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大唐忍者秘史 > 第三十六回 茫茫雲海御仙鶴,滾滾紅塵葬野天 >

第三十六回 茫茫雲海御仙鶴,滾滾紅塵葬野天

山路果然極為難行,尋到鶴野天所說的山洞時,天色早已大亮。

光波翼將擋在洞口的兩塊石板搬開,見那洞口只有三尺來高,不足兩尺寬。進到洞內,卻頗為寬敞,洞深五六步,寬三步,可輕鬆挺直身體。洞裡居然還有一床鋪蓋,一座小鐵爐,及一些鍋碗杯罐等物。

此時鶴野天已更加虛弱,渾身冰冷。光波翼忙將鶴野天放在褥子上,為他蓋好被子,又拿起一個水罐,依照鶴野天的指點,到附近取了些泉水和木柴回來,將鐵爐生起火,把泉水燒開,喂鶴野天吃下兩粒五元丸,鶴野天便昏昏睡去。

光波翼自己也喝了些熱水,又看看洞內那些瓶瓶罐罐,見個別小罐子裡還有些各色藥粉。光波翼又在爐中添了些木柴,便也在一旁盤坐調息,恢復氣力。

過了將近兩個時辰,鶴野天醒來,臉上已有了暖色。他讓光波翼將自己扶起來,背靠洞壁而坐。

光波翼見他雖然消瘦蒼老,一雙眼睛卻矍然有神,半睜的眼縫中透出絲絲精光。

只聽鶴野天問道:「小兄弟自稱光波翼,光波勇是你何人?」

光波翼答道:「是先父。」

鶴野天點頭道:「難怪,不愧是英雄之後。你怎知我被那些畜生囚禁在劍峰?為何要冒險救我出來?」

光波翼便從無意中見到兩鶴,之後前往武夷山尋到清虛子,又從鶴明、鶴歡口中套出鶴野天被囚地點等事一一說了。隨又說道:「晚輩確有一些事情想要請問前輩,不過即非如此,晚輩得知前輩無辜蒙難,也自當盡力施救。」

鶴野天苦笑一聲道:「我教養了數十年的那些孽障,還遠不如你這位素不相識的小朋友。沒想到我老頭子今生還有重見天日之時,此乃天意啊。」

光波翼忙請問鶴野天為何被囚,又如何落到這般境地。

鶴野天長歎一口氣,慢慢道來。

原來當年懿宗皇帝召集各族忍者之時,鶴野天無意出山,便率領族中子弟隱居翠海。鶴野天自己終身未娶,故而並無子女,也無兄弟姊妹,鶴紫雲等兄妹四人,乃是他的堂侄孫,自幼蒙他傳授忍術。

鶴野天生性閒野,常常獨自乘鶴遨遊四海,不喜在族中常住。故而他只將鶴紫雲與鶴青雲二人的忍術傳授完全,其他人的忍術則由鶴紫雲代師傳授,族中事務也逐漸交由鶴紫雲代為打理,故而鶴紫雲在族中威望頗高,大家也均知他終會繼承族長之位。

後來鶴野天在天池偶遇清虛子,學會了伏火礬法,回來後便在此山洞中苦心鑽研,發明了雷蒺藜和霹靂針等火器。御鶴族忍者尋常除了施放鶴頂針與召喚雜類鳥雀之外,本無其他厲害的忍術與武器,此番有了這些火器,威力自是大增。鶴野天將火器制用方法傳與鶴紫雲等人,也只是想令御鶴族忍術繼續發揚光大而已,並不想以此參與世上紛爭。不想鶴紫雲卻不甘於隱居生活,一心想要建功立業,此番有了威力強大的火器助威,更想出山大顯身手,故而幾次勸說鶴野天,率領御鶴族忍者出山,卻都被鶴野天堅拒。鶴紫雲表面上雖然謹遵師命,誰料狼子野心,他暗中卻勾結北道漆族忍者,合謀暗算鶴野天。

兩年前春天一個夜晚,鶴野天乘鶴雲遊歸來,鶴紫雲與鶴青雲兄弟二人假意設宴為鶴野天接風,卻在酒中下毒。鶴野天身為行忍,忍術高出那兄弟二人甚多,縱然中毒,也可支撐片刻,不會立時被毒倒,那二人也懼怕他中毒後仍可出手,故而早約了漆族忍者漆無明、漆無亮二人做幫手。

漆氏兄弟躲在暗中見鶴野天吃了毒酒,立時施展「漆天術」。此術施出,無論白日還是黑夜,方圓百步之內,天黑如漆,日月火燭等一切光亮悉皆不顯,施術者自己卻能睹物如常。

鶴野天黑暗之中無從出手,也無法逃脫,片刻毒發,昏倒在地。鶴紫雲便割斷了他的手筋、腳筋,又以啞藥灌入他口中,將他囚禁在御鶴族忍者的閉關山洞——神仙洞中,令人日夜看守,不許任何人靠近。鶴紫雲隨後帶領御鶴族忍者投靠了目焱,御鶴族正式成為北道中的一邑,鶴紫雲為邑長。他又命三弟鶴祥雲娶了漆無明的妹妹、漆無亮的姐姐——漆北斗為妻,便是鶴靈芝說的那個「母夜叉」。之後鶴紫雲又被目焱派去黃巢身邊,與林言一同組建「控鶴」,他自己則做了控鶴副軍使。

起初,鶴紫雲尚按時供給鶴野天飲食,並常常到洞中探望鶴野天,揚揚得意地將自己的「成就」、族中「喜事」一一向鶴野天炫耀一番,故而鶴野天得以知曉自己遇害被囚之後諸事。半年前,鶴青雲忽然率人將鶴野天轉移到劍峰上的深坑之中,鶴野天從此不見天日。每隔一兩日,才有人從坑口投下一些乾糧、水果,令他不至於餓死。

聽完鶴野天所講,光波翼心中豁然明白,原來那鶴明所說,鶴祥雲的忍術多半學自鶴野天,其實是說另外一半忍術乃是學自鶴紫雲,而並非百典湖。如此看來,「御鶴族忍術傳承一度中斷,百典湖傳授御鶴族忍者忍術」一事,純屬子虛烏有的謊話。從那鶴青雲與風陸機比試忍術開始,直至自己追蹤御鶴族忍者到松州西南山中,見到百典湖向御鶴族忍者傳授忍術,皆是一場精心設計的大騙局!

光波翼默然無語,對「百典湖」抱有的最後一絲希望渺然破滅。

短短數月之間,養育自己成人的義父變成殺父仇人,一見鍾情的愛人誤解自己、不辭而別,千辛萬苦尋到的師父如今也已證實是個騙子。光波翼此時只覺落寞無奈,好似被一塊大石壓在胸口,卻無力推開。

鶴野天見光波翼眉頭緊鎖,便問他有何疑難。光波翼也不瞞他,將自己為了繼承家傳的追光術,到處尋找百典族傳人,後來通過御鶴族忍者尋到百典湖一事說了。

鶴野天聽罷,歎口氣說道:「小兄弟,看來這些孽障的確是與那個自稱百典湖的人設局騙你。首先,你說鶴青雲駕鶴與風陸機的風行術比試,最後卻不分勝負,可知鶴青雲必是故意慢飛,只為了讓風陸機相信他說的『御鶴族忍術一度中斷』的謊言。我御鶴族忍術從未中斷過,而且鶴青雲所乘灰鶴固然不濟,也可每個時辰飛行一千里,怎會贏不過風陸機?其次,你從翠海口子一直追蹤一名御鶴族弟子到松州西南山中,那自然也是他有意慢飛,好令你能夠追得上他。」

光波翼聞言訝道:「灰鶴飛行竟有如此神速?」

鶴野天道:「若是換成白鶴,飛得更快,每個時辰可飛一千二百里。若是丹頂仙鶴,每個時辰則可飛行一千六百里。」

光波翼驚詫不已,此時方明白,為何在建州城外,旋榮很快便乘鶴追上了自己。當下黯然問道:「前輩,您老今後有何打算?」

鶴野天微微一笑,道:「小兄弟,我知你心中,此刻必然失落已極。你若換作是我,眼下想要怎樣?」

光波翼略加思索,問道:「您是想找那些忤逆的弟子復仇嗎?」

鶴野天搖搖頭,說道:「復不復仇對我來說無關緊要,我現在只想重新騎上我的仙鶴,遨遊在九霄之上,沐浴霞光雲濤,俯瞰山川江海,豈不快哉!只可惜我這身皮囊殘缺老邁,已不中用了。」

光波翼問道:「前輩當真不恨那些害你之人嗎?」

鶴野天道:「我在那深坑之中已恨過了,可是後來轉念一想,縱然我出去將這些孽障全都殺掉、廢掉,又能如何?我過去所遭的罪並不會因此減少一分,今後所享的福更不會因此增加一分,只怕復仇之後唯有失落和不安而已。我只後悔,當初不該貪戀那伏火礬法的威力,研製成火器傳與族人。如今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他們。」

光波翼道:「前輩胸懷如此廣大,實在令晚輩汗顏。人人皆知以德報怨之理,只是事關己身,能像前輩這般豁然者,萬中無一。」

鶴野天又道:「有一件事,已藏在我心中多年,今日想要說與你聽。」說罷看了看水碗,光波翼忙倒了碗水,餵他喝下。

鶴野天以低啞的氣聲繼續說道:「四十多年前,我叔父是御鶴族族長,他自覺老邁,想要將族長的位子傳給後輩。當時我和堂弟鶴鋒是晚輩中忍術最為出類拔萃者,叔父一時拿不定主意該傳位給誰。我本是喜好閒散之人,並無意於族長之位,鶴鋒心中卻將我當作對頭敵手看待。有一日他來尋我,提出要與我比試御鶴術,並說輸者應主動放棄族長之位。起初我並未答應,他便說些刺耳的言語來激我,我被他惹惱,便答應同他比試。我二人便偷偷乘鶴飛出,先後比試飛行快慢、負重、御鶴數量、召喚術等,皆是不分上下。」

光波翼插問道:「御鶴數量與召喚術卻是如何比法?」

鶴野天道:「御鶴族忍者隨忍術修為不同,可同時駕御不同數量之鶴兒,最初只能駕御一鶴,逐漸便可駕御兩鶴、三鶴、七鶴、十鶴乃至數十、上百隻鶴等。隨著忍術不斷提高,不但駕御飛鶴的數量慢慢增多,遙控之里程亦逐漸增加。最初只能騎坐在鶴背上駕御之,漸漸便可遙控飛鶴,令飛鶴負載他人或物品,遙控里程從數里到數千里不等,令飛鶴負載之重量亦不等。」

光波翼心道:「原來旋榮便是乘坐御鶴族忍者遙控的飛鶴追上我的。」

鶴野天續道:「召喚術乃是依照忍術高低,可召喚不同品類之鶴。初級者只能召喚尋常灰鶴,繼之可召喚白鶴,再之可召喚丹頂仙鶴。相傳我的祖先,最初的御鶴忍者,晚年召喚來一隻黃鶴,乘之騰空而去,不知所終。」

光波翼又問道:「前輩那時所乘是哪一種鶴呢?」

鶴野天道:「那時我與鶴鋒皆駕白鶴,其實我並未使出全力與他比試,他見無法贏我,便施術來爭搶控制我的白鶴。我不留神被他搶了先機,險些從鶴背上摔下,一時怒火中燒,便極力施術與之相抗,終究勝他一籌,控制了他的白鶴,讓那白鶴載著他在天上翻來覆去,不想他一個閃失,從天上摔落下來,竟摔死了。」

說到此處,鶴野天長歎一聲,滿面愧疚之色,隨又說道:「我雖是無心,但畢竟失手殺了堂弟,心中又悔又懼,不敢將此事告人,只得掩埋了鶴鋒,偷偷回到翠海。大家都不知鶴鋒為何突然失蹤,到處尋找,終未找到。叔父便只好將族長之位傳我,我心中有愧,堅辭不受,半夜乘鶴飛走,到別處山中隱居起來。兩年後我回到翠海,叔父卻已經過世了,臨終時仍囑咐族人,要我回來繼承族長之位,他老人家既已亡故,我無法再違拗其意,只得做了族長。」

鶴野天閉目片刻,又睜眼說道:「你道那鶴鋒是誰?他便是鶴紫雲的親祖父。我做了族長之後,一直於心不安,想要日後將族長之位傳與鶴鋒的兒子鶴虹,誰料這鶴虹委實不爭氣,忍術不精,人緣也不好,族中上下沒有一個人服他,而且他不到五十歲便過世了。我只好將希望寄托在他幾個兒子身上,將忍術悉心傳給鶴紫雲與鶴青雲,又讓鶴紫雲代我向族中子弟傳授忍術,這並非是我偷懶好閒,而是希望藉此培養鶴紫雲在族中的聲望,好令他得以順利繼承族長之位。」

光波翼憤然道:「前輩既是無心害死堂弟鶴鋒,又是他挑釁暗算在先,也可說是他咎由自取。況且前輩這些年來一直苦心培養鶴鋒的後人,也算對得起他。鶴紫雲兄弟如此對待前輩,當真罪不可赦。」

鶴野天笑著搖搖頭道:「鶴鋒固然有錯,他已為之付出代價。當年我因一念嗔恨之心,害他一命,今日報在他子孫手裡,也算罪有應得。可見因果不差,報應不爽,各人所作,各人自受。今日我雖身體殘廢,老命不久,幾十年的愧悔之心卻終於釋然。至於鶴紫雲兄弟所造下的惡業,自有他的因果,我何必再同他冤恨相報,糾纏不清呢?眼下,我尚有一個心願未了,若能滿願,死而無憾了!」

光波翼忙問是何心願。

鶴野天道:「我雖不恨鶴紫雲兄弟,只可惜這幾人心術不正,將族人引入歧途,將來只怕非但我御鶴族忍術果真會中斷傳承,便是我御鶴族的血脈也有覆滅之憂啊!我見小兄弟年紀輕輕,俠肝義膽,況且忍術造詣非凡,實乃萬里挑一的天資。老朽有個不情之請,想將御鶴族忍術盡數傳給你,還望你不要拒絕。」

光波翼懍然道:「前輩忍術精妙,自然令人艷羨,不過晚輩並非御鶴族人,如何敢領受御鶴族忍術?」

鶴野天道:「御鶴族忍術並非血統傳承,任何人皆可修成,此乃其一。其二,所謂術者,不過為人所用之物,唯獨忍術之力常有驚天動地之處,故而更應為有德者居之。否則如鶴紫雲等人便是前例,縱屬御鶴族人又如何?也只能敗壞家族、助紂為虐罷了。所以還請小兄弟不要推辭了。」

光波翼點了點頭,當下便跪在鶴野天面前,恭恭敬敬行了拜師之禮。鶴野天大為高興,說道:「我與你情投意合,實在想做個忘年之交,不過為尊重法故,也只得受你此禮了。」

二人便在這山洞中住下,鶴野天每日白天傳授光波翼御鶴族忍術,夜晚常與他說些故事舊情。鶴野天年近九旬,從前駕鶴四處雲遊,無所不到,閱歷甚豐,令光波翼大開眼界。

光波翼趁機詢問鶴野天,當年為何率領族人隱居不出。鶴野天說道:「我活了這把年紀,雖不敢說有何見識,世事卻是經歷得多了。會昌三年,武宗崇尚道教,聽信道士趙歸真等人讒言,大肆毀寺滅佛,殺害僧尼,並欲以忍者做其施暴之耳目、爪牙。忍者本是師出佛門,自然不肯做那欺師滅祖、助紂為虐之事。當時各族忍者之中,有一人被尊為『聖忍者』,據說他精諳一切忍術,任運施為,通神入聖。」

光波翼插道:「可即是『阿尊者』?」

鶴野天點頭道:「正是。他老人家本已退隱,那時卻進宮面君陳辭,請求武宗回心轉意,放棄毀佛。不想那趙歸真曾遭過京師諸僧誚謗,常因此痛切心骨,故而極力排毀釋氏,言佛教本非中國之教,蠹耗生靈,盡宜除去。並污蔑忍者乃佛門餘孽,宜一併除之。武宗心意遂決,當場便令阿尊者伏法自盡,並說忍者若是忠君者,自當君命臣死而臣不得不死,忍者若不忠君,更當誅滅九族。阿尊者無奈,唯有長歎一聲,忽然便從武宗眼前消失。武宗反而更加認為忍者乃屬妖孽不祥之人,令趙歸真等設法除滅忍者。各族忍者因此心寒,紛紛逃亡,從此隱沒山林不出。直至懿宗皇帝即位,方將各族忍者重新召回。」

光波翼道:「弟子也曾聽聞過此事。」

鶴野天又道:「朝廷之事即是如此,我輩世代拼以性命助其安邦定國,任其招來呼去,忠心耿耿,不辭勞苦。當國者卻僅以一人喜好之變,便輕言殺剮,全然不念恩義。今日朝廷回心轉意,召我等回去,明日又可改變心思,要我等腦袋。我何苦帶著族人去投那火坑?」

光波翼問道:「當年非空大師教授忍法,不正是令我等報效朝廷、安邦定國嗎?」

鶴野天道:「一時有一時之因緣。那時朝廷危機雖重,氣運未盡,非空大師乃是憐憫蒼生之苦,令忍者迅速助國平叛,讓百姓恢復生息。如今朝政日漸腐朽,天災起於人禍。我等若是幫助朝廷,則只能助其苛政,延其將死之命而已。環視天下亂起群雄,其中亦無一人是真心為民的真英雄,不過是為了一己之私,聚眾滋事之徒。其麾下之師,也不過是殺人越貨的強盜罷了。我輩秉承慈悲之教,又怎會助紂為虐?當今既非聖人治世之時,又非英雄救世之日,哪有我輩出山之由呢?」

光波翼叫了聲「師父」,不知該如何答對鶴野天,鶴野天卻搖頭笑道:「這只是我個人之見,也無法勉強別人接受,鶴紫雲最終還不是帶著族人出山去了?我也落得個如此下場。天意難違啊。」

光波翼沉默片刻,說道:「待弟子將御鶴術修成,可帶您前往藥師谷,請藥師族忍者為您老人家醫治手腳。藥師族醫術通神,定然可以令師父恢復如初。」

鶴野天卻道:「我這把老骨頭早該埋在那深坑之中,只剩下一口氣,便是希望能等到你這般人物,總算老天眷顧,遂了我的心願,我也該瞑目了。哪裡還敢奢求治好手腳,重新遊戲人間?」說罷,沉默半晌,若有所思,隨即緩緩吟道:

一天雲濤半日紅,翠山藍水高下平。才游東海蓬萊島,又見北嶺雪頭峰。

吟罷,鶴野天默然凝望洞外虛空,彷彿在追憶往日御鶴翱翔的逍遙時光,眼角中不覺滲下一滴淚珠,緩緩流過他那張老臉上的道道深溝,輕輕滑落到衣襟上。

光波翼忍術本不在鶴野天之下,只過了十餘日,便已能駕乘灰鶴飛行。他這才發現,原來依照鶴野天傳授之法,坐上鶴背之後,果然便好像被那鶴背吸住一般,並不會滑脫。當年,那鶴鋒想必是只顧著與鶴野天爭搶控制白鶴,加之白鶴在空中翻轉飛行,故而鶴鋒一時大意,方從鶴背上摔下。

再過半月,光波翼已可召喚、駕御白鶴。又過了月餘,光波翼竟已召喚來丹頂仙鶴,乘之飛空。

鶴野天見光波翼不負己望,很快便修成御鶴術,大感欣慰,對光波翼說道:「如今你已修成御鶴術,我再無牽掛了。還有最後一個小小心願,希望你幫我達成。」

光波翼說道:「師父請講,弟子一定照辦。」

鶴野天道:「我還想再乘鶴上天遨遊一番。」

光波翼立即點頭答應,當下便要去召喚仙鶴,卻被鶴野天止住,道:「不急,明日一早咱們再去。」光波翼便出去採辦了一張無腿的矮背靠椅及一些繩索,以備明日令鶴野天可靠坐在鶴背上。

當晚,鶴野天讓光波翼仔細思維,將修習和施展御鶴術時遇到的疑問一一問明,自己分別予以詳細解答。他又主動將御鶴族的一些秘密告知給光波翼,特別提到御鶴族中有一秘術,名曰「鶴變」,修成此術,可化鶴而飛,不需再駕御飛鶴,而且依照忍術成就大小不同,可化作不同種類的鶴兒。

只是欲修此術,必須打通體內兩條特殊氣脈,常人極難做到,故而御鶴族中罕有人能修煉此術,其祖先只得將鶴變術修煉之法藏於隱秘之處,留待將來有緣者得之。

二人徹夜未眠,翌日清晨,光波翼喚來兩隻仙鶴,將鶴野天抱到一隻縛了靠椅的鶴背上,自己則乘著另外一隻,雙鶴齊飛。

前段日子,光波翼自己駕鶴並未飛得很高很遠,此番應鶴野天要求,正好一同飛個痛快。

振翮高飛,耳畔風聲嘯嘯,腳下白浪滾滾,雲海中露出半輪紅日,正是鶴野天所欲重溫之景色。

到了無雲的晴空,只見地面上山川湖野,色彩斑駁,好似潑染的畫屏一般。州城村邑,渺如斗釜,一瞥之內,不知有多少眾生於中喧鬧生息。當真是:

湖水如一唾,人比螻蟻小。不羨萬乘國,只緣此心高。

任寒風透過胸背,光波翼只覺得自己似乎已融入這太虛之中,人世間的一切都如此渺小無意。

「這便是多少人為之爭奪、多少人為之謀算、多少人以之為家國、多少人於中生生死死的大唐江山嗎?」光波翼忽然之間體會到鶴野天的心境,知他為何要隱居山林,又為何願意放棄復仇了。

飛到東海,光波翼怕鶴野天飛行太久,抵不住風寒,想讓他降下去歇息一會兒,誰料呼喚數聲也無回應。光波翼忙飛到側前方,回望鶴野天,卻見他頭部輕垂,身姿鬆軟,竟已溘然長逝於天上。

光波翼一時悲從中來,百感交集,眼淚簌簌而下,卻不忍打擾這位老人,只得御著那兩隻鶴兒繼續高飛,一直向東,穿過茫茫雲海,飛過滾滾紅塵……

埋葬了鶴野天,光波翼在那山洞中又住了幾日,始終無法排遣寂寞沮喪之情,常常乘鶴隨意遊蕩。有時飛到極高處,在天上呆想心事。

百典湖既是騙子,便難怪他授予花粉邪術與毒藥,只是他既然與目焱交好,為何卻要陷害目焱心愛的女弟子?之前他極力稱讚黃巢,勸我投靠於他,莫非這百典湖是黃巢的手下?他既然與御鶴族忍者合謀騙我,莫非目焱也知曉這騙局?百典湖原本要挾我一同造反,否則便拒絕傳授我忍術,之後為何又要假意傳授我忍術?

念及於此,光波翼忽然想到,百典湖傳授自己忍術之時,每次只是令自己回想往事,他在一旁靜坐,卻總能知道自己何時回想完畢。之前他也總能猜到自己心中所想,莫非他擅長通心術?光波翼忽又想到沐如雪被人誘騙至山中之事,那隱身之人正是身兼通心術與隱身術,目的卻是為了幫助御鶴族忍者雪恥,莫非那人便是百典湖?不過如果百典湖精通那兩種忍術,自然也是一名忍者,應當不會是黃巢手下,莫非又是被目焱搜尋出來的隱居忍者?

再者,百典湖為何要令我回想往事?難道他是在一旁窺探我的記憶?此後,我與花粉先後去了通州、長安,蓂莢忽然對我起疑,此事會不會與百典湖有關?可是他為何要拆散我與蓂莢呢?

念及在長安城中,自己一面要照顧花粉,一面又要顧及蓂莢,光波翼驀地驚覺,莫非百典湖是想讓花粉迷惑住自己,故而一面騙花粉服食媚藥、修煉媚術,一面設計逼迫蓂莢離開自己?

花粉自從修習媚術之後,不斷顯出淫媚之態,及至到了秦山腳下,便再也無力自控,若非自己定力過人,只怕早與花粉苟合一處,難以自拔了。藥師信曾說過,花粉變成狐媚之體後,凡與之相交者,必為之所惑,纏綿床枕,難離寸步,而花粉修成狐媚術之後,卻可將淫媚之氣收放自如。如此看來,百典湖是想借花粉之身控制自己。

若果真如此,便順理成章了。光波翼在心中又將此事的前因後果理順一番:

目焱尋訪到隱居的忍者「百典湖」,倚重他的通心術與隱身術,與之合謀設下騙局,先由御鶴族忍者鶴青雲出馬,故意招搖過市,令風陸機見到他,然後借與風陸機比試忍術之機,假說御鶴族忍術傳承中斷,由「百典湖」重新為御鶴族忍者傳授忍術,以此將「百典湖」的線索透露給光波翼,令他前往尋找「百典湖」。之後,御鶴族忍者每隔七日便從翠海飛到松州西南山中,以便於光波翼跟蹤察訪。「百典湖」自然也是每隔七日便在那山中等候光波翼前來上鉤。因「百典湖」擅於通心術,是以在與光波翼交談之時,每每皆能洞悉其心中所想,加之「百典湖」口才頗佳,故而能令光波翼對其頗為欽服。

不料,光波翼突然趕去杭州救人,中斷了與「百典湖」的聯繫,直到三個月後才又去松州見他。其間,光波翼又幫助朝廷奪回了越州,打斷了「百典湖」勸光波翼入伙的計劃,他便又生新計。他一早探知光波翼行蹤,適時令目焱派出一直暗戀光波翼的女弟子花粉,又演出一幕好戲,將不知情的花粉也帶入局中,一面傳授花粉媚術、媚毒,一面窺探光波翼的記憶,得知光波翼心中已深愛蓂莢,故而設計逼走蓂莢,好讓光波翼投入花粉懷抱。二人若非無意中遇到藥師信,識破花粉身上的狐媚毒術,「百典湖」定然已等候在羅剎谷中,另有詭計,令花粉與光波翼結合。那時,他與目焱便可大功告成,將光波翼掌控在手心之中了。

如此一來,雖然說通了許多事情,卻有一個要緊問題未明。那便是為何目焱與「百典湖」如此大費周章,甚至不惜令目焱心愛的弟子花粉變成狐媚女,來勸誘自己入伙?是目焱愛才,想將自己收用?還是念著與父親的舊情,想讓自己留在他身邊?似乎都說不通!此二者似乎都不應令目焱如此費心。或許,目焱是看中了自己深得皇上器重,想拿自己大做文章?

百思不得其解,光波翼心道:「眼下還只是猜測,看來要先去尋到幾個關鍵人物確認才是。」

打定主意,光波翼故意喚來一隻灰鶴,自己化作鶴明的模樣,乘鶴飛往翠海。

尋常御鶴族忍者皆各自豢養一鶴,常為坐騎,以免駕御飛行時會有生疏之感,不能盡隨心意。以至於時日久後,人鶴之間便有了感情,愈加難以棄捨。鶴紫雲與鶴青雲二人本已有能力駕御白鶴,卻皆因不捨得拋棄自己的老夥伴,故而仍御灰鶴。

光波翼卻是天生奇才,加之忍術造詣本已甚高,故而並不特別選養鶴兒,每次需要騎乘時,隨意召喚一鶴便可。得鶴野天精心指點後,更能隨心所欲召喚、駕御不同品種、體形、資質的鶴兒,絲毫無有生疏、阻滯之感。

光波翼特意從東南方飛入翠海,此時已是四月天氣,翠海中景色與前大不相同。飛過劍峰,回望北面峭壁,只見一股泉水從半壁湧出,沿山巖瀉下成瀑,好似一條白練掛於山腰。

劍峰以南的鶴舞湖,前番見過的那一大片冰面,如今已成了碧藍相間的湖水,湖面散鋪著片片草甸,五顏六色。湖畔淺灘綠草如茵,四周山坡上花繁林茂,將這寂靜山谷裝點得溫馨華美。

光波翼無心四下欣賞美景,降落在鶴舞湖東岸御鶴族忍者的房舍前,大搖大擺地走上前去。

誰知到得一戶門前,卻見房門已上鎖,連續數間房舍皆是如此。光波翼索性將二三十座房屋均巡視一遍,竟然家家鎖門,並無一個人影。

光波翼擇了一座最為寬大的房屋,破門而入,只見屋內傢俱陳設尚在,一切細軟之物卻已悉數不見,顯然房屋主人已搬離此處。

光波翼又察看了幾間房屋,情況皆是一般。

「莫非他們見鶴野天獲救,心中懼怕,故而已搬離翠海了嗎?」光波翼想罷,又乘鶴向東飛到小瑤池,鐵幕志察訪翠海時也曾途經這裡,御鶴族女忍者婚嫁之前皆居住於此。

不出所料,小瑤池也與鶴舞湖一樣,都已沒有了人蹤,只是房內尚能隱隱嗅到脂粉的香味。

光波翼飛回劍峰,尋到那深坑,卻見深坑居然已被填埋,那塊如劍峰一般模樣的大石也已被炸碎,填入坑中。看來鶴祥雲被投入坑中之事令御鶴族忍者心有餘悸,故而填埋了此坑。

光波翼駕鶴在翠海上空盤旋了兩周,確認翠海中果然已無人跡,便收了變身術,飛到最初囚禁鶴野天的山洞——神仙洞前。神仙洞有內外兩洞,外面一洞緊臨峭壁,洞口縮進崖壁兩尺,在崖壁上形成一個小平台,便是鐵幕志吸附在崖壁上探頭偷看時,被御鶴族忍者發現之處。內洞與外洞相接,洞門設計、打造得極為精巧,外人幾乎看不出洞壁上尚有一門。

按照鶴野天所教,光波翼來到外面山洞最深處,距離內洞洞門一尺遠處,在右側洞壁偏上方摸到一個碗口大的小洞,形狀並不規則。光波翼伸手進去,在一尺深處探到一個凸起的石鈕,向右旋轉石鈕,內洞洞門緩緩升起。

光波翼點燃一支事先備好的火把,進到內洞,只見裡面分成三個小洞,共同構成三葉形狀,每個小洞皆與外洞大小相仿。洞內尚存一些坐墊與臥具。

光波翼徑直走到左側小洞的盡頭,藉著火光在洞壁上細細察看,果然在齊頭高處,尋到一塊方形石磚,那石磚與洞壁間的縫隙細如髮絲,一眼看去,完全便是一個完整的石壁,根本看不出有一塊石磚嵌在洞壁上。

石磚表面毫無下手拿捏處,光波翼右手手掌貼住石磚,以脈氣吸附,將石磚抽出,伸手探入磚洞,取出一個五寸長的小銅盒。打開銅盒,裡面是一張捲好的白絹,展開一看,正是鶴變術的修法。鶴野天擔心秘術落入鶴紫雲等人手中,故而囑咐光波翼將其取出。

出了神仙洞,光波翼乘鶴向長安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