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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回 倚廢墟南山夢示,訪古村半義俗講

次日一早,光波翼同李義南閒聊了幾句,不經意間問及陸燕兒的來歷,又詳細詢問了陸燕兒之前種種表現。李義南頗覺奇怪,反問光波翼為何忽然打聽起陸燕兒來,被光波翼敷衍而過。用過早飯,光波翼辭別李義南,往孫遇府中看望青陽。

適逢孫遇帶青陽去了慈恩寺遊覽,光波翼便回到房中,取出昨夜從陸燕兒房中偷出的《千字文》細看,發現這本《千字文》委實有些怪異。書的前半部的確是《千字文》原文,從「天地玄黃」到「焉哉乎也」,後面卻有增補的兩百四十字,乃是:

申酉戌亥卯未巳午丑牛寅虎蛇犬豕兔

干支壬癸庚辛另戊巽坎艮兌乾坤占卜

頭頸眉鼻臀胯胸腹肱肘臂腕脛踝膝股

肝膽肺腎脾胃肉骨山前急走騎馬趕鹿

潮漲舟船瘦波江湖雲閉胡關風雪阻陸

弓箭刀牌攻防計術凶匕強杖予戰雜部

技單搶進繩網圍卒亂衝詐降旬紀徐速

忍罵避錯怨恨至怒殺帥奪魂疾貓擒鼠

熊冒蟲沒鶴翼燕舞太庇現小厚第黑幕

展示巡禁豪姓底賂舅姨侄甥姊妹畢補

斷醫滴藥確備測度婚喪嫁娶裡側到祝

粉煙碧炎爾震元綠矮梯低跨但須緊護

村匹候詔春簫北悟智該先雄印授丐奴

余喜末尾已然勝負桌椅三丈講記冊錄

只系便戲雙失細粗付汝專員六七十數

這便成了一千兩百四十字,一時間卻也看不出奧秘所在。

轉眼過了年節,青陽剃度出家。光波翼既已幫助青陽達成心願,便準備啟程離京,卻被孫遇挽留多住了數日。初八上午,二人來到李義南府中,三位好友作臨別之聚。恰逢李義南進宮,近午方歸,卻是滿面陰霾。二人忙問發生了何事,李義南連聲歎氣。

原來僖宗平日花費無度,國庫空虛,百姓賦稅早已重至無以復加,僖宗便同幾個親近之人商議,打起富戶及胡商的主意,擬向各地富戶及胡商「借」錢,徵用其一半財產。其實,這種斂財手段已不是僖宗首次使用。早在乾符二年時,僖宗便因揮霍無度,致使府藏空竭。田令孜遂將長安城東西兩市的商旅寶貨悉輸內庫,有敢陳訴者,便命京兆捉拿杖殺之。宰相以下,人人鉗口而莫敢言。

只是今非昔比,時局本已不穩,若再容許僖宗等人故伎重演,宗廟必危。故而許多大臣紛紛上疏反駁,其中尤以左拾遺侯昌業言辭最厲。侯昌業奏稱,如今天下大亂,盜賊滿關中,而僖宗卻不親政事,專務遊戲,將危社稷。僖宗大怒,竟賜侯昌業死,多位大臣求情無果。

光波翼道:「侯昌業直言進諫,頗有魏玄成之風,只可惜當今皇上並非太宗帝。」

李義南蹙眉道:「皇上年幼,他只是一時氣憤吧。」

光波翼嗤鼻一笑,孫遇也不接話。李義南看看光波翼,又看看孫遇,忍不住說道:「你們怎麼都不說話?如今皇上殺了侯昌業,無人再敢進言。朝廷若當真征了富戶與胡商的財產,天下必定大亂,這可如何是好?」

光波翼哂笑道:「天下本來便已大亂,這也不過是多添些亂子罷了。」

李義南道:「賢弟還有心思說笑話,你快想想,有何辦法能勸皇上收回成命?」

光波翼道:「如今能勸皇上回心轉意的,只有一人。」

孫遇接道:「不錯,此事也只有他的話皇上才肯聽。」

「你們到底在說誰呀?」李義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茫然看著二人。

「高駢。」光波翼說道。

「高駢?」李義南沉吟片刻,點頭說道,「嗯,如今朝廷倚重高駢平亂,他的話,皇上必定肯聽。看來須得想法去勸說高駢,讓他向皇上上疏。」

孫遇在旁插話道:「何必去勸高駢,兄長只需聯合幾位大臣,勸說宰相盧攜便是,他自會授意高駢上疏。」

「對呀。還是兩位賢弟聰明,我怎麼沒想到?」李義南拍著腦袋說道。

光波翼笑道:「其實兄長不必為此事擔憂,朝中一定有人所見略同,兄長只需與之呼應即可。」孫遇也點頭稱是。

(按:《資治通鑒》載:度支以用度不足,奏借富戶及胡商貨財。敕借其半。鹽鐵轉運使高駢上言:「天下盜賊蜂起,皆出於饑寒,獨富戶、胡商未耳。」乃止。)

三人在李義南家中用午飯,席間光波翼盡量迴避談及國事,酒亦未多飲,席盡便向孫、李二人辭行。

李義南知光波翼慣於夜間行路,欲留他在府中稍憩,天黑前再送他出城。孫遇卻道:「光波賢弟還有些行李留在寒舍,正好便隨我回去稍事歇息,兄長不必送他了。」說罷看了光波翼一眼。

光波翼見孫遇眼神中有話,他也並無行李留在孫遇府中,便接話道:「正是。義南兄也知道小弟行路與別個不同,何必送我?我隨異之兄回去便是。」

李義南見狀,只得再三叨囑珍重,塞給光波翼一大包銀錢,依依不捨地送他出門。

來到孫遇府中,孫遇將光波翼帶進書房,關好門,從書架上取出一軸畫卷,置於案上,隨即看了看光波翼,轉身出門而去。

光波翼心中奇怪,走到書案前,將畫卷展開來看,不禁大吃一驚。

不多時,孫遇推門進來,光波翼已將那畫卷重新捲好。

孫遇若無其事般將那畫卷收起,對光波翼說道:「賢弟,皇上現已封你為諸忍者道招討使,你有何打算?」

光波翼道:「皇上想要盡快收復北道,我尚未想好該如何下手。」

孫遇盯著光波翼道:「皇上封你做『諸』忍者道招討使,的確是非常器重賢弟。」孫遇故意將「諸」字咬得很重。

光波翼點了點頭道:「多謝兄長提點,小弟這便告辭了。請兄長好自珍重。」

出了長安城,天色尚早,光波翼信步東行,心中回想著目焱設下連環計欺騙自己之事。經過這一番歷練,光波翼變得愈加沉穩,並不急於去尋目焱討個公道。想那目焱在海棠莊中曾對自己說過,他授意幽狐假扮百典湖欺騙自己,乃為歷練自己成器,將來還要輔佐自己做皇帝。目焱為何要如此說?難道這也是他的欺騙之辭?如果他當真便是自己的殺父仇人,何不痛快地除掉自己,以絕後患?卻要如此大費周章地為自己設下一個又一個騙局?難道他很想利用自己,不惜冒著被自己尋仇刺殺的風險?還是其中另有隱情,他當真要鍛煉自己成材?抑或是他極為享樂於這種貓兒戲鼠般的遊戲?

不管怎樣,目焱尚不知曉自己已然揭穿了他的騙局,自己不妨將計就計,裝作毫不知情,待日後查明真相,仍可「親近」他,伺機為父報仇。

出城十餘里,路旁有一酒亭,此亭與別家不同,除了亭前掛一酒旗外,兩旁各有一幡,幡上書有一聯,乃是:

洛陽路上無佳釀,長安城中有故人。

光波翼此前曾路過此亭,見這幡上對聯但覺有趣,今日再見,卻忽然想起黑繩三夜白雙鬢,不知他路過此亭時,又當如何感傷!那晚自己在靈符應聖院盜取《千字文》時,曾親眼看見僖宗與陸燕兒執手並坐、情話綿綿,想必黑繩三也應見過。換作自己,只怕也會如他一般心碎吧。

光波翼見那亭中並無客人,只有一位三十歲上下的男子獨自守著幾個酒簍發呆,見光波翼從亭前走過,也不起身招呼。此人一身文弱,書生氣十足,絲毫不像個賣酒的,不知他身上又有何樣故事。

過了酒亭很遠,光波翼仍在品味那對聯,他心中清楚,揮之不去的心緒並非因那酒聯,實是昔日長安城中的故人!

「君向長安北,妾向長安南。原來陌路人,從此各長安。」終於,這詩句淒然躍上心頭;終於,曲池小院中的心痛宛然現前。

一別四百日,日日思離人。山河五千里,何處不是君?

光波翼索性潛入地下,發足狂奔,一口氣奔出兩百餘里。隨後又招來仙鶴,乘鶴飛到極高之處,望著夕陽緩緩落去,望著大地漸漸黑沉,只有偶爾一聲鶴唳,應和著滿天孤寂。

夜深人靜,光波翼悄然落在會稽城鏡湖北岸,只見昔日那令人流連忘返的紀園,如今竟只剩下兩片殘垣,滿園的灰燼,斷瓦猶在,無論如何也看不出這裡曾是會稽第一嘉園。

光波翼心中酸楚,在園中逡巡一回,來到當年與南山等人吃酒行令的三月亭中,倚靠在一根斜倒的柱子上呆坐,只待天明之後再去拜訪玄英先生。

不知不覺,光波翼矇矓睡去,忽見自身來到一個環山小鎮,正是上次在姐姐儷坤家夢中所見。光波翼心中奇怪,為何自己又來到這裡?隱隱覺得自己是在做夢,又不像是夢。

光波翼向鎮中走去,一切都與從前夢中所見相同,不久便來到那口泉眼旁。光波翼忖道:「上次曾在這裡見到南山打水。」轉身向四周望去,並未見到一人。忽聞背後有人叫道:「哥哥!」

光波翼忙轉回身看去,一位少女手提木桶,正凝視著泉水,可不正是南山!

光波翼搶上前去,一把拉住南山的手,只覺得她手兒細小溫軟,甚是可人,心中不免有些窘澀,又不敢放手,生怕她再像上次一樣走掉。

南山卻好似沒見到光波翼一般,只自顧對著泉水泣道:「哥哥,你好狠心,竟然拋下我和姐姐。」

光波翼搖頭道:「不,南山,我從未拋棄你們,是你姐姐誤會了。」

南山似乎並未聽到光波翼說話,兀自喃喃說道:「哥哥,你為何還不來尋我們?」

光波翼道:「我這不是來了嗎?你姐姐在哪裡?快帶我去見她。」

南山仍舊盯著泉水自言自語道:「哥哥,你快來吧!你別忘了這泉水,找到它便能找到我們了。」邊說邊指了指那口泉眼,說罷轉身欲走,光波翼哪裡肯放,使勁拉著她的手叫道:「南山,你別走!南山!南山!」卻哪裡拉得住,南山好似一股雲煙般,毫不費力地便從光波翼手中脫開,轉身而去。光波翼心中大急,驀地便睜眼醒來。

「原來又是一場夢!」光波翼深吸一口氣,握住南山手兒的感覺猶存,不禁心中微微慌跳。「這真是個怪夢,我已三次夢見那口泉眼,不知是否真如夢中南山所說,找到那口泉眼,便能找到蓂莢她們了。可是那泉眼究竟在哪裡?我又要如何去尋?」

轉眼天亮,光波翼沿著湖岸來到方干家門前,卻見大門緊鎖。

光波翼眉頭一皺,莫非方干已經離開會稽了?否則他家中至少也應留有僕人。

光波翼縱身躍入院中,又以坤行術進入屋內察看,見屋內痕跡,果然已有一段時日無人居住了。

無可奈何,光波翼來到街上,尋了家小店,要了些飯菜和一壺熱茶充飢。

小二將飯菜送上,又為光波翼斟茶,光波翼順口問道:「這是什麼茶?」

小二回道:「客官,這是去年的龍井,雖是舊茶,好在咱這鏡湖水好,也還入得口。您若想吃新茶,總要再過兩個月。」

光波翼聞言心中一動,忽然念起在西湖畔紀府中小住時,南山曾對自己說過,這龍井茶須以般若泉水煎煮方為極品,並說日後有機會去清涼齋,一定多打些泉水回來。莫非自己三次於夢中所見便是般若泉?卻不知那清涼齋、般若泉位於何地?只怪自己當初未曾向南山追問一句。

草草用過茶飯,光波翼徑向杭州趕去,來到湖畔小院,所喜曾叔尚在。

曾叔見了光波翼也異常驚喜,忙不迭地打聽蓂莢姐妹下落。光波翼既不忍如實相告,又不想瞞他,只得告說,姐妹二人與自己走散,留下口訊說去了清涼齋居住,自己正欲打聽清涼齋所在,以便尋訪二人。

孰料曾叔也從不知有此清涼齋,更未曾聽說過般若泉。光波翼不禁再失所望,只得告別曾叔,繼續尋訪般若泉所在。

走遍杭州城大小茶坊,並無一人聽聞過般若泉之名。光波翼暗忖,般若泉得名多半出自佛家,遂至各大寺院探問,卻也一無所獲。

轉眼數日已過,光波翼心道:「照南山當日口吻,清涼齋與般若泉當在兩浙一帶,或許在一僻靜人稀山林之中,多半不會出了這江南之地,我索性便到江南各處山中,細細尋訪一番。數日也罷,數月也罷,數年也罷,總要尋出個頭緒來。」尋又念道:「不知今生能否再見到她姐妹二人?若再見時,不知又是如何情樣?」

這一日,光波翼來到天目山腳下一處偏僻小村。那小村位於一處山坳之中,交通頗為不便,常人來此須得翻越許多難行山路,且這裡既非要塞,又非商富農肥之地,平日罕見外人往來。

村子依山勢而建,錯落幾十戶人家,一入村口便可見到半山腰上有座不大的山寺。

光波翼擇了一戶近村口的人家,上前叩門。開門一位老者,見外鄉人來訪不免有些詫異,卻是十分客氣,將光波翼請入屋中落座。

寒暄之後,光波翼表明來意,那老者亦不知有般若泉,卻向光波翼道:「想必客人進村時已看見,前面半山腰上有座『三義寺』,寺中方丈人稱『半義和尚』,聽說他曾雲遊天下名山大寺,或可知曉那般若泉。」

光波翼起身稱謝,便要前往三義寺,被老者拉住道:「不忙,不忙。眼下正值晌午,寺裡的僧人也在吃飯,客人不妨在老漢家中用過飯再去。」

光波翼推辭兩番,見老者真誠留客,便重又坐下,老者為光波翼倒了碗水。二人互通姓名,又閒話一會兒,等待開飯。

光波翼得知這村子名三義村,老者姓申,世代住在這村中。

光波翼便問:「這三義村可是因那三義寺得名?」

申老漢答道:「恰好相反,先有三義村,後有三義寺。」正當此時,一位中年村夫推門進來,見到光波翼拱手笑了笑,又對申老漢說道:「爹,可以開飯了。」

申老漢忙引著光波翼入座,向光波翼介紹那村夫乃是自己的兒子申甌。

申老漢家中不甚大,屋內近窗處有個方桌,申老漢請光波翼就座,又對申甌道:「今日家中有客,你們倆就在自己屋裡吃吧。」

光波翼忙起身說道:「在下貿然叨擾尊捨已多有惶恐,豈敢再委屈令公子。在下並非拘禮之人,何不請申大哥他們進屋同坐?」

申老漢微微笑道:「既然客人不嫌,那就一同坐吧。」

申甌見老者發話,這才憨笑著答應一聲,轉身出門。

不多時,申甌端著一個大木盤進來,將一大碗羅漢菜、一碟子鹹菜擺在桌上。隨他一同進來的還有一條大黃狗,黃狗進屋後便逕自竄到申老漢身邊的椅子上蹲坐。

申老漢拍了拍黃狗腦袋說道:「今日咱家中有客人,你便委屈些,在地上吃吧。」

那黃狗竟似聽懂了申老漢的話,哼了一聲,從椅子上下來,蹲坐在申老漢身旁。

光波翼頗感驚訝,問道:「老伯適才可是讓這黃犬與申大哥一同用餐?」

申老漢點頭笑道:「不錯,獨孤公子有所不知,這黃犬的祖輩於我家有恩,從那時起,我們便當它們作家人一般,每日與我們同餐共宿,到它這裡已是第三代了。」正說著,申甌已盛了一碗飯菜,放到那黃狗面前。

申老漢又道:「公子莫怪,這是我家多年的規矩,開飯先讓它吃。」說著指了指那黃狗。

光波翼愈加奇怪,追問那黃狗的祖輩有何恩德於申家。

申老漢道:「那是三十多年前,申甌才幾個月大,我們將他自己留在家中,全家人都到田里幹活。忽然一隻賴犬跑到田里來,衝著我們大叫不止,又咬住我衣襟拚命拽我走。我正要打那賴犬,卻發現它竟是我家中所養的黃犬,不知何故,變得渾身皮毛焦黑,好似只賴犬一般。我們心中奇怪,便跟著它一路回到家中,卻見家中失了火,已經燒了多半間房屋,正是申甌所在的屋子。這可嚇壞了我們,只怕申甌小命已不保。正要衝進屋子去救他,忽然聽見身後有嬰兒啼哭,回頭一看,卻見申甌正躺在牆腳下,不停地蹬著兩條小腿兒。原來那黃犬見家中失火,先衝進火屋之中將申甌叼了出來,才到田里去給我們報信。多虧那黃犬仗義救主,不但保住了我家大部分房屋,更救了我兒子一條性命。」

光波翼歎道:「不想那黃犬如此重義,不愧這三義村之名。」

申老漢呵呵笑道:「這倒真被公子說著了,正是因為我家中那黃犬救主之事,這村子才改叫三義村。」

光波翼怪道:「哦?這村子從前卻喚作什麼?」

申老漢道:「從前此村名叫斷腳村,因這裡偏僻難至,外人來這裡一趟往往累得好似斷了腳腕一般,故名斷腳村。」

此時申甌早將各人飯碗擺好,申老漢道:「咱們先吃飯吧,只是些粗淡素菜,怠慢了公子,還請見諒。」

光波翼連忙稱謝,說道:「在下一向茹素,如此最好不過。」

申老漢聞言面露喜色,道:「哦?如此說來,公子確是與鄙村有緣了。從我記事起,全村人便都不食牛肉,亦不食魚蝦等物。」

光波翼問道:「這是何故?」

申老漢道:「我還是聽父輩所講,從前我們村中有一戶戴姓人家,有一年,戴家父子二人去集市上,想買頭耕牛,看見一個屠戶正從一人手中買了頭母牛,準備回去殺牛賣肉。那母牛身邊還有一頭牛犢,好似懂事一般,不住流淚哀鳴,又擋在那屠戶身前,不讓他牽著母牛離去。母牛也不住流淚,舔著牛犢,依依不捨。及至那屠戶硬將牛犢拉開,牛犢忽然跪倒在賣牛的主人面前,不停叩頭,好像在求那主人。戴家父子心中不忍,便上前求那屠戶,將那母牛與牛犢一同買了下來。回來後,村裡有人嘲笑戴家父子憨傻,那母牛與牛犢如何能夠耕地?戴家人並不計較,試著為那母牛套上木犁,不想那母牛卻異常賣力,犁地比別家的耕牛都要快上許多,平日馱物做活也非常得力。後來牛犢長成之後,也與那母牛一般,做事極為賣力,好像母子二人都有意要報答戴家救命之恩。戴家人自然也很喜愛這兩頭牛。後來母牛老弱,不能繼續做活,戴家便將它養在院中,直至老死。從此那牛犢勞作時更加賣力。」

光波翼點頭道:「不想那兩頭牛竟然懂得孝、義,知恩圖報。」

申老漢又道:「這還不算完,後來有一日,戴家媳婦牽牛到山坡上吃草,忽然從山裡竄出一頭猛虎,嗷嗷吼著便要撲食戴家媳婦。那牛見狀,竟不顧一切衝上前去救主,拚命與那猛虎鬥在一處。那牛身上被猛虎抓傷、咬傷多處,卻毫無懼意,越鬥越勇,猛虎最後竟然敵不過那頭牛,跑回山裡去了。戴家人感念那牛救命之恩,便將那牛養起,從此不再令它勞作,更在全村人面前立誓,從此不食牛肉。村裡人也被那義牛感動,從此竟都斷了牛肉。」

光波翼道:「若在下未猜錯,這義牛與義犬便應是三義村中之兩義了,更有何事得名三義村?」

申老漢道:「公子所言不差。本村另有一件義舉卻是發生在我年幼之時,那人也姓申,還是我家一門遠親,我稱他作三叔。這位三叔曾經出遠門,看見一個捕魚的,新捕到一條大魚,在江邊販賣。三叔見那大魚在網中掙扎,忽然動了惻隱之心,便將它買下,放回到江中。數日之後,三叔乘船渡江,遇上大風,船撞到江中暗礁,船破進水,眼看便要沉江。誰知那船進了半艙的水,卻不下沉,反而飛快向對岸行去。很快到了江岸,眾人下船之後都看見,原來是一條大魚,領著一大群魚兒馱著那船。這是三叔回來後親口對大家所講。」

(按:上述幾則故事在《明紀》等許多古籍中均有類似原型。作者亦知道許多古今動物報恩、行義之事。噫嘻,物猶如此!)

光波翼問道:「從此,村人便也斷食魚蝦之屬了嗎?」

申老漢點頭道:「不是老漢自詡,鄙村雖然沒出過幾個讀書人,卻都是世代仁孝之家,人人都知道百善孝為先,為人重仁義。那魚蝦既然懂得報恩,自然是有情有義,便與咱們人類何異?豈有再忍心吃它的道理!」

光波翼也點頭道:「老伯所說有理。只是一人明白道理容易,難得這全村人都能如此明理,從善如流,著實令人欽佩。在下還想請問,三義村民除了不食牛肉、魚蝦,還吃其他肉類嗎?」

申老漢道:「本來除此二物,其他都還食用,後來有位雲遊的和尚來到這裡,見這裡民風甚篤,便住錫此地,用募來的錢財建造了三義寺。便是我跟公子說的那位三義寺方丈——半義和尚。半義大和尚建寺之後,常常為全村人說法,自打前年起,全村人便都戒殺茹素了。」

光波翼道:「想必這位大和尚是位有道高僧,在下倒真想盡快去拜見。」

申老漢道:「半義和尚倒是個有趣的人,他給大家說法從來都用『俗講』,說得也好,唱得也好,全村老少都愛聽他的故事。聽說他雲遊時也是這般到處升座俗講,聽眾甚多。直到今日,仍不斷有人請他去各處道場開講呢。你道他為何取名作『半義』?他說自己前世曾做過屠夫,後來轉世便墮了豬胎,今生重又做人,仍能記得前生的事情,故而出家為僧,到處勸人戒殺行善,以此懺罪。他說自己努力勸善只能算作半件義事,若人人都能夠聽他之勸,從此戒殺,方能成全他的善行,這個義字方得圓滿。待天下人都能戒殺茹素之時,他便更名作『全義和尚』。」

(按:俗講,即通俗講經之意,為唐代流行的一種寺院講法形式,多以佛經故事等為主要內容,用說唱形式宣講經義,其主講者稱為「俗講僧」。俗講也是中國唐代說唱藝術中重要的一種。僧侶將佛經和其中的動人故事編成通俗文字加以演唱,先用說白散文敘述事實,然後用歌唱(韻文)加以鋪陳渲染。其文字腳本若講解佛經則稱為「講經文」,若講說具有教育意義的典故、民間故事等則稱「變文」。俗講形式也被民間藝人模仿、發展,稱為「說話」,其文字腳本稱為「話本」。)

光波翼愈加覺得這半義和尚不凡。

申甌一直默默坐聽父親與光波翼對話,此時忽然起身走到申老漢身邊,低聲道:「爹,飯菜涼了,我給您熱熱去。」

申老漢「哎喲」一聲,道:「你看,我光顧著說話,耽誤客人用飯了。快,申甌,去把飯菜重新熱熱吧。」

光波翼忙起身道:「是在下不好,纏住老伯問個不停,罪過。」心中卻忖道:「這申甌果然孝順,在父親面前沒有半點違拗與不恭。」

飯後,光波翼起身告辭,又取出些銀錢酬謝申氏父子,申老漢堅辭不受,光波翼只得再三謝過,快步來到三義寺拜訪半義和尚。不想寺中沙彌卻告訴光波翼,半義和尚昨日被人請去天目山承慧寺,參加正月十五的俗講會,為籌建新寺「保福院」募化善款。光波翼這才想起,明日便是正月十五了。

(按:西天目山佛教興自東晉陞平年間(357—361年),開山始祖為竺法曠。嗣後,慕名入山參禪問法高僧不乏其人。唐大中初,洪言西土禪師繼位,「始惟百僧,後盈千數」。西天目山僧侶,在唐宋時代多流寓,大多壘石為室,結茅為廬,澗飲木食,苦志修行。最早略具規模的寺院,為建於唐光啟二年(886年)的保福院,次為建於唐文德元年(888年)的明空院。)

光波翼動身前往承慧寺,一路惟忖:「我嘗被幽狐、目焱等人所惑,於仁義二字猶豫不決。如今看來,畜生尚且知恩圖報,懂得孝義之道,故知這孝順父母師長、濟危助弱、感恩報恩、愛惜物命,皆是有情同遵之『義』。正如儒家所倡之恕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彼所乏短吾當與之。物命皆好逸貪生,愛命者即是仁,為他忘己者便是義,此乃至簡之理,何必摻雜就繁!如今朝廷勞役天下百姓,枯其財、竭其物,而不顧其死活;黃巢之輩更是攪得天下大亂,流血千里、留屍百萬。朝廷與賊寇,都是些只圖一己之私、不念蒼生福祉的私小之徒,唯侵奪物命之手段不同耳,名異實同,何足佐之,何由助之!」

念及於此,光波翼想起當日在曲池小院中,自己曾對南山說過,待天下太平了,便與她姐妹二人常在一處廝守。自己曾一心報國,如今卻眼看國愈將不國,可惜自己早未明白,助黃巢殺人是不仁,助朝廷盤剝百姓是不義。當初何苦為朝廷奔波,將蓂莢姐妹二人獨自留在長安,卻被奸人趁隙離間,彼此誤會尤深,如今心愛之人落得個蹤信全無。

正月十五一早,承慧寺中集聚數百僧俗男女,一些官宦、富紳攜著夫人、公子與千金,都坐在敞開的大雄殿中下首一側,僧眾居於上首一側,其他人等則一律或坐或立於院中。院子本不甚大,被擠了個水洩不通。

光波翼因捐了筆不菲的香火錢,也得以坐於殿中,卻惹得許多小姐、夫人不時拿眼偷偷瞄他。

法師升座,大眾禮拜唱佛。維那師引眾梵唄之後,再唱《押座文》,為令大眾攝心靜意,即壓伏煩惱、安穩靜坐之意。隨後俗講開始。

先由一位法師主講了一堂《無常經》,說這花花世界、芸芸眾生,萬般皆是無常,無有一物恆久,何必執浮雲作常在,以夢影為實物?更何苦孜孜求於短暫之晨露,譊譊憂於瞬息之電光?

大眾之中,時而有人頷首,時而有人蹙眉,想必心中皆被那「無常」擊起了漣漪,悔昨日執著之非,歎將來輪迴之恨。

也有人略覺這經文沉悶,只盼著快些換上些有趣的故事來聽。更有那幾位姑娘,不時偷望光波翼,聽到那「無常」,心中卻感歎著春光易逝、花容將老,又奢盼著,若得與這般風流公子擁守於石火電光般的無常之中,夫復何求!

《無常經》講畢,便輪到半義和尚升座,大家登時來了精神,原來許多人都是慕名來聽他講《三生事》的。

只聽半義和尚說道:

「自古道,殺生償命,欠債還錢,三世因果,真實不虛。如《地藏經》中所言,殺生者,宿殃短命;竊盜者,貧窮苦楚;邪淫者,生為鳥雀;惡口者,眷屬斗諍;譭謗者,無舌瘡口;嗔恚者,醜陋癃殘;慳吝者,所求違願;不孝者,天地災殺;謗佛者,盲聾瘖啞;邪見者,邊地受生。

「如是因,如是果,心念動於當下,報應感在多生。惜人多不信,肆意妄為,先做種種惡業,後受地獄、畜生等報,刀山劍樹、披毛戴角,身心愁痛、苦毒無量,及至受報,心方悔悟,悔之於後,復何及乎!

「貧僧今日便將自家一段千真萬確的故事說與爾等,切身經歷,真實感受,唯願大眾以此為警戒,莫蹈貧僧覆轍。

「吾自出生,能憶前兩世之事。吾初世為一屠子,一生殺豬無數,故而短命,年三十餘,忽發惡瘡而死。魂神被數人押至冥官處,以殺業重故,判罰投入豬胎。

「入胎後,吾但覺恍惚迷離,如醉如夢,唯常常惱熱不可忍。忽感一陣清涼,睜眼能看時,已身處豬欄中矣。

「及至斷乳之後,見豬欄中所投食物污穢不淨,聞之作嘔,雖不欲食,然腹內飢餓難耐,如火燔燒,五臟似焦裂一般,不得已而食之!

「後漸通豬語,時與同類相問訊,方知能憶得前世之同類頗多,卻都無法對人言耳!且大都自知終當被人屠割,故而時時發出呻吟之聲,乃愁憂不自主也;目睫往往掛有淚痕,乃悲淒不自勝也!

「後逐漸長大,身軀肥胖笨重,夏日極感苦熱,唯翻滾於泥水之中,可覺稍緩。然泥水亦不可常得也!又因體毛稀疏堅硬,隆冬季節便極感苦寒。觀羊、犬之類身毛柔軟厚密,真如仙獸一般,心中艷羨不已!

「終有一日,吾被人捕捉,自知死時將至,心中驚懼,便四處跳踉奔逃,以冀稍緩須臾時光。唉!然終被捉住,頭項被人狠命踩踏於地,蹄肘被人用力撕扯,以繩索捆勒四足,繩索深陷肉中,好似勒至骨頭一般,痛如刀割!

「後被擲於車中,與眾多同類重疊擠壓,肋骨也快被壓斷。全身血脈壅塞,肚腸也快要裂開!更有甚者,從車中被人抬下時,四蹄倒掛在桿子上被人扛走,那痛苦更勝前百倍,簡直無以言表!

「待到屠市之後,被人摔於地上,心脾皆震盪欲碎!有即日便被殺者尚屬好運,吾卻被綁縛數日方才就戮,其間巨苦何忍稱說!

「臨當被殺,但見刀俎沸湯在前,不知著我身時,痛楚如何,輒簌簌戰慄不止。又思及不知自身當被切割成幾許,做了誰家的盤中羹餚,心中更是淒慘欲絕。

「被殺時,那屠人一牽一拽,吾便嚇得頭昏腦漲,四肢軟弱無力,一顆心左右搖蕩,魂魄好似上下飄飛。見那眼前刀光晃耀,豈敢正視,只得閉目等死!

「那屠人先割斷我咽喉,再左右搖撼我頭顱,將頸子裡的血瀉入盆中,其苦楚非言語能道出,當真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唯有長聲哀嚎而已!

「血盡之後,屠人方用尖刀猛力刺入我心窩,一陣劇痛,吾遂不能再作聲矣。

「其後漸漸又覺恍惚迷離,如醉如夢,有如最初轉生時一般。良久,吾方醒轉過來,卻見自己已變回人形。

「冥官因我前世為人時,尚有善業,尤其對待父母尚屬孝順,便許我再次為人。即是半義此身也!」

遂唱道:

半義在大眾,今說誠實語。能憶前生事,終始不忘失。

初世為屠子,以殺豬為業。故得短命報,發惡瘡而死。

死後入豬胎,恍惚如醉夢。惱熱不可忍,出生方覺涼。

豬食極垢穢,聞之即作嘔。飢火焚五臟,不得已而食。

後漸通豬語,同類時問訊。知彼亦同我,多憶前生事。

悉知終見殺,愁憂常呻吟。悲切不自勝,目睫淚恆濕。

自知因惡業,墮落為豬身。不能同人語,悔之復何及?

漸長身癡重,夏日極苦熱。故喜戲泥水,泥水不常得。

皮毛疏且勁,冬日極苦寒。犬羊毛密軟,羨彼獸中仙。

遭遇捕捉時,知死期將近。遂跳踉奔逃,冀得緩須臾。

終被人所執,頭項踏於地。拗扯足與肘,繩索勒四蹄。

勒痕陷皮肉,骨痛如刀割。縛已運屠市,載之以舟車。

同類疊相壓,百脈皆壅塞。腹脹痛欲裂,肋骨痛如折。

或四蹄倒掛,竿挑肩扛行。痛更甚百倍,言語何忍說!

擲於屠市地,心脾皆震碎。即死尚難求,日久苦更多。

見刀俎沸湯,簌簌復嗦嗦。不知身死後,肉入誰家鍋。

屠人一牽拽,恐怖頭眼昏。四肢軟無力,心搖驚散魂。

刀光明晃晃,不敢開眼視。利刃割斷喉,撼頭血如噴。

痛苦口難言,唯有長哀鳴。血盡復刺心,劇痛難作聲。

恍惚漸迷離,如醉亦如夢。悠悠醒轉來,自見復人形。

因前生孝順,善業有少許。再生為人身,即是我半義。

普告諸大眾,三生事不虛。惡道極大苦,今思猶驚懼。

唱罷又說道:「我因能憶念三生之事,故而幼年即出家為僧,四處宣講此事,以冀懺悔前愆,改灑將來,不敢再行少惡,不願再入惡途。亦望大眾以此為戒,莫謂善惡無報、因果是虛,須知死後有報,纖毫不差。一粥一飯,皆有前因;一念一行,皆有後果。慎莫為圖那一時之快,逞一時之能,成一時之事,便瞞天喪德、肆意妄為。須知這世上無有損人利己之事,損人者即是損己,利人者即是利己。因果須看三世,所謂過去、現在、未來也。若只看這一生一世,甚或眼前數年光景,則直如螻蟻奪粟、蛆蟲爭糞一般愚癡也。」

半義和尚說罷又唱道:

普願大眾善思量,因果報應非虛妄。官位名利皆前因,富貴無有從天降。

長壽皆因愛物命,恆施貧困富難量。成人之美多遇貴,包容無爭福無疆。

善言平和人俊美,勸善戒惡好文章。深信因果智慧高,讚歎梵行美名揚。

不偷不盜家安樂,潔身自好婦賢良。不損陰德子嗣盛,不欺弱小身強壯。

不貪他財無乏短,柔和無嗔貌端莊。慈悲永作菩提種,仁愛成就妙天堂。

損害人者終害己,利他終成自資糧。一分耕耘一分獲,分分己獲無乖張。

因果須從三世看,莫將一時求短長。過去未來及現在,當下一念做主張。

過去惡業浪滔天,一念懺悔作津梁。未來福禍難可測,一念純善定安康。

當下一念巧把握,禍滅福生易反掌。唸唸念善唸唸福,世世常生人天上。

普願大眾同行善,地獄空盡惡道荒。更能念佛回法界,必定成佛生蓮邦。

(按:半義和尚俗講的故事情節取材於清代紀昀(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中《改行》一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