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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庭院空空絕君意,雪野茫茫焚妾心

光波翼整夜未眠,次日一早便到蓂莢房前,有心進去探看,又不敢貿然打擾。鐵幕志已打點好行裝,準備啟程,亦欲向蓂莢姐妹二人辭行,來到院中,見光波翼正獨自徘徊,遂上前詢問。

光波翼說道:「蓂莢和南山尚未起身,兄長不必等她二人,這便上路吧,我送兄長出門。」說罷與鐵幕志一同步出院門,走出一段路後,方輕聲問道:「兄長,自我走後可曾有事發生?」

鐵幕志搖頭道:「並無什麼特別之事。」

光波翼又問:「那姐妹二人近來可有什麼異常之處嗎?」

鐵幕志想了想,說道:「倒也談不上異常,不過八九日前,南院鄰家幾位婦人蹴鞠時,不慎將綵球踢到咱們院中,她家婢女上門來尋,不想她們卻是會稽人,兩位姑娘見是同鄉,便請她家女主人過來敘話。從那之後,蓂莢姑娘便好似有些悶悶不樂,卻也不甚明顯,或許只是……只是思念賢弟而已。」

光波翼又問道:「兄長可曾聽到她們說些什麼?」

鐵幕志茫然道:「她們說的都是吳越話,我一句也聽不懂。」

「這家鄰人一直便在此居住嗎?」光波翼追問道。

「我們最初搬進來時,我曾以寶鏡術觀察過,南院只有一位老者,似乎是守院的老家丁,每日唯有灑掃院舍而已,卻未曾留意何時便住進了這些人。那女主人乃是一位二三十歲的婦人,帶著兩名婢女和一名小童。」

光波翼心中略感蹊蹺,又問道:「與那鄰人交談之後,姐妹二人可曾對兄長說過什麼?」

鐵幕志回道:「你這一問,我倒想起來了,那日吃飯時,蓂莢姑娘忽然開口問我,那黃巢造反究竟對是不對?我說當然不對。她又問我,男兒丈夫最看重的是什麼?我一時也不知該作何回答,便說各人所求不同,很難一概而論。她便問我,獨孤公子的志向又是什麼呢?我只得推說不知,她便不再問了。」

光波翼越聽越覺奇怪,好端端的怎麼問起這些無來由的話?看來須要仔細查問個明白了。唉!近來怎的好似掉進了謎坑一般,舊波未平,新波又起,怪事接踵而來,真有些令人吃不消了。

兄弟二人又道了些辭別的話,鐵幕志便向北啟程而去。

送走了鐵幕志,光波翼回到院中,又等候了半晌,見蓂莢的房門依舊緊閉,便喚出小蘿來詢問。小蘿回說,昨晚前半宿蓂莢嘔吐了兩次,之後便由南山陪著她入睡了。

光波翼聽得心疼,又問小蘿有關南院鄰居之事,小蘿答說自己與那鄰家並無往來,只聽說她們是會稽某位將軍的家眷。

光波翼又問小蘿道:「昨日你與紀祥可曾出過門?」

小蘿回道:「紀祥昨日早起曾出去買菜,我與兩位小姐整日在家,未曾出過院門一步。」

光波翼忙問紀祥去哪裡買菜,幾時回來的。

小蘿答道:「便是從這裡向西不遠處的通濟坊、通善坊之間,早起時便有賣新鮮果菜的挑販兒,過了卯時便沒有了。紀祥也只去了一會兒便回來了。」

光波翼心中盤算,自己與花粉應是辰時之後進的安化門,距離那菜市還有四個街坊,時辰、地點皆與紀祥的行蹤不合,該不會是他見到了自己與花粉進城。何況花粉坐在車中,更不應被外人瞧見。不知蓂莢究竟為何誤認為自己有了新歡呢?

未能問出個所以然來,光波翼自是無奈,見天色已不早,也該去照看照看花粉了,便出門向玉蕊客棧走去,一路上仍在琢磨蓂莢何以誤會自己。

客棧中,花粉早盼得光波翼心焦,見他到來,頓時喜笑顏開,嬌問光波翼為何遲遲才來,昨夜去了哪裡歇息。

光波翼胡亂搪塞她幾句,又問她現下感覺如何。

花粉說道:「昨夜哥哥不在,我便一直靜坐,誰想早上兩腿便如木頭一般,幾乎沒了知覺,好容易才將腿散開下座。若不是百典伯伯事先告知會有兩腿無力的反應,我定會以為自己變成殘廢之人了。」

光波翼皺眉道:「雖說百典師父說起過,不過眼下你的反應已超乎預想,終究有些令人擔心。我看還是盡快帶你趕回羅剎谷去,尋到師父問個清楚,方能令人安心。」

花粉笑望著光波翼道:「哥哥對我真好,那我們何時動身回羅剎谷?」

光波翼不敢看她眼睛,低眉回道:「再容我一陣,我會盡快將事情處理妥當。」

花粉「嗯」了一聲,叫道:「哥哥……」後面的話忽然止住不說。

光波翼看她一眼,發現她竟然臉色緋紅,似乎極為害羞,以為她又是動了女孩兒家的心思,便說道:「我去為你叫些早點來。」

不想花粉又叫道:「哥哥……我想……」話到口邊又再語塞。

光波翼見她雙手緊按於兩腿間,不停地搓著手指,忽然明白過來,問道:「花粉,你是想要……」

花粉微微點了下頭,臉色更紅了。

光波翼忙出門去向小二要來木馬子,將花粉抱起,讓她坐在木馬子上面,自己則去門外等候。過了半晌,聽見花粉叫他,又進門將她抱回榻上。花粉羞得將頭緊貼在光波翼胸前,一句話也說不出,兩手卻緊緊抱住光波翼不放。

光波翼無法將她放下,叫了聲:「花粉。」花粉這才回過神來,鬆開手,坐回榻上。

光波翼收拾好木馬子,又去為她叫了早點、茶水,又讓店小二去外面雇來一位婦人,暫時照看花粉,免得她再有緩急時身邊無人。安排妥當,已是巳時將過。光波翼心中惦記著蓂莢,忙匆匆趕回曲池坊去。

進到院中,卻是靜悄悄的,毫無人息。光波翼忙去蓂莢門前察看,聽得屋內已無人。又去其他房間,亦皆無人。便一一推開門來看,只見屋內陳設未動,衣服細軟卻已不見。

光波翼心中一驚,蓂莢等人該不會不辭而別了吧?忙又去到各個房間細看一番,最後卻見自己房內榻上放著一封書信。展開來看,只見上書一詩道:

向來曾不解,一夫夜闖關。賊死復更生,恐君難自圓。嘗期報國兒,翻做負心漢。眼拙難恨人,命薄怎怨天?君向長安北,妾向長安南。原來陌路人,從此各長安。

光波翼頓如冰水澆頭,原來這是蓂莢留給自己的絕交信,她已出長安城向南去了!只是不明這詩中前面幾句所指何意?何謂「賊死復更生,恐君難自圓」?轉念一想,蓂莢一行四人,必是剛剛雇了馬車,從距此最近的啟夏門出城,此時未能走遠。當下奔出院門,逕向城南追去。

出了啟夏門,一路向南奔走,此時顧不得迴避行人,光波翼展開身法,疾速而行。路上行人偶遇,還以為自己眼花,不知何物從身邊飛過。

光波翼何等神速,不多時便追出數十里,終於看見一輛馬車向南飛馳,忙趕上前,躍上馬車,將車攔下。

趕車人嚇了一跳,問道:「這位公子是來取信的嗎?」

光波翼掀開車簾,見車內空空,並無一人,便問那趕車人:「取什麼信?」

趕車人道:「適才城中有位小姐雇了我的車,還交給我一封信,讓我趕著車盡快向南跑,還說自會有一位俊俏公子前來攔車取信,想必便是公子您了吧?」

光波翼見車內並無蓂莢,心已涼了大半,忙向趕車人索過那封信,讀到:

堯帝庭前草,奚忍作茅菅?既為負心人,何必見此箋?

意為:「你為何忍心將我這神聖的仙草當作野草一般隨意拋棄,而不知珍惜?既然你已做了負心之人,又何必趕來追我,而得以見到我這信箋?」

(按:「蓂莢」本為帝堯時生於帝庭的一種瑞草,每月從初一至十五,日結一莢;十六至月終,則日落一莢。逢小月最後一日(二十九日),則一莢焦而不落。所以從莢數多少,便可知曉是何日。帝堯奇之,名之為「蓂莢」,又名「歷莢」。)

光波翼讀罷待在那裡,半晌不動,只聽那趕車人說道:「我還以為公子會迎面攔車呢,早知您從後面追來,我又何必跑那麼急?回去還要多走些路程。」說罷將馬車掉過頭來,忽然訝道:「哎?公子,您快別發呆了,您的馬呢?是不是跑丟了?」原來趕車人以為光波翼是騎著馬從後面追來的。

光波翼無心睬他,默默轉身回城,未曾想到蓂莢是在戲弄自己,看來她已決意要離自己而去了。那趕車人兀自在身後喊道:「公子,要不要我捎你一程啊?」

心中空空蕩蕩,光波翼散步而行,兩條腿也如失了知覺一般,任其自行挪動。走了蓂莢,怎的卻比得知義父是自己的殺父仇人還要失落千百倍!

光波翼只覺眼無所見,耳無所聞,不知走了多久,恍恍惚惚進了城,一雙腿將他帶入那無人的空院之中。

坐在廳中桌前,昨夜的筵席彷彿依然未散,似乎仍能看見蓂莢正在痛飲那千古傷心之物。只是昨夜的心痛已化為今日的冰寒,連那點想要辯白的熱氣也散盡了。

光波翼僵凍在那裡,轉眼便已天黑,轉眼又已天明。忽然院外馬蹄聲響,光波翼猛然驚醒,忙奔出門去,心中只盼著是蓂莢回來了。

出門卻見不過是一輛馬車從門前經過,緩緩向北而去。光波翼大失所望,忽又念道:「總不能就這樣讓蓂莢不明不白地走了,我須去隔壁鄰家查個清楚,或許能查到些頭緒。」

身隨念動,念頭甫落,光波翼已到了南鄰院門前,敲了半晌門,卻無人應答。

光波翼顧不得禮數,飛身縱入院內,卻見那院子亦是空空蕩蕩,並無人蹤。各個房間察看一番,亦不似有人居住的模樣,卻也無甚灰塵,看來居者離去並未太久。

光波翼心中愈加起疑,便急奔到馮記茶鋪,請谷逢道幫忙打聽那南鄰主人的底細。

谷逢道久居長安,眼線眾多,打探消息正是拿手好戲,當下應承下來。便請光波翼在茶鋪中稍坐,吩咐一個夥計出門去了。

大約過了大半個時辰,夥計回來稟告谷逢道,已經打聽到了,那院落的主人乃是城中一位於姓米商,家住永寧坊。

光波翼忙問,可否與那於掌櫃相見?夥計回說,想見隨時可見。

光波翼便向谷逢道稱了謝,讓那夥計引路,去永寧坊見於掌櫃。

夥計引著光波翼徑奔東市,光波翼問那夥計為何不去永寧坊,夥計答說:「於掌櫃的米店在東市,現下他應在店中。」

到了東市一家米店門外,果然見到於掌櫃在店中,乃是一位四五十歲的和藹胖子。那夥計指給光波翼之後,卻不進門,向光波翼告辭後返回茶鋪去了。

光波翼進門與於掌櫃見禮之後說道:「在下初來長安,正在尋覓落腳之處,看中了您曲池坊那套宅院,想要租下,不知於掌櫃意下如何?」

於掌櫃呵呵一笑道:「哎呀,這位公子爺,實在不巧,您來晚一步,那套院子剛剛租給了別人。」

光波翼忙問:「何時租出的?」

於掌櫃道:「大概十日前。」

光波翼怪道:「在下曾去看過那院子兩次,院中並無人居住呀。」

於掌櫃聞言訝道:「哦?不會吧?那房客當初租房之時頗為急切,出的價錢也蠻高,說是用來安置遠來的家眷呀。」

光波翼又問道:「掌櫃的可知那人姓名?相貌如何,是哪裡人士?」

於掌櫃嘿嘿笑道:「公子爺怎麼像是問案一般,房子既然已租出去了,還是請公子爺另尋一處宅院吧。」

光波翼冷笑一聲,將於掌櫃拉到一旁,低聲道:「實不相瞞,在下奉命追查一夥飛賊,這伙賊人膽大包天,竟然偷了宮裡的寶貝。我懷疑便是他們租了你的宅子。你若將所知情事細細告訴我,或可免了你通賊窩贓之罪。否則,請恕在下無禮,要請足下回刑部一敘了。」

於掌櫃聞言大驚,忙賠笑道:「哎呀大人,請恕小人有眼不識泰山,不知您是刑部的官爺。小人是個老老實實的生意人,哪會通賊窩贓啊?那房客租房時,臉上又沒寫著『賊』字,小人怎會知曉?您想問什麼,小人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還望大人原諒小人適才的無心之過。」這才詳細告訴光波翼那房客之事。

原來於掌櫃那套宅院,本是留待來年春夏之際,給他在外經商的弟弟回京來居住的。不想十日前,一位自稱劉繼長的中年男子,尋到於掌櫃,死活要租這套院落,說是攜家眷從江南趕來,眼下無處安身,看中了這院子臨江,多少有些家鄉親近之感。於掌櫃本想拒絕,那劉繼長卻願出三倍於市價的租金,並稱只在長安居留數月,絕不妨礙於掌櫃明年春夏用房。於掌櫃這才答應將宅院租給他。至於那人身世、來路,於掌櫃則一概不知,亦未見過他的家眷。

光波翼聽罷但覺其中必有蹊蹺,可惜並不能查知那房客多少底細,只得向於掌櫃告辭出門,那於掌櫃猶自忐忑,恭恭敬敬送光波翼出門時,尚不斷好言賠罪。

光波翼見一時半日也查不出頭緒來,眼下花粉的身體又著實令人擔憂,看來也只好先送花粉回羅剎谷,日後再圖慢慢察訪蓂莢的行蹤。只要尋到蓂莢,她肯與自己當面將話說清,便可真相大白了。唉!只恨自己前日晚上,既然已聽出蓂莢的弦外之音,何不立時便同她將話說明白?何必礙著鐵幕志與南山在場,以至於一誤再誤。如今再想要與她辯白也已不能了!

光波翼又回到曲池坊的宅院,想最後再察看一遍,卻見蓂莢與南山的房中均被拾掇得乾乾淨淨,連一絲寸縷也未留下。書房中亦是簡單整潔,筆、硯也未留下一支。

正要出門,光波翼忽見書案腳下的廢紙筒內有幾個揉成的紙團。光波翼俯身拾起,將紙團仔細展開,只見第一個紙團上寫著玄英先生方干作的一首詩:「趨世非身事,山中適性情。野花多異色,幽鳥少凡聲。樹影搜涼臥,苔光破碧行。閒尋採藥處,仙路漸分明。」字跡清而有力,秀而不俗,正是蓂莢所書。

再展開一紙團,紙上字跡已被塗抹了幾道墨痕,卻仍能清晰看出那兩行字是:「鳳歸銜瑞草,悠然見南山。卻笑……」其字雖不如蓂莢得法,卻也工整秀麗。詩雖未寫完,卻明顯能看出這必是南山寫來戲謔蓂莢的,被蓂莢看見後用墨劃了去。

光波翼看著這兩張墨跡,一時想見姐妹二人在這書房中寫字嬉鬧的情景,不覺心中又是一陣酸痛。南山那半首用來玩笑的打油詩,此時讀來卻覺淒楚不堪。正所謂:家家兒女芥子事,自古愁殺頂天人。

光波翼又展開剩下的幾個紙團,都是姐妹二人寫了一半的古今詩句,且多勾抹污損,並無特別之處,便又棄之筒中,將前面那兩張皺紙小心折好,揣入懷中。忽然想起百典湖牆上那半幅字來,不知自己是否會像那位尤君一般,藏著這張廢紙抱憾一生!心中愈加感傷起來。

看看這宅院再無可察、可看、可留、可戀之處,光波翼黯然出門,向玉蕊客棧走去。

一整日多未見光波翼,花粉早急得心燥肝焦,若非兩腿不能行走,必定跑出去四處尋他。今見光波翼面色慘白地回來,也顧不得那雇來的婦人在場,竟放聲哭了起來,邊哭邊道:「哥哥,你怎麼了?我還以為……還以為……」

那婦人見狀忙知趣地退出門去。

光波翼強裝一笑,說道:「沒什麼,我只是連夜奔波,去辦了件事,現下已辦妥當了,咱們即刻便可上路。」

花粉搖頭道:「一日一夜未見哥哥,你怎麼變得這般憔悴?莫非哥哥遇到什麼急難之事了嗎?我看哥哥還是在此稍稍調養兩日再走吧。我將心髓丸的劑量告訴哥哥,這長安城中定能抓到道地藥材,哥哥去配上兩劑,路上也好服用。」

光波翼不肯,花粉力爭不果,只得同意明早上路,卻堅持要光波翼午後去按方配藥才行。光波翼亦只好隨她。

路上行了十餘日,花粉雙腿霍然而愈,卻轉成了口苦、兩手時而攣縮、抽搐之症,常常因此打翻杯、碗,無法抓持物什。

光波翼一直悶悶不樂,做夢也想著蓂莢,不知她去了哪裡,如今怎樣了。蓂莢時而現在眼前對自己微笑,輕輕唱著那首蓮歌,時而又哀怨地望著自己,一碗接一碗地吃酒。當真是念伊在伊,夢寐難忘,以至於駕車之時,光波翼呆呆出神,任馬兒奔馳,好幾次險些走錯了岔路。

這晚,二人到了夏州(今陝西橫山縣西)境內的一座小村,投宿在一家簡陋的小客棧中。此地旅人無多,物產不豐,並無甚好吃的東西,加之光波翼與花粉皆不食葷腥,故而只能要了兩碗南瓜、白菜與饃饃燉成的「湯饃饃」。

湯饃饃擺到花粉面前,花粉卻搖頭道:「哥哥自己吃吧,我今晚不吃飯了。」

光波翼忙問她是否身體不適,花粉卻道:「我兩手越來越不聽使喚,眼下已拿不得筷子了,這晚飯不吃也罷,否則又要出醜。」

光波翼道:「你這手若是十日不好,便十日不吃飯嗎?難不成要將自己餓死?」

花粉「哼」了一聲,將頭扭到一邊,不去理會那碗湯饃饃。

光波翼看了看她手臂,見她攥著拳頭,小臂不住抽動,果然反應得比前更加厲害了。無奈之下只得說道:「不如我餵你吃如何?」

花粉忙將頭轉回來,笑著點頭「嗯」了一聲。

光波翼端起碗,一口饃、一口菜地喂花粉吃下,此時不得不看著花粉,卻見花粉的眼光比前又大不同。

常人的眼神乃是由心光映射而成,隨著當人所思所想不同而自然生出一種眼神來。而此時花粉眼中,一股嫵媚春色似乎已與一雙眼珠融為一體,魅惑之態自然流動。無論花粉思何事,說何話,做何舉動,皆無法減損眼中這股子魅惑之氣。其勢猛烈而不失柔美,其意濃郁而不乏嬌羞,令人不見則已,一見必定難以自拔,目不忍捨,心不忍忘,神馳意往,骨軟身酥,只盼著與她日日纏伴,夜夜良宵,一親芳澤,死而無憾。

光波翼一見之下,不禁怦然心動,霎時呆住,片刻之後,才驀地驚覺,忙將目光移開,暗自深吸一口氣,強壓住一股莫名衝動,心中仍如小鹿一般亂跳。

花粉見光波翼舉止奇怪,忙問他怎麼了。光波翼不便明說,只得裝作無事,繼續餵她吃飯,卻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目光壓低在花粉口鼻之下,不敢再稍稍看到她那雙眸子。

光波翼心中大為詫異,自己適才為何如此失態?那般奇特感覺強烈難忍,縱對蓂莢亦不曾生起過。明知自己對花粉毫無男女之情,為何卻被她那眼神如此深深吸引,竟至動了那般心思?若非素來修持忍術得法,定力過人,難料自己便會做出何樣舉動來。轉念一想,前幾日花粉兩腿不便之時,自己抱她上下馬車,還與她對視過,那時雖覺她眼神怪異,魅惑之色愈來愈濃,卻也未曾如這般勾魂攝魄,令人難以自拔。自己既非好色之徒,又非負心之輩,且有相當定力修為,竟難以抵擋花粉這一瞥之誘惑,莫非是花粉所習忍術之力所致?

花粉見光波翼半晌無語,若有所思,便問他在想些什麼。光波翼趁機問道:「花粉,你自從修習這忍術之後,除了那幾種不適感覺之外,可曾覺出有其他特別之處嗎?」

花粉兩頰微微一紅,羞道:「我不告訴哥哥。」

光波翼又道:「眼下師父不在身邊,我是擔心你修習不當,有走火入魔之虞。你再仔細回想回想,可否有過師父未曾說過的反應?」

花粉輕輕「嗯」了一聲,點了點頭。

「是什麼?」光波翼忙問道。

「我……我……」花粉猶豫片刻,終於含羞說道,「這只怕與修習忍術無關……我心中常常想念……哥哥。」後面聲音微如蚊蚋。

光波翼聞說亦是臉上一紅,心中卻道:「不知花粉所說的想念,是否便如我適才那般奇怪感覺,若是如此,只怕當真便與修習這忍術有關。」只不便再細細追問,心中更加疑惑不解。

吃完了一碗湯饃饃,花粉叫道:「哥哥,我還想再吃一碗。」

光波翼便又拿起一碗,說道:「適才你說不吃,如今卻吃個不停,看來這湯饃饃正對你胃口。」他哪裡知道,花粉並非愛吃這湯饃饃,卻是希望光波翼多喂自己一會兒,暗自偷享那幸福甜蜜之感。

一路上,花粉白日裡便在馬車上睡覺,夜間則盡量靜坐修煉,以圖盡快將身體的種種不適之感除去。如此又行走了四五日,二人已距黃河南岸不遠。

光波翼對花粉說道:「花粉,前面不遠便是黃河,過河後再走五十里左右便可進山了。三道忍者大都聚集在黃河北岸,此番去羅剎谷,我不想令三道忍者知曉,況且你又是北道之人,若讓三道忍者瞧見,只怕對你不利。可有其他隱秘小路通往谷中嗎?」

花粉答道:「我也是這般想,小路倒是有一條,只是須繞好大一個彎路,且儘是難走的山路,只能步行。」

光波翼問道:「眼下你的身體如何?能走山路嗎?」

花粉點頭道:「這些日子,每晚靜修,手掌已能伸開,小臂抽搐也減輕許多,或許再坐一夜便可消退了。要走那條小路,須從此向東走七八十里,到豐州的『鐵匠逃』,過河後再向北行六十里進山。」

(按:唐代豐州位於今內蒙古西部,所轄範圍大致相當於今巴彥淖爾盟和包頭市大部分地區,鄂爾多斯市北部和呼和浩特西北部的部分地區。這裡從戰國、秦、漢以來,中原王朝就相繼設置郡縣進行管理。東漢末,屢遭兵燹,「城邑皆空」。北周武帝時又在此設永豐鎮,隋開皇三年(583年)始置豐州,唐亦延續之。唐代豐州屬於關內道,貞觀四年(630年)設立豐州都督府,貞觀二十三年(649年)取消都督府。天寶元年(742年)改為九原郡,乾元元年(758年)恢復豐州,並設立天德軍、豐州都防禦使。

唐武德八年(625年)曾將泉州(今福州,州治在閩縣,轄閩縣、侯官、長樂、連江、長溪五縣)改名為豐州,置豐州都督府。貞觀元年(627年),又改豐州為泉州,增轄南安、莆田、龍溪三縣,屬嶺南道。此與上文中的豐州為同名異地。)

光波翼奇道:「鐵匠逃是個地名嗎?這名字好生奇怪。」

花粉釋道:「鐵匠逃是個小村子,相傳當年村中家家皆以打鐵為生,他們打造的鐵器件件都是精品,無論中原商客,還是西來的胡人,都爭相來這裡收購鐵器,漸漸這裡便成了黃河南岸一座頗為有名的鐵匠村。可是後來赫連勃勃做了大夏國王之後,他生性殘暴,召集天下巧匠為他打造神兵利器,打造出的弓箭若是不能射穿鎧甲,便會立即殺掉造弓箭的匠人,若是射穿了鎧甲,便會殺掉造鎧甲之人,故而雖然造出了千萬精兵利器,卻也殺掉了數千工匠。他聽說鐵匠村中有眾多能工巧匠,便命人前去抓捕,幸好村民事前得到了消息,一夜之間,全村人逃了個乾乾淨淨,這裡便成了一座廢墟,人們便稱呼這個地方作鐵匠逃。直到後來大夏亡國之後,才有人陸陸續續又回到這村中來居住,不過鐵匠逃的名字卻一直沿用未改。」

光波翼歎道:「自古暴虐百姓者,其國皆不可久。赫連勃勃徒有驚世的雄才偉姿,大夏卻不過存世二十餘載。這鐵匠逃著實是個好名字,尤警後世。」

(按:赫連勃勃(381—425年),原名劉勃勃,匈奴右賢王去卑之後,驍勇剽悍,善騎射,多智謀,稱雄漠北。初附後秦姚興,公元407年,反叛後秦,起兵自立,稱大單于、大夏天王,並改姓赫連氏,於407—425年在位。史載:(其)器識高爽,風骨魁奇,姚興睹之而醉心,宋祖聞之而動色。豈陰山之韞異氣,不然何以致斯乎!雖雄略過人,而凶殘未革,飾非拒諫,酷害朝臣,部內囂然,忠良捲舌。滅亡之禍,宜在厥身,猶及其嗣,非不幸也。)

當晚,二人便停在黃河南岸不遠的一個小村中歇息,花粉整夜靜修。次日上路,花粉兩手已能伸握自如,只是小臂偶爾還會抽搐。二人趕到鐵匠逃,渡過黃河後又行五六十里,便到了秦山腳下。

是時天色已晚,山腳下並無村落,光波翼卸下馬匹,讓花粉在車中歇息,希望她再靜修一夜,筋脈便可完全恢復,明早好攀上山去。自己亦在一旁尋了些乾草,鋪在平地上,靜坐運功御寒。

(按:秦山即呼和浩特西北的大青山,秦漢魏晉時稱「陰山」,隋唐稱「秦山」「大斤山」「青山」,遼、金、元時以「陰山」代稱,在《歸綏縣志》中又稱「祁連山」和「天山」。清代後逐漸稱作「大青山」。)

(又按:羅剎谷應在今包頭以西的「梅力更」一帶。)

當夜正值臘月十五,北風呼嘯凜冽,黃昏時便開始下雪,直到後半夜,漸漸風住雪停,黑雲亦慢慢散去,一輪圓月掛出,照在數寸厚的雪地上,更顯清冷。

二人雖在長安置備了兩身棉衣,此時仍無法抵禦塞北的冬寒,幸好光波翼內功深厚,調動脈氣,汩汩周流全身,倒也坐得自在安樂,卻不知車中的花粉是否撐熬得住。

靜坐良久,光波翼收功下座,站起身來活動一下筋骨。抬眼望見偌大的滿月,不禁又思念起蓂莢來。自古以來,不知是因為人們多以月色言情,還是因這明月本身便是情物,一見明月,便會勾起人無盡的情思。

光波翼從懷中取出蓂莢那兩封絕交詩,又看了看,心道:「『向來曾不解,一夫夜闖關。』這兩句想來應是指八月十七那夜,我從杭州城高府中救人之後,假冒林語,闖出錢塘門一事。看來蓂莢對此仍心存疑惑,未能盡信我編造之言。『賊死復更生,恐君難自圓。』此二句卻不明何意。『賊死』莫非是指林語之死?卻如何又說『更生』?有何事我不能自圓其說?那夜從武林山南天竺寺出來,我曾向她姐妹二人假說自己是穿了林語的鎧甲,並模仿他聲音說話,賺開了錢塘門,難道這其中有何漏洞?」

光波翼細細回想了一遍,著實想不出有何明顯馬腳露出。心中又道:「也怪我一時粗心,未能察覺蓂莢對此有疑,否則總要想個辦法向她解釋明白。可惜眼下動亂之際,無法留在她身邊,否則我便向她挑明了身份,諒她也不會在意我這忍者之身,又何必心中常懷著這不能坦誠相待的負疚之感。不過如今一切為時已晚,天下之大,不知該去哪裡尋她,也不知她到底有何難解的心結,對我究竟生了哪般誤會?」

光波翼將詩稿揣入懷中,對著那輪冰月呆呆發了一陣兒愁,但覺身體越來越冷,便重又回到草座上,準備運功御寒。忽聞車中傳出「哥哥……哥哥……」的叫聲,聲音不大,頗似自言自語一般。

光波翼擔心花粉被凍壞了,忙起身去看。

掀開車簾,月色之下,只見花粉已躺倒在車上,雙手緊抓著被角,正翻來覆去地呻吟。

光波翼忙近前喚道:「花粉,你怎樣了?」

花粉忽然坐起身,一把摟住光波翼的脖子道:「哥哥,我要死了……」

光波翼不知她究竟發生了何事,忙又問道:「你究竟怎麼了?」想要推開她來看看,卻被她緊緊摟住不放。

只聽花粉呻吟道:「哥哥,我好想你……好想你……」便將嘴唇湊過來要吻光波翼,口中幽香撲鼻,令人一聞之下,立時衝動便起。

光波翼一驚,不禁後退兩步,花粉竟被他從車上帶了下來,卻仍緊緊摟住他不放。光波翼忙用力將她推開,花粉吃不住力,一下跌倒在雪地上,嚶嚶地哭了起來,兀自呻吟道:「哥哥……哥哥……我好想你……好想你……」

光波翼心說:「不好!花粉定是修煉忍術走火入魔,眼下百典師父不在,我當如何是好?」

再看花粉,右臂已支起上身斜坐在雪地上,長髮披肩,面色嬌紅,雙眼迷離,扭曲的身姿甚是嫵媚,對光波翼叫道:「哥哥,你快救我!」

光波翼道:「花粉,你必是走火入魔了,如今管不了許多,咱們這便沿山腳折回向西,從大路盡快進谷中去尋師父。」

花粉搖頭說道:「即便咱們回到谷中,百典伯伯也未必便已經到了。何況……」

光波翼追問道:「何況怎樣?」

花粉道:「百典伯伯說過,修習此術最後關頭,心中會有難忍之癢,到時只要哥哥在我身邊便可助我順利度過,否則縱然見了他本人也沒辦法。起初我也不明白這話,如今方知……」說著起身又向光波翼靠了過來,兩眼直視光波翼,似乎噴出兩道無形的火焰,瞬間便能將人吞噬。

光波翼忙閃在一旁,不敢看她,側身說道:「花粉,天下哪有這般忍術修法?這話當真是百典師父所說嗎?」

花粉此時已不再理睬光波翼的問話,開始動手解開身上的衣帶。

光波翼忙大聲喝道:「花粉,住手!你聽我說!」

花粉哪肯理他,已脫去外面的棉衣,又開始解裡面的衣衫。

光波翼心道:「花粉定然是走火入魔,已然神志不清了,看來只有盡快帶她去見師父才是。」便飛身上前,出手點了花粉的穴道,花粉立時癱軟在地,口中仍喃喃說道:「哥哥,不要……我好想你。」

光波翼為她穿好棉衣,又將她抱在懷中,展開奔騰術,飛身向西奔去。心中不禁想道:「不知我與這姑娘有何因緣,為何總要抱著她趕去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