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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草堂半日論天下,山河千里憶蓮舟

次日天明,城門剛開,光波翼便出城向北而來。行不多時,即到了高屯堡。只見那村子依山傍水,秀色可人,東伴岷江汩汩南下,西偎黃溪潺潺而流,山間盛開百合、杜鵑、西仙等花,芳香宜人。

那西仙花嬌艷動人,只是花期頗短,當年薛濤酷愛此花,將其帶回蜀中,後被稱作「虞美人」。

被薛濤一併帶回的還有這裡的高山杜鵑,詩人王建曾在《寄蜀中薛濤校書》中書道:「萬里橋邊女校書,琵琶花裡閉門居。掃眉才子知多少,管領春風總不如。」詩中「琵琶花」即指此花。

步入村中,但見大多房舍都做了唐軍營房,只村子的西北散佈著十來戶民宅。

光波翼折向西來,沿著黃水溝一路尋去,又走出四五里,方見到兩間草屋坐落溪旁。此處已離開村子頗遠,故而十分僻靜。

光波翼來到草屋前,見房門虛掩,叩了叩門,並無人應答,遂推門進去。

這草屋外間是個廚房,有一個大灶,一口水缸,另有個木架,擺放些廚具、瓜菜。

光波翼叫了幾聲「前輩」,仍無人應答,便又進到裡間屋子。此間稍大,陳設極簡,只有一榻、一幾、一椅而已,牆上卻掛著許多字幅。

光波翼在屋中稍候了片刻,仍不見百典湖回來,便閒看四壁的字幅,越看越覺奇怪。那草屋本已簡陋不堪,屋內陳設又不能再簡,連筆墨都未見到,卻掛著滿牆的字幅,且那字幅的掛法也極不尋常。

光波翼擇了右首牆上第一幅字看去,見字幅上書道:「青鳥東飛正落梅,銜花滿口下瑤台。一枝為授慇勤意,把向風前旋旋開。」乃是薛濤所作的絕句《酬辛員外折花見遺》。落款是:「庚辰初夏,華娘書洪度詩以贈尤公子。」字跡清秀雅麗,顯然出自女子之手。

接下一幅,上書:「雙棲綠池上,朝暮共飛還。更憶將雛日,同心蓮葉間。」仍是薛濤的絕句《池上雙鳧》。同為華娘書贈尤君的,落款處的「尤公子」卻變成了「尤郎」。

此幅之後乃是一幅:「翩翩射策東堂秀,豈復相逢豁寸心。借問風光為誰麗?萬條絲柳翠煙深。」雖仍是薛濤之詩,卻非華娘所書,字跡頗為遒勁有力,似出男子之手,末後並無落款。細看之下,紙墨皆與前幾幅大不相同,好像新近方才寫就的。

其後尚有兩幅字,皆為華娘所書薛濤詩,亦皆是描寫男女恩愛之句。

再看對面牆上共有三幅字,第一幅乃是:「芙蓉新落蜀山秋,錦字開緘到是愁。閨閣不知戎馬事,月高還上望夫樓。扶弱新蒲葉又齊,春深花落塞前溪。知君未轉秦關騎,月照千門掩袖啼。」為薛濤的一首離別七律。

最後一幅:「雨暗眉山江水流,離人掩袂立高樓。雙旌千騎駢東陌,獨有羅敷望上頭。」

這兩首詩乃是華娘分別書於庚辰初秋、殘秋,亦是贈與那位尤君。

中間一幅乃是:「萬條江柳早秋枝,裊地翻風色為衰。欲折爾來將贈別,莫教煙月兩鄉悲。」亦是新近寫就,出自同一男子之手。

最為奇怪是與門相對的牆上,竟掛著半條字幅,上書「水國蒹葭夜有霜」與「誰言千里自今夕」,卻是薛濤《送友人》一詩中的一、三兩句,下半幅字被撕去,落款只看見「庚辰十月」幾字,不過一見便知也是出自華娘之手。此詩乃薛濤名作,流傳頗廣,光波翼也知曉全詩應為:「水國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蒼蒼。誰言千里自今夕,離夢杳如關路長。」此詩述別,最為感傷,大有不可久思,思之則潸然淚下之悲。

(按:《送友人》一詩前兩句,借《詩經·秦風·蒹葭》之意。《詩經》原詩為:「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蒹葭淒淒,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清王運在《湘漪樓說詩》中評價《蒹葭》一詩說:「寫情入物而蒼涼淒動。」又說其為「千古傷心之作」,誠如所言。)

光波翼正自思忖,百典湖怎地掛了一屋子薛濤的詩,且均出自華娘與一男子之手,莫非其中有何故事?再則此處亦曾是薛濤所居之地,莫非百典湖與她有甚淵源?

忽聞遠處傳來一聲鶴唳,光波翼正待出門去看,只見百典湖已走了進來,光波翼忙上前施禮問候。

百典湖見光波翼已在屋內,頗為吃驚,說道:「你這麼早便到了?」便請光波翼坐在椅子上,自己則坐於榻上。

光波翼說道:「適才前輩未歸,晚輩未蒙許可,便看了牆上的字幅,還望前輩恕罪。」

百典湖「嗯」了一聲,道:「不妨,那是一位朋友留在我這裡的,我無處收藏,便隨手掛在牆上了。」

光波翼又道:「我見所書俱是薛校書之詩,且為一女一男所書,其中似有委婉故事。」

百典湖略一沉吟,道:「那都是十幾年前的往事了,我那朋友姓尤,年輕時曾在蜀中遇見一位女子,他二人皆擅詩、歌,彼此一見傾心,在一起纏綿了數月之久。那女子最喜薛濤的詩,常常吟詠書寫。因她自己亦身在樂籍,且才貌雙全,故而有自比女校書之意。尤君與她情意日篤,本想為她贖身,娶作妻室,誰知後來朝中情形有變,尤君只得撇她而去。」

光波翼問道:「那女子可是華娘?」

百典湖點點頭。

光波翼又問道:「朝中有何變故,尤君竟要撇下華娘而去?」

百典湖答道:「一言難盡,總之男兒志在四方,豈能為兒女私情而羈於裙下?」

光波翼又問:「尤君從此便沒有再回去尋華娘嗎?」

百典湖歎口氣道:「前幾年也曾去尋過,可惜早已失去華娘音訊,終究沒有尋到。尤君從此也不再念她,故而將當年華娘所贈之詩悉皆遺在我這裡。」

光波翼說道:「原來如此,只是我見那尤君之字似為新近寫就,他既已對華娘絕情,何必又寫出如此詩句呢?」

百典湖拿起葫蘆喝了一口酒,說道:「那本是他當年寫給華娘的,原詩皆在華娘那裡,故而重又寫來略加回味,便也棄之不要了。」

光波翼又掃了一眼牆上的詩,心道:「原來這些字幅便是昔年華娘與尤君故事之縮影。第一首詩想必是華娘初見尤君,彼此雖已屬意,猶尚害羞,故而詩意含蓄,且落款處稱其為尤公子。其後幾首二人便已互示恩愛,再無羞澀之意,改稱尤郎。對面牆上之詩,卻是那華娘初秋時聞說尤郎要走,雖勸無果,故而以詩相留。中間一首似是尤君也有意徘徊,表達了不忍之意。末後一首則是殘秋之際,華娘知道尤郎必走無疑時所書。正中牆上那半首詩卻是最為絕望,似為最後別離時所書,不知為何只剩下半幅字了。然觀其字跡,亦能看出華娘當時筆力憔悴,可見這位尤君傷華娘之深。不過若是尤君果真已對華娘絕情,又怎會重新將詩寫出,但既然百典前輩如此說,我也不便再細問人家的兒女私事。」

此時百典湖將大葫蘆遞到光波翼面前道:「我這裡無茶,你便將就些吃幾口酒解渴吧。若不喜歡吃酒,屋外大缸中有水,你自去取了喝吧。」

光波翼忙施禮道:「多謝前輩,晚輩口渴時自會去喝水,不勞前輩掛心。昨晚蒙前輩賜宴,尚未及道謝,讓前輩破費了。」

百典湖又喝了一大口酒,說道:「不必客氣。」

光波翼問道:「不知前輩如何得知晚輩住在那家悅溪客棧?」

百典湖淡淡一笑道:「這個簡單,我若是你,必會尋一家距東門近,且門面大的客棧,最好在大道旁,一眼便能看見,如此若同伴有事來尋時,方可盡快尋到自己。那悅溪客棧便是東門附近最大的客棧,進城只幾步路即到,最為合適不過,你不住那裡還能住哪裡?」

光波翼施禮笑道:「前輩料事如神,竟與晚輩所想一般無二。」旋又說道:「前日晚輩見前輩在西南山中,似乎是向御鶴族忍者傳授忍術,不知是也不是?」

百典湖點頭「嗯」了一聲。

光波翼又問道:「那御鶴族忍者為何要向前輩學習忍術?」

百典湖看了看光波翼,說道:「你這是明知故問,還是當真不知?御鶴族忍法傳承中斷十載,去年春天他們方遇到我,向我求法,如今已大體傳授完畢,只有少數幾人尚須點撥一二。」

光波翼聞言站起身,鄭重向百典湖深施一禮道:「晚輩有一事相求,懇請前輩成全。」

百典湖微微笑道:「你想學追光術?」

光波翼道:「正是!」

百典湖問道:「為何要學此術?」

光波翼正色道:「此術乃晚輩家學,只可惜先父早逝,未及將追光術傳我,故而懇請前輩傳法。」說罷便要下拜,被百典湖一把扶住,道:「且慢,你先坐下,若要學習此術,先須回答我幾個問題。」

光波翼只得從命,重又落座,看著百典湖說道:「前輩只管問便是。」

百典湖道:「追光術是你家學不假,然忍法傳承中斷者皆有其因緣,也未必斷者皆須重續。你先說說,學會此術便當如何?」

光波翼回道:「晚輩自幼失去雙親,蒙義父堅地長老收養培教,晚輩雖然愚魯,卻也知曉為人當仁孝為先,信義為大。此術學成,晚輩自當盡心竭力,精忠報國而已。」

百典湖又問道:「何為精忠報國?」

光波翼略一思索,正待回答,卻又改口說道:「請前輩賜教。」

百典湖哂笑一聲道:「你適才是否想說,精忠報國不外乎忠君愛民,體百姓之苦,謀蒼生之福,目下之際,便是為聖上分憂,早日助朝廷平亂,還天下太平?」

光波翼訝道:「前輩所說,與晚輩所想分毫不差。前輩如何得知?」

百典湖笑道:「我若不擅識人之方,如何能知是否該將忍術傳與他人?」他看了看光波翼,續道:「這天下如今是大唐的天下,從前卻是大隋的天下,亦曾是大漢的天下。這天下昨日姓楊,今日卻姓了李,王姓雖變,天下卻未變,九州還存其土,四海仍守其域。你說要忠君,不知是要忠昨日之君,今日之君,還是明日之君?」

光波翼答道:「我輩自祖上以來,屢蒙大唐天子之恩,安居海內,繁衍生息,自然要忠大唐之君。」

百典湖冷笑一聲道:「大唐開國之前,我輩先祖又在何處?難道不是大隋的臣民嗎?難道不應忠大隋之君嗎?如此說來,我輩豈非最為不肖忤逆之人,背棄先祖之志,竟忠心耿耿地輔佐起滅其家、亡其國的李氏一族,又將置忠孝於何地?」

他見光波翼並未接話,便又說道:「何謂天下?百姓即是天下。天下所以有君王,乃承大任而生者,率百姓安居,使萬民樂業。故而忠之者,實亦為百姓計也。因此上古先聖為王,如堯、舜等,並非傳位於自家兒郎,乃選有德者任之。如此方能令百姓俯首,甘心為臣。」

百典湖仰頭喝了兩口酒,又道:「你適才說要還天下太平,須知這太平從何而來,因何而去。天下蒼生,無不願離苦求樂。若百姓溫飽安樂,則天下太平;若百姓不堪其苦,則必騷動以避苦,奔波以求樂,如此則天下必亂,太平失矣!你可曾見過屠子殺豬?豬在圈時,悠閒自得,不曾騷動。若被屠子拉出欲宰殺時,必四處逃竄,嚎叫撕咬,此時安能怪豬?」

光波翼心中暗自思量:「百典前輩所說雖有道理,然而所謂明君、昏君並非易於定論,人皆有長短,賢智者亦難免有愚頑行事,若遽然便以『昏君』為名由,起而犯上,如此豈非成了賊寇禍國亂邦的借口?」

念及於此,又聞百典湖說道:「一朝之是非,一人之功過,世人往往眾說紛紜,難有定論。然而所謂挈一領而全衣順,舉一綱而萬目張,是非功過亦須歸於百姓之身,方可辨其善惡,別其真偽。若百姓安居,萬民樂業,天下蒙化,蒼生仰止,不待言而自知明君出世,聖人施教。反之,你且看當今之世,州州有流離,縣縣多失所,官爵往往鬻賣,土地常可侵奪,縱然家財萬貫亦難安居,即使良田千畝未必樂業。朝廷每日只喊著蕩寇平賊,豈不知貪官酷吏、苛捐雜稅為患百姓,更勝賊寇百倍!」

光波翼聞言亦以為然,心說:「當今朝政確有諸多弊病,令百姓怨聲頗多,以至於內亂頻起,外擾不斷。不過聖上意欲啟用諸道忍者,待我尤其不薄,我等理當為其分憂,助朝廷肅清內外之患,再力諫聖上整頓朝綱,重現貞觀、開元之世。如此方為臣子之道。」

光波翼正待開口,百典湖又道:「自古成大義者,難免捨棄小節,若誠以天下蒼生為念,一人之忠逆、恩怨又何足道哉!當今天子重用閹宦,朝綱廢壞,四方群雄割據,兵事不斷,小皇帝卻只顧著貪玩好奇,哪裡將百姓放在心上半日?莫說天子疑心忍者,棄我輩多年不用,縱然對我等封爵封王,亦不過欲令我等為其賣命保國,我輩也不可為一己之私,做助紂為虐之事。」

光波翼心下奇怪,怎麼每次未及開口,百典湖便似乎已經洞悉自己所想,所言正中自己心思?且其所說皆言之在理,無可反駁。看來這位百典前輩果然見識高明,不同常人。只是若依百典前輩所說,我等忍者而今便當如何,難道也要起來造反不成?那與黃巢等賊寇又有何別?

光波翼此時並不開口,卻看百典湖有何話說,是否又知自己所想。

百典湖卻看了一眼光波翼,道:「你若有話,只管說出便是。」光波翼這才將心中疑問說了。

百典湖聽罷笑道:「看來你心中懼怕造反一說,怕自己變成亂臣賊子?你須知道,古來最大的反臣豈不是聖人之子姬發?武王犯上伐紂,創下了大周朝八百年基業。今朝之高祖、太宗皇帝,不也是大隋朝作亂的臣子嗎?可見反與不反並無要緊,關鍵要看是否反得有理,反得有義。」

(按:聖人指周文王姬昌,周武王姬發是文王之子,於公元前11世紀伐滅殷商,建立西周王朝。)

百典湖見光波翼正專注而聽,並無反感之意,便又說道:「如今刀兵四起,大唐氣數不久當盡,我輩正當擇明主而佐之,建百世之功業,謀萬民之福祉,何得拘於忠臣孝子的虛名,而錯失上天垂授之大任?」說罷盯著光波翼雙眼。

光波翼心道:「聽百典湖如此說,莫非他已與目焱、黃巢等人合謀造反了?」

只聽百典湖又說道:「數月前我曾見過黃巢將軍一面,此人心懷萬民,胸藏天地,不愧為當世英雄,堪做未來之明君。」

光波翼心中一驚,未曾想到百典湖居然如此直承與黃巢相交。又聽百典湖說道:「端午節東內苑馬球大會上,黃將軍與目焱長老本想設計擒住小皇帝,以此要挾唐廷,如此便可免去多少屠戮。不想被你和風子嬰手下的黑繩三阻撓。你與黑繩三也因救駕有功,深蒙小皇帝垂青。」

光波翼又是一驚,這些事原來百典湖都已知曉。

百典湖續道:「那御鶴族忍者便是遵我之命,前去助陣,亦是令其小試身手。他們既然做了我的弟子,自然也已曉明大義。你乃英雄之後,只因年紀尚輕,自幼未遇名師指點,故而隨波逐流,為忠義之名所蒙蔽,受人利用,亦屬自然。我見你天資過人,性情豪爽,頗有光波一族遺風,望能自今醒悟,不可固守迂腐,貽誤終身。」

光波翼心中明白,百典湖最後是以御鶴族忍者為例暗示自己,若要從他學習追光術,除非自己聽他勸教,助黃巢、目焱反唐不可。只是雖聞百典湖侃侃而論,言之成理,難以反駁,卻仍覺得一時難以接受。自從見到百典湖,便覺此人見識非凡,竟能每每洞悉自己心中所思所想,不待問而出言皆中。百典湖為人似乎不拘小節,心思卻是縝密不疏,總是一位高人不錯。

光波翼當下起身施禮道:「前輩,晚輩領教如許高論,著實前所未聞,只是晚輩愚魯,一時尚未理清頭緒。懇請前輩容許晚輩回去靜思幾日,細細體會前輩今日之教。不知前輩可否答應?」

百典湖又拿起葫蘆喝了口酒,道:「也好,你且回去慢慢思維幾日,待心中明白時再來尋我。」

光波翼告辭退出,一路思忖百典湖所言,待走到村中時,忽聞身後有人叫道:「獨孤兄弟!」轉身看時,原來是鄭全,他身後還跟著一群官兵,正在仰頭向天張望。

光波翼忙笑著與他招呼,鄭全快步來到光波翼跟前,問道:「獨孤兄弟怎麼跑到高屯子來了?」

(按:高屯堡又名高屯子。)

光波翼答道:「小弟久聞此地乃女校書薛濤舊居之所,故而前來遊玩一回。鄭兄不是在城中輪值嗎?怎會在此?」

鄭全道:「今日一大早便輪迴來了。只是適才我在村北見到一樁怪事,正跑出來要去告訴李大哥,不想卻碰上獨孤兄弟了。」

光波翼問道:「有何怪事?」

鄭全道:「我就住在村北,一大早回來後,我從房裡出來屙屎,忽然看見天上有兩位神仙,都騎著仙鶴,從東北方向飛來,向西面山裡去了。我回去告訴大伙,他們都不信,說我昨晚酒吃多了。嘿,我同他們爭論不過,氣得跑出來,結果你猜怎樣?我又看見一位神仙騎著仙鶴從山裡飛出來,向東北方去了。你說邪門不邪門?」

光波翼笑道:「哦?有這等事?」

鄭全說道:「你不信?」隨手一指身後那群官兵道:「這幫傢伙如今也都跑出來看,不過眼下早已看不見了。」

光波翼點點頭道:「我信,大概此地有些仙氣,神仙乘鶴來此巡察一番,看能否用作修仙之所。」

鄭全也點頭說道:「嗯,有道理。獨孤兄弟既然到了這裡,何不到我那裡坐坐?」

光波翼回絕道:「小弟還有些事要趕回城去,日後得閒再來看望兩位兄台可好?」

鄭全聞言說道:「也好,既然兄弟你有事,我也不強留了,下次一定來我營中,跟那些弟兄們認識認識。」

光波翼應承一番,與鄭全拱手別過。邊走邊想:「今早我在百典前輩屋中也聽到鶴鳴,想必是御鶴族忍者送百典前輩回來,然後又獨自飛走了,恰巧被鄭全看到。不過鄭全說他們是從東北方而來,莫非百典前輩去了翠海?這麼早去翠海應該不會是去傳授忍術,那又去何干呢?」

回到客棧,光波翼頗有些悶悶不樂。自從離開幽蘭谷,至今已有四個月,好容易見到了百典族傳人,卻要勸說自己造反。雖然百典湖所說句句在理,卻還是難以接受。畢竟自幼便知為人須當忠孝信義,怎能去做那叛亂造反的勾當?總覺其中有何不妥,一時卻也理不清到底哪裡不妥。

光波翼原想去山中水畔靜坐兩日,細細思維體味一番,又怕鐵幕志有事來尋自己不見,只得閉門坐在客棧房中,整日不出,傍晚便要上幾大罈好酒痛飲,一連兩日皆是如此。

第三日傍晚,太陽甫落,光波翼又坐在客棧二樓窗前吃酒,只見小二喜洋洋地送上一盤月餅。原來今日乃是八月十五,中秋佳節。

(按:據載,早在殷周時期,江浙一帶就有一種為紀念太師聞仲而制的邊薄心厚的「太師餅」,漢代張騫出使西域時,又引進芝麻、胡桃等,增添了餅的餡料,這時便出現了以胡桃仁為餡的圓形餅,名曰「胡餅」。唐高祖年間,大將軍李靖征討匈奴得勝,八月十五凱旋。當時有經商的吐魯番人向唐朝皇帝獻餅祝捷。高祖李淵接過華麗的餅盒,拿出圓餅,笑指空中明月說:「應將胡餅邀蟾蜍。」說完將餅分給群臣享用。唐代民間已有專門做餅的餅師,京城長安也開始出現糕餅鋪。據說,某年中秋之夜,唐玄宗與楊貴妃賞月吃胡餅,唐玄宗嫌「胡餅」名字不雅,楊貴妃仰望明月,脫口說出「月餅」,從此「月餅」之名便在民間逐漸流傳開來。)

光波翼道謝後,打賞了小二,仰頭將碗裡的酒吃乾,不覺思念起西湖蓮舟來,分別這許多時日,不知蓂莢姊妹境況如何。

酒盡三壇,明月高昇,光波翼耳畔似乎又響起蓂莢輕輕吟唱之聲:「夜如輕墨兮,新月如鉤,鉤起一湖蓮香幽幽。波如碧絛兮,紅舫如織,織就半泊蓮影遲遲。欲借神女七彩囊,收取蓮影並蓮香。奈何西湖亦多愁,只把青蓮付清流。休,休,休。」

光波翼心中歎道:「當日新月如鉤,幾人尚得歡聚暢飲,今宵十五月圓,離人卻在千里之外。奈何西湖亦多愁,只把青蓮付清流!」端起酒碗又一飲而盡,卻聞到一陣幽幽荷香,原來今早恰好換了蓂莢送他的衣裳。白日裡光波翼一心想著「造反」,竟未聞到袖中香氣,適才憶起蓂莢吟唱之歌,荷香也隨之而來了。

光波翼暗自苦笑一聲,「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莫非我仍未拋下杭州而去嗎?」

光波翼從來未曾醉過,這一夜卻有些醺醺然,正所謂:

此事說休未曾休,多少牽纏在心頭!美酒千杯君未醉,月下一盞古來愁。

次日一早,光波翼正睡在榻上,忽聞走廊中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忙坐起身來,敲門聲便已響起。開門來看,見鐵幕志立於門外,面有急色。

光波翼忙請鐵幕志進來說話,鐵幕志甫一進門便說道:「昨夜杭州城破,黃巢已經進城了!」

光波翼聞言大驚,忙問詳情。原來黃巢原本率軍攻打宣州,由於宣歙觀察使王凝固守,未能攻克,遂轉攻潤州。恰逢端陽節馬球大會一事,高駢被免去西川節度使一職,改任鎮海節度使,前往潤州。高駢手握重兵,素有戰名,黃巢不願與之交戰,竟主動自潤州撤出,轉攻杭州。昨夜趁城內官民歡慶中秋之際,黃巢夜襲杭州,很快破城。

光波翼蹙眉道:「縱然杭州守城將士疏於防衛,也不該輕易便被攻破啊?」

鐵幕志說道:「正是。你道那黃巢如何破的城?」

光波翼一怔,說道:「莫非是御鶴族忍者?」

鐵幕志點頭道:「正是那御鶴族忍者以雷蒺藜、霹靂針等在天上助陣,杭州城牆上的將士措手不及,毫無招架之力,被黃巢的五百敢死先鋒搶上城頭,開了城門,將大軍徑直放了進去。」

(按:唐史載:乾符五年(878年)五、六月,黃巢自宣城(今安徽)揮師東進,攻潤州(今江蘇鎮江),唐急調高駢為鎮海節度使。黃巢避免與高駢交戰,主動自潤州境內撤出,再往南攻打杭州。八月,攻入杭州城內,燒燬官府文書檔案,沒收了包括白居易俸錢在內的全部財貨。九月,攻佔越州(今浙江紹興)。唐浙東觀察使崔璆逃走。黃巢又揮師入閩,開山路七百里,攻剽福建諸州。)

「原來如此!」光波翼一掌拍在桌上,說道,「兄長,我須火速趕去杭州,你隨後跟來接應。三日後咱們在杭州城外武林山南天竺寺會合。若五日後仍不見,便回閬州相會。」

鐵幕志點頭答應,並囑咐光波翼多加小心,二人遂同時出門。光波翼的奔騰術高出鐵幕志許多,出城後全力飛奔向東,不多時便將鐵幕志甩得不見蹤影。

鐵幕志在後一路追趕,心中暗說:「我還道光波兄弟一向不諳兒女之事,今日看來他對蓂莢姑娘也是一往情深。若是燕兒姑娘在杭州城中,我也必定急於趕去相救。」隨即又想:「若換作燕兒姑娘,或許黑繩三便會前往,何須我來插手?」念及於此,不免黯然失神。

松、杭二州相去三四千里,光波翼為避開人蹤,無法在道路上行走,只得奔行於山間野外,途中或山或水,坎坷難行,饒是光波翼用盡全力奔騰,加之服用了兩次五元丸,到達西湖畔紀宅已是次日黃昏。

曾叔見光波翼到來,一時悲喜交加,忙告訴他小姐主僕四人均在杭州城內,已斷絕音訊多日,生死不知。又指明了城中紀府所在,請他千萬設法救小姐出城。

光波翼自是滿口應承,立即辭別曾叔,來到杭州城外,見那城牆之上果然均已換成黃巢的旗幟。

光波翼稍稍歇息,不多時待天色黑透,光波翼縱過城牆,避開巡夜的兵士,逕直尋到紀府來。

光波翼見紀府大門上居然貼著官府的封條,只是封條已被撕開,不知府中發生了何事。光波翼未敢遽然敲門,便悄悄躍進府中,只見府內一片漆黑,寂然無聲。

光波翼先來到正院的主人房前,見房門半開,聽聽裡面並無半點聲息,輕輕推門進去,藉著月光,見屋內空空如也,連桌椅都已不見,哪有半個人影?再到東西兩廂各房察探,連同幾間下人住的屋子也均已空空蕩蕩,那後院亦是如此。

光波翼正待離去,忽然想起唯有馬廄不曾看過。那馬廄位於府門內的西側,乃是一座獨立的小院,院中除馬廄之外,尚有一間大屋,存放些車轅雜物。

進了院門,光波翼見廄中並無馬匹,院中只堆放著大量的木柴。光波翼側耳在大屋窗下聽了聽,居然聽到有呼吸聲。那呼吸聲並不大,莫說隔著窗子,便是在屋內,常人也無法聽見,光波翼卻因修習忍術,耳音過人,可清清楚楚聽出屋內藏有兩人。光波翼忙凝神調息,再仔細聽了聽,確認那呼吸聲只是尋常的兩人發出,其中並無忍者或武功高手。

光波翼這才推門進去,卻見屋內並無人影,除了一些雜物外,一面牆邊卻堆著大垛的秣草。

光波翼心中已然有數,對著草垛輕聲說道:「獨孤翼在此,請兩位快些出來相見。」連說了幾聲,才見草垛中鑽出一人,乃是紀府的小童紀祥。

紀祥小心翼翼地走近光波翼,待看清光波翼的面孔,這才輕聲叫道:「真是獨孤公子!小蘿你快出來吧,是獨孤公子來了!」只見草垛中又爬出一人,正是丫鬟小蘿。

光波翼忙問他們蓂莢和南山的下落,小蘿卻先失聲哭了起來。光波翼見狀更為著急,紀祥忙勸住小蘿道:「你先莫哭,咱們還是快將小姐的事情告訴獨孤公子要緊,或許獨孤公子能有辦法救小姐回來也未可知。」小蘿這才勉強止住啼哭。

二人便將蓂莢和南山被擄之事,原原本本地說與光波翼。

原來杭州城破之後,叛軍在城內大肆劫掠燒殺,蓂莢急中生智,將府內一切細軟財物悉皆埋在院中,無法掩埋的床櫃等傢俱,悉皆砍成木柴,堆放到馬廄院內。再將馬車載滿劈成木柴的傢俱,套上幾匹馬悄悄放出府外,府中上下裝作一派破敗景象。又命紀祥緊鎖大門,在門外貼上硃筆摹畫的封條,將紀府偽裝成被官府查封的房舍,只盼能躲過叛軍的眼目,稍後再想辦法逃走。

這一招果然奏效,昨日叛軍經過此處破門進來時,府中的四人偷偷藏身在馬廄中和屋內草垛中,叛軍兵將只大略在府內掃了一眼,便罵罵咧咧地離開了。

大家正暗自慶幸躲過一劫,誰想今日午後又有一隊叛軍,約有四五十人,似是有備而來,進門後便細細搜索各個角落,為首軍官還不停地嚷嚷:「那兩個小妞就在院中,給我仔細搜。」

不久搜到馬廄院中,蓂莢想是躲不過去,怕連累了兩名下人,便主動走出來道:「不必搜了,我就在這裡。」

為首軍官見了蓂莢,嘿嘿笑道:「果然是絕色美人兒!把另一個小妞也給我找出來!」

南山見姐姐出去,早已沉不住氣,便也自己跳了出來,罵道:「狗賊,本姑娘在此,你待怎樣?」

那軍官奸笑道:「這個也不錯,這漂亮姑娘都他娘的跑到一個窩裡去了。再搜搜,看這院中還有沒有美人兒。」

蓂莢此時忽然笑道:「天下竟有這樣貪心不足的傻子!」

那軍官聞言惱道:「你罵誰?」

蓂莢冷笑道:「你既然特地帶了人來搜我府上,可見便已知曉這府中只有我姊妹二人,還說去尋什麼別人?」

那軍官說道:「姓吳的小子只說這府中有兩個天仙一樣的美人,可沒說還有沒有其他人。萬一再找出個模樣也過得去的丫頭也好,反正你這兩個小妞都做了林將軍的小妾,老子可沒得著什麼好處。」

蓂莢問道:「哪個林將軍?」

那軍官答道:「當然是咱們黃王的親外甥,左先鋒林語大將軍。他可是黃王手下的功臣,大紅人兒,跟了他有你們享福的時候。」

蓂莢又問:「你是說林將軍想要納我姊妹二人為妾?」

那軍官說道:「不然怎樣?你還想做林將軍的正妻不成?」

蓂莢笑問道:「依將軍看,林將軍會喜歡我嗎?」

那軍官又細細端詳了一番蓂莢,不懷好意地笑道:「你這小妞,模樣生得如此俊俏,若再解得風情,林將軍縱然有九條命,只怕也得被你迷死!」

蓂莢冷笑道:「既然如此,那咱們以後便是一家人了。我實話告訴將軍,我有兩個下人,今早已偷偷溜走了,出沒出城不知道,待會兒我細細告訴將軍他們的樣貌、名字,他們若被黃王的人捉住了,還請將軍幫忙將他們放還給我,我使喚慣了,以後在林將軍家中,也總需要些個人服侍吧。若早知能得到林將軍垂愛,我們姐妹又何必躲躲藏藏?另外在這院門旁,我還埋了一罐首飾、銀兩,如今既然跟了林將軍去,放在這裡也無用,你讓人挖出來,銀兩便留給將軍和你的弟兄們,做個見面禮,首飾我要帶著當嫁妝。」

那軍官哪曾想到蓂莢如此處變不驚,竟然大大方方地答應要做林語的小妾,還將一切安排得妥妥當當,儼然已是一副女主人模樣,當下訕訕笑道:「呵呵,好說,不想姑娘如此開明,佩服,佩服。在下這便讓人為兩位姑娘準備馬車。」說話已大為客氣,想必原本是打算要將蓂莢和南山綁在馬背上搶回去的,如今卻讓人準備馬車給二人乘坐。

那軍官又命人在院門旁挖掘,果然挖出一個罐子,裡面有些珠寶首飾和二百兩銀子。那軍官見蓂莢所言不虛,更加覺得眼前這小姑娘不同尋常,只怕將來是個能左右林將軍的厲害人物,便笑嘻嘻地將那罐子捧到蓂莢面前,並不取那罐中銀兩。蓂莢卻堅持將銀子送與那軍官,那軍官只得稱謝收下,將蓂莢與南山二人帶走了。

聽完紀祥與小蘿的陳述,光波翼對二人說道:「你們且在此等候,待我先去尋到她姊妹二人,再回來帶兩位一同出城。」說罷轉身奔出府去。