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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回 天蒼蒼仙眷暢遊,夜悄悄心扉輕啟

次日清早,蓂莢與南山起身開門,卻見光波翼站在院中。南山忙上前拉住他道:「哥哥怎麼起得這般早?是不是用不慣我的鋪蓋?」

光波翼微笑道:「哪裡,我是來給你們兩個送禮的。」

南山好奇問道:「這麼一大早,哥哥要送我們什麼?」

光波翼向南山身後一指,卻見門旁邊有一口木箱。南山忙上前將木箱打開來看,只見滿滿一箱銀錠子,少說也有五六千兩。

南山訝道:「這麼多銀子!哥哥從哪裡得來的?該不會去做了強盜吧?」

光波翼笑道:「我從強盜手裡得的,也可算作是專搶強盜的強盜。」

南山嗤鼻道:「哥哥又來騙我,說不定是你用法術變出來的。」又嘻嘻笑道:「不管怎樣,這回咱們總算又有銀子使了。」

只聽蓂莢在旁叫道:「歸鳳哥,這銀子……」

光波翼忙上前說道:「放心吧,日後你若再要救苦濟貧,只管去救,咱們有使不完的銀子。」當下拉著蓂莢進屋,將自己截獲五勇門賊贓之事說與她聽,南山自然也跟進門來聽故事。

蓂莢說道:「如此說來,這銀子果然是賊贓,歸鳳哥是否該將這些銀子上繳朝廷?」

光波翼道:「我親眼見過宮裡如何揮霍銀錢,皇上單單看場戲,便濫賞伶人上百萬錢,戍邊的將士卻因拿不到餉銀而落草為寇。及至朝中庫銀入不敷出,便又加倍盤剝百姓,根本不顧百姓死活。前不久,只因朝中一位大臣上疏勸諫此事,便被皇帝賜死。這銀子落到他們手中,也不過供其揮霍而已。倒不如咱們拿來救濟窮苦更好。」

南山在旁插話道:「哥哥所言有理,這些銀子便是拿來給我用,也比給那些皇帝、貪官揮霍得好。」

蓂莢坦然一笑,不再搭話。

南山忽然「咦」了一聲,怪問道:「哥哥適才說將那些賊贓藏於雅州城郭府地下,那哥哥如何又將這箱銀子搬來的?莫非哥哥還會搬運術不成?」

光波翼笑道:「這多虧那些仙鶴兄弟幫忙,我昨夜乘鶴飛回雅州去將銀子取來的。另有幾箱財寶被我藏在這清涼齋地下了。」

「啊?!」南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言自語道,「哥哥還能上天入地?」

光波翼知她好奇,定然又要讓自己做給她看,不待她說出,便倒退幾步,竟漸漸沒入地中去了。

甫見此景,南山不住搖扯著蓂莢的胳膊叫道:「姐姐,你看,你看!哥哥他……他當真入地了!」蓂莢卻只嫣然一笑。

待光波翼重回地面時,只見南山瞪大眼睛看著自己,半晌無語,忽然開口問道:「那仙鶴呢?」

光波翼微微一笑,轉身走出門外,吹了聲口哨,不多時便飛來數只仙鶴,降落在院中。南山與蓂莢也跟出門來,見了這幾隻仙鶴,南山又驚訝又興奮,抱著光波翼胳膊蹦蹦跳跳地說道:「哥哥果然是神仙,哥哥果然是神仙!」

光波翼伸手噓了一聲,示意南山不要聲張,南山哪裡抑制得住興奮之情,又嚷道:「哥哥,我可不可以去摸摸它們?」

光波翼笑道:「當然可以,你若願意,我還可以帶你們乘鶴遨遊呢。」

「真的?」南山睜大眼睛,自覺好似做夢一般,忙跑過去撫摸一隻鶴兒。

蓂莢卻悄悄扯了扯光波翼的衣袖,光波翼會意,轉身隨蓂莢進屋。蓂莢道:「我知歸鳳哥乃異士奇俠,只是似今日這般,會否太過張揚?」

光波翼微笑道:「按說身為忍者,身份與本領皆不可為外人知曉。只是你與南山算不得外人,我早晚都得讓你們曉了一切。更何況,我之前便已打定主意,若能尋到你二人,便不再對你們有任何隱瞞,如此便也不會再引生誤會了。」

蓂莢伸手撫著光波翼的胸口說道:「歸鳳哥,我……」

光波翼見她好似心中有話,卻難以啟齒,遂問道:「蓂莢,你怎麼了?」

未及蓂莢答話,南山忽然跑進來叫道:「哥哥,你先別急著同姐姐說悄悄話,快帶我們乘鶴去。」

光波翼正色道:「傻丫頭,這種事如何能夠張揚?你記住,千萬不可對外人洩露我的身份和本領,對小蘿和紀祥也是一樣。」

南山點頭道:「我知道了,神仙哥哥。那你什麼時候可以帶我乘鶴上天?」

光波翼道:「稍後咱們先進山去,到了僻靜無人之處,再招來仙鶴乘坐。咱們多帶些銀子,便飛去晉陽城採買些物什回來。」

「晉陽?」南山怪道,「這裡距晉陽五六百里,咱們何時才能飛到那裡?」

光波翼笑道:「從天上直飛去也只不過三百里遠近,不用半個時辰便可飛到。」

「啊?那麼快呀!」南山又吃一驚,道,「難怪杭州城一破,哥哥遠在數千里之外,竟能立時便趕回來救我們,原來是乘了仙鶴飛來的。」

光波翼道:「那時我尚未學過御鶴術,乃是憑借雙腿之力,一路從松州奔回杭州的。」

「走回來的?」南山叫道,「哥哥竟然走得比千里馬還快!」

蓂莢聽了光波翼這話,卻是鼻中一酸,險些落下淚來。

吃過早飯,光波翼帶著蓂莢與南山進到西南山中,招來三隻仙鶴,令姐妹二人騎上鶴背。南山初時有些害怕,待騎上去時,卻發現那鶴兒異常老實,而且自己好似與那鶴兒合為一體,竟絲毫不會滑動,不覺又驚奇又興奮,連連呼喝著要快些起飛。

光波翼笑道:「看你急的,你若似這般飛到天上,縱然不被凍死也會被憋死。」

南山奇道:「為何?」

光波翼回道:「這鶴兒飛到天上,速疾如箭,加之飛得愈高則天氣愈寒冷,風也愈勁,勁風吹到臉上便如刀割一般,常人根本無法呼吸,饒你穿得厚實也有如墜入冰窟一樣。」

南山聞言嚷道:「啊?!原來乘鶴上天要遭受如此痛苦,那便如何是好?」

光波翼微笑道:「你放心,我自有辦法。」說罷踏步上前,雙手結印,在南山頭上、身上圈畫兩周,口中默誦咒語,又以右手撫在南山後背上,由下至上推摩一回。

南山見光波翼結印誦咒本覺好奇,被光波翼撫摩後背又頗覺害羞,及至光波翼手掌貼到自己背上,頓覺一股熱浪從腹內湧出,隨著手掌上推,熱浪亦上湧至頭部,渾身暖熱,有如曝曬在驕陽之下一般。

光波翼道:「你再隨我念誦三次咒語,聽好了。」說罷一字一字地教南山誦道:「嗡,齒臨。」齒臨二字乃連讀而成。

南山隨著光波翼念誦了三次,隨即問道:「哥哥,你對我做了什麼?我覺得身上臉上好熱。你教我念的又是什麼咒語?」

光波翼道:「我適才施展了忍術,本是御鶴術中的內息之法,我現將其稍加改動,用在你身上。如此一來,你便可以安心乘鶴飛空了。我教你念誦的乃是護身咒,此咒功德極大,念誦此咒一遍,即可守護自身免遭一切傷害。」

(按:《顯密圓通成佛心要集》云:若誦此咒(指護身咒),能滅五逆十惡一切罪業,能除一切種種病苦、災障噩夢、邪魅鬼神,諸不祥事。而能成辦一切勝事,令一切所願皆得圓滿。此咒是諸佛心,若人專心誦一遍,能守護自身,一切鬼神天魔不敢侵近。誦兩遍,能守護同伴。誦三遍,能守一宅中人。誦四遍,能守護一城中人。乃至七遍,能守護四天下人。廣如《文殊根本一字咒經》說。)

南山怪道:「什麼內息之法、外息之法?還稍加改動?哥哥,你這隨便一改,不會害了我吧?」

光波翼被她問得哭笑不得,苦笑道:「我怎會隨便亂改?放心吧,我能看見你體內脈氣流動,不會有麻煩的。」

「什麼?」南山忽然高聲叫道,隨即臉色通紅,低聲問道,「你說……你說能看見我……」

光波翼這才明白南山的意思,忙說道:「不,不是那樣,是……總之,你不必多想便是。」

南山還想再追問,又覺害羞,張了張嘴又不知如何開口。

蓂莢在旁圓場道:「不想歸鳳哥竟然如此厲害,這般年紀便有如此高明本領。」

光波翼回身道:「妹子如何知我高明?這些不過都是些尋常忍術罷了。」

蓂莢忙說道:「我是說,哥哥非但能夠變身,還能上天入地,當然高明得緊。」

此時南山騎在鶴背上嚷道:「你們還囉唆什麼?該輪到為姐姐施展法術了。」她仍將光波翼的忍術喚作法術。

不想蓂莢卻道:「不,我不想去了,歸鳳哥,還是你帶著南山去晉陽吧。」

光波翼詫道:「這是為何?蓂莢,你怎麼了?」

南山說道:「姐姐是怕你看她。」

光波翼與蓂莢聞言,均是臉上一熱。蓂莢羞道:「南山,不許胡說,我是……我是不想去了。」

南山「嗯」一聲,道:「莫非,姐姐是害怕了不成?姐姐從不膽怯,今日為何害怕騎這鶴兒?」

光波翼微笑道:「放心吧,不會有事的。」說罷上前欲為蓂莢施術。

蓂莢急忙說道:「不!歸鳳哥,我不想被你施加那內息術。」

光波翼道:「蓂莢,我為你施術,不會令你感到絲毫不適。」

南山也說道:「是啊,姐姐,你會感到渾身暖暖的,很舒服哩。」

蓂莢搖頭道:「我的確不想,歸鳳哥,還是你帶了南山去吧。」

南山叫道:「姐姐不去,我也不去。」

光波翼道:「蓂莢,你只是不想被我施術嗎?」

見蓂莢低頭不語,光波翼又道:「既然如此,只好讓你與我共乘一鶴,你可願意?」

未及蓂莢回答,南山問道:「共乘一鶴?這鶴兒如何能夠載得動你們兩個人?再說,即便鶴兒可以承受,姐姐豈不仍是要被凍死、憋死?」

光波翼被她問得一樂,答道:「這內息之法便是調用脈氣,使之運蕩在身體周圍,身體便好似包在一個瓶中,不受那嚴寒與勁風侵襲。一般忍者皆諳調息之法,可有類似之功用,唯獨無法施用於他人之身。如今你姐姐若與我貼身而坐,我便將脈氣調盛,亦可將她罩在我這氣瓶之中。至於這鶴兒,不同忍者御鶴,可令鶴兒承載不同重量,以我目前之力,可令這鶴兒承載七八百斤之重。」

南山拍手叫道:「這倒好,姐姐便與神仙哥哥同乘一隻仙鶴罷了。」

光波翼看了看蓂莢,見她並不反對,遂默念幾聲咒語,又撮一聲口哨,不久,便飛來一隻更大的丹頂仙鶴,竟比先前那三隻大了近一半。

光波翼對蓂莢道:「咱們便乘這只鶴兒。」說罷扶著蓂莢從先前騎坐的那只鶴背上下來,又將她扶到大鶴背上坐好,自己則坐在蓂莢身後,仙鶴倏然飛起。

南山的鶴兒緊隨其後,雙鶴相屬,逕向西南晉陽方向飛去。

到了天上,南山興奮異常,果然不覺身上寒冷,亦不覺呼吸困難,不時叫嚷著指指點點,大呼過癮。蓂莢也從未體驗過飛天翱翔,此時依偎在光波翼懷中,竟當真有那神仙眷屬之感,心情亦如浸蜜一般暢甜。

光波翼自從學成御鶴術,一向獨自遨遊天宇。每每心中苦悶、厭離那世間的爭鬥恩怨,總喜飛到極高處,俯瞰山海之煙渺,融於天地之浩瀚。心下釋然之際,卻未免與孤寂相伴。如今竟得懷擁心愛之人快意翱翔,那一腔綻然暢放之情何以言容!

飛鶴速疾,三人未及盡享神仙之樂,便已到了晉陽城外。

棄鶴入城,三人到了集市之上,卻見並不十分熱鬧,十家店舖中也只開張了六七家,來往貿易的行人亦不甚多。

三人擇了家衣帽莊,邊選衣裳邊與那掌櫃的閒聊,得知晉陽城不久前剛剛又遭兵變。因河東節度使康傳圭專事威刑,為人殘暴,部將久已恨之入骨。本月初八,城中軍變,亂兵斬殺了康傳圭。時逢晉陽大將張彥球率兵三千出擊沙陀,剛剛行至百井(今太原陽曲縣),得到消息後立刻率兵回到晉陽,加之監軍出面慰諭,軍變乃得平定,如今晉陽府暫以張彥球為府城都虞侯。

(按:是年三月十八日,朝廷以門下侍郎、同平章事鄭從讜充河東節度使。因河東兵驕橫,所處地位重要,故以宰相鎮之,並許其自擇參佐。從讜選擇名士,府佐盡當時英才,時人謂之「小朝廷」;又多謀善斷,綿裡藏針,將士有為惡者,先覺而除之,有為善者撫慰不疑。信用張彥球,委以兵柄,而得其死力,河東軍由是安定。)

南山挑揀了半晌,並未挑到幾件中意的衣裳。那掌櫃的見幾人樣貌、舉止俊雅,眼光又高,只道是富貴子弟出遊,便對光波翼說道:「這位公子,如今城中亂兵初定,各大商舖均不敢將好貨拿出來賣。我見幾位都是貴人,若是閒逛也便罷了,若真想買幾樣稱心的東西,在下倒可引著幾位去家中看貨。另外在下還有幾位商號的朋友,也可請幾位過去挑選好貨。」

光波翼正怕姐妹二人失望,聞言喜道:「如此甚好,那便有勞大掌櫃了。」

那掌櫃的便引著幾人先到自己家中,果然存了許多精細美服、上好衣料。南山大喜,一口氣挑了數十件男女衣裙襖褲,又選了幾匹布料。那掌櫃的也自然高興,又引著幾人去了幾家鋪子,採買的東西足足累了一輛小車。

南山擔心這些東西太多、太重,恐怕帶不回去,光波翼告之不必擔心,南山越發歡喜起來。蓂莢本想勸說南山不必買太多東西,因見南山如此開心,便也由她去了。

採買完畢,早已過了正午,南山大嚷肚子餓,光波翼便攜姐妹二人來到「晉陽樓」中。

據那店中夥計說,這晉陽樓乃城中第一老號酒樓,昔年李淵起兵反隋之前,鎮守太原府,便與李世民等人多次來過這晉陽樓吃酒,晉陽樓也因此名聲大噪,成了往來官貴駐留太原時的必臨之地。而如今的晉陽樓,又比當年不知要氣派幾多倍了。

三人到樓上點了一桌豐盛酒餚,卻多是素菜,因光波翼與蓂莢皆茹素,只為南山點了一肉、一魚兩道葷菜。

吃喝過半,大家已覺八分飽足,卻見走上樓來一位中年道士,三縷黑鬚,一身青灰道袍,髮髻上罩一頂金黃的天尊冠,左手懷抱著一隻道情筒。

(按:道情筒,伴唱道歌時所用,為一長約兩尺餘、直徑三寸的空心竹筒,一端蒙上皮革,內有一對竹板,長約三四寸,闊寸半。相傳唐代八仙中張果老便常抱一道情筒,四處唱道情度人。)

那道士四下看了看,很快將眼光定在三人這裡,逕直走了過來,向三人施禮問候。光波翼一見便知他是唱道歌化緣的道士,也拱手回了一禮。

(按:此種在民間布道、化緣時所唱的道歌,又稱「道情」。源於唐代道觀內所唱的經韻,為詩贊體。宋代後吸收詞牌、曲牌,衍變為在民間布道時演唱的新經韻,並以漁鼓、簡板伴奏,即由道情筒與竹板演化而來。之後,道情中的詩贊體一支主要流行於南方,為曲白相間的說唱道情;曲牌體的一支流行於北方,並在陝西、山西、河南、山東等地發展為戲曲道情,以「耍孩兒」「皂羅袍」「清江引」為主要唱腔,採用了秦腔及梆子的鑼鼓、唱腔,逐步形成了各地的道情戲。)

那道士便說道:「貧道四海為家,遊歷人間,見慣了紅塵中沉浮幻夢,常自感歎凡夫愚迷,貪戀這浮雲富貴、朝露人生,不知體求大道,修證真身。可喜貧道一見三位,便知是素有慧根之人,今日便略送三位幾句道歌,若能銘記心間,常常拿來警醒自己,日後或可成為入道的契機,也未可知。」遂吟誦道:

人生猶如晨朝露,富貴恩愛難久長。一輪紅日當空照,水煙裊裊醒夢鄉。

吟罷左臂抱著道情筒,左手擊板,右手拍筒,唱道:

生來呱呱小兒郎,誰解胎中苦熱長?出生如過兩夾山,擠破頭兒壓斷腸。

母抱嬌兒甜似蜜,誰解襁褓苦無語?寒熱饑飽惟哭啼,屎尿污身無人理。

……

那歌詞都是些勸人看破人生苦痛無常的話,將一人從生到死,每一階段都唱了一段,詞、曲都只平平,那道士吟唱得也無甚動人之處。光波翼看出姐妹二人聽得並無意趣。

待那道士唱罷,光波翼站起身,取出五兩銀子贈與那道士,又施一禮道:「多謝道長提點,微薄供養聊表敬意。只可惜在下等尚有瑣事纏身,無暇向道長多加求教,謹祝道長仙體康健,早成正果。」言下之意,便是請那道士莫多糾纏。

那道士自也識趣,見光波翼出手大方,高高興興地拿了銀子,告辭而去。

南山說道:「原來北方的道情是這般唱法,雖說不上難聽,卻也算不上好聽,無趣。」

光波翼問道:「江南道情卻是如何唱法?我倒想聽聽是怎生個好聽。」

蓂莢微笑道:「歸鳳哥這可問對了人,唱道情是南山的拿手好戲。我也許久未聽她唱了,今日正好隨著歸鳳哥,一飽耳福。」

南山道:「唱就唱,只是這江南道情須以吳越話來唱方才好聽,我只怕哥哥聽不懂。」

光波翼道:「那倒不妨,我只聽聽韻味也好。唱罷你還可以再為我解說一遍。」

南山道了聲「好吧,我便唱兩段」,便以箸擊碗唱道:

可人兒,正妙齡,眼藏秋,口似櫻,嬌容羞碎菱花鏡。風流公子多牽掛,忘卻今生好功名。春宵月上朱樓頂。轉眼間,孤獨老嫗,歎一聲,歲月無情。

老神仙,葛布衫,踏草鞋,臥雲端,一壺殘酒看山晚。雨來將作烹茶水,風過權當清涼扇。今宵夢醒楊柳岸。又見她,依依不捨,淚漣漣,已去千年。

光波翼雖聽不懂那歌詞,卻覺詞中句式活潑豐富,曲調抑揚委婉,加之南山那江南少女的儂聲儂氣的吳越口音,確是美妙可人之極,不禁撫掌叫好。卻見南山與蓂莢二人均有些感傷之色,忙問了那歌詞之意,便一本正經說道:「南山唱得好是好,只是有一樣……」

南山忙問道:「有一樣什麼?」

光波翼道:「這道情原本是勸人脫塵向道的,聽了你的歌,只怕反倒要貪戀這滾滾紅塵了。」

南山聞言,嗔叫聲「哥哥」,便自低頭不語,竟是一臉嬌羞。

光波翼本要開個玩笑逗她,以為南山必定又說出些頂嘴噎人的俏皮話來,惹得大家笑笑,將那傷感衝散,不想她卻是這般反應,一時也覺尷尬。再看一眼蓂莢,見蓂莢低著眉目,似笑非笑,並不搭話,不禁更覺大窘。

南山忽然開口道:「幸好哥哥只是個忍者,不是神仙,不然千年之後,姐姐和我也只成了那夢中的女子了。」言下仍是鬱鬱不快,彷彿姐妹二人與光波翼分別了一年多的憂傷,又被這首道情勾了起來。

三人不再多話,老實吃罷了飯,便雇輛馬車出城。出城十餘里外,光波翼令車伕將一車貨物都卸在路旁,大家都下了車,便打發那車伕回去。

那車伕見此地無村無店、前後無著,不明光波翼為何要在此處下車,光波翼便說稍後有人來迎,那車伕這才撥轉了馬頭,回城去了。

三人稍留片刻,眼見日頭偏西,光波翼隨即招來七八隻仙鶴,仍如前法,自己與蓂莢共乘一鶴打頭,讓南山獨自乘一隻鶴兒隨後,另外幾隻仙鶴均馱了貨物跟在後面。群鶴飛天,排成一線,竟成了一支鶴隊,在夕陽輝映之下,直似夢中的神仙旅隊一般,喜得南山又叫笑起來,將適才那一些憂傷都拋灑到九霄雲外去了。

蓂莢此番卻側坐於光波翼身前,將頭靠住光波翼胸口,默然無語。

光波翼雙臂環抱著蓂莢,心中忽然生出一絲愛憐,那一絲愛憐隨覺隨長,少時如縷,不久如流,後來竟成滔滔洪水一般,令光波翼感動不已,只想一生一世就這樣擁著蓂莢,再不放手。

光波翼有意放慢飛速,低頭問道:「蓂莢,你在想什麼?」

蓂莢此時左耳正貼在光波翼胸口,聽光波翼話聲有些甕聲甕氣,不禁莞爾一笑,回道:「我在聽歸鳳哥的心說話。」

光波翼也微微笑道:「是嗎?他說什麼?」

蓂莢羞道:「我不告訴你。」

光波翼將蓂莢抱得更緊了些,說道:「你仔細聽吧,他可是有八萬四千里的話要對你說呢。」

「歸鳳哥……」蓂莢抬起頭輕輕叫了一聲。

「嗯?」光波翼低頭看著蓂莢應道。

蓂莢卻又將頭靠回光波翼的胸膛,不再說話。

鶴群悄然降落在清涼齋後院中,天已黑透。卸下鶴背上的大小包裹,將群鶴遣散,南山這才大呼小叫地喊紀祥和小蘿來搬東西。

紀祥和小蘿都納悶,為何這三人忽然出現在後院,又從哪兒帶回來這麼多東西。南山只說是剛從外面採買回來的,由後門進了院子。

平日後院小門都是從裡面緊鎖的,紀祥和小蘿也不好多問。待收拾停當,小蘿忙問蓂莢想吃什麼,她好準備晚飯。

蓂莢道:「我們午飯吃得晚,這會兒也吃不下什麼,你只拿些茶點來,我們隨便吃些罷了。你同紀祥兩個自己做飯吃吧。」

小蘿答應一聲,將三人從晉陽城買回的果品取了一些,又煎了一爐茶水送來,心中嘀咕著,這鎮中並未見有賣這樣點心果品的,不知小姐他們去哪裡買的。

這邊紀祥早已調好了火爐,三人圍坐一處喫茶說話。

南山興奮之情未退,湊到光波翼面前問道:「哥哥這駕鶴的本事是從哪裡學來的?」

光波翼便將自己翠海救下鶴野天,得到其御鶴術傳承的經過細細講說了一遍,又講了鶴野天為族中弟子所害、遇救後長逝於雲海等事,聽得南山時而憤怒,時而吁歎,著實感慨了一番。

蓂莢也蹙眉說道:「不想如今的御鶴族竟為如此卑鄙小人所掌,可惜了這神仙一般風流的本領。」

南山道:「聽姐姐這語氣,倒好像與從前的御鶴族人相熟識一般。」

蓂莢忙道:「我是說,那御鶴族的老族長是這樣好一個人,怎的他族中後輩卻如此不堪?」

南山又道:「我只道,能夠駕鶴飛天的人,必是每日都如神仙一般快活,不想竟也有這樣心酸的故事。」

光波翼道:「好容易開心了這一日,莫要被我的故事帶壞了心情。我再說一個從前御鶴族中有趣的故事給你們聽。」

南山聞言大喜,忙催他快講。

光波翼道:「御鶴族中有一項最厲害的本領,叫作『鶴變術』,修成此術之人,不必再駕鶴飛翔,自己便可化作一隻飛鶴,遨遊天際。只是此術修煉甚難,很少有人修成。」

南山插問道:「哥哥修成這鶴變術了嗎?」

光波翼道:「我哪裡有這般本事。」

南山道:「連哥哥這樣厲害的人物都不會鶴變術,那只怕天下再也沒人能修成它了。」

光波翼笑道:「天下厲害的忍者甚多,我哪裡就稱得上厲害了。」

南山搖頭道:「反正在我心裡,哥哥就是最厲害的。」

光波翼也搖頭笑了笑,不再搭她這話,繼續講那故事。

原來御鶴族中曾有兩位出類拔萃的人物,崔五郎與其妻屏娘,皆修成了鶴變術。御鶴族最初忍者名崔軒,五郎乃其子,身材高大而相貌黑丑,卻是天資穎悟,為人詼諧,素有豪俠之氣,年近四十方娶了屏娘為妻。那屏娘年方十六歲,貌美如仙,深愛五郎,二人婚後隱居越州。

寶應年中(762—763年),越州觀察使皇甫政苛稅重賦,斂財無數,民多怨言。皇甫政妻子陸氏年輕貌美,皇甫政常常因此沾沾自喜。陸氏生子後與皇甫政一同到寶林寺還願,皇甫政捐錢一百萬貫,新建三間堂宇,極盡華美,陸氏也捐錢百萬,招募畫工於堂壁上繪製神像。待神像畫成,皇甫政大設歌舞筵席,於寺中慶賀,圍觀者甚眾。五郎便身著蓑衣,背著斗笠,扮作農夫模樣,荷鋤前往,逕直進到堂中,將繪有神像的牆壁鋤倒。眾人大驚,將五郎押至皇甫政面前。皇甫政責問他為何鋤倒牆壁,五郎笑說,那神像畫得尚不及我妻子美貌,留它何用?皇甫政不信,要他帶妻子來見,五郎便引來屏娘。眾人皆為屏娘的美貌所傾倒,陸氏與之相比,頓時黯然失色。皇甫政心下惱恨,便說五郎乃一貧賤農人,不配有此佳妻,理應將屏娘獻與天子。五郎假意答應,請求與屏娘歸家,向親人訣別。皇甫政便令五十名軍士與十名侍女,一同押解屏娘乘坐大船,跟隨五郎的小舟渡湖歸家。不料船到中流,屏娘趁眾人不備,飛身躍入小舟,與五郎一同逃去。眾軍士緊追不捨,直追到岸上,忽見他夫婦二人化作白鶴,飛入雲霄。此事後來被包湑載入《會昌解頤錄》中,時人皆以為五郎夫婦乃神仙下凡,來懲戒皇甫政的。

聽罷光波翼所講,南山叫道:「那《會昌解頤錄》我曾讀過,原以為都是些杜撰的故事,拿來與人打趣的,不想這故事竟是真的!」

蓂莢道:「其實書中許多故事都有其原型,不過與世人的見識不盡相同,便都被當作杜撰的。有些睿智的,尚能從中體會些道理出來,至於那些見一便只知有一、見二便只知有二的渾人,也只當作笑料來看罷了。」

南山聞言,立時嚷道:「姐姐莫不是在說我是渾人不成?我可不能饒過姐姐!」

蓂莢笑道:「我只就事論事,偏你自己多心,那又有什麼法子?」

南山早衝上前來,伸手搔蓂莢的癢,蓂莢忙跳起來,一邊逃一邊告饒。姐妹二人笑聲一片,屋內頓時熱鬧。光波翼笑看她二人追鬧,心中不禁忖道:「若常得如是,不亦快哉!」

說說鬧鬧,也笑得乏了,大家便商量著散去歇息。南山張羅著為大家都換上新被褥,又親自察看了光波翼屋中的爐火,這才回房睡下。

光波翼在榻上略坐了會兒,正要歇下,忽聞兩聲極輕的敲門聲,起身開門來看,卻是蓂莢站在門外。

光波翼忙將她拉進門來,讓她坐到榻上,又為她披上棉被,說道:「怎麼也不披件斗篷過來?別凍壞了。」

蓂莢赧然道:「哪裡有那麼嬌氣。」

光波翼凝視著蓂莢,良久,蓂莢方開口說道:「歸鳳哥,其實,我不怕冷。」

光波翼微微笑道:「你深夜過來,只為告訴我這些?」

蓂莢將棉被從身上拿開,說道:「小時候,我身子弱,常常生病,父親總擔心我像母親一樣活不長。南山原本名叫秋靈兒,因為我才被父親改名作南山。後來我按照父親傳授的方法,每日刻苦練習,身體便一天天地好了。這山中小鎮固然寒冷,對我卻不算什麼。」

光波翼問道:「乘鶴飛天時那寒冷如何?」

蓂莢扭頭看著光波翼雙眼問道:「歸鳳哥,我知你早對我有所懷疑,你為何從不問我?」

光波翼道:「你若想告訴我時,自然會說。今日乘鶴時,你不讓我為你施術,我知你並非怕我知曉真相,而是你想親口對我說出來吧。」

蓂莢道:「歸鳳哥如此聰明絕頂的人,又怎會看不出來呢。只是,若我一直不說,歸鳳哥便永遠不問嗎?」

光波翼道:「不論問與不問,我從來都相信,你是真心待我。」

蓂莢眼中泛起淚光,說道:「我知道歸鳳哥聽到我今日說這些話,並不會太過驚奇,一如我並不甚驚訝歸鳳哥是位忍者一般。我見歸鳳哥對我如此坦誠,心中十分歡喜,我也希望能對歸鳳哥毫無隱瞞。從前我不知歸鳳哥身份時,心中尚有疑慮,只怕要瞞著自己的身份過一輩子。對自己所愛之人不能坦誠相待,那將是怎樣一種煎熬!」

光波翼伸手將蓂莢攬在懷裡,輕輕撫摸著她的長髮。蓂莢問道:「歸鳳哥是何時猜到我的?」

光波翼道:「當你聽到我身為忍者時,並不十分意外,對我幾番施展忍術,也無特別驚訝。加之你不讓我為你施術,想必是怕我藉此探出你的脈氣,害你失去主動開口的機會。」

「還有呢?」蓂莢又輕聲問道。

「看到你這般反應,我便聯想到,莫非你見過花粉姑娘?見過我照顧她?那日在玉蕊客棧中,花粉以為自己眼花,看見窗外有人影晃過,起初我還懷疑是北道的忍者偷窺,如今想來,或許是你在窗外。還有,當日你竟能從林語房中逃脫,那林語雖然大醉,武功卻甚是高強,尋常一個弱女子如何能夠從他手中走脫?你說是跳窗出來,我卻為何不曾碰見你?這些個疑問,我雖有猜測,卻也不能十分肯定。」光波翼回道。

蓂莢伏在光波翼懷中說道:「不錯,我是見過歸鳳哥照顧花粉姑娘,還聽見她說自己腰酸腳冷,兩腿無力,我還以為她與歸鳳哥有了……不想她卻是中了毒。故而我才更信了別人挑撥的話,賭氣離開了長安。我尾隨歸鳳哥去見花粉姑娘,還有從林語房中逃脫,都是施展了遁術。當日我被林語手下捉去,乃是因為無法拋下南山的緣故,只好有意同南山一起束手就擒,以等待機會再救南山出來。」

光波翼道:「如此說來,當日我便沒有趕去杭州救你們,你也自會帶著南山逃出城去了。」

蓂莢卻輕輕搖了搖頭,說道:「我恐怕也只有自保的本事。歸鳳哥難道沒有發現,我的記性是極好的嗎?」

光波翼聞言一怔,半晌說道:「莫非,你當真是……」

蓂莢又道:「紀者,記載傳錄也,寬者,闊也。父親的化名正是此義。」

「百典闊!」光波翼不禁脫口叫道,忙扶起蓂莢兩肩問道,「令尊當真便是百典前輩?」此時他心中方才明白,原來蓂莢的父親紀寬,便是百典闊化名而來。光波翼之前雖已隱約猜到蓂莢或許也是一位忍者,卻不曾想到,她便是自己千方百計找尋的百典族傳人!

蓂莢凝視著光波翼,微微笑道:「俗話說,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歸鳳哥當年若早些對我坦白,也不會白白跑了這許多冤枉路,更不會被那個邪道幽狐所蒙騙。」

光波翼喜道:「怪不得你的遁術如此高明,為人又如此沉穩機智!老天有眼,我這一年多的煎熬總算沒有白費,如今竟讓我一舉兩得。」

蓂莢笑問道:「若只許你得一樣,你卻要哪一樣?」

「當然要你,我永遠都要你!」光波翼立即回道。

蓂莢赧然一笑,又將頭埋進光波翼懷中道:「那歸鳳哥以後可不許再瞞騙我。我們兩個要永遠坦誠相待。」

「所有事情都要坦誠嗎?」光波翼問道。

「那當然。歸鳳哥是不是還有事情瞞著我?你快告訴我。」蓂莢第一次有些撒嬌般說道。

光波翼故作為難道:「這個……恐怕還是不說的好。」

「不行,一定要說。」蓂莢輕聲堅持著。

「只有一件事……」光波翼低聲在蓂莢耳畔說道,「我曾經思念你到無法自拔,便不由自主地化成你的模樣跟自己說話。」

蓂莢聞言,羞得臉熱心跳,雙手輕輕推開光波翼道:「沒想到歸鳳哥也這般壞,以後不許你這樣。」

光波翼又將她拉回懷中,柔聲說道:「除非你答應我,永遠不離開我。」

蓂莢「嗯」了一聲,輕輕撫著光波翼胸膛道:「你也要答應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