知道歸鳳哥的身世之後,便開始思前想後,不知該如何對你說起。”

光波翼問道:“什麼事?”

蓂莢道:“你可知道這鳳舞術固然厲害,卻有一樣極不好的。”

“嗯?”光波翼疑問一聲。

蓂莢續道:“歸鳳哥可否知道,光波家歷代先祖中,修成鳳舞術之人都活了多大年紀嗎?”

見光波翼默不作聲,蓂莢自己答道:“都在四五十歲吧。”

光波翼拉開蓂莢抱住自己的手臂,轉過身面對蓂莢,扶住她肩頭,叫了聲:“蓂莢。”

蓂莢又道:“因這鳳舞術耗費脈氣太過,故而修煉之人大抵不過四五十歲的壽數。”

光波翼道:“你是擔心我一旦修成了鳳舞術,便也同先輩們一樣,命不久矣嗎?”

蓂莢道:“我知道光波伯伯為惡人所害,歸鳳哥必定要學成鳳舞術,為父報仇。我亦知道無法勸你不學此術,卻也不願你學成此術,所以我甚至不想向歸鳳哥承認,自己便是百典族傳人,可我又無法瞞你。”說到這裡,蓂莢眼淚簌簌而下。

光波翼苦笑一聲,將蓂莢攬在懷中,柔聲說道:“難怪你猶豫再三,遲遲不願表明身份。”光波翼此時心中百味雜陳,好容易尋回蓂莢,又得知她是百典族傳人,欣喜之餘,卻發現自己竟然無法繼承家傳秘術,空自歡喜一場。然而聽蓂莢如此一說,亦不知是好是歹。若當真修成鳳舞術,自己只能活到四五十歲便拋下蓂莢而去,如何忍心?如何甘心!如今既學不成鳳舞術,一旦證實目焱便是自己的殺父仇人,以他的忍術修為,自己如何得報大仇!

只聽蓂莢又道:“歸鳳哥,我知你心中難過。其實,也未必一定要學成鳳舞術才能報仇。任憑哪一種忍術,修煉到極致,威力皆不可思議。以歸鳳哥的天資和忍術修為,假以時日,必能與四大國忍不相上下。到那時,又何愁報不了父仇?”

光波翼知道蓂莢只是在安慰自己罷了。固然自己刻苦修煉,忍術日進,對手又豈是平庸之輩?忍術修為又豈能停滯不前?待自己修煉到與他不相上下時,也不知幾十歲了。當下無話,又苦笑一聲,將蓂莢抱得更緊了些。

南山果然日夜精進誦咒,不足兩日便誦滿了十萬遍釋迦牟尼佛心咒。自此,光波翼便每日教授南山御鶴術,兼與姐妹二人詩酒遊樂,又常常四處救濟窮困,當真過起了與世無爭的逍遙日子。蓂莢卻能察覺得到,光波翼常常將一絲憂悶埋藏在歌笑之下。

南山終於招來了第一隻灰鶴,興奮地為那鶴兒取了名字,又將其養在園中,拉著蓂莢一同為那鶴兒梳洗羽毛,小蘿與紀祥也都圍住那鶴兒觀看,只道是無意中自己飛來的。那鶴兒倒也乖巧,竟時不時張翅起舞,惹得大家歡笑不已。

這一日,光波翼獨自一人在書房中,取出孫遇臨摹的父親遺作——閬苑十二樓圖,對著那圖畫發呆。不久蓂莢走進門來,為光波翼端來一壺熱茶。

蓂莢從未見過那畫,便上前細看。

光波翼道:“此畫乃父親臨終前所作,其中或有奧妙,我卻始終未能看出。”

蓂莢問道:“歸鳳哥上次離開杭州,前往閬州,便是為此畫而去嗎?”

光波翼道:“我是想查明父親遇害真相,當今北道長老目焱的嫌疑最大,我卻一直無法查到確切證據。上次去閬州反而中了邪道幽狐的詭計,惹出許多無謂的風波來。”

蓂莢道:“或許有一個人能夠幫助歸鳳哥查明真相。”

“誰?”光波翼扭頭問道。

蓂莢卻搖搖頭道:“我也不知此人名姓,卻知道有這樣的人,至少有一位。”

光波翼不解地看著蓂莢。

蓂莢微笑問道:“歸鳳哥可知我百典家的本事嗎?”

光波翼道:“我自幼便聽義父說過,百典族忍者有兩樣本領,一是獨步天下的遁術,二是通曉全部忍術傳承,對於各族忍者的忍術皆瞭如指掌。只是百典族忍者自己卻不許修煉任何其他忍術。”

蓂莢點點頭道:“歸鳳哥所言不差,只是我百典族如何能夠對其他各族忍者的忍術都瞭如指掌呢?”

光波翼道:“自然是因為通曉了全部忍術的修法。”

蓂莢道:“所謂的瞭如指掌,不但要知道這忍術的修法如何,還要知道這忍術是否有人在修,是否有人修成,其修為究竟如何。”

光波翼訝道:“這便如何能夠知曉?”

蓂莢道:“其實我百典族還有一種本領——寂感術。”

“寂感術?我卻從未聽說過。”光波翼道。

蓂莢又道:“非但歸鳳哥沒有聽過,只怕連各道長老也未曾聽過。這寂感術乃極秘之術,我祖上遵從非空大師之教,連此術的名字也不令外人知曉。”

光波翼道:“那你今日將這名字說出,豈不壞了祖上規矩?”

蓂莢忽然紅了臉,小聲道:“除非是夫妻之間……”

光波翼心中一甜,輕輕拉起蓂莢的手道:“那你可千萬莫要壞了規矩。”

蓂莢想要將手抽回,卻被光波翼握住不放,更羞得低了頭,嬌嗔道:“你還要不要聽人家把話說完?”

光波翼這才放開蓂莢,只聽她繼續說道:“施展此術時,便能感知到是否有修煉某種忍術之人,亦能大致知曉他的方位所在。從前,我曾感知過這世上仍有人會通心術,至少兩年前尚在。”

“通心術!”光波翼大為驚訝,又道,“難道通心術尚未失傳?為何你說至少兩年前尚在?如今卻怎樣了?”

蓂莢回道:“我最後一次施展寂感術是在兩年前,那時尚未與歸鳳哥相識。施展寂感術,須內外俱寂,故而對施術環境要求頗高。從前家父在世時,我每月至少都會施術一次,父親過世後,此術便施用得少了。結識歸鳳哥不久,接連發生了許多變故,之後一直四處奔波,每日也常與南山廝守一處,更加無法施術。否則,我早已看穿了歸鳳哥的忍者之身,也不會讓歸鳳哥瞞了我這麼久。”

光波翼點點頭道:“原來如此。只是那通心術如何能助我查明真相?莫非要請那精通此術之人當面與目焱對質不成?”

蓂莢道:“看來歸鳳哥對通心術並不知曉,這也難怪,傳言通心術絕傳已有數十載,如今瞭解它的人已寥寥無幾了。我想,或許識族忍者也同我們百典族一般,不想再糾纏於世上的爭鬥,便改了姓氏,混跡於市井罷了。”

光波翼道:“原來百典前輩是有意躲避各道忍者,故而才隱姓埋名。”

蓂莢笑了笑,又道:“通心術並非如那邪道幽狐的讀心術一般,只能看看人的心思而已。通心術之所以被視為珍貴秘術,乃是因為施展此術,可直視他人的阿賴耶識,令那人曾經動過的每一念、說過的每一言、做過的每一行,都無法隱瞞,可謂一覽無餘。”

〔按:阿賴耶識,佛教術語,又名藏識,因其記錄、含藏了每個人的一切善、惡,心念、言行,而且永遠不會失去,故名藏識。佛教認為眾生輪迴生死者即是此識,故俗稱神識。

丁福保編《佛學大辭典》云:A^laya,又作阿剌耶,心識名,八識中之第八。舊稱阿梨耶,譯曰無沒,有情根本之心識,執持其人可受用之一切事物而不沒失之義。新稱阿賴耶,譯曰藏,含藏一切事物種子之義。又曰室,謂此識是一身之巢宅也。蓋此識中所含藏之種子為外緣所打而現起,以組織其人之依(外界)、正(身體)二報。“三界唯一心”之義即由此識而立。〕

“如此便可洞悉目焱內心的真相了。”光波翼接口說道。

蓂莢點了點頭。

“看來這識族忍者如今多半也不會姓識了,我們卻要去哪裡尋他?”光波翼問道。

蓂莢微微笑道:“如今有歸鳳哥在身邊,也不必再背著南山,我便可大膽施術了。今晚我便施展寂感術,看看他現今身在何處。”

次日清早,晨曦透出天地交際,蓂莢推開房門,看見光波翼已在門外守護了整整一夜,忙將他拉進房內,讓他坐下。

光波翼尚未坐到椅子上,便開口問道:“結果如何?”

蓂莢含笑道:“放心吧,歸鳳哥,已經找到他了,此人應該在南方千里之外。兩年前我觀察時,看到有兩位修成通心術的識族忍者,如今卻只尋到一位。”

光波翼道:“或許也是父子二人,如今過世了一位。”話才出口,光波翼忽覺不妥,尤其他說“也是父子二人”,只怕會勾起蓂莢一些傷心往事來。

蓂莢卻只淡淡一笑,道:“如此也未可知。”隨即又道:“歸鳳哥打算何時啟程去尋他?”

光波翼道:“愈快愈好,免得夜長夢多。”

蓂莢點點頭道:“也好,我這便去準備,明日一早咱們便啟程。”說罷便要起身。

光波翼忙拉住蓂莢道:“不忙,昨夜你辛苦一宿,歇息兩日再走不遲。”

蓂莢道:“我不妨事,倒是歸鳳哥在外面坐了一夜。”

光波翼道:“這算什麼,只如閒坐歇息一般。那便這樣定了,兩日之後咱們再啟程。”

蓂莢道:“我聽歸鳳哥的。歸鳳哥……”

光波翼凝視著蓂莢,知她還有話說。蓂莢猶豫片刻,又道:“昨夜,我還看到西北方向,有人在修煉目離術。”

光波翼嘴角翹了翹,應道:“我知道,一定是目焱。”

蓂莢又道:“他的修持好像有了很大進展,照昨夜情形來看,應當再過三五年,他便會修成了。這目離術除了最初的目族忍者之外,還從未有第二人修成過。”

光波翼微微點了點頭。

晚飯時,大家有說有笑,光波翼藉機說道:“南山,過兩日我和你姐姐要外出辦一件事,你乖乖在家練功,好生養你的鶴兒。”

南山問道:“你們要去哪裡?辦什麼事?”

光波翼道:“我們去洛陽一帶尋找一個人。”

“洛陽?我也要隨你們一同去,正好去散散心、解解悶兒。”南山說道。

光波翼為南山夾了一口菜,又道:“我們又不是去遊玩,你最好還是留在家中,最近府中又收留了幾個新人,你留下也好幫忙照看照看。”

南山忙回道:“不是有小蘿和紀祥嗎,平日也是他們管著這些,哪裡用得上我?我不要留下,不許你們撇下我。”

光波翼道:“我們這次是去尋找一位忍者,尚不知有無危險,況且用不了多久我們便會回來了,你還是留在家中練功的好。”

南山噘嘴道:“我就知道,你們早晚會嫌棄我礙手礙腳,早晚都有拋下我的這一天,沒想到這麼快就來了。”說罷竟然眼淚汪汪。

蓂莢忙安慰她道:“你這小東西,總拿這些話來激人,誰嫌棄過你了?再難的時候姐姐也不曾丟下你,你又何必做出這般可憐模樣來?也罷,你若真想去,便帶你一同去好了。”

南山聞言仍嘟著嘴道:“姐姐雖這樣說,哥哥卻未必答應呢。”

光波翼笑道:“看你這副模樣誰敢不答應呢?若不然又會拿出欠賬討債的話來噎人了。”

南山哼一聲道:“既然哥哥這樣說,我便非要拿出這話來,你們以後再也不許說出留下我一個人的話,不管你們去哪裡,都要帶著我一起去。”

蓂莢笑道:“好好好,依你便是。”

南山又道:“還有,這次可否帶著我的鶴兒一塊兒去?”

光波翼搖頭道:“恐怕不行。”

“為何不行?”南山問道。

光波翼道:“我們要乘丹頂仙鶴去,每個時辰可飛一千六百里,你那灰鶴卻只能飛一千里,我們到洛陽時,只怕它還在半路上呢。”

南山無奈,只得歎口氣,支著下巴發呆。

蓂莢看她呆呆的樣子不禁撲哧一笑。

南山瞥了一眼蓂莢道:“有什麼好笑的?總有一日,我也要招一隻丹頂仙鶴來養。”

蓂莢抿嘴道:“那你可要多多刻苦用功了。”

兩日後,三人趁著天色未明便乘鶴起飛,天亮時已飛出數百里之遙。剛入辰時,三人便已進了洛陽城。

五月下旬,洛陽天氣已頗為炎熱,不比清涼山中。

三人先尋了家靜僻客棧落腳,吃過早點,蓂莢便上座修法觀察,不大工夫便收了忍術,讓光波翼進到屋中,高興地說道:“此人就在這洛陽城中!”

光波翼忙問道:“能確定嗎?”

蓂莢點頭道:“距離愈近,我便看得愈真切,也愈容易察知其確切方位。以適才定中情形來看,此人就在東北六七里外,咱們到那再施術一回便可確知了。”

光波翼道:“你連續施術未免太過辛苦。”

蓂莢微笑道:“不妨,只要施術時不被打擾便好,有歸鳳哥在身邊,我心裡踏實得很。”

光波翼聞言將蓂莢緊緊擁在懷中,半晌,蓂莢輕聲說道:“歸鳳哥,咱們還是趕快去吧,免得那人一走動,便無法追蹤到他了。”

光波翼這才放開蓂莢,到隔壁叫上南山出發。南山正獨自在房中悶得無聊,見來喚她,忙高高興興地跑出門來。

洛陽乃多朝古都,自夏帝太康最初建都於此名“斟”之後,後朝便多於此建都。唐雖都於長安,亦以此為東都。睿宗時更名為“神都”,武則天建大周後便定都於此。故而洛陽一向為昌盛之地、繁華之都,為絲綢之路的最東端,加之又為水陸樞紐,胡商多經廣州、揚州而抵洛陽,再由此去長安。文人集市、商旅接踵,古城盛況可想而知。可惜安史之亂,洛陽遭受浩劫,其後繁榮之貌大不如前。饒是如此,終不失為中原一流裕地。

走到街上,南山雀躍而行,左右那尋人之事與她無干,倒落得個輕鬆自在的心情。

三人從修文坊出發,向北過了天津橋,沿洛水東行。只見沿岸桃李茂盛,楊柳成蔭,水上長橋橫流,清風逗波,自然令人神怡氣爽。

南山歎道:“這洛水果然別有一番氣韻,怪不得曹子建渡洛水而作《洛神賦》。‘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這話倒像是說姐姐的,不知那宓妃與姐姐相比,誰更美些?”

蓂莢道:“你又胡說,我這醜八怪怎麼敢與宓妃相提並論?”

南山道:“姐姐自己說的可不作數,須聽哥哥說來。”

光波翼笑道:“依我看,你姐姐比宓妃還要美。”

南山拍手叫道:“你看,我說的沒錯吧。若將這‘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改作‘翩若驚鳳,婉若游龍’便更加貼切了。”

光波翼聞言哈哈大笑,蓂莢故作生氣道:“好啊,你們兩個合起伙兒來揶揄我,這回我再不能饒你。”說罷伸手去搔南山腋下,嚇得南山趕忙逃開,躲到光波翼身旁,蓂莢隨後便追,二人一前一後,繞著光波翼轉來轉去。

笑鬧一陣,南山告饒,又道:“傳說宓妃乃伏羲小女,因溺於洛水,故而做了洛水之神。那娥皇、女英也是因為投了湘水,故而才做了湘水之神。為何這水神都是女子做的?而且又都是美麗女子?”

光波翼道:“大概女子若水吧。”

南山又道:“不過娥皇、女英總好過宓妃,畢竟姐妹二人日夜廝守,生時同嫁一夫,死後同游一水,也不至於孤獨寂寞。”

(按:《史記·五帝本紀》及《列女傳·有虞二妃》載,堯帝將兩個女兒,長曰娥皇、次曰女英,嫁給舜做妻子,姐妹二人共同侍奉丈夫,甚有婦道。三年後堯將王位傳與舜,而二女也成為母儀天下的典範。傳說舜南巡時死於蒼梧,藏於九嶷山,二女扶竹向九嶷山方向泣望,淚痕染竹成斑。後姐妹二人投湘水而亡,成為湘水之神。晉張華《博物誌·史補》云:“舜崩,二妃啼,以涕揮竹,竹盡斑。”今江南有斑竹,亦稱“湘妃竹”,蓋出於此也。屈原的《九歌·湘君》《九歌·湘夫人》即為歌頌二女所作。)

光波翼與蓂莢皆聽出南山話中有話,便都緘了口,不再搭話。

南山又自顧說道:“‘沅有芷兮醴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我倒覺得這《湘夫人》作得比《洛神賦》更美,更有回味的餘地。”

光波翼道:“南山,咱們還有正經事要辦,須走得快些,免得誤了時光。待了了這樁事,咱們再到水畔吃酒吟詩吧。”

走過六七坊之地,到了臨水的“銅駝”“上林”二坊之間,蓂莢道:“左右便距此不遠了,咱們便在岸邊稍坐,待我再看一看。”

正說話間,忽聞馬蹄亂響,只見北面由東向西奔過五匹飛馬,打首那馬兒渾身雪白,陽光映射之下竟熠熠刺眼,加之體型高大健碩,四蹄撒開,白尾飄飄,頗有些化龍欲飛之勢。馬上那人,雖看不清面貌,卻見衣著甚為光鮮,身後跟著四人,清一色錦衣烏馬,雖不可與為首那人同語,人馬英姿也遠勝長安顯貴之家。

“好俊!”南山不禁脫口讚道。

“你又不曾看得真切,如何知道人家俊不俊?”蓂莢笑道。

“我是說那白馬好俊,誰又理會那騎馬的人?我還從未見過這樣雪白的馬兒,竟好似披了層白縑一般。”南山忙回道。

光波翼也笑道:“不錯,這白馬世所罕見,必是一匹寶馬。”

南山又道:“不知那幾人是什麼來歷,想必是這洛陽城中的極貴之人。”

光波翼“嗯”了一聲,又道:“我看這水邊也未必安靜,咱們還是再尋一家客棧吧。”

蓂莢也點頭同意,三人便繞著上林坊轉了一周,卻見那上林坊竟有大半個街坊都被一所大宅院佔了去,那宅院朱門山聳,院牆高壘,院內林立的閣樓頂子碧瓦生輝,好不闊氣。

終於繞到上林坊東側的“溫雒坊”,方尋了家“雒上客棧”。要了上房,蓂莢忙到房內施展寂感術。

不多時,蓂莢收了忍術,說道:“可惜,咱們晚了一步,那人已離開這裡,如今已到了西方十餘里之外。”

光波翼道:“這麼快便離去如許遠,想必便是適才咱們見過的那幾個騎馬的人。”

蓂莢點點頭道:“適才咱們見的那宅院那樣子闊氣,或許那人便是宅院的主人也未可知,咱們不妨去打探打探再說。”

光波翼便去尋了客棧的夥計,先賞了錢,再詢問那宅院情形。夥計得了錢,高興回道:“公子必是初來洛陽,竟不知道‘洛陽南石’。”

“洛陽南石?”光波翼反問道。

夥計續道:“這家主人姓石,乃洛陽城首富。咱洛陽城有南北兩個集市,南市少說也有北市兩個大。有句俗語說:一百二十行,三千六百肆,一百零八國,盡在洛南市。可知這南市有多繁華。這南市既是這樣繁華,卻有大半生意都是石家的,你道這石家可有多富!故而大家都叫這石家作洛陽南石。”

“原來如此。”光波翼又問道,“那石家主人是何樣人物?”

夥計道:“從前石老爺很少露面,咱們從沒見過。前兩年那石老爺過世,他的獨生兒子喚作琅玕的接掌了家業。這位公子爺倒不似他老子作風,只一味地到處貪玩,又喜鋪張,出手極為闊綽,常常一擲千金,加上他天生一副俊俏模樣,為人又頗有些才情,惹得這洛陽城裡的姑娘做夢都想嫁給他。只是他至今仍未婚配,或許還沒有瞧上眼的。”

光波翼道:“如此說來,他竟是個敗壞家業的了。”

夥計道:“公子這話卻說錯了。那石公子為人雖然頑皮,經營生意卻比他老子還要厲害,自打那石老爺死後,石家的生意愈發做得大了,饒是他如此大手腳地花錢,家業倒比從前翻了個觔斗。”

光波翼又問道:“適才我見有一人騎著匹雪白大馬向西去了,後面追著幾個騎黑馬的隨從,不知可便是那位石公子?”

夥計道:“正是他。聽說他那匹白馬喚作‘雪螭馬’,是從一位胡商手中花了十萬兩銀子買下的。”

光波翼心道:“果然闊綽。”當下謝過夥計,回到樓上將情形說與姐妹二人。

大家聊了會兒洛陽南石的閒話,南山道:“既然那姓石的騎馬走了,咱們還到哪裡去尋他?”

蓂莢道:“他家既然在這裡,總是要回來,咱們守在這裡便是。”

三人又閒坐了一個多時辰,南山無聊,起身說道:“哥哥說這洛陽南市繁華,咱們去瞧瞧如何?”

蓂莢道:“偏你坐不住,這才多大工夫你又想出去閒逛了。等歸鳳哥見了那位石公子咱們再去玩不好嗎?”

南山只得嘟了嘴,又一屁股坐回椅子上。

光波翼見狀笑說道:“也難為她這好動的人了。既然她嫌這裡憋悶,你們去南市逛逛也好,凡事小心些,若有不妥的,便趕緊回來,我只在這裡等著那石公子回來,不在客棧便在石府中。”

南山聞言大喜,連聲叫好。

光波翼又笑對蓂莢說道:“如今你卻不必令人擔心了,只是看好這個淘氣的,若真有事,切不可與人爭執,立即回來尋我便是。”

蓂莢笑了笑,說道:“也罷,留她在這裡也是吵鬧人,咱們回來仍在這客棧碰面。”說罷徑領著南山往南市去了。

光波翼關好門窗,坐到榻上施展起天目術來,既作修習,又可看著那石琅玕回家。

這一座法直修到午後,方見那一白四黑五騎人馬遠遠地沿著河岸自西而來。光波翼忙收了忍術,趕去石府門前等候。

待那雪螭馬跑近,光波翼上前抱拳道:“石公子,有禮了。”

石琅玕將馬勒住,也抱拳回禮,一面上下打量光波翼。

光波翼此時方看清,這石琅玕有二十七八歲年紀,相貌卻是七八分的俊朗帶著十二分的灑脫,嘴角似翹非翹,眉頭似蹙非蹙,秋月般清澈的眼中若冷若笑,成熟中又透出一股子玩世不恭的態度。那一身裝束極為華貴,金絲牡丹花紋的翠綠底兒缺胯袍,頸間露出雪白的細內衫小領,腰扎包金邊的嵌十二月令白玉牌的牛皮帶,墨綠的麂皮長靿靴,淺碧色帕頭用一條鑲翠的絲帶扎綁,連胯下那匹雪螭馬也是翠綠的軟墊配著金閃閃的轡鞍,真真一個金雕玉琢的倜儻貴公子。

石琅玕道:“在下似乎與閣下不相識吧?不知有何見教?”

光波翼道:“不敢,在下想借一步同石公子說幾句話。”

石琅玕笑了笑,說道:“好,那便請到書房一坐。”說罷一拱手,雙腿一夾,竟騎著馬逕自從西角門奔進府中去了,三名隨從也策馬跟了進去,只有一人下了馬,向光波翼恭敬施了一禮,引著他進府。

光波翼心道:“好個無理的傢伙。”只得跟著那隨從進門。

到了書房就座,早有女婢送了上好的香茶、果品進來,卻遲遲不見石琅玕到來。光波翼環視那書房,見屋內陳設極為奢華,多寶格上的金玉擺件皆極精美考究。牆上掛著劉希夷的真跡:“天津橋下陽春水,天津橋上繁華子。馬聲回合青雲外,人影動搖綠波中。”又掛著一幅李太白的詩句:“黃金白璧買歌笑,一醉累月輕王侯。”卻是琅玕自己所書,字跡飄灑俊逸,倒與那詩句極般匹的。

看了半晌,傳來一陣腳步聲,光波翼一聞便知為一男二女,那男子腳步極輕穩,必是極有修煉的忍者無疑。

甫一進門,石琅玕拱手笑道:“失禮,失禮,讓公子久等了。”已然換了一身懶散的紫紅色薄絲燕服,手中拿著一柄沉香木折扇,遠遠便可嗅到陣陣幽香。

光波翼笑回了一禮,各自就座。隨石琅玕進來的兩名美婢為二人斟了新茶,換上新果子,方施禮出去,將門帶好。

光波翼說道:“石公子這隱居的日子過得倒真是逍遙快活。”

石琅玕聞言微微一怔,隨即甩開折扇,輕輕搖著扇子笑道:“在下不過守著點祖業過活,何談隱居?”

光波翼微微笑道:“見了真人不說假話,識族忍者隱居數十載,不想卻成了洛陽首富。”

石琅玕瞇起雙眼道:“在下愈發不明白閣下所言了。”

光波翼亦稍稍沉默片刻,又笑道:“閣下脈氣已入心、頂二輪,想必已施展了通心術,那便請閣下仔細看看,在下可有惡意?”

石琅玕聞言又是一驚,“唰”的一聲收起折扇,伸手示意光波翼止語,低聲道:“此處不宜說話,請閣下到內書房一敘。”便起身引著光波翼徑往內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