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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回 般若泉滌盡前嫌,清涼齋道破情關

半義和尚講畢,眾人嗟歎不已,只因他這故事乃親身所歷,故而頗能振聾發聵。

待法會散去,光波翼方得以面見半義和尚。說明來意之後,可喜半義和尚果然知曉那般若泉,並且還吃過那泉水。

原來河東代州境內有座名山曰「清涼山」,清涼山五座主峰,頂平如台,故又名「五台山」。五峰環抱一鎮,名喚「台懷鎮」。那般若泉便位於台懷鎮中,毗鄰「梵仙山」北麓,距清涼山名寺「大華嚴寺」不遠。

相傳此地從前無水,僧俗人等飲水皆須到很遠處打來,極為不便。後來先後有兩位僧人到此,日夜念誦《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以求水,結果均在即將功成之日,被山中猛虎與凶神所阻,半途而廢。後有一僧名慧潛,來此結茅棚,唸經祈水,其間不為那猛虎與凶神所動。便在他念《金剛經》滿一萬日的夜晚,一位白衣老者現前告之,泉水湧出之際,便是法師圓寂之時。慧潛亦不為所動。少頃,泉水汩汩湧出,慧潛大笑入寂。因這泉水乃由念誦《金剛般若波羅蜜經》而求得,故名曰「般若泉」。

(按:大華嚴寺,即今顯通寺。據《國史舊聞》與《清涼山志》載,永平十年(67年)來中土弘法的天竺高僧迦葉摩騰和竺法蘭,於永平十一年來到清涼山,觀察這裡乃文殊菩薩道場,欲在此建寺弘法,但當時這裡為道教所據,反對建寺。永平十四年(71年)正月十五日,漢明帝集諸道士於白馬寺,使與摩騰、竺法蘭二人賽法,於洛陽焚經台上焚經辨偽。結果道書全部焚燬,佛經「烈火不燒」。故而明帝令二人於清涼山台懷鎮中的靈鷲山上建「靈鷲寺」,建成後,明帝為表誠信佛法,加「大孚」二字,即成「大孚靈鷲寺」。魏孝文帝曾擴建此寺,唐太宗也曾重建此寺,武則天則改寺名為「大華嚴寺」,明太祖重修寺院時改為「大顯通寺」。)

般若泉水清澈寒冽,以之烹茶竟有超凡脫俗之味。但凡清涼山各寺院來了貴客,寺中均會派人專程取水烹茶。據說那般若泉三九嚴寒不凍,三伏酷暑不溫,冷泉水也能沏起茶來。且以般若泉水烹茶,多飲愈暢。

光波翼得了這個訊息,自然歡喜異常,暗忖那清涼齋多半便是因在清涼山中,故而得名。當下再三拜謝半義和尚,又供養了許多銀錢,便告辭而出,奔到無人靜處,招來仙鶴,直向北方清涼山飛去。

天目山距清涼山著實非近,便在天上直飛也有兩千三四百里之遙。多虧仙鶴相助,不到兩個時辰,光波翼便已飛過清涼山南台峰頂,降落在五峰懷中。

其時正值日入,天色將暗尚光,光波翼正欲尋人打聽般若泉所在,忽覺這小鎮與自己夢中所見竟一般無二,心中不免暗自稱奇,便循著夢中走過的路徑,一路走到一口泉眼旁,見那泉水樣貌也與夢境毫無二致。

「想來這便是般若泉了,世上竟有這等奇事!」此時光波翼心中愈加驚歎不已,忙走到泉眼旁,顧不得天寒,俯身捧起泉水來吃。泉水入口,光波翼不覺一呆,天下竟真有這般泉水!若非泉水冰冷,只怕入口也不易覺察,因那泉水竟然沒有半點味道,可謂純淨之極!

通常無論泉、池、江、河中水,或是井水,或是雨水、雪水,多少總會有些許味道,或甘或苦,或澀或酸,尤其似光波翼這般六根敏銳之人,更能輕易嘗出其中差別。如今這般若泉卻當真無味,純之又純,無參無雜。難怪南山說以這般若泉烹茶方為極品,恐怕也只有如此純淨之水方能完全浸顯出茶的本來滋味。

嘗過泉水,暮色漸全,光波翼一時不知再向哪裡去尋蓂莢她們。那清涼齋應是紀家對清涼山中別墅的自稱而已,何況這清涼齋也必是紀家不願外人知曉的隱秘處所,故而即便向這鎮中居民打聽也不會有甚結果。

此時,從北面一二里之外的靈鷲山大華嚴寺中傳來陣陣鼓聲,光波翼心中隱隱覺得,或許自己守在這般若泉旁,便可遇見南山!當下便在般若泉旁席地盤坐,一面施展天目術觀察鎮中人家、房舍,以期能夠尋見姐妹二人。

次日天光大亮,未見有人經過泉旁。光波翼的天目術眼下可見方圓二三里之內景物,觀察一夜,亦未尋到任何蹤跡,便起身向鎮內去慢慢尋人打探。

光波翼擔心離去後,南山若來般若泉旁會與自己錯過,便不時回到泉旁察看。

打探一整日,果然無人知曉清涼齋,亦無人聽過蓂莢、南山的名字,亦未聽過小蘿、紀祥的名字,甚至亦未見過極美的兩位少女。

光波翼略感失望,傍晚只得回到般若泉旁繼續守候。如是日尋夜候,一連三日,竟無半點音訊。

光波翼心道:「莫非她姐妹二人並非在這鎮中?或許是我相思太甚,故而亂髮的夢境?明日我再尋訪一日,若仍無果,我也只好再往別處去尋了。」

第二日,光波翼仍是一無所獲,不免大失所望,夜間望著北面大華嚴寺中的寶塔,心中祈道:「都說這清涼山乃文殊菩薩道場,菩薩慈悲,憐憫弟子,請菩薩今夜為弟子示夢,告知弟子蓂莢與南山姐妹二人所在,讓弟子早日得與她們重聚。」如是祈禱了幾番。

(按:唐時,大華嚴寺仍沿有魏孝文帝重建靈鷲寺時所置十二院,「閣院」中有座二層八角寶塔,塔底藏有阿育王所建八萬四千塔中之一座,內供奉釋迦牟尼佛舍利。後於元大德五年(1301年),八角寶塔處改建為尼泊爾風格大白塔。閣院於明永樂五年(1407年)改建為塔院寺。)

山中小鎮,風厲夜寒,是夜又下起雪來,光波翼靜坐調息一座,令身體溫熱,便靠坐在一塊石上睡去,卻仍能令脈氣周行不絕,以御嚴寒,可見其調氣功夫已達自如之境。

一覺醒來,竟然無夢。光波翼悵然若失,蹲在泉旁,捧水洗了洗臉,又對著泉水兀兀發呆,耳中只聽著泉水汩汩流湧之聲。

不知許久,光波翼忽聞身後「咯吱、咯吱」踏雪之聲,知有人走近,遂起身回頭來看。只見一位農家女孩,著一身粗布棉衣,頭髮蓬亂,滿臉炭灰,手裡拎著一隻小木桶,略帶遲疑地走到光波翼面前,顯見是來打水的。

光波翼看見那女孩先是一怔,定了定神,脫口叫道:「南山?」

南山早已望著光波翼眼淚汪汪,此時忽然放聲大哭道:「哥哥!」扔下木桶便撲到光波翼懷中。

光波翼將南山緊緊抱住,眼淚亦不覺潸然而下。

南山痛哭了半晌,將一張黑臉哭成了花臉,方推開光波翼道:「你這負心薄倖的壞蛋,為何跑到這裡來?」

光波翼抓住南山兩肩,生怕她當真如夢中一般脫走,說道:「南山,是你們誤會我了。」當下便將自己已查明真相,有人故意設局欺騙她姐妹二人,令她們誤會自己之事大致說了一遍。

南山道:「我怎知你現下是不是又在騙我?當日你說在杭州殺了林語那狗賊,因能模仿林語說話,故而救了我們出城,我和姐姐心中便都老大疑惑。後來鄰家那女子又說林語是在攻打會稽城時戰死的,有很多人親眼所見,你又作何解釋?」

光波翼道:「我當初確是對你姐妹二人有所隱瞞,但絕未與賊寇為伍。我的確是皇帝欽命武官,那林語也的確為我所殺。南山,等見了你姐姐之後,我願將所有實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你們,絕不再隱瞞半句。南山,你可知我為了尋你姐妹二人,踏遍了兩浙之地,又在這般若泉旁守了五個夜晚,難道你還不信我嗎?你姐姐現在哪裡?快帶我去見她,好不好?」

南山忽又哭道:「我若不信哥哥,你又怎會尋到這裡來!」

光波翼訝道:「南山,我三次夢見這般若泉,還夢見你在這泉旁對我說,尋到此泉,便能尋到你們了。莫非你……」

南山哽咽道:「虧我日日對著這泉水向菩薩祈求,求你能早日尋到這裡,尋到我們。姐姐恨你薄情,我不信;姐姐怨你投了賊寇,我同她爭辯。如今你卻一心只想著姐姐,根本未將我放在心上。」

光波翼怔了怔,說道:「南山,分別之後,我心中亦常常惦念著你,何曾忽視過你?」

南山聞言,止住涕泣道:「真的嗎?你當真沒有騙我嗎?」

光波翼點頭道:「千真萬確。」

南山這才破涕為笑,說道:「那好吧,我寧願相信哥哥的話。我這便帶你去見姐姐,不過姐姐今非昔比,你見了她不要失望驚嚇才好。」

光波翼忙問:「她如今怎樣?有何不妥?」

南山卻執意不肯說,只道見面便知。

光波翼大起疑惑,不知南山此話何意,心中竟有些七上八下,只好拾起木桶提了一桶泉水,隨著南山向西北而行,邊走邊問:「南山,你為何穿成這般模樣?又為何弄得如此灰頭土臉?」

南山道:「我們避居在此,又無人可依,未免被惡人欺負,每次出門只好作這般打扮。這都是姐姐的主意。」

光波翼聞言心中不免又是一酸,又問道:「南山,你每日都走這麼遠來取泉水嗎?為何不讓紀祥來打水?」

南山回道:「我取這水只是為了煎茶用的,家中用的水自然是紀祥去打來。我每日都盼著能見到哥哥,故而每日都親自到般若泉旁來祈願,否則哥哥如何能尋到這裡來?只是這幾日家中事多,無暇出來,故而才讓哥哥多等了幾日。好在哥哥尚有些良心,並未等不及便離去了。」

光波翼道:「既然是場誤會,如何還說我尚有些良心?」

南山道:「那要等你將實話全都說出來才知道,眼下尚不得而知呢。」

光波翼只得苦笑而已。

南山引著光波翼經過大華嚴寺西面,又向西北山中曲曲折折地走了里許遠近,南山指著前方一排小院道:「西面第二家便是了。」

這裡距般若泉三四里之遙,超過光波翼天目術目力所及,又位於大華嚴寺所在的靈鷲山西北,並非鎮中居民聚集之地,地勢頗為隱秘,故而光波翼並未尋到此處。

進了院門,見那院子很小,院中只有一正三廂四間房屋。

南山徑直走到正房門前,推門叫道:「姐姐,你快看是誰來了!」

光波翼忙將水桶放在門旁,跟進門去,迎面便看見蓂莢站在屋中,正轉身看向門口。蓂莢一見光波翼,臉上笑容登時僵住,隨即板起臉道:「南山,你將什麼人帶到家裡來了?」

剎那間,光波翼愣在原地,原來他見蓂莢懷中竟抱著一個嬰兒!

南山上前說道:「姐姐,哥哥一直在四處尋找咱們,只怕咱們當真誤會他了。哥哥說他見了你,便會將一切真相都告訴咱們,咱們不妨先聽聽他如何解釋,再作定奪不遲。」

又回頭對光波翼道:「哥哥,我跟你說過了,讓你心中有所準備。現在我告訴你,這孩子的爹我也不知道是誰,反正我沒見過他,以後也不會看見了。你若嫌棄,現在便可以離去;你若不嫌,便將那些實話細細說來給我們聽。」

此時,光波翼只覺腦中一片空白。當初蓂莢與自己決裂而別,只覺得心寒如冰,如今南山這番話,卻有如一記重錘,將那顆冰心擊得粉碎。

見光波翼半晌無語,蓂莢冷笑道:「獨孤公子,我在信中已說得明白,從此咱們天各一方,互不相干,如今你何必又尋上門來?你快走吧,我不想再見到你!」

光波翼從未聽過蓂莢如此冷硬語氣,心中更是絕望。

南山又走回到光波翼身邊,說道:「怎麼,你是不是嫌棄姐姐?你為何不說話?你若嫌棄我們,便快些走吧,永遠不要……」她本想說「永遠不要再來」,話未說完,卻見光波翼眉頭緊鎖,身子微晃,兩行眼淚滾滾流落,一副神傷魄落之色,不覺心中大為疼惜,故而將末後那兩字又嚥了回去。

只見光波翼輕輕搖了搖頭,上前兩步,走到蓂莢面前柔聲說道:「蓂莢,都是我的錯,讓你受了這麼多委屈,我如今追悔莫及。若非我粗心大意,便不會讓賊人得便,設計騙你,令你誤會我,更不會讓你……」光波翼看了看蓂莢懷中的嬰兒,又道:「蓂莢,你不辭而別那日,我不知自己是如何活過來的。每日、每夜,你在西湖紅舫上唱的那首蓮歌都縈繞在我耳畔。去年七夕之夜,我獨自在房中,忽然聽到你呼喚我,我急忙出門去看,才知道是自己幻聽。」

光波翼頓了頓,見蓂莢凝視著自己,面無表情,又續道:「感謝老天,總算讓我又尋到你。無論發生過何事,無論今後如何,我都不會再離開你,也不會讓你再離開我。」

南山在身後插話道:「這麼說,哥哥是不嫌棄我們嘍?你說這話可是真心?」

光波翼道:「我可以發誓,若有半句假話……」

「哎——!」南山打斷他道,「那哥哥便發誓,若非真心,便生生世世做南山的僕人。」

光波翼一怔,未及搭話,卻聽蓂莢開口說道:「南山,不要胡鬧,且聽他還有何話要說。」

南山一吐舌頭,說道:「難得姐姐願意給你機會解釋,你快將實情說出來吧,不得再對我們姐妹有半句欺瞞。」

光波翼點點頭道:「好,我便據實相告,只是請兩位坐下,聽我所說,不要太過驚訝才好。」當下便將自己的忍者身份、忍者為何物、自己的身世、真實姓名,以及自己為何去杭州、如何救了蓂莢姐妹出城、後來如何被幽狐欺騙陷害、又為何帶著花粉到長安,以及自己如何立功受封賞等事一一詳細說明,果然並無半點隱諱。

南山哪裡知道世上竟有這些事情,簡直便如神話故事一般,直聽得目瞪口呆、興奮不已。

待光波翼講完,南山早已按捺不住,衝上前叫道:「哥哥沒有騙我們嗎?莫非你是神仙不成?竟懂得法術!那你快變個樣子給我看!」

光波翼道:「我只是忍者,不是神仙,那變身術乃是忍術,並非法術。」

南山嚷道:「管他神仙還是忍者,法術還是忍術,你總要當面變來我才肯信,否則你這鬼話可就說大了!」

光波翼無奈笑了笑,說道:「好吧,我便施展一回變身術,變作那林語的模樣給你們看。」

南山連忙叫道:「不可!我可不願再看到那個臭賊。你就變作姐姐的模樣來看。」

光波翼看了看蓂莢,卻見她始終淡然不驚,臉色卻比先前大為和緩,看自己時已不再冷若冰霜,心中不禁暗暗稱奇,不知她何以如此沉著。當下便答應一聲,只轉瞬之間,忽然變作蓂莢的樣子,卻是當初在西湖泛舟時的模樣、打扮,又道了聲「南山,不許胡鬧」,亦是蓂莢的聲音無異。

南山驚叫一聲,繞著光波翼上下看個不停,又看看姐姐,再比照比照光波翼,還以為自己在做夢,用力擰了自己胳膊一把,疼得一個激靈,這才相信光波翼果然會變身!

蓂莢見光波翼變作自己模樣,亦不禁眼前一亮,起身說道:「如此說來,歸鳳哥竟真是一位忍者。那位花粉姑娘卻是因為中毒,故而才需要歸鳳哥照顧嗎?」言下竟已恢復了稱呼,眼中卻盈盈含著淚光。

光波翼忙收了忍術,點頭稱是,心中卻怪道:「蓂莢好像對我身為忍者並不驚奇,卻只關心我照顧花粉之事,這倒奇怪。莫非她見過花粉?」

南山抱住光波翼的胳膊,興奮地跳嚷道:「原來哥哥真是神仙!神仙哥哥,你教我法術好不好?」

正當這時,蓂莢懷中的嬰兒哇哇地哭了起來,門外忽然有人叫道:「小姐,我們回來了。」隨即推門進來二人,正是紀祥與小蘿。

二人見光波翼在屋中,均不禁一怔,幾乎同聲叫道:「獨孤公子?」

蓂莢聽見二人在門外呼叫,忙轉身拭了拭眼角,此時轉回身來向南山使了個眼色,一面輕輕拍著懷中嬰兒,一面發話問道:「事情辦得如何?」

紀祥答道:「都辦妥了。演義大和尚說,明日便可將孩子送過去。」

蓂莢微笑道:「如此甚好,獨孤公子回來了,你快去置辦些酒菜,咱們給公子接風。」又對小蘿說道:「小蘿,孩子餓了,你去餵他些米湯。」

二人各自答應一聲,小蘿將孩子接過,轉身出門。紀祥卻道:「小姐,家中倒還有些蘑菇、乾菜,只是這酒……」

蓂莢笑了笑,從頭上拔下一支髮釵,遞與紀祥道:「拿去當了,買些好酒好菜回來。」

紀祥正要伸手去接,光波翼忙攔住道:「慢著,我這裡有銀子。」說罷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給紀祥。

紀祥接過銀子喜道:「這麼多,這可夠咱們用一陣子了。」

南山在旁催道:「快去吧。」

紀祥應諾一聲便歡喜出門去了。

光波翼卻皺眉道:「不想你們日子過得如此窘迫。」

南山道:「還不是我這個菩薩姐姐,將身邊的錢財都佈施出去了。她還以為是從前呢,無論僧俗老幼,但凡見人可憐便一概救濟,不顧後果,最後連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哥哥你看這家中,能當的差不多都當了,你再不來救我們,我們只怕真要餓死了。」

光波翼聞言眼眶又酸,蓂莢叫了聲:「南山——」

光波翼忽一轉念,問道:「適才紀祥他們說什麼送孩子?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南山聞言看了看光波翼,又望了望蓂莢,蓂莢卻道:「你自己扯的謊,你自己圓,看我做甚?」

南山哼一聲道:「我還不是為了姐姐,我從來就相信哥哥是個有情有義的好人。只是我若不如此說,怎能讓姐姐見識他的真情?如今可好,你們兩個和好了,卻將我推作惡人,真是沒天理!」

光波翼越聽越覺不對勁,追問道:「你們兩個究竟在說什麼?」

南山嘟著嘴道:「好吧,我告訴你姐姐懷中那孩子的來歷。那是去年初秋,我和姐姐外出時,看見一位姑娘哭著爬樹,爬到樹上離地五六尺高處便跳下來,然後再爬、再跳,摔得手臉都破了。樹旁有一位老漢,也不住啼哭。我們覺得好生奇怪,便上前詢問。開始他們死活不肯說,後來才知道,原來他二人乃晉陽人士,去歲河東軍作亂,『抱冤將』大肆焚掠晉陽三城,那姑娘跟著他爹爹外出逃難,途中卻被幾名亂軍捉住,那姑娘慘遭蹂躪。後來那爺兒倆逃到這台懷鎮中,乞討度日,卻發現那姑娘竟然已有孕在身。他們一來覺得這孩子是個孽種,二來也著實無法養活他,故而便出此下策,想要墮掉胎兒。姐姐便將他們帶到家中,好生勸說。畢竟那孩子是無辜的,而且殺胎與殺人無異,姐姐斷不肯眼見那胎兒被害,卻袖手旁觀。後來姐姐贈送他們許多銀兩,並答應照顧那姑娘,讓她在家中養胎生產,又許諾將來替那孩子尋個好收養處,不必勞那父女二人養活這孩子,他二人這才答應將孩子留住。孰料那孩子又早產,姐姐幾乎花盡了家中銀錢,請醫買藥,總算保住了孩子性命。如今這孩子已滿足兩月,姐姐便是差紀祥與小蘿到大華嚴寺去,求寺中僧人收養這孩子,又將僅餘的家當變賣了三十兩銀子,也一併送給寺裡,當作餵養這孩子的開銷。這不,適才紀祥便是來回這話的。」

(按:乾符六年(879年)二月,河東軍至靜樂(今山西靜樂),士卒殺孔目官石裕等作亂。十二日,節度使崔季康逃歸晉陽,十四日,亂兵入府殺季康。二十一日唐廷復任邠寧節度使李侃為河東節度使。五月,士卒再作亂,焚掠晉陽(今山西太原)三城,李侃執斬孔目官王敬,事乃平定。事後因密捕作亂士卒,餘黨百人稱「報冤將」,又大掠。節度使李侃令斬捕盜司並分捕報冤將悉斬之,事乃定。李侃以軍府數有亂,稱疾請回京,八月七日侃離任,以東都留守李蔚同平章事,充河東節度使。)

光波翼聞言一震,心中恰似一堆死灰突然爆出烈焰一般,強忍住狂喜,故意盯著南山搖頭道:「好你個南山,竟敢拿這種事來騙我,害我險些暈死過去,看我如何發落你。」

南山不以為然道:「誰騙你了?是你自己胡思亂想,怎怪得我?我說姐姐今非昔比,是說她如今窮困潦倒,不比當年。我說不知那孩子父親是誰也是實情。我問你是否嫌棄我們,那是因為我們落魄至此,沒準還要收養一個孩子,不知你是否願意同我們一起吃苦。你說,我哪一句話騙你了?」

光波翼道:「伶牙俐齒,還敢狡辯,待我將你變作一隻兔子如何?」

南山忙跑到蓂莢身後道:「神仙哥哥,你可不要亂來!我都是為你好,若非如此,姐姐怎能知你真心愛她?你傷心欲絕時,不知我心中怎樣疼惜你呢!你千萬不要將我變成兔子!」

光波翼伸手入懷,說道:「看我拿法寶治你。」

南山嚇得大叫一聲,藏到蓂莢身後不敢出來,口中叫道:「姐姐救我!」

光波翼哈哈大笑道:「快出來吧,雖然我適才險些被你害死,不過你這一激,卻也讓我更加明瞭了自己的心意,更加明白我心中所求何物。我感激你尚不及,怎會報復你?你們來看。」說罷從懷中取出幾樣物什來,攤放於桌上。

南山聞言,忙湊過來觀看,卻是僖宗賜予光波翼的免死金牌、純金匕首、告身、魚符等物。

蓂莢紅著臉低聲道:「歸鳳哥,我知道錯怪你了,何必再看這些東西?」言下既羞且愧,又透出一絲甜蜜。

南山卻好奇地將這些東西逐件把玩一番,又問這問那,末了說道:「哥哥,你可否將這匕首送我?」

光波翼問道:「你要這匕首何用?」

南山拿著金匕首道:「將來哥哥若當真負了心,我便用這匕首斬了哥哥的頭。」

光波翼知她在開玩笑,故意皺眉道:「你這丫頭,怎的如此殘忍?竟會狠心殺我嗎?」

不料南山卻悵然說道:「然後我會守在哥哥的墳旁,一輩子也不離開。」

光波翼心中一凜,不知這小姑娘心中到底在想些什麼。轉頭看看蓂莢,卻見蓂莢也正凝視著自己,不覺有些臉熱。

前嫌得釋,心情大好,三個人這才團團坐下,互相詢問訴說別後情形。

光波翼環視四壁說道:「沒想到這裡便是清涼齋。」

南山卻道:「這哪裡會是清涼齋!清涼齋可要比這裡好上一百倍、一千倍。姐姐是擔心住在那所大宅中太過顯眼,如今這般世道,哪裡都不太平,我們若再不小心沾惹了什麼人,便當真無處可去了,故而只得搬到這再尋常不過的簡陋之所。加之這裡更偏僻些,外人也輕易不來。」

蓂莢笑道:「這裡不也挺好,哪裡就簡陋得不堪?總好過那些流浪街巷之人。」

南山哼一聲道:「姐姐哪裡就像個大家閨秀,竟比那貧家女子還能湊合,這般窮酸日子也過得。」

光波翼道:「原來如此,那清涼齋卻在何處?」

南山回道:「便在那梵仙山西面,般若泉西南一二里處。」

光波翼問道:「可是門楣上有『湛寂』二字那宅院?」

「正是。」南山叫道,「哥哥去看過?」

光波翼點頭道:「我初時便想,不知這是誰家的宅院,如此闊敞精緻,看院中氣象頗有些江南味道,不想果然便是清涼齋。既然那裡才是紀府正宗宅院,咱們何不搬回去居住?」

「咱們?」南山問道,「哥哥莫非是要與我們長久相聚,不再走了嗎?」

光波翼笑道:「除非你們趕我走。」

南山高興道:「哥哥最好一輩子都別走。有哥哥在,住哪裡都好,即便在這破屋中,我也不知有多快活呢!」

光波翼不禁又望了蓂莢一眼,蓂莢卻笑道:「如此也好,有歸鳳哥在,咱們也不必躲在這陋室之中,稍後咱們便可移到清涼齋去,只是那裡的陳設幾乎變賣乾淨,所幸傢俱床椅尚在,咱們這裡也沒什麼好收拾的,只帶著衣物、鋪蓋過去便是。」

商量妥當,待紀祥回來,幾人稍作打理,便直奔了清涼齋來。

清涼齋全依江南風格建造,縱深三進院落,後院是花園,雖不能與會稽紀園相提並論,卻是這台懷鎮中首屈一指的宅院了。

回到清涼齋,南山格外高興,讓小蘿與紀祥打掃房間,自己親自鋪床,不多時卻跑來苦著臉道:「家中沒有哥哥的鋪蓋,只好讓哥哥先用我的,我同姐姐一起住,明天再想辦法去置辦一套。這宅子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了。」

蓂莢微笑道:「你剛剛還高興得什麼似的,如今又愁眉苦臉起來。你若不喜歡這裡,咱們還搬回去住。」

南山噘嘴道:「誰說不喜歡了,人家只是實話實說,這裡的確什麼都沒有嘛。」

光波翼在旁道:「這有何難,家中缺少什麼,咱們買來便是,何必為此發愁?」

南山哼道:「哥哥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你說得容易,買東西不要銀子的嗎?我們現在身無分文,你身上又能有多少銀子?只怕挨不過三兩個月,咱們大家就要喝西北風了。」

光波翼呵呵笑道:「想不到小南山居然也知道當家度日了,難得,難得。」

南山不屑道:「什麼小南山?如今過了年,我已經十七歲了!」

光波翼故意逗她道:「是啊!我差點忘了,前年我們在紀園初逢時,你還是個小姑娘呢,卻從未想過,小南山也是可以長大的。」

南山又哼了一聲道:「哥哥心中從來便沒有我,哪裡會關心我有多大。想必你每日都計算著姐姐的年紀呢。」

光波翼笑道:「你這小丫頭,這口伶牙俐齒可是絲毫未變。」

南山又道:「說正經的,姐姐與哥哥的年紀都不小了,哥哥打算何時娶姐姐過門?」

此言一出,光波翼與蓂莢皆大窘,蓂莢故作嗔道:「南山,你又沒正經地胡說,再胡鬧,姐姐便先將你嫁出去。」

南山忙搖頭道:「那可不行!我一輩子都不離開姐姐,將來姐姐到哪裡,我便跟到哪裡。姐姐休想將我丟開。」

蓂莢與光波翼二人聞言,不約而同對視彼此,目光相觸又各自避開,不知該發何話。

收拾停當,大家總算一起吃頓好飯。南山對於忍者與忍術極為好奇,卻礙於小蘿與紀祥在場,無法談及,只得張羅著敬酒、勸酒,卻也不亦樂乎。

光波翼道:「南山,看你這般高興,是不是許久未曾吃過酒了?」

南山嘴角一撇道:「可不是,自從姐姐帶著我們離開長安之後,便再也不曾吃過。」

光波翼看了看蓂莢,想起那夜蓂莢傷心欲絕的醉態,憐愛之情再次湧上心頭。蓂莢似乎看出光波翼心中所想,笑了笑說道:「都是姐姐不好,這一年多來,讓你憋悶壞了,來,姐姐敬你一杯,向你賠罪了。」表面這話是對南山而說,眼神卻再三望向光波翼,似乎在暗示向他賠罪。

光波翼自然會意,心中愈加不忍,當下也舉杯道:「應當我向兩位妹妹賠罪才是。」

南山笑道:「你們兩個今天怎麼了?都爭著給我賠罪。如此看來你們倆的確都虧欠我的,這筆賬我先記著,日後向你們討還時可不許抵賴。」

蓂莢也笑道:「天下竟有你這等不知羞恥的人。」

南山嚷道:「我怎麼不知羞恥了?明明是你們主動向我賠罪的,莫非你們心口不一,裝模作樣地來哄我?」

蓂莢道:「好好好,是我們錯了。你待怎樣討還?」

南山道:「這要日後再說,總之先記下這賬,當著大家的面說明了,免得你們抵賴。」

光波翼道:「我自然不會抵賴。只是你如此頑皮好動,這些日子是如何打發悶氣的?」

南山道:「雖然姐姐不許我們吃酒,有時卻會同我斗茶取樂,偶爾也會作作詩、寫寫字,或者彈彈琴。我和姐姐發明的彈琴猜詩倒很有趣,以後咱們可以一起玩。」

光波翼道:「這裡的般若泉天下無雙,斗茶倒是最好不過。」

南山點頭道:「可不是,只不過這裡卻沒有好茶。再過一個多月,江南的新茶便上市了,可惜在這裡卻吃不到。」

光波翼道:「這有何難,到時候我去買來,咱們斗茶。」

南山不以為然道:「哥哥也只說說大話罷了,這裡距離江南幾千里遠,難不成為了買幾包茶還能跑回去不成?」

光波翼笑道:「我何時說過大話?你只幫我記著日子,到時候保證為你買來新茶便是。」

南山歪頭看看光波翼道:「真的?」又點點頭道:「也說不定神仙哥哥會有辦法。不過這可不算是我向你討還的賠罪,這是你自己主動要去的。」

光波翼呵呵笑道:「放心吧,我不會賴你的賬。這只算我還你一次人情而已。」

「還我什麼人情?」南山問道。

「若非你日日向文殊菩薩祈求,我怎會三夢般若泉?又如何能尋到這裡?」光波翼答道。

「哦?」蓂莢訝道,「這又是什麼典故?」原來她並不知道南山日日對著般若泉祈禱之事。

此時南山卻臉紅如胭,叫道:「不許說!」偷眼看了看蓂莢又道:「要說你們私下再說,不許在這裡說。」

光波翼未曾料到南山居然害羞,只得笑道:「好吧,我暫且不說便是。」

「還有。」南山又道,「哥哥欠我的這個人情好大,可不是買包茶來便能償還的。」

「那要如何償還?」光波翼問道。

「我……我不知道。」南山臉色更紅。

蓂莢看得愈加奇怪,當下岔開話頭道:「歸鳳哥,你後來可曾去過會稽?」

光波翼點點頭道:「我訪遍了兩浙之地,最初便是到紀園探看。可惜……那裡已成一片廢墟。」

眾人聽了這話,均感悲傷,尤其擔心紀家上下幾十口家丁,不知落得如何下場。

「玄英先生可好?」蓂莢又問道。

光波翼搖搖頭道:「我去看望時,不知老先生去了何處,家中並無一人,看樣子是遠行去了。」

大家愈覺沉悶,各自低頭吃飯。

吃過飯,小蘿與紀祥收拾下去,南山本欲纏住光波翼再追問些好奇之事,看了看蓂莢,便知趣地尋個借口出門去了。

二人獨處,光波翼這才將自己尋找姐妹二人的經過詳細告知給蓂莢。

蓂莢聽聞南山居然日日祈禱光波翼早日到來,竟令得光波翼三次夢見般若泉,心中說不出一股滋味,低聲說道:「歸鳳哥,我對不住你。我輕信人言,錯怪了你,又不辭而別,還留下那字箋,令你如此傷心。你不恨我嗎?」

光波翼忙答道:「這都是我的錯,如何能怪你?」

蓂莢搖搖頭道:「我還不如南山妹妹,她雖然天真,看似不懂事,卻一直堅定地信任你,愛……」不知她想說什麼,卻只說了小半個音,便改口道:「……祈盼你。我們果然都欠了她好大的人情。」

光波翼點了點頭。

蓂莢又道:「歸鳳哥,你說去歲七夕那夜聽到我在喚你。其實,那夜我獨自對著天際,心中又忍不住想你,卻又恨你,不住在心裡說:『歸鳳哥,你為何要負我?歸鳳哥,你在哪裡?』我心中又悶又痛,便好似長安醉酒那夜。後來,我在心中發願,固然你騙了我,負了我,我便只當你死了,那個見義勇為、疼我愛我的歸鳳哥,永遠活在我心裡,我一輩子在心裡守著他,不離——不棄。」說著這話,蓂莢早已淚流滿面,光波翼更是聽得心如刀絞,潸然落淚,一把將蓂莢攬在懷中,緊緊抱著。

蓂莢又泣道:「我本打算,將來為南山尋個好人嫁了,我便在這清涼山出家為尼,永遠脫離紅塵,不再受這情慾折磨。我以為,今生再也見不到你了……」蓂莢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

一直以來,光波翼但覺得蓂莢是個非凡女子,除卻驚世駭俗的美貌之外,更兼聰慧、沉穩,遇事從不慌張,且善良大度,心中好似能承下千山萬水,雖十個男兒丈夫亦遠不及她。心中愛極了她,卻只覺她矜持有餘,稍欠些少女的嬌氣,好似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一般。如今第一次聽見她向自己表明心跡,又第一次伏在自己懷中哭泣,感動之餘,竟覺她比前愈加可憐可愛,從前那一絲絲仰之彌高的拒人之感亦不復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